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路
有一天,我突然想,死亡對我來說會是一件怎樣的事情。
六十歲那年,兒女們給我準(zhǔn)備了第一副棺材。那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一老,死亡似乎離自己就近了,也不知道哪一天,從門前的一棵樹后面會閃出一張面孔,那是一張死神的臉?;蛘?,拄著拐杖走在路上,突然被一根樹枝絆倒,再也爬不起來。我也許就是這樣走的,離開這個村莊,去山坡上人們留給我的那一塊巴掌大的荒地。這樣想,坐在棺材上,我的心情是有些焦慮的。當(dāng)他們給我換第二副棺材的時候,我知道那日子也許真的不遠(yuǎn)了。有一天夜里,我在睡夢中聽到一陣鑼鼓的聲音,幾個面目模糊的人抬著棺材走進了村里。我急忙起身,穿上兒孫們給我準(zhǔn)備的壽衣,靜靜地等待他們敲我的門,但那次他們卻抬走了隔壁的老寬。在老寬兒女們一陣陣的哭聲中,我暗暗想,自己對于死亡的期待真的太焦急了,活著,真的要有一種耐心。
現(xiàn)在,我的棺材已經(jīng)換了五副了。五副棺材,有三副是被小咬蟲咬掉的。坐在棺材上,我時常聽見它們咬嚼的聲音,它們在與死神爭奪我的棺材呢,最終它們勝利了。還有兩副,給村里去世的人救急的。當(dāng)人們把棺材從這屋里抬出去的時候,我的心突然就空了,好像他們抬走的是我的老伴。好在人們很快給我打了一副新的?,F(xiàn)在的這副棺材,聞起來有一股木頭的清香味。
如今我頭發(fā)全白了,我兒子的頭發(fā)也是。如果我沒有記錯,他今年也有八十五歲了,走路蹣跚,說話磕磕巴巴的。我從山上撿柴回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個穿著白襯衣的人圍著他,嘰里呱拉地說著什么,而他急切地辯解著,滿臉通紅。看到他這個樣子,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正要上前訓(xùn)斥他,告訴他任何時候都不能那么性急,那幾個人卻向我圍了過來。原來他們要找的人是我,他們要采訪我們村里的幾位百歲老人,卻誤把我兒子當(dāng)成我了。從那以后,村里的陌生人就漸漸多起來了。人們不再把我住的這個村莊叫巴盤或者弄勞,而是叫它長壽村。他們也不把門前這條河叫盤陽河了,而是叫長壽河??刹还芩麄冊趺唇?,在我心目中,這個村還是這個村。盡管以前的茅草房都變成了現(xiàn)在的兩三層甚至五六層的樓房,許許多多的外地人來了走、走了來,有的甚至在村里一住半年,但我還是喜歡叫它巴盤或者弄勞,只有這樣叫它,我才覺得它是我的村莊。而這條河呢,也還是這條河,還是小時候我們光著屁股在里面游泳的那條河。每次看到現(xiàn)在的孩子們光著屁股在水里撲騰,我總是想起我小時候的情形,那是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過去了,遠(yuǎn)到光緒年間,那是一百多年前了。
總有人向我打探我的百歲人生的經(jīng)歷。他們當(dāng)中有國內(nèi)外游客,還有縣里搞長壽研究的學(xué)者。怎么說呢?其實我的一生平淡之極。我十歲時就開始上山砍柴,給村里放牛,再后來犁田耘地。我喜歡村前的木棉,每當(dāng)木棉花紅的時候,我知道又到了播種的季節(jié)了。這時我總感覺土地在騷動,等著你翻開那一層土。
我其實是一個膽小的人,這輩子最大的冒險是十五歲的時候離家出走。從小我就對門前的盤陽河充滿好奇,它從哪里流來?又要流到哪里去?每年冬天,總有許多鳥兒翻過前邊的山坳,在村邊的榕樹上棲息,然后又向著山的那邊飛去。它們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卻沒有誰告訴我答案。在玉米熟的時候,我第一次上路了。我向西走,翻過了幾座山,發(fā)現(xiàn)這條河其實是從一個巖洞里流出來的,當(dāng)?shù)氐娜藗兘兴倌Ф矗▔言挘馑季褪浅鏊膸r洞),這就是這條河的源頭。我順著洞口往里走,這個洞有三層,我打著火把在里面攀爬了半天,心怦怦地跳著。當(dāng)看到遠(yuǎn)處的一點亮光時,我流淚了,那是一種人在黑暗里穿行得太久又重新看見陽光時的激動?,F(xiàn)在百魔洞已開發(fā)成風(fēng)景區(qū)了,有一天我的孫女非要帶我去重游那個溶洞。洞里打著燈光,五顏六色的,一個個大石柱被裝飾得挺好看的,我一恍惚,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我知道這再也不是以前我來過的那個溶洞了。
我第二次出走在那幾天之后,我把牛牽出村莊,拴在村邊的草坡上,然后就沿著河向著下游的方向走。我原以為走上半天,這條河就到了盡頭了,哪知道我走啊走啊,走了兩天,才到一個名叫賜福的地方。賜福人告訴我,還要走很遠(yuǎn)的路,才能到這條河匯入紅水河的地方。我一路走走停停,高興的時候唱幾句山歌,餓了摘樹上的野果,渴了喝河水或者路邊的泉水——現(xiàn)在這些泉水被開發(fā)成礦泉水。那時我就知道,這些水是天下最甜的水。
