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鄭詩哲
“我最近老是夢見我站在湖邊,灰蒙蒙的霧籠罩在湖面上,光變得扭曲、詭異,不知道是白天還是夜晚。岸邊空茫茫的,沒有一個人影,我被大霧包圍,不知何去何從。但不知為什么,我卻感到莫名的安心?!?/p>
“夢能反映你的心境,可以看出你有點不安、缺乏安全感。這段時間以來,你的父母有聯(lián)系過你嗎?”
“沒有。”
“你的朋友呢?”
“只有阿狐。啊,你也知道,他偶爾會叫我去酒吧。那里的酒保是我們的朋友?!蔽逸p輕抖落煙灰,微弱的火星在燈光昏暗的房間里被孤寂包圍,唯獨我手指間感到一絲溫熱。
“盡量別喝太多酒,清醒才有助于你解決問題?!?/p>
“我知道,醫(yī)生。我只是……只是那個酒吧肯放滾石樂隊的歌。”
“嗯。平時最好聽點輕音樂。吃飯的時候,如果沒有食欲,不妨聽聽肖邦的《降E大調(diào)夜曲》?!?/p>
“好的醫(yī)生?!?/p>
“亞瑟,堅持住,生活總會好轉的?!?/p>
“我明白,”我抿著嘴點點頭,“我會堅持住的?!闭f著站起了身,拿上了我的衣服。
離開了心理醫(yī)生的診所,夜晚已為城市打上了深藍色的底色。路燈亮了,昏黃的顏色,和診所里一模一樣,燈光的交錯下,我的影子被拉長,又變短。
回到家后,我從冰箱里拿出了一些吃的和一罐百威,從雜亂的桌子上騰出一點空間。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播著新聞,哪里出現(xiàn)了自然災害,哪個樂隊的成員被殺了,我覺得煩躁,調(diào)到了電影頻道,卻發(fā)現(xiàn)只有無始無終的廣告。關了電視,我想不如把電視賣了吧,拿來湊下個月房租。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看看夜景,可是根本沒有什么夜景,從窗戶看過去,只有對面另一棟樓,窗戶像是熒幕,演繹著故事,又像是監(jiān)獄,囚禁著每個人。百威一罐接一罐地喝,沒過多久再去冰箱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想起醫(yī)生告訴我要保持清醒去解決問題,便打開電腦進入招聘網(wǎng)站,總之先得為下個月房租想想辦法吧??尚睦锸冀K還是煩躁。樓頂?shù)奶炫_因為上個月有人跳樓而被鎖上了,之前煩悶時還可以上樓頂看星星。怪事情,鎖上一個天臺就可以阻止自殺了嗎?破錄音機里放著鮑勃·迪倫的老磁帶,放的是混入了嘰嘰喳喳的雜音的《重返61號公路》。
十點的樣子,我出了門,向著常去的L.A酒吧走去。沒有約阿狐,只是想去聽會兒滾石。
半年前第一次去這家酒吧時,并沒有和阿狐一起。當時來這個城市并沒多久,還在進行些寫作。那天去的比較早,還沒幾個人,點了杯莫吉托,坐在吧臺,為手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子發(fā)愁,盡管去酒吧這件事本身與發(fā)愁就很矛盾。實際上當時在寫一篇小說,但卻沒有任何思路,寫作是我喜愛的事,但卻是一種快樂的折磨。
酒吧里放著披頭士的《黃色潛水艇》,紅色的燈光中海綿寶寶似的音樂鬧得我很心煩,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不想聽披頭士的歌,但也不想聽悲傷緩慢的無病呻吟的流行樂。
“我不喜歡披頭士的這首歌,盡管很多人喜歡?!蔽覜]注意到誰在說話,其實是我沒注意有人在說話,“嘿,你是學生嗎?”
我還是沒注意到他在叫我,只是自顧自的刷著手機。
“嘿嘿嘿,”他在我眼前打了個響指,“你是學生嗎?”
