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育斌
茉莉花開在春末,經(jīng)過一個漫長的夏季,花期進(jìn)入尾聲時已是十月。跨過一年中日照時間最長、陽光最烈的季節(jié),茉莉花美麗、潔白,香氣濃郁,傲然立于枝頭。這期間,花農(nóng)的功勞居首位。
在我身邊,有很多人的一生都與花田系在一起,像打了結(jié)的麻繩,纏繞、曲折?;ㄞr(nóng)們一輩子泡在土地里,熟知茉莉花生長的規(guī)律。插枝、剪枝、施肥、除草……每一步都被花農(nóng)記在心里,一年一年地去實踐,慢慢地與血液融合,最終變成了身體不可剝離的一部分。
花農(nóng)的一天是在花田里開始的,也是在花田里結(jié)束的。
當(dāng)茉莉花苞的顏色介于黃白、青白間時,是最適合采摘的。早上六七時,已有零零星星的花農(nóng)在花田間穿行采摘了。此時,花農(nóng)無須戴草帽、穿長袖,就著清新的花香和微風(fēng),赤著腳一壟一壟地采摘和行走。他們長年走在熟悉的田壟間,腳早已習(xí)慣了土地的溫度和松軟度。對于花農(nóng)來說,感應(yīng)天氣的變化,是從與土地零距離接觸的腳開始的。雨天的田壟蓄著水,花田間一片泥濘,腳踩上去,再提起來,腳上沾著泥塊,越踩泥塊沾得越牢固,最后倒像是長在腳上的天然的鞋了。艷陽天摘花,隨著時間推移,踩在花田間的腳漸漸升溫,而后又慢慢降下去。多云的天氣摘花最是舒適,腳踩在土地上,沒有灼熱感,亦無泥塊牢牢沾上,赤裸的腳板踩在落于田壟間的花葉、花枝上面,感覺柔軟、溫潤。
在農(nóng)村,隨處可見赤腳走村串巷的、下田干活的人,年紀(jì)越大的人越不喜穿鞋,孩童亦如是。他們將鞋放在挑擔(dān)上,或?qū)⑿糜谔镱^間。土地是莊稼人的根,他們的一生與土地牢牢地系在一起,他們泡在土里、浸在地里,不分四季,百年后也將永遠(yuǎn)長眠于此。對于花農(nóng)們來說,用腳去丈量土地、感受土地,是對土地的一種感恩。
午時的茉莉花質(zhì)量最好,花骨朵大、白,透著晶亮?;ㄞr(nóng)將純白的茉莉花一一摘下放進(jìn)腰間的小花袋中。一步步,花袋愈來愈沉,一壟茉莉花田也就走到了盡頭了。
陽光漸漸西斜,花農(nóng)們陸續(xù)收工。下午四時左右,花農(nóng)們紛紛趕往橫州市最大的茉莉花交易場所。這里有上百家收購茉莉花的攤點,濃郁的花香在整個花市彌漫。
橫州茉莉鮮花產(chǎn)量占中國總產(chǎn)量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占世界總產(chǎn)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橫州被原國家林業(yè)局、中國花卉協(xié)會命名為“中國茉莉之鄉(xiāng)”,“橫縣茉莉花”獲地理標(biāo)志產(chǎn)品保護(hù)。
有一條自西北向東南流的江,在百色被稱為右江,在南寧被稱為邕江,而流至橫州,則被稱為郁江。郁江孕育了小城的希望和生機(jī),也賦予了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別樣的美食。魚生成為橫州最有名的美食。
魚生的制作有一套較為成熟的工序。先是在魚尾一寸處橫切一刀,放血,去鱗后將魚掛在鉤上。然后是起肉,鋒利的刀刃貼著魚脊快、準(zhǔn)、狠地割出兩大塊魚肉。接著是剝皮,在魚尾處輕輕劃開一道口,一手抓魚肉,一手抓魚皮,用力一拉,肉與皮就分開了。剝出來的魚肉用干凈吸水的紙包著。最后是切片,魚生片切得越薄越好。橫州的魚生片是藝術(shù)品,有的像花瓣,有的像蝴蝶,有的像鳥兒,讓人不忍心動筷。
橫州魚生的配料非常講究,將姜、香菜、紫蘇、洋蔥、酸蘿卜絲、七彩椒、木瓜丁等切好和擺好,將一小撮配料放進(jìn)盛有花生油、醬油等配料的小碟子里。夾上一塊魚肉,連同配料都放進(jìn)嘴里,魚片的鮮、脆、甜、嫩,與配料的香、咸、酸、辣在嘴里奏響美食交響曲。有人說,有了魚生,桌面上的其他菜可以不用吃了。
