張凡 何倩
內容提要:對中年危機話題的關注、探討與創(chuàng)作實踐,可以說是作家孟小書近年來傾力再現(xiàn)的重要內容,其間再現(xiàn)了作家對人生的換位思考。小說《涼涼北京》《請為我喝彩》以及新近的《業(yè)余玩家》,形成了作家孟小書有關“孫闖闖”一個“系列”,字里行間呈現(xiàn)的是“孫闖闖”從青年到中年不同階段的生存境遇和人生遭際,可謂發(fā)人深省。從現(xiàn)實的利己主義者到至真至純的理想主義者,有力再現(xiàn)了作家筆下“孫闖闖”這一人物澄凈靈魂的蛻變與不得已的安然,揭示了這種人在個人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抗”中不得不選擇妥協(xié),以及置身感情與事業(yè)雙重困頓中的“人到中年”的無力感和蹉跎多舛。中篇《業(yè)余玩家》以更為理想化的觀照視角來書寫年少時的自命不凡和步入中年的成熟洗練之間的“無縫”銜接,并試圖在個人理想與現(xiàn)實的博弈中努力尋求一種“活下去”的情非得已與無可奈何。
關鍵詞:“人到中年”? 城市表征? “孫闖闖系列”? 《業(yè)余玩家》
一直以來,對“中年危機”話題的持續(xù)關注、探討與文學表達,可謂當代文壇極為重要的存在。在學者龔剛看來,作家楊絳和白先勇當年發(fā)表的同名小說《小陽春》可以說是關注“中年危機”這一話題的早期文本,它們“均表現(xiàn)出青春已逝的悵惘和‘中年危機’的癥候”,同時“彰顯了人在生命肌體由盛轉衰的轉折期對于人的有限性以及理想與現(xiàn)實的鴻溝的敏銳感知”。a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作家諶容在《收獲》1980年第1期上發(fā)表的中篇小說《人到中年》,繼而將這一話題引向更為深入的探討空間與可能。作家諶容借助講述中年眼科大夫陸文婷十年如一日任勞任怨、終因負擔過重病倒的悲情故事,將觀照視角聚焦于人生過半的中年群體,尤以躺在病床上的陸文婷走馬觀花般回顧自己的前半生而讓人觸目驚心,由而將那個當下知識分子現(xiàn)實生存中不得不面對的諸多困境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從某種角度上來看,“80”后女作家孟小書的“孫闖闖系列”可以說是獨具匠心、曲徑通幽,將筆觸對準中年群體,尤其那些身居城市里的中年人——著力塑造了同為“孫闖闖”的三個中年人以及他們截然不同的人生經歷與命運遭際。當人們還沉浸在《請為我喝彩》中樂評人孫闖闖的所作所為時,又一個孫闖闖“橫空出世”一般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而這次,他既不是窩在沙發(fā)上觀看盜版碟片以尋求靈感的音樂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亦不是那叱咤風云、一稿難求的樂評人,轉而以“扭曲的面孔”——樂隊鍵盤手這一身份出現(xiàn)在馬拉松現(xiàn)場,讓讀者為之一振。某種意義上,被視為孟小書“孫闖闖系列”的第三部——小說《業(yè)余玩家》中的“孫闖闖”,他身上隨處可見無數(shù)當代人庸常而瑣碎的中年日常和竭力反抗的不渝之擇。細心一想,究竟什么魔力促使作家對筆下年近不惑的中年男性如此表達或說是一種“執(zhí)拗”?