“啊啊,”我這才反應過來,“不是,畢業(yè)了?!?/p>
“哦,做什么工作呢,看你一臉憂愁的樣子,還是獨自一人。”
“沒什么,搞點寫作,算是無業(yè)游民。”
“嚯嚯,酒吧里的作家,下一個村上春樹呢?!?/p>
“哈哈?!蔽覍λ恼{(diào)侃并沒有反應,雖然也能意識到他并沒有惡意,不過我這也才抬起頭來認真打量他。這酒保長得五大三粗,看面相應該是中年,剃了光頭長著絡腮胡,裸露的皮膚間隱約可以看到尼龍上衣想遮掩住的紋身。
“你當過兵嗎?”我問酒保。
“當過,好多年前的事了。你怎么知道?”
“感覺?!?/p>
“你們這些作家真奇怪?!本票2潦弥樱贿呌弥姽植还值恼Z氣說。
“你們這可以點歌嗎?”《黃色潛水艇》后仍然是披頭士的《永遠的草莓地》,我實在想聽別的了。
“哈哈,我剛才就和你說我不喜歡披頭士的歌,你也一樣對吧?”
“也不完全是,只是現(xiàn)在不想聽這兩首?!?/p>
“想聽什么,你點吧。不過如果點的不好,就不讓你再點了?!?/p>
“嗯……我想想,滾石樂隊的《死亡和憂愁》吧。”
酒保只是會心一笑,拿起一支酒杯放在我面前,倒了半杯威士忌,說:“小伙子,這杯我請?!闭f著,走到電腦前切換了滾石的歌單,“如果你想聽滾石,只管來就好,我每天都能請你喝一杯?!?/p>
“謝謝,”我憂愁的臉終于才露出了一點微笑,“你也喜歡滾石嗎?”
“當然。對了,你叫什么?!?/p>
“亞瑟,你呢?”
“不重要?!?/p>
“哈?”
“名字不重要?!?/p>
“我總得有個稱呼來稱呼你吧?”
“那,就叫‘酒?!?。反正以后我們交集的空間只有在這個酒吧?!?/p>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純的,很勁。
酒保給我倒上了一杯威士忌,我手中的煙一根續(xù)一根沒有停過。沉溺在紅色的燈光中,昏暗的色調(diào)掩蓋了一切曖昧與不堪,讓人覺得心安。
“今天去看心理醫(yī)生了?”
“啊,對啊?!?/p>
“有好轉嗎?”
“沒有吧。我跟醫(yī)生講了我的夢,但他似乎什么都沒理解到。”
“夢能反映心境。”
“他也是這么說的。他覺得我的夢反映了我的心理問題和現(xiàn)實問題,可我在夢里很安心。”
“這么告訴你吧,我才從越南回來那幾年,經(jīng)常夢見戰(zhàn)爭,但在夢里我并不害怕。戰(zhàn)爭毀了一切,但沒有毀掉我。”
“然后呢?”
“然后醫(yī)生覺得我心理有問題,以至于我沒法像正常人,至少說是正常退伍軍人一樣就業(yè),所以我才來了這里當酒保,這里的老板和同事并不在意我這些。你知道嗎,大家都在奔著一個合理的目標去的,只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只想要對著個合理的目標有用的人或物,他們在意的是達到這個目標,而不是我們每個人?!本票D弥粋€大杯子喝了一口啤酒,接著說,“但我們做這些,不是為了什么目標的,可以說是沒有目的的,只是為了踐行某種信條?!?/p>
“嗯?!蔽野驯飪H剩的威士忌一口喝干。我看見更遠的一桌一個女人在獨自喝酒,暗紅的燈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臉龐、發(fā)色,只是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氣質(zhì),一種相似的氛圍。
晚些時候,阿狐來了,他說打我的電話打不通就知道我在這里了。從很早以前我就和阿狐混跡于酒吧了,這家是我?guī)麃淼?。他一開始說不太喜歡這家酒吧,他不喜歡這家酒吧的燈光,太暗了,不喜歡這里的廁所,太臭了,但到后來他也常來這里了,由于常來,我們和酒保成了朋友。阿狐畢業(yè)后在這里一家公司上班,常常加班,我記憶中的阿狐油滑活潑,現(xiàn)在的他卻時常憔悴不安。
“最近還好吧?”我問他。
“還行,”阿狐吸了一口啤酒沫,發(fā)出滿足的聲音,“就那樣,你知道吧,永遠都是那樣。”
“周末開車去附近玩玩嗎?”