據(jù)說吃魚生有可能患上肝吸蟲病,但魚生的鮮美,仍讓不少人視之為宴會佳肴。
我在這個小村莊生活了許多年,每一天都在村子里撒歡地跑。早上從村東頭追著初升的太陽到村西頭,傍晚從村西頭隨著夕陽余暉到村東頭,一追一隨間,一天也就過去了。村子里的一草一木,寄居在石板路縫隙下的螞蟻,掉落在地上的野果子,果園里的蟈蟈、蟋蟀……都是我兒時的玩伴。那時我想,沒有人比我更熟悉這個村子了。那時黑瓦黃泥墻的土房子特別多,衣服在土墻邊摩擦,長年累月磨掉了一層層黃泥土屑,被磨掉泥屑的泥墻見證了一個村莊的變化。
那時村子熱鬧極了,到處是人。住在西邊的陳婆和三嬸子趕集要往東邊走,在第二個路口轉(zhuǎn)彎時,會撞見挑著剩菜、老葉子去池塘喂魚的雷二叔。住在北邊的是雷七叔,他們家種了幾畝茉莉花,家門口就有幾壟,經(jīng)常能看到他在花田彎腰采摘的身影。七嬸子從蛇皮袋中抓了幾把玉米粉,拌著昨天的剩飯、剩菜倒在喂雞槽里。住在南邊的是收廢品的十叔,他踩著一輛生銹掉漆的三輪車,晃著手中的鈴鐺去別的村收廢品。
白天,小孩子成了村子的主人,他們繞著村子玩石子、跳格子、丟沙包。不知誰家的窗戶被砸出了一條裂痕,哪家的小孩哭著鼻子走回家,哪個孩子在混戰(zhàn)中取得了勝利。
傍晚,一大早就走出村子的村民從四面八方回來了。村子像平靜的水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波動了起來。炊煙最先在南邊升起,一陣風(fēng)將它吹散在村子的各個角落,各家屋頂?shù)拇稛熝U裊升起。菜香味飄出來時,太陽已落山,暖橘色的余暉籠罩著大地。
春天一到,村子周邊的田地都熱鬧起來,嫩綠的野草鋪滿了整片黃土地。牛拉著犁耙,犁耙后邊跟著人,嫩草被翻墾的土覆蓋,成為農(nóng)作物的肥料。村民將秧苗拉到稻田旁,開始插秧,或者拋秧。茉莉花枝上的黃葉子一片片落在田壟上,枝芽在瘋長,被花農(nóng)拿花剪齊齊剪掉,為茉莉花期做準(zhǔn)備。一壟壟菜地上蓋著厚厚的稻草,走進(jìn)去翻看,菜籽已經(jīng)發(fā)芽了。
不同農(nóng)作物的生長和收獲時期不一樣。夏天,茉莉花是主調(diào)。七八月,花生開始收獲了,水稻還在生長。當(dāng)秋風(fēng)吹著稻浪時,大地已是一片金黃。沉甸甸的稻穗壓著稻稈,村民們拿著鐮刀開始收割。一車車水稻被拉回來,堆放在曬谷場,堆起了村民的希望。趁著天氣好,趕緊脫粒,一人放稻穗一人接谷粒,一人將脫掉的稻稈扒拉至一旁。小時候,整個村子只有兩臺脫粒機(jī),二叔幫著七叔家放稻穗,七叔幫著六叔家接谷粒,你家、我家、他家成了一個家。
冬天的土地并不荒蕪,在別的農(nóng)作物被儲存進(jìn)糧倉時,果蔗成了土地的守護(hù)者。它們在土地上節(jié)節(jié)攀升,直指藍(lán)天。這里的人愛吃果蔗,越是寒冷的天,在火堆旁啃得越歡。果蔗種多種少全憑個人意愿,多的砍了拉去集市賣,少的留著自家吃。這里的人不興一根一根地買賣,而是五根、十根、二十根捆成一把買賣。
很多曾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離開了。有一段時間,我腦中無比清晰地記得那些剛離開的人。他們說話時的神情,微笑時嘴角的弧度,走路的姿勢,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村西頭住著雷四和阿東。阿東腦袋不靈光。從村子正門出去,有一條路必須經(jīng)過他的房子,他房子的窗沒有玻璃也沒有糊紙,幾根圓形木條在窗框里顯得孤零零的。阿東常站在窗邊看著,傻呵呵地笑。世人對他議論如何,阿東是不知道的,他生活在自己純粹的世界里。