不言而喻,在功利現(xiàn)實主義洪流中,大多是些隨波逐流、碌碌無為的人,雖不乏奮起反抗卻又無疾而終的極少數(shù),他們甘愿屈尊或迫于現(xiàn)實生計,撲通幾下就被現(xiàn)實的巨浪打翻在地。作家孟小書刊載于《北京文學》2020年第11期、又被《小說選刊》2020年第11期選登的中篇力作《業(yè)余玩家》,講述的是樂隊鍵盤手孫闖闖在現(xiàn)實的巨幕下為理想而闖蕩,在生活中掙扎、對抗時堅持自我,而這些就是“人到中年”的孫闖闖既堅定又來之不易的倔強抉擇以及所謂的“中年人生”。孟小書在這部中篇小說里直面當代中年人的心理狀況以及人生面臨的各種困頓,以細膩的筆調再現(xiàn)了已“人到中年”的“新中年”走向不得已之“成熟”的艱澀、曲折歷程。
一、對抗庸常生活與不堪的中年
一般意義上,“出生于社會轉型時期的‘80后’作家,共享著城市化所帶來的發(fā)展成果”,他們更加“注重呈現(xiàn)城市背后的文化內涵,以及生活在這種空間背景下的城市中人的心靈樣態(tài)”,b生于北京的“80后”作家孟小書也不例外。作家孟小書的小說刻畫了城市生活擠壓下普通人身心俱疲的現(xiàn)實與不堪,不論身處哪種不為人知的生存境地,他們均以非常個人化、也頗具悲壯感的方式去竭力生活。孟小書多篇小說的字里行間,既充斥著人物內心的糾結、擰巴與堅持,亦間夾雜著現(xiàn)實生活的冰山一角。在談及小說《請為我喝彩》時,孟小書曾認為,“獨立音樂和純文學小說差不多,都是小眾的,非主流的,且沉溺于自我世界中,”“既復雜又單純,特別擰巴和矛盾?!眂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孟小書構思的“孫闖闖系列”正是這樣一個擰巴的“小眾”群體,不論身為音樂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抑或一稿難求的樂評人,甚或樂隊鍵盤手,都有著與眾不同、特立獨行的清高、孤傲以及別人眼中的“另類”。盡管他們出身不同、各自負載著不一樣的人生與遭際,卻保有同樣珍貴的精神內在??梢哉f,自命不凡的“孫闖闖”,在追逐理想的路上心懷愿景、近乎偏執(zhí),無奈不得不委身于現(xiàn)實,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博弈中搖擺不定、難以抉擇。孟小書以“孫闖闖”之名塑形出獨具孫闖闖式的性格與人生的一個群體——生于平凡卻不甘于平凡,茍活于俗世又不盡顯媚俗之態(tài),即便已是步入中年的“新中年”,并非不能迸發(fā)出別樣光芒。換言之,人到中年之時不可避免地要面臨這樣或是那樣的抉擇——或是安于現(xiàn)狀?或是繼續(xù)折騰?人生始終是個未知數(shù),未來怎樣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許“如果大家都以中年危機的心態(tài),不再把穩(wěn)定和平淡的生活視為生命的拐杖和依賴,而是隨著時代變化積極改變,那么中年危機則是給每個人的有益警醒。”d