“不太行,他媽的,不太行?!彼瓢土艘幌伦炝R道,“永遠都是這樣,那些傻瓜希望永遠都是這樣,他們不管我們想不想?!?/p>
“行吧,”我吸了一口煙,“那以后吧,總會有時間。”
“希望如此?!?/p>
“嗯。你今天怎么來了?”
“你不是每周三都要去看心理醫(yī)生嗎?”
“這樣啊,謝謝關心了。”
“準備重新開始寫作嗎?”
“不,寫不出來了?!?/p>
“那真是太可惜了?!卑⒑c燃了一根煙。
更晚些時候,樂隊駐唱來了,是本地的樂隊。他們唱了一首《像一塊滾石》,然后是一首《寂靜之聲》。他們休息的片刻,阿狐湊在我耳邊低聲跟我說:“看到那個女主唱了嗎,她叫喬安娜?!?/p>
阿狐離開后,我坐到了深夜,在吧臺和酒保聊些有的沒的。當我環(huán)視酒吧,發(fā)現(xiàn)之前看到的那個獨自喝酒的女人還在這里,我便問酒保認識這個女人嗎?酒保說認識,也是這里的??土?,只不過常常坐在角落,也不和人說話,一般稍早時候就走了,所以我以前沒有注意到她。
“我要去和她搭話?!蔽液途票Uf。
“去吧,祝好運?!本票V皇沁@樣說。
我走到她跟前,她也沒有抬頭看我,只是在那幾秒鐘不到的時間里,我仔細地審視了她的樣貌:靚麗的黑色長發(fā),堅挺的鼻子和下巴,咖啡色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白色的高領毛衣,混合著平淡的香水味和微微的煙熏味……直到我在她面前坐下,她都沒有注意到我。
“你是一個人在這喝酒嗎?”
“嗯……算是吧?!?/p>
“為什么這樣說?”
“取決于你用什么方式認識我。”
“這種方式呢?”
“那算一個人。”
“那就對了。”我說完,她就笑了,笑得很甜、很純凈。
“但,我覺得你可能不會太想認識我?!?/p>
“為什么呢?”
“你會知道的。”
結束了這段云里霧里的對話,我們又開始了下一段云里霧里的對話。
“酒保說你一般走的挺早,怎么今天待到現(xiàn)在了?”
“沒有原因,只是想。”
“和工作有關嗎?還是愛情?”
“算是吧。”
“失業(yè)還是失戀?”
“失業(yè)吧?!?/p>
“那你之前什么工作?”
“沒有工作。”
我不知道這段對話的意義,但我覺得這段對話比任何的對話都有價值。最后,我問了唯一一個有意義的問題:“你叫什么?”
“紀子。”
“紀子。你是日本人嗎?”
“不知道,應該不是吧。在這個地方,在這個世界,是什么人真的有什么關系嗎?”
她的問題問到了我,我沒有回答。暗紅的燈光隨著旋轉的燈管映在酒杯上流轉,紀子一人靜靜地泛著笑。我又陪她坐了一會兒,大概凌晨兩三點,她說她該回去了,我說我送她回去,她沉默了幾秒鐘,說好。
走在大街上,出了游蕩的幽靈外,已是空無一人,車燈映在下過雨后的積水上,為黑暗的底色打上了些許斑駁??諘绲慕值老袷窃谖覊艟持谐霈F(xiàn)過,空蕩蕩的,卻是這個城市難得的可以看得很遠的時刻和地點。我跟著她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卻還沒有走到她家。又過了半個小時,我實在忍不住了,便問她:“你家住哪呀?”
