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華
外公是我近年夢見最多的親人。他姓劉名陶凡,外號陶孟公。二十來歲時血氣方剛,和同村幾個漢子用鋤頭打死一名進村打劫的日本兵,故事寫進了縣志??晌覐臎]聽他講過,還是村里一個老作家不久前告訴我的。外公不說,或許是覺得并非他一個人的功勞。他一生引以為榮的,是他的工作和身份。
外公是位會雕龍刻鳳的石匠。靠著這門手藝,解放后他進了湖南路橋。他四處修橋,有的徒弟去了第三世界國家當專家。老人家九十多歲才去世,墓是自己圍的,碑是自己鑿的,后人只用填個卒期。他在世時常說:我是公家人。
有一年他和外婆同住一家醫(yī)院,醫(yī)院誤將外婆一些費用算到他的賬上,他知道后大怒:“我是公家人,她的賬怎么能扯到我頭上,不行,退!”他左一個公家人右一個公家人,家人覺得好笑,他只是一個退休工人,連共產(chǎn)黨員都不是。
外公外婆育有四女一男。我母親是老大,嫁給同為老大的我父親。父母結(jié)婚不久,我家兩天之內(nèi)因饑餓死去二人,同一天安葬,其中有我正當年的祖父。祖父留下一個很大的爛攤子,給了祖母及我的父母。當年的生活窘態(tài)可想而知。家里斷糧了,去外婆家混;沒錢了,去外婆家借……幼時的我目睹過母親不好意思再去娘家借拿的愁態(tài)。但母親不去借,外公外婆有時也會送錢糧來。
我讀小學時,外公從常德給我們仨姐弟各帶了一雙塑料涼鞋,這在穿草鞋布鞋的鄉(xiāng)下多稀罕呀。正午驕陽下,我和弟弟穿著新鞋在石板路上連跑了幾里地。涼鞋是綠色的,大人們笑說是女孩子穿的顏色,我倆依舊美得不行。
我小學尚未畢業(yè),外公就退休了。退休后,他未進家門先進醫(yī)院,且?guī)Щ亓斯撞?。我行走二十里地去縣城醫(yī)院看望外公。他告誡我們要好好學習,長大成才,還把后事都交代了??苫氐郊液?,外公身體越來越好,幾乎每天都來四里開外的我家,行走,撐棍,直到無法走動。他來我家有什么事做什么事,有什么吃什么,還幫我母親剁豬草,縫補衣服,織毛衣,這些活,一般農(nóng)村男子不會干,誰干了還會被笑話。外公說,常年獨自在外,什么都得學,洗衣做飯縫補是生存之術(shù)。為改善生活,他常帶我們?nèi)ゲ遏~。高興時還教我們打牌,輸了鉆桌子。直到去世前,他還和重孫輩在打牌呢。逢年過節(jié),他和外婆給我們及我們的下輩備好禮,過年一定有壓歲錢。我讀高中時,因為沒錢沒法寄宿,每天早出晚歸地走二十里路。母親心疼得直哭,外公疼在心里。他默默地把當年在工地上用過的舊席補好,又從我復員回鄉(xiāng)的二姨父處拿來舊帳篷,用紗布縫好爛洞,還補了一床舊被,讓我能夠寄宿。我考上大學后,外公和母親給我置了新衣和行李,而他一生都用舊布纏足當襪穿,勸他買雙襪子,他總說,不用,習慣了。
我參加工作后,東奔西跑,從沒收到老人家半個字和電話。每次回老家,我放下行李就去看望外公,他總是鼓勵我把公家的事干好,從沒要我替他做點什么。他病危時,神志時清時不清。我去看他,他問:這么大老遠趕回來做什么,跟單位請假了不?
那年我長跪在外公的靈前,想著老人家一生為這個大家庭,何嘗不像靈前那盞即將油干燈盡的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