如果說孟小書筆下的“秦夢”展現(xiàn)了一眾青年承受巨壓后不堪重負的心理困頓,那么“孫闖闖”則是浸滿了人生能否順利從青年“自然過渡”到中年的隱憂或焦慮,以及對年近不惑的“新中年”拼盡全力對抗現(xiàn)實、活出別樣風采的某種期待。小說《涼涼北京》作為孟小書“孫闖闖系列”的第一部,以全新的視角窺覷中年人生,揭示了隱匿于人性深處的懦弱與無助——試圖對“不幸”重拳出擊,可在遭受多重打擊之后又不得不選擇妥協(xié)、終而偃旗息鼓。業(yè)已成型的劇本被退也就作罷,甚至連編劇的身份都被無理剝奪,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欺壓”怎能不使孫闖闖咬牙切齒、怒發(fā)沖冠?他想反抗、想尋得些許被無視、被踐踏的個人尊嚴,可在見到秦總后的毫無作為又不免令人唏噓!慷慨、激昂的情緒就這樣被生活、被現(xiàn)實給壓得悄無聲息,連帶著他極為珍視的一絲僅存的尊嚴也一并被保安轟出大門。人至中年,時刻奔波忙碌卻只能勉強維持生計,加上婚姻的負荷更使他喘不過氣來,可嘆世人皆是身處種種困境之“孫闖闖”。學者李振曾認為,孟小書的小說“不再像青春寫作那樣對自我甚至只是想象出的自我有著過分的關注,而是把既有的自我置于既有的現(xiàn)實之中,在小說人物的不同關系中去發(fā)現(xiàn)人的自我認知、處境以及與外部世界扭曲、錯位的尷尬狀況?!眅換句話說,孟氏小說借“他者”的視角來再現(xiàn)中心人物的生命境況及其時下困境,在對比中揭示現(xiàn)實的殘酷與薄情,盡顯人到中年之種種不易與無奈。具體到小說《涼涼北京》,作家孟小書便以孫闖闖與蘇玲兒兩人的相處來進一步凸顯孫闖闖婚姻失敗、事業(yè)無成的尷尬中年與無助人生。一般來說,在比自己更弱勢的群體跟前,一些人總會更容易表露自己的軟弱與殘忍。與前妻離婚時想起蘇玲兒,劇本被拒時亦想起蘇玲兒,這便是懦弱的孫闖闖,故而他在遭遇挫折時向蘇玲兒滿心傾吐也就不足為奇了。在孫闖闖眼中,蘇玲兒是粉絲,卻終究也只是粉絲,承接消化他的負面情緒很自然就成為了一種“義務”。然而,這個“出氣筒”亦如同《龍爭虎斗》中的鏡陣,全面映襯出孫闖闖的不堪中年日常與自欺欺人。
從某種角度上來看,小說《涼涼北京》可以說是直擊人性的懦弱與龐雜。人們常對親近之人置氣怒吼,卻鮮少敢在與他人對峙時不顧挺身,一如孫闖闖性格中的懦弱與擰巴。孫闖闖對蘇玲兒究竟有無愛意?大約是沒有的,這無關乎曾經失敗的婚姻,在于蘇玲兒當初是以粉絲的身份/角色走進孫闖闖的世界的,這就自然注定了兩人之間的感情互動的“不對稱性”。當然,在小說《請為我喝彩》中,作家更是將這種“不對稱性”延伸至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在身份錯位的情形下,孫闖闖還能是最初的那個孫闖闖嗎?小說中的“孫闖闖”社會地位顯赫,身為知名樂評人,樂評稿件水漲船高,可謂“一稿難求”,他有資格隨意掛斷催稿電話,聽到奉承時“高傲”在無意間便流露出來。卻不料有朝一日靈感枯竭、“江郎才盡”,樂評人孫闖闖轉而“跨界”做了編劇,曾經的“成就”煙云過眼,置身未曾涉足過的、全新的領域,“新人”編劇孫闖闖變成了如小職員姚小瑤一般的平常與普通,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世界的中心,此刻“有求于人”的孫闖闖才切身體會到“職場小白”的艱辛不易和世情冷暖。這戲劇性的“反轉”恰似無數(shù)人現(xiàn)實生活的寫照,社會地位今不如昔,連帶著待人處事也變得小心翼翼,既現(xiàn)實又讓人心酸。