“我不知道,或許我沒有家?!?/p>
我愣住了,沉默了一會兒,說:“要不來我家吧?!?/p>
她停住了腳步,過了幾秒轉過頭來,還是那個字:“好?!辈贿^這次,我看到了她眼里泛著光,或許是淚光。
到我家時已經(jīng)快天亮了,她在洗澡,我在窗邊看著樓間的天際開始漸漸變藍,微微透露出紅光。我給她找了件我的舊睡衣,她換上后倒在床上就睡著了,內(nèi)衣扔了一地,我困得要命,也沒有管,也倒在床上睡了。
當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紀子已經(jīng)醒了,坐在窗邊拉開了窗簾在看外面。我不知道她醒了多久了,便問她,她回答說有一兩個小時了。我尋思她也餓了吧,看她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去加熱昨天剩下的披薩。簡單的用餐后,我們在一起找了部電影看,我看出了她的困乏,因此幾乎沒有交流。
看完電影后,她說讓我?guī)蛡€忙。她讓我躺在床上,趴在我身上頭埋在我胸口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又睡著了,我沒有睡,我很清醒。她睡著后,我出了門,買了點面包和速溶咖啡,在舊書攤看見了一本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雜志,封面印著瑪麗蓮·夢露,便也買了。
回到家后,隨手放下了雜志,把面包和速溶咖啡扔進冰箱。發(fā)現(xiàn)她還在睡,我打開了電視,無所事事地切換著頻道,沒過多會兒關了電視,一如老樣子,但考慮到她在睡覺就沒有打開破錄音機。又過了大概三個小時,她還沒有醒的意思,我便也加入了睡眠的行列。
半夜的時候,我被嘴唇上一股炙熱驚醒,當我意識過來才發(fā)現(xiàn)她擁著我瘋狂地親吻著,我也漸漸摟住了她的腰,黑暗的房間里,兩個軀體纏繞在了一起,透過些許穿過窗簾的微光,我看見了她的身體的曲線,溫熱的赤裸的身體在臂彎間滑動著,呼出的熱氣被彼此吮吸而消化。
我大概是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在一片草地上,不遠處是一個小湖,湖面上漂著幾只天鵝,陽光軟綿綿的。我看見一個人站在湖邊,是個女人,黑色的長發(fā),穿著輕薄的紗衣,看到背影我以為是紀子,但我內(nèi)心深知其實不是。她眺望著湖面,我朝她走去,但在五十米處不知怎的我停下了腳步,她注意到了我,只是望了我一眼,我沒有看清她的臉,她隨即朝著湖里走去,越走越深,水淹過了她的膝蓋,那之后她停下了,我想往前走但卻挪不動腿。我看迷了眼,不知不覺中淚水滿溢出眼眶,腦海中只浮現(xiàn)出一個詞:“莎士比亞!”
早上醒來時,紀子一絲不掛坐在床上,她在翻看著什么書,再仔細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我昨天買的瑪麗蓮·夢露封面的雜志,盡管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雜志。她注意到我醒了,放下了書,微微笑了笑,我坐起了身,又摟住她的腰,吻了上去。大概幾十秒后,她推開了我,下了床,我也跟著下了床。我們一起吃了點面包,喝了杯速溶咖啡。
吃早餐時,她問我:“我可不可以在你這住一段時間呢?!?/p>
我說:“可以,你已經(jīng)這樣做了?!彼α?。
“今天天氣真不錯,想去哪玩嗎?”我問她。
“當然?!?/p>
“我?guī)闳€地方吧?!?/p>
“去哪?”
“我的秘密基地?!?/p>
吃完早飯后,我?guī)狭似其浺魴C,開車載著她出發(fā)了。沿著海濱公路走了大概四十六公里,拐進一條鄉(xiāng)間小路,再在這條路上坎坷地行駛了十三公里,遠離了文明的煙火味,我停在了一個小木屋前。
“這是哪?”
“我的秘密基地?!蔽掖蜷_房門,小屋的裝修一如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裝潢,“這里以前是個伐木場,后面變成了護林員小屋,我的一個護林員老朋友以前住在這,我上學的時候常常溜出來到這里和他喝酒,我和阿狐一起,阿狐也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光棍了一輩子,沒有妻子或子女,去世后把房子和車都留給了我。”
“真好啊?!?/p>
“是啊,真好啊。這里是我的烏托邦,阿瓦隆?!?/p>
我從冰箱里拿出了一罐啤酒,癱倒在沙發(fā)上,屋子里沒有電視,木茶幾上放著幾本書,都是些沒什么用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雜志,封面印著鮑勃·迪倫、披頭士樂隊和肯尼迪總統(tǒng)之類的。整個屋子靜悄悄的,陽光映射在淺色的窗簾上,暖暖的。
“喝點嗎?”我問紀子。
“有什么?”