走到紅水河后,我又順著紅水河向下游走了兩天。我第一次看見了大船,它冒著煙,發(fā)出奇怪的吼聲。我一路看著大船,一路看著河岸邊高大的木棉和須根垂到地上的榕樹,看著田里忙碌的人們。走著走著,我突然心慌起來,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次回來,我被做木匠的父親吊起來打了兩天。后來我才明白,父親之所以打我,是因為他太愛我了。我出走的時候,他以為我被山里的野豬或者老虎吃掉了,或者掉到河里順?biāo)吡?。我還能回來,對他來說是一件多么高興的事情啊。他用暴打我的方式,發(fā)泄著他的喜悅。此后,我再也沒有走出過這個村莊了。
那次出走倒成了我這輩子最值得炫耀的事情。每天下地回來,村里孩子們總要圍住我,讓我講外面的故事。于是我給他們講大船,講我路過的一個很大的村鎮(zhèn),講從人們嘴里聽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后來聽我講外面世界的孩子越來越少了,孩子們?nèi)サ酱謇锏膶W(xué)堂上學(xué),他們從書本里知道了比紅水河更遠(yuǎn)的世界。前兩天,我的曾孫女,她手里拿著兩個奇怪的東西在我面前晃著,問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瞇著眼睛看了半天,看不出那是什么。曾孫女說,那是奧特曼,還有怪獸。我想我是越來越不明白這個世界了。我不明白什么叫小分子水,不明白什么叫地磁輻射,不明白什么是空氣負(fù)氧離子——他們說這是我們長壽的原因。在我看來,不過是這里的山、這里的水,比別處多些靈氣罷了。還有人說我們的長壽,得益于那些玉米、火麻,還有自己釀制的米酒。在我看來,也沒有什么稀奇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嘛。
我今年一百二十五歲了。那些背著背包的年輕人走過門前的吊橋來到我的面前,聽我說我已經(jīng)一百二十五歲時,他們的嘴巴張得圓圓的,我心里感到無比欣慰。我的兒媳,一個勤勞的小個子女人,她給他們講我的六副棺材的故事,他們都興奮起來了。他們問,老爺爺(這個稱呼讓我想起屋后那棵老榕樹),你可以摸摸我的腦袋嗎?于是我笑瞇瞇地一一摸了摸他們的腦袋,用壯話祝他們長命百歲。如果我沒有看錯,他們的頭發(fā)五顏六色,有的還卷著。他們又說,老爺爺,我能跟你照張相嗎?他們蹲著圍在我身邊,臉上洋溢著笑容。他們會給我一些小紅包,開始我很不習(xí)慣,后來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對我的尊敬和祝?!,F(xiàn)在我漸漸習(xí)慣了照相機咔嚓咔嚓的聲音了,我的墻上掛滿了人們從各地寄回來的合影,它們來自比紅水河更遠(yuǎn)的世界。我現(xiàn)在知道了什么叫世界,這就是世界。
自從明白活著要有耐心之后,我變得越來越有耐心了。我耐心地回答人們問我的千奇百怪的問題。有的問我每天喝不喝酒,我說我每天都會喝一盅米酒。他們把我的話記在本子上。有的還問起我年輕時和女人的事情。怎么說呢?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他們就希望我在那條遠(yuǎn)去的時間河流里,不時地打撈點什么,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我聽見他們打著電話,在電話里興奮地對著什么人說:“我在世界長壽之鄉(xiāng)巴馬呢,對,長壽村……”我知道,他們又記不住我們村莊的名字了。
沒有人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木椅上,看著河水潺潺地流著;鴨子在河面上劃水,不時把腦袋伸到水里覓食;吊橋不時晃動,子孫后代們牽著牛,背著背簍,到地里忙活去了;不時有汽車停在對面的河岸上,河岸上又出現(xiàn)許多背著包的人。
我開始打起盹來,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的身子熱乎乎的,我感覺自己變得輕飄起來。這時如果誰在我肩上輕輕地拍一下,我就會起身,跟著他走了。
我知道,我的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如果有人再問我怎么活到一百二十五歲的,我就會說,我的一生,其實是聞著陽光那淡淡的味道來,又聞著陽光那淡淡的味道走的。
只有陽光,才是永恒不變的。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