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直指社會諸多層面,既有卑微求稿的姚小瑤身處職場底層忍氣吞聲,也有步步高升的張靜蘭待人冷漠絕情,而孫闖闖“跨界”東山再起又是否為正確的選擇?人生近半方得見世事艱辛、成績得來不易,是否算是對他一入職場便成名、不知柴米貴的一種“反諷”?在小說中,作家孟小書以身份轉變?yōu)檩S,將孫闖闖置于不同身份處境當中,以孫闖闖一人映現(xiàn)出潛在社會階層的差別,揭露現(xiàn)實的殘酷與冷血,同時故事結局促使孫闖闖終而意識到自身處境與外部世界錯位之尷尬或無語,故而在觀影后灑脫離去,這也算是孫闖闖“跨界”的另一種“圓滿”。
如上所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與其說《涼涼北京》表現(xiàn)了一個利己主義者的庸常中年,那么《請為我喝彩》可視為現(xiàn)實向理想的過渡與銜接。孫闖闖的劇本最終被采納,雖以被剽竊的方式獲得認可,但他堅守熱愛的初心已然難能可貴?;诖?,中篇小說《業(yè)余玩家》更是塑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理想主義者孫闖闖。因為熱愛組建樂隊,因為追求離開樂隊,他是自由而任性的,不拘泥于任何事物,音樂才是他的本命所在。在追求音樂的路上,子夜為名利所困,愈陷愈深,以致囿于樊籠之中,直至瘋魔。而孫闖闖對音樂的酷愛與創(chuàng)作從未停止,他的音樂夢在每一次的創(chuàng)作中鏗鏘作響。顯而易見的是,在孫闖闖這一人物身上,有著少年不可一世的狂妄,在狂妄的背后隱藏著他將音樂奉為圭臬的赤誠與熱愛;就是這一次,孫闖闖得以成功對接中年而未曾屈居現(xiàn)實,可以說這時候孟小書筆下的孫闖闖,已然煥然一新。
二、理想與現(xiàn)實博弈下的中年境遇
1990年在香港上映、由王家衛(wèi)執(zhí)導的電影《阿飛正傳》中曾有過“無足鳥”的比喻,“這種鳥沒有腳,飛累了便在空中睡覺,落地之時就是鳥兒死亡之時?!倍捌械拿總€人似乎都如同“無足之鳥”,在現(xiàn)實的逼迫下他們不停地向前飛,即便疲憊不堪也要硬著頭皮迎風奮飛,直到無路可走才最終落地而亡。中篇小說《業(yè)余玩家》中的子夜在一百萬違約金的步步緊逼下無奈墜地,隨之跌落的還有他對音樂不摻雜質的摯愛;與此同時,孫闖闖仍在空中竭力掙扎,疲憊時臥于風中偶得清閑,以近乎執(zhí)拗的姿態(tài)埋首于音樂當中。正如小說中的陳總、大飛和鄧科他們所認為的,“既然想在這個圈里混,想出名,那就得遵守游戲規(guī)則?!眆換言之,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業(yè)余玩家”會被早早淘汰掉。然而,樂隊究竟處在怎樣的規(guī)則中呢?他們是否也是被早早淘汰掉的“業(yè)余玩家”?執(zhí)迷不悟于樂界更高層級(或者身份)的子夜和退出樂隊潛心創(chuàng)作的孫闖闖,誰又將是那個被早早淘汰掉的“業(yè)余玩家”呢?