“只有些啤酒和威士忌。”
“來點啤酒就好?!?/p>
給她遞了罐啤酒后,我打開了破錄音機,隨便找了張老舊的標簽已經(jīng)磨白的磁帶放了進去,結果是鮑勃·迪倫的《工人藍調(diào)》,鐵銹般的嗓音飄蕩在整個屋子里。盡管仍舊是無所事事,但我在這里感到很愜意。不知不覺,在散漫的時間中,我竟然睡著了。
醒來時斜陽已經(jīng)愈發(fā)昏黃了。我從沙發(fā)上起身,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紀子已經(jīng)不在屋里了,突然間我感到腦袋一股子眩暈。我找了杯冰水喝下去,這股眩暈感才得以消散。我不知道紀子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該不該去找她,出了門看見慘淡的紅日,像末日審判一樣照在我的臉上,一瞬間,我又感到眩暈,扶著墻吐了起來,在嘔吐物中依稀能看到早晨吃下的面包。等我再緩過神,抬起頭來,看見遠處紀子正向我走來。
我們在小屋里吃了晚餐,吃的是煎牛排和超市買的通心粉,用餐時,她說:“下午我在林子里看見了熊?!?/p>
“對,這林子里有熊,你害怕嗎?”
“不,只是只小熊?!?/p>
“小熊最后也會變成殺人的野獸?!?/p>
“它們天性如此?!?/p>
“所以你不害怕嗎?”
“為什么害怕?害怕它們解放自己的天性嗎?”
“但它們的天性會……會殺死我們?!?/p>
“人無論天性與否都會殺死我們,不是嗎?”
我贊成她的回答,但我沒有說話。等我們回去時,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車子沿著海濱公路,右側的大海在夜幕下像是低音炮轟擊著耳朵,隨著潮水的鼓點有節(jié)奏地起伏。
“我……我是不是太神秘了?!奔o子在黑暗的車內(nèi),突然說。黑暗像是一股磁力,把我和她的距離拉近了。
“是的。”我說。
“那,你想知道我的事嗎?”靜謐黑暗的車內(nèi),我聽到了她咽口水的聲音。
“沒必要?!?/p>
“為什么?”
“因為沒必要。”我說,“它塑造了你的世界,但卻構成不了我的世界。”
“我假裝我聽懂了。”她說罷一如既往地淺淺地笑了,不同的是,我也淺淺地笑了。
“能帶我去個地方嗎?”她問。
“哪兒?”
“加州?!?/p>
“挺遠的地方。為什么想去那兒?”
“因為……因為我可能也有個加州夢吧?!?/p>
“誰沒有呢?!蔽覈@了一口長長的氣。
“你知道嗎,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所有狗屁地方都是他媽的一個樣,我很清楚,這點我很理性,這個世界在吃人,但我總覺得加州不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腦袋里就是這樣想的?!奔o子說。
“嗯,或許我們?nèi)チ思又莺笠矔l(fā)現(xiàn)那里和這里還是一個樣,但,那是加州啊,或許說我們想象的加州并不在這個星球上?!?/p>
“是的。”
晚上回家后,等紀子睡著了,我出門和阿狐見了面,還是在L.A酒吧。我告訴他,我感到身體里有一股力量,我想摧毀一切。
“我明白?!卑⒑皇沁@樣說。
“我還想逃離,遠離這個混蛋地方?!?/p>
“世界上哪都一樣啊?!?/p>
“我知道,但我還是這樣想?!?/p>
“你是戀愛了嗎?”阿狐突然問。
我沉默了一下,說:“是也不是?!?/p>
“嗯?!?/p>
外面淅淅瀝瀝下著小雨,黝黑的大樓遮蔽著一切,陰暗在富麗堂皇下滋生,潮濕像是印章一樣蓋在這個城市的上空,濕漉漉的街道裹挾著醉醺醺的人們,朝著不知何處的方向,席卷著這個城市?;氐郊遥吹绞焖募o子,心里升起一股慰藉。坐在窗邊,煙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顯露出一絲暖意。我想我得寫點什么了。
第二天,阿狐來了我家,見到了紀子。我們一起吃了午餐。阿狐問紀子是否是我女朋友,紀子說不是,我也點頭。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種值得贊賞的關系?!卑⒑c評道。
“哇哦,謝謝你的肯定?!蔽倚χf。
下午阿狐留在我家和我玩電子游戲,晚上我們?nèi)艘黄鹑チ司瓢?。酒保仿佛是恭候多時了。
“今天讓你點首歌?!本票ξ艺f。
“你覺得我還能點什么?”