雷四早些年死了妻子,他帶著兒子阿東一起生活。雷四每天早早出門干活,到飯點回家給兒子煮吃的,兒子吃完后他又下地去了。日復(fù)一日枯燥和艱辛的生活使得雷四滿臉皺紋、滿頭白發(fā),但大家沒有聽到雷四對命運的嘆息和埋怨。他將阿東照顧得極好,他家的田地也打理得很好。
阿東是在一個冬天去世的,雷四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他們在這個村子的痕跡慢慢消失,只留下無人居住、無人問津的土房子。院子里的荒草一年比一年長得茂密,取代了雷四和阿東,成了這個小院的主人。
對于一個村莊來說,有人來有人走,有人離開有人留下,是它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沒有什么能陪伴它長久存在。村頭古老的榕樹也是如此,榕樹在某一個雷雨夜被雷劈成了兩半,一半被攔腰截斷,另一半則枯萎了,只剩一個枯樹樁。后來,枯樹樁也不知被誰挖起了,等人們再記起來時,這里只剩下一個深坑。
小時候我自詡是最熟悉村莊的人。我爬過村頭最高的那棵榕樹,在它的頂端與一窩剛孵化的小鳥打了照面。我躲進(jìn)過牛欄,牛的脾氣與它的體型相當(dāng),但那天它喘著粗氣看了我一眼,就自顧自地趴在角落里……
長大后,我明白了有些離開會如同雷四和阿東,有些離開是另一種方式——來來去去。過了年,在外打工的人扛著大包小包走了。在城市買房的人在某個吃完飯的午后帶著妻兒坐上了汽車。有時候,我離開村子一去一個月,有時候,又一去半年。思鄉(xiāng)就像一根藤蔓,延伸至五臟六腑。畢業(yè)后,在別的城市工作,我也成了來來去去村民中的一員。
村子漸漸陌生起來,我錯過了它身上的每一次陣痛和歡愉。而總有一些人選擇留守村子,比如我的祖父,不愿意跟他的兒子在一座城市生活,也不愿意跟他的孫子在另一座城市生活。每天天將亮?xí)r,他被自己的咳嗽聲吵醒,再也無法入睡。他的床邊有一把舊椅子和一張笨重且磨損嚴(yán)重的書桌,桌面上一只缺口的杯子裝著半杯茶,杯子旁是白色塑料袋裝的散煙和一沓方方正正的卷煙紙。他坐在椅子上,扯了煙絲放在紙上,卷上幾卷。天亮后,他又移到院子里重復(fù)他的卷煙抽煙。一根煙慢慢卷慢慢抽,卷著抽著,他的生命差不多走到了盡頭。
很久以前,年輕的他曾在雨天為了換糧食來回走六十公里,回到家已是半夜,鞋子走丟了一只。后來他跑貨車,從南往北拉,又從北往南趕,一趟十天半個月是常事,跨越大半個中國。不開貨車后,他打理家里的土地,種過大頭菜、芋頭、稻谷、花生……六十歲時他在集市開了一家早餐店,每天凌晨三點騎電車去十公里外的鎮(zhèn)上拿米粉,返回時因天太黑常常錯過拐回集市的路口。
如今他什么也干不動了,他抽完煙后就在村子里找老伙計玩。前幾年隔壁家的老大去世了,住在西北邊的愛陪他下棋的四叔公中風(fēng)了,阿慶公去城里帶小孫子了。一棟棟小洋樓取代了土瓦房,但他走了一圈又一圈,誰也沒有遇到,甚至看家的狗也沒有了。他又回到他的院子,坐在龍眼樹下,慢慢地卷他的煙絲。
現(xiàn)在,村子一天比一天安靜了。以前,村子里一片瓦從房頂滑落下來,十叔家的狗夜里叫聲的次數(shù),夏天的蟬鳴聲,誰走了誰來了,都不會被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忽略。那時村莊周邊的莊稼肆意生長,春夏秋冬都有自己的色調(diào)。如今,寒風(fēng)將村西頭無人居住的雷四家房頂吹塌了,這件事第二天并沒有引起波瀾。
某一天在書上看到林清玄寫的“他們之所以能卑微地活過人世的烽火,是因為在心底的深處有著故鄉(xiāng)的驕傲”,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一切,想起了它曾經(jīng)的燈火通明、月色溫暖,也想起了它現(xiàn)在的萬籟俱寂、宛如空殼?;氖彽男牡组L出了絲絲藤蔓,它延伸的方向正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