就小說中的子夜來說,他只想活得更體面一點,不論是憑借熱搜火一把還是強迫孫闖闖簽約,他只是為了獲得更高的地位以及更優(yōu)質的資源,既而贏得更多的期待與贊賞??墒?,美味可口的蘋果可能藏著致命的毒藥,被誘惑蒙蔽了雙眼的子夜一腳踏入了無法觸底的無盡深淵。人生如同一場賭局,可惜他下了自己賠不起的重注,連帶著自己的音樂夢和拼力生活的渴望都一起折了進去。小說《業(yè)余玩家》中塑造的子夜和孫闖闖,恰似《紅與黑》中竭盡全力也想在上層社會混得一席之地的主人公于連。初入社會的于連雖然功利卻也單純,他與子夜一樣,天真地想象憑借自身的努力來改善現(xiàn)實中個人的處境,以此奮力躋身更高更廣的階層和圈子。可事實上,貴族們早已登上了“峰頂”并派兵把守“上山之路”,不愿待在“山腳”的便只能選擇同流合污,不擇手段的于連最終還是因為一封揭發(fā)信而被送上了斷頭臺——如于連這般工于心計,卻最終不得不落得命喪黃泉。世事難料,一心想要在音樂領域有所成就的子夜,怕也不曾料到他會淪落至精神病院潦草度日,如此前后巨大反差讓人唏噓不已。
比較而言,《業(yè)余玩家》中的孫闖闖更近似于連靈魂的純潔面,理想化的近乎沒有半點雜質,讓人心生艷羨、甚至嫉妒。孫闖闖在跟樂隊簽約、有機會走紅的“誘惑”下,仍然故我地離開了樂隊,果斷地放棄唾手可得的“美好前景”。他曾在與樂隊比賽中獲勝,重新翻紅,卻以悄無聲息地離開作為終局,他不愿委身資本,更不愿將音樂視為獲取功名利祿的“捷徑”。他與于連共同的閃光點在于有著堅定不移的理想或者夢想。于連反抗不公的信念,孫闖闖純凈的音樂夢,都是他們?yōu)槿说牡拙€與選擇堅持的要義所在。一如《紅與黑》結尾時于連拒絕上訴,以死明志,他撕破貴族的虛偽面具,絕不向厭惡并決心抗爭到底的資產階級卑躬屈膝。作家孟小書的成熟之處不只在于構思完整的故事框架,更在于每個人都可以從她小說里所塑造的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每個人都是那么的真實,是活生生的人情世態(tài)。某種意義上,我們擁有孫闖闖澄凈的理想,卻也面臨著和子夜相似的現(xiàn)實兩難,若被置于相近的境遇之下,未必會比他們處理得高明。
“在循規(guī)蹈矩的慣常工作背后,中年人的工作更像是機械、循環(huán)、規(guī)定的動作,工作內容既無新意,也無趣味,年輕時創(chuàng)新、突破、進取的想法被歲月日漸消磨?!眊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波瀾不驚的中年日常里,是否也會在某個時刻再次萌發(fā)不甘平庸的念頭?這場處于個人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拉鋸戰(zhàn),或許在時至中年的他們心中從未停歇過,尤其以小說《黃金時代》的印證最為充分?!拔摇迸c李贊在劇本討論會上偶然相識,有趣的是兩人雖都曾拜讀對方的小說,卻都以劇作家的角色參與討論會,試圖實現(xiàn)作家向編劇的身份逆轉。這種“逆轉”多半基于生活所迫,致使李贊背棄了小說,從此被現(xiàn)實枷鎖緊緊包裹或束縛,從而吐露“文學已經拋棄了我”這般無助之語。亦令“我”這一孤傲的職業(yè)作家在面臨劇本邀約時,提出先打預付款的請求,曾堅信“商業(yè)電影與藝術無關”的想法早早被拋諸腦后,驅動“我”接受劇本的原因只是路人的一口二手煙。h讓人慶幸的是,將小說視作理想和藝術的“我”沒有轉戰(zhàn)劇本,避免了理想沾染世俗商業(yè)之氣;而妥協(xié)于生活的李贊終于在電影海報上印出了自己的名字,成為真正的編劇??此瓢卜€(wěn)無憂的中年背后,隱藏著無力對抗現(xiàn)實的隱忍和想要奮力抗爭的英勇,這場理想與現(xiàn)實的較量,存在于每個中年人生的必經之途上。小說的字里行間,微妙地顯露出各色人物的真實心境,沒有刻意的夸張美化,更沒有突兀的轉折,只是基于樸素的生活欲望展開情真意切的表達。