“什么都行,不是滾石也可以。”
“我想想,那就吉米·亨德里克斯的《石之自由》吧?!?/p>
阿狐說今晚他很開心,仿佛是回到了從前,我問他是哪個從前,他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p>
“那時候你小子還沒出生呢?!?/p>
“是啊,所以令人向往,不是嗎?”
“是,令人向往?!蔽页榱丝跓?,紀子倚在我的臂膀上,她已經(jīng)有點醉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告訴阿狐說:“我打算寫點東西了?!?/p>
“那挺好啊?!?/p>
“是嗎?”
“其實,我不知道到底好不好。”
“我就知道?!?/p>
“但,不妨活得盡興一點吧。”
“在這個扯蛋的世界里不可能活得盡興。”我罵道。
“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說,想做就做吧。這個社會是不可能從精神上戰(zhàn)勝我們的?!?/p>
“真的嗎?”
“假的,”阿狐嘆了口氣,“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上,人都會輸給這個世界?!?/p>
“那不代表不掙扎,對吧?!?/p>
“我不知道,兄弟,我沒法給你提供建議?!?/p>
“沒事?!?/p>
和阿狐分別后,我和紀子回到了家。我把醉醺醺的她扔到了床上,不省人事的紀子嘴里一直念叨著一句話:“我不是瑪麗皇后?!?/p>
“亞瑟,說說你最近做的夢吧?!毙睦磲t(yī)生說。
“我最近夢的,很奇怪。”我說。
“怎么個奇怪?”
“唔……我昨晚夢到我在開飛機,所有的乘客通通都在發(fā)酒瘋,結果飛機墜毀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澤地,然后我開槍打僵尸,不過我倒占據(jù)了上風?!?/p>
“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還想問你呢?!蔽艺f著,語氣里還帶著些許輕佻。
“亞瑟,你得從你的幻想里走出來。”
“好的醫(yī)生?!蔽乙豢谝粋€答應,但其實根本不在意。
“希望你能盡快好起來?!?/p>
“好的醫(yī)生?!?/p>
第二天我去了一家公司面試,但他們的人事部門知道我正在接受心理治療后都默不作聲,愁眉苦臉,最后決定不對我予以招聘,并裝出一副道貌岸然還無可奈何的樣子跟我說:“沒辦法,這就是經(jīng)濟。”我離開的時候對著他們罵了一句:“資本主義的狗。”那些穿著西裝革履的傻瓜們面面相覷,我心里很是滿意。
晚上我和紀子還有阿狐一起去了酒吧,我提到了我白天的面試,我激動到又大罵了一句:“媽的資本主義!”紀子和阿狐也是喝多了,跟著我一起高呼著大罵著,引來了酒吧里其他人好奇的目光,只有酒保一人在旁邊靜靜地笑著。罵完后,阿狐直呼過癮。
“我在公司里可不敢這樣,哥們兒你這個太爽了?!卑⒑f。
晚些時候,酒保問我們周末是否有空,想讓我們跟他去一個地方辦點事。雖然我們也不知道會是什么事,但還是爽快的答應了。
離開酒吧的時候,阿狐說要和我單獨聊聊,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神情很嚴肅。他把我?guī)У骄瓢膳赃叺男∠镒永铮_認了周圍沒人,才告訴我:“我和酒保打聽了那個女的的事情?!?/p>
“誰?”