不可否認的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有太多的無可奈何,既然生于俗世的泥淖當中,不免受其浸染,進退維谷,任何人置身其中都注定無法真正做到獨善其身。小說《涼涼北京》中看盜版碟的孫闖闖,《請為我喝彩》中渴望劇本受到賞識的孫闖闖、偷拿劇本參展的費主席、轉型后熱度不再的炎雅倫,《業(yè)余玩家》中深陷名利怪圈難以自拔的子夜、灑脫收手的大餅、前往四川安家的蘇玲兒,《黃金時代》中怒極撕碎劇本卻忍氣吞聲、繼續(xù)修改的李贊,這些人在與現(xiàn)實的對抗中又屈尊于現(xiàn)實,唯獨小說《業(yè)余玩家》中的孫闖闖歷經世事,始終懷有赤子之心,堅持個人的“音樂夢”。在這場理想與現(xiàn)實的交鋒中,究竟誰勝誰負自是見仁見智。不得不說,孟小書的小說創(chuàng)作,“低沉的敘事語調、凝練的語言與并不復雜的故事走向,構成了一種悵然若失的傷感、浮萍般的無力感與無所歸依的疏離感相交織的基調與氛圍?!眎小說的結構簡潔凝練,緊湊有序,矛盾沖突既在情理之中又出乎意料。透過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弈,得見置身其間又苦苦掙扎的“自己”,以全新視角審視自身,引發(fā)有關人性的深刻反思。
三、中年生活的無力感和蹉跎人生
不得不說,“人到中年是一個分水嶺,在此之前,是絢爛的、明媚的、仿佛揮霍不盡的青春,在此之后,是終將遠去的韶華和茫茫來日?!眏步入中年,雖說算不得人生波動起伏的轉折期,更似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庸常生活的倦怠和循規(guī)蹈矩,向前一步或可打破常規(guī)卻也面臨朝不保夕的風險。一般而言,以“安穩(wěn)”來定義的“中年人生”,鮮少有人敢去無畏拼搏、傾力擊潰當前蕭規(guī)曹隨的“單一”,只能任由自身陷于事業(yè)與感情的雙重困頓中而無法自拔。他們不滿現(xiàn)實,卻又不得不安于現(xiàn)實,在以“自我”為中心的中年漩渦中苦苦掙扎,作家孟小書筆下的“中年人生”更是將這一群體之共性表現(xiàn)得入木三分。無論是小說《涼涼北京》中那收不到劇本預付款、以惡劣態(tài)度氣走蘇玲兒的孫闖闖,還是《業(yè)余玩家》里脫離樂隊、連女朋友也悄然離去的孫闖闖。無論是《黃金時代》中李贊婚姻破碎——不僅與“我”的戀愛無疾而終,更要命的是劇本被頻頻退回、返修,事業(yè)之路可謂舉步維艱,還是《猴子文身》中龐大奔自家小賣部幾近倒閉、妻兒棄他而去的悲凄慘況,似乎都在呈現(xiàn)一個不爭的事實:一旦步入中年,他們早已沒了年輕時的血氣方剛與斗志昂揚,他們不得不面對來自事業(yè)與感情的多重壓力、深陷一種“內外交困”的人生境地。從某種意義上,不論他們在自我建構的世界里怎樣呼風喚雨、英姿勃發(fā),可是,當立于現(xiàn)實生存的盲風晦雨中時,誰又能夠做到逍遙自得、游刃有余呢?