“紀子?!?/p>
“她怎么了?”
“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嗎?她有跟你說過嗎?”
“不知道,也不關心。”
“她以前是個色情演員?!?/p>
“哦,叫‘瑪麗皇后’是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著。
“是的,看來你知道啊。她跟她經(jīng)紀人解約了,沒人知道為什么?!?/p>
“沒什么,無所謂?!?/p>
阿狐明白了我的心意,只是說:“好吧?!?/p>
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紀子問我她喝醉的時候是不是說了一個名字,我說是的,她問我是“瑪麗皇后”嗎?我還是說是的,然后她沒有說話了,我說我不知道也不在意那是什么意思,再過了一會兒,我漸漸睡著了。
我們?nèi)俗诰票5能嚿?,一輛林肯轎車,在海濱公路上行駛著。這天天氣很差,烏云從海上滾滾而來,綿綿細雨把空氣染上了陰郁。海上浪很大,船只隨著浪漂泊起伏,雨水織了一張網(wǎng),從天上籠罩到地上和海面。
車開了大概兩個小時,我已是昏昏欲睡了,終于到達了目的地。說是目的地,其實是一片荒郊野嶺。酒保停了車,從后備箱拿出了鐵鍬,開始在旁邊的地面上挖坑。我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便去問他。
他說:“舉行一個葬禮?!?/p>
“葬禮?”
“嗯哼?!?/p>
“誰的葬禮?”
“我的一個朋友的。”
“沒看見他啊?!?/p>
“在這里?!闭f著,他從腰間拿出了一把手槍。
“哇哇哇。”我叫著,紀子和阿狐也看呆了眼。
“這是蘇聯(lián)的TT33手槍,”酒保端著這把手槍說道,“我在越南得到的?!?/p>
“繳獲的?”
“不不不,一個朋友送給我的?!?/p>
“戰(zhàn)友?”
“戰(zhàn)友?按他們的話來說,敵人還差不多?!?/p>
“敵人?”
“是的,他是個越南人,軍官?!?/p>
“那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打仗的時候,他俘虜了我,然后又把我放走了,臨走的時候把這把TT33送給了我?!?/p>
“他為什么放走你?”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你知道,這個國家的人們,或者說世界上所有人都有一種預先的判斷。比方說打仗的時候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你不是我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敵人,或者說我們總是認為真善美就是好的,不是真善美的就不是好的,總是有一個或者一群人在教我們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但其實,這種先驗的判斷是一種霸權。但他沒有實行這種先驗的判斷,而是踐行著自己的信條。”
我沒有吭聲,只是點點頭。
酒保接著說:“我前幾天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于是打算把這把槍給埋葬了,就像《敲開天堂之門》里面一樣,我再也不需要用到它了?!?/p>
酒保舉起槍,對著天空連開數(shù)槍,直到子彈打完,把槍扔進了坑,埋了起來,他驚叫著、歡呼著、舞蹈著,比劃著空氣吉他,嘴里唱著不成調(diào)子的《生在美國》和《幸運兒》,像是薩滿的儀式,仿佛他的什么東西解放了,升華了。我們站在一旁,觀看了整個儀式。酒保開槍的時候,他每開一槍我就愈發(fā)的興奮。
我們回到了酒吧,酒保拿出了他珍藏的香檳,我們一起舉杯,酒保大喊著:“致天堂!”我們也跟著喊:“致天堂!”那晚我們喝了很多,每個人都醉醺醺的。我說我要寫一首詩,沒有原因也沒有押韻;阿狐大罵著紀子,紀子笑著說那又如何,說完親了一口阿狐的臉,阿狐隨即說:“我收回那句話?!贝蠹叶奸_心地笑了。
次日,我和紀子馬上又去了林中小屋,我打算下個月不再續(xù)租了。晚上我們一起吃了餡餅,喝了點威士忌,紀子從來沒喝過這個。喝完酒后,紀子問我酒保昨天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說:“大概是人應該活著的樣子?!?/p>
晚上我又做了兩個夢:
第一個夢是,我站在一個紅色的大門前,但我想把這扇門刷成黑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看不慣,我覺得它天生就該是黑的。我把門推開,里面有很多富麗堂皇的家具,還有齷齪骯臟的床,我想把它們通通砸爛掉,放火燒掉,我想毀滅這里的一切。
第二個夢是,我站在一個很深的油井邊,我往下看,里面一片漆黑,卻唯獨沒有油,我再往下看時,發(fā)現(xiàn)里面什么都有,里面所有人也在抬頭看著我,可唯獨沒有油。
第二天醒來后,我不知道這兩個夢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很久。再向窗邊看去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紅日映在東方的地平線上了,紀子也不在床上了。我起了床,發(fā)現(xiàn)屋子里也沒有她的身影。我走出了門,在門口的砂石路上看見了一串腳印,我猜是紀子的腳印。
我循著腳印,走到了樹林深處,跟著蜿蜿蜒蜒的小道,我不知道這會把我們帶到哪里去,但我覺得它指引了我一個方向,我對此深信不疑。熹微的晨光穿過了樹葉的縫隙,變得溫馨而細膩,不再像審判的光芒。路走到了盡頭,盡頭處是一個小湖,陽光灑在湖面上,穿透著波光,像是碎金,湖邊的小山還沐浴在黑夜和星光中。除了在夢中,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場景。又或許,這到底是現(xiàn)實,還是夢呢?
在這片美景旁,我看見了紀子,她光著腳站在湖邊,望著湖面,穿著我在超市給她買的睡裙。她沒看到我,我向她走去。大概五十米處,她注意到了我,一種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一種不可言說的情感占據(jù)了我的內(nèi)心??墒牵灰粯拥氖?,她沒有朝著湖面走去,而是朝我走來。微弱的光輕柔的籠罩著她的身姿,顯得神圣而又純凈,我感到我的眼眶有點濕潤,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詞:“貝阿特麗切!”
她走到了我的身邊,問我:“醒了啊?!?/p>
“啊。”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走吧。”說著我跟上了她的腳步,雖然不知道她會帶我去向何處,但我還是跟上了她,我感覺,一種感覺,她會帶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她赤著腳輕快地走在林間被樹葉覆蓋的小道上,跟著她,隨著山勢我們越走越高,太陽也在越爬越高,馬上就要跳出地平線了。最終,我們到達了一座山頂,紅日也呼之欲出,新生的黎明即將照亮這個被黑暗包圍的世界。
東方越來越亮,紀子開始朝著太陽大喊,仿佛她的呼喚叫來了太陽。終于,太陽跳出了地平線,她興奮地脫掉了睡裙,她美麗的軀體迎接著黎明,光照在她的身體上,更加神圣了。在這一刻,我看到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升華了,她變成了新世界的女神。
我們回到了城里,打算跟阿狐和酒保告別。但阿狐卻不在家,電話也打不通。我們?nèi)チ司瓢?,店里空無一人,沒有往日暗紅的燈光,只是普通的白色節(jié)能燈光,只有酒保靜靜地擦拭著杯子。酒??吹轿覀儊砹?,仿佛知道我們總會來一樣。
“你知道阿狐去哪了嗎?”我問酒保。
“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p>
“你知道?”
“算是?!?/p>
“他這么說的?”我有些焦急。
“他辭職了,離開了這里,離開了這個城市。”
“那他去哪里了?”
“他沒說?!?/p>
“這樣啊?!币凰查g,心頭涌上一股失落感和空虛感,但還有著欣慰的感覺,“解放,是吧?!?/p>
酒保笑了笑,沒有說話。
“其實我們來,也是想道個別。”
“哦?你們也要離開?”
“是的?!?/p>
“去哪呀?”
“去加州?!?/p>
“加州好啊,去真正的L.A吧?!?/p>
“正有此意?!?/p>
“你們走了,我就寂寞了啊。”
“保重。”
“走之前,再陪我聽一遍滾石的《死亡和憂愁》怎么樣?”
“我很樂意?!?/p>
酒保放下了酒杯,打開了音響,又走到電腦前,點了《死亡和憂愁》,一如我們初見。
“珍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