需要強調的是,“隨著社會轉型的深入和時代的發(fā)展,傳統(tǒng)的‘家本位’婚姻觀也隨之崩塌”,“人們更加強調‘個人本位’,因此在婚姻生活中夫妻雙方更強調獨立的個性,這使得婚姻中出現(xiàn)問題的概率大增?!眐聚焦孟小書小說書寫的內容,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她筆下的諸多形象都曾遭遇相似的婚姻變故以及家庭殘缺——婚姻遭遇滑鐵盧、原生家庭不完整,比如小說《涼涼北京》《請為我喝彩》中的孫闖闖、《黃金時代》中的李贊、《猴子文身》中的龐大奔,他們幾乎都曾經受失敗婚姻的打擊(夫妻離婚),再如《逃不出的幻世》中的秦夢父母離異、《擒夢》中秦夢和思遠可以說都是離異家庭里成長起來的孩子,可見作家孟小書對家庭關系有著自己的思索與考量。作家以這一獨特視角切入庸常與無序,試圖解構筆下人物的中年生活,揭示人到中年以后在感情、婚姻上可能存有的隱患或困頓,借以探求他們內在的真實想法、同時予以外現(xiàn)出來。小說《請為我喝彩》中的孫闖闖在不得已而為之的“跨界”之路上屢屢碰壁,被他人輕視時忽的記起真心待他的前妻,內心大受觸動,然而究竟是什么致使原本相愛相惜的夫妻倆走上陌路的?或許二人在婚姻磨合期顯現(xiàn)的“不一致”——孫闖闖視若珍寶的壁畫前妻卻覺得惡心,見微知著,二人見解的分歧會在隨后的婚姻生活中不斷被放大、被凸顯,終而導致婚姻的最終不歡而散。與之相似的還有小說《黃金時代》中的李贊,他與前妻:一個偏愛小館子的獨特口味,一個期待體面雅致的小資生活;一個景仰文學,一個熱衷《變形金剛》《鋼鐵俠》,兩條短期交匯的直線逐漸分道揚鑣,直至南轅北轍,從此再無交集。當然,以上這些,并非止于小說層面。比較來說,近年來社會離婚率逐年攀高,當代人、尤以年輕人對家庭的選擇與責任愈發(fā)任性和恣肆,不論男女都對所謂的“婚姻自由”是否有了更為個人化的理解以及更為自主化的認知與體悟,每個人似乎都期待著掌控自己婚姻的選擇權和決定權,破碎的家庭已然屢見不鮮。作家孟小書從感情與事業(yè)的雙重主題出發(fā),描繪出當代社會里人與人關系的脆弱或不堪一擊,其間包含了婚姻關系,個中隱約可見處在人生轉折期的“80后”女作家的一種悲觀情緒或隱憂。
值得一提的是,成長成熟于城市里的“80后”作家,自身的城市經驗積累和沉淀有著個人化的生命印記與代際印痕。當然,在敘寫城市及“城中人”的心理樣態(tài)時,作家孟小書有較為獨特的觀照與個人體悟。她回避了宏大背景下城市里的車水馬龍,而是將個人視角置于生活在城市中的蕓蕓眾生,借以將城市生活擠壓下的普通人的真實境況呈現(xiàn)出來,“在對‘自己時代的凝視中’,孟小書更多的是發(fā)現(xiàn)這個繁華盛世背后的單調與乏味。”l比如《錫林格勒之光》中遭遇車禍卻在康復后不愿起身直面生活的“我”,《猴子文身》中被送貨上門的超市搶奪生存空間的小賣部,《黃金時代》中懇求先給預付款的“我”、氣極后撕碎劇本的李贊以及放棄詩人夢想的立春,以上諸般,足見個體在現(xiàn)實困境中試圖反抗的無力感,有如一池浮萍在城市洪流中漂泊,掙扎起伏以尋求“生”的出路。
不置可否,人的一生將面臨各種各樣的選擇或決定,不時會有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左右徘徊、手足無措的無助與無奈,小說《黃金時代》的李贊和《請為我喝彩》的孫闖闖亦是如此。“我曾經與小說之間是親密愛人的關系”,“而我和劇本則是嫖與被嫖的關系”,m這就是李贊給自己的答案。之于夢想是小說,之于生活是劇本,在與現(xiàn)實的一次次碰撞中他終而選擇撿起撕碎的劇本,不得不屈服于庸常生活。相比而言,小說《請為我喝彩》中的孫闖闖在遭遇“江郎才盡”之時則迅速轉戰(zhàn)劇本,力圖創(chuàng)作事關炎雅倫的傳奇,而在這其中,間雜著孫闖闖理想的內核,與李贊所言及的“嫖與被嫖”論有著思想層面的區(qū)別,卻同樣未能逃脫世俗的陳規(guī)與乏味。青年學者周榮曾認為,“孟小書的小說有著相似的結構,她熱衷于‘重復’講述一個故事。”n人到中年的“孫闖闖”,在孟小書不同小說里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經歷不同的挫折與“成功”,在偶然與必然的交錯中建構起了“孫闖闖”不俗的“中年人生”。孟小書的小說聚焦人到中年的微妙心理,以小說傾訴并映現(xiàn)出身處中年卻不得不面對感情與事業(yè)的若干困頓,傾訴著已至中年的八零一代內隱的無奈、無助以及壓力與人生。
結語
當初,作家楊絳和白先勇的同名小說《小陽春》都聚焦于中年知識分子的深層心理,在復雜的情感糾葛中殘忍揭露人到中年不得不面臨的“生命的老化和庸?;?,o全面正視“中年”精神狀態(tài)與身體素質的雙重衰弱,顯示出對“中年危機”的充分關注。作家孟小書的“孫闖闖系列”在延續(xù)書寫“中年危機”話題的基礎上,從事業(yè)與情感等層面入手,筆落之處就有人物內心的真實和處事的繁瑣日常,更有常人在不同境遇下做出的兩難選擇?!懊闲砸贿B串相互映照的細節(jié)編排出一個在內心、現(xiàn)實以及時間的流動中都將自己懸置起來的人物,他不面對星空或生死的追問,也不面臨出走或扎根的艱難選擇,他所面對或根本不愿面對的只是內在的、不大不小的擰巴?!眕縱覽孟小書的“孫闖闖系列”,人們看到了堅定的、市儈的、高傲的、無奈的“孫闖闖”,既有對一碗牛肉面夸夸其談的孫闖闖,也有為了維持尊嚴向朋友撒謊的孫闖闖,更有堅決拒絕剽竊、奮力追逐理想的孫闖闖。從小說《涼涼北京》到小說《業(yè)余玩家》,孟小書筆下的“孫闖闖”可以說是性格突出,鮮活有度,形象極富表達的張力,他們在世俗的磨練中越發(fā)純凈,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詰問中泰然作答。更進一步地說,小說《業(yè)余玩家》展現(xiàn)了煥然一新的“新中年”孫闖闖,他不為物質所累,活得瀟灑自在,音樂是他的生活,在他的身上理想與現(xiàn)實并存,自命不凡與成熟穩(wěn)重融為一體。在孟小書的創(chuàng)作中,既得見林林總總的中年群像,也深刻領會到時至中年身不由己的心酸,隨小說人物的跌宕起伏而掛念。而實際上,小說與生活是密切聯(lián)系的,當我們身處各式各樣的現(xiàn)實壓力時,希望能如孫闖闖一般保持著理想主義般清透的靈魂和心氣。
注釋:
ajo龔剛:《“中年危機”敘事的早期范本——楊絳、白先勇同名小說〈小陽春〉比較分析》,《揚子江評論》,2017年第4期。
b舒薇:《“80后”女作家的城市書寫》,《山西大學》,2018年碩士論文,第3頁。
c孟小書:《他是我不熟悉的》,《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11期。
d田豐:《“中年危機”的蔓延與應對》,《人民論壇》,2019年第8期。
ep李振:《“新中年”孫闖闖——孟小書的〈請為我喝彩〉和孫闖闖系列》,《當代作家評論》,2020年第3期。
f孟小書:《業(yè)余玩家》,《小說選刊》,2020年第11期。
g田豐:《“中年危機”的蔓延與應對》,《人民論壇》,2019年8月。
hm孟小書:《滿月》,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82—83頁,第92頁。
iln周榮:《“你們是迷惘的一代……”——評孟小書的小說創(chuàng)作》,《小說評論》,2019年第2期。
k苗家豪:《現(xiàn)實視野下的婚姻悲劇——池莉小說中婚姻悲劇的成因探析》,《名作欣賞》,2020年第20期。
(作者單位: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改革開放以來新疆漢語文學的現(xiàn)代性建構”(編號:21BZW136)、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區(qū)域文化視野下新疆兵團文學研究”(編號:2018M643773)、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新疆兵團紅色文化資源傳承與傳播研究”(編號:19YJA85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