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涉文壇,我就知道有個大名鼎鼎的流沙河——全國著名的大詩人、大右派。惜一生無緣相見。然而,我沒想到,他更沒想到,他在1957年從文壇銷聲匿跡之后,第一次亮相竟然是在我所主編的縣級刊物——《資興文藝》上。
流沙河不認識我,我卻七八歲時就牢牢記住了他的大名。說起我是如何知道他的名字,還真有可能會被讀者笑話。我家在農村,那時很窮,一家七口人,住在一廚一臥兩間陰暗的矮房子里。那時根本沒有講衛(wèi)生的概念,臥室沒有衛(wèi)生間,一個尿桶就放在門背的一個角落里。尿桶上方的墻壁上貼了一些報紙。記得一張報紙有篇文章很顯目,標題是很粗的黑體字:《星星詩刊改組政治面貌》。我那時讀小學二年級,已能識字讀文章。因天天要去拉幾次尿,雙眼都會往尿桶上方墻上的報紙看去。故六十多年過去,深深刻在腦海中的這個標題,仍能字字不忘。倒是文章里是何內容以及報紙名字,現(xiàn)在已完全沒有印象了,但文中“流沙河”三字卻牢牢印在了心中,只是流沙河是什么人卻半點不知。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我才大體意識到那篇文章肯定是在反右中批判流沙河主編的《星星詩刊》的。
時間一閃過了20年,1978年我由一個民辦教師轉為了公辦教師。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無數(shù)青年做文學夢的時代,我亦如此。高中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我一邊餓牛找草吃一樣尋找文學書籍來讀,一邊初生牛犢不怕虎,寫出一篇篇作品往四面八方的報刊投去。終于從1975年起,在《湖南日報》《工農兵文藝》等報刊發(fā)表了一些詩歌、散文、故事、劇本、小說。轉公辦教師后,順理成章,宣傳文化部門就將我調到了縣文化館,主編一本文學刊物——《資興文藝》。那時我真是心想事成,如魚得水,感覺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刊物一年四期,16開本,64頁。我一個人,既當編輯又做校對,還要搞收發(fā)。每次坐鎮(zhèn)印刷廠,看著排字工人一個字一個字排版、打樣,我就坐在那里搞校對。那時也沒電腦,為業(yè)余作者修改稿件后,完全是一個格子一個格子手工抄,但我卻沒有半點疲倦的感覺。由于刊物容量大,充分滿足了全縣作者發(fā)表稿件的愿望。后來在文壇有一定影響的姜貽偉、段志正、段移生、李性亮、陳步毛、袁曉燕等一批作家最早都在《資興文藝》發(fā)表作品,省內外一些知名作家朱日復、陳修飛、歐植竹、王平等也賜給佳作?,F(xiàn)已成為著名作家的姜貽偉、姜貽斌兄弟的處女作《馬拉茲》就發(fā)表在1979年第3期上?!顿Y興文藝》成為了市內外讀者特別喜歡的文學刊物。
這年12月下旬的一天,我剛把1979年的第1期送印刷廠,詩人袁伯霖興沖沖地走進我的辦公室。他見我正在編稿,便說:“有個打成了右派的大詩人余勛坦,筆名流沙河,你知道嗎?”我說:“知道,文革中批他批得很兇,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他說:“還沒聽說平反。我背兩首流沙河的愛情詩給你聽,樂意聽嗎?”說實在的,我只知他是右派,報紙上批他的散文詩《草木篇》三首,依稀記得,他其中一首《仙人掌》中“你,一柄綠色的長劍,直指藍天”兩句,當時報紙上批他“是揮舞著惡毒的長劍……”“帽子”很大,很嚇人!袁詩人比我大10歲,文革前已發(fā)表很多詩作,在湖南小有名氣,而我那時還是初中學生,還沒接觸全國全省的文學。后來,又因幾乎所有文學作品被批判、被封存,整個湖南才有一本文藝刊物《工農兵文藝》,還是32開本,64頁,根本無法游入文學大海,只是由于自己喜好文學,才多多少少挨一點邊,學習搞點創(chuàng)作,也多半是政治口號式的東西。于是我欣然地說:“好??!正嫌孤陋寡聞,你背吧!”他稍一思索,便極流利地將《漫游》《雨中》兩首詩背了出來。我一聽,好驚奇。一驚袁詩人超凡的記憶力(后來查對,一字不錯),二驚流沙河出色的愛情詩。那時,文革剛剛結束,作家們一是那種公式化、概念化的思維還沒有太大的改變,二是社會上還容不得有自己思想性藝術性的作品流傳,看到的多半還是干巴巴的說教式的作品,反映愛情生活的文學作品更是鳳毛麟角,令我這個初涉文壇的小編輯如同喝了一杯甜甜美美的甘汁。下面將兩首詩錄于下面:
漫游(外一首)
流沙河
一盞,兩盞,三盞,
不知走過了多少街燈。
燈光伸長又收攏——
照著一對并肩的身影。
我們漫步著,
好像夢游的人。
看不見滿天鵝毛大雪紛飛,
聽不到汽車催人讓路的聲音。
一盞,兩盞,三盞……
不知走過了多少街燈。
你三番五次催我回去,
臨分手,卻又叫再送一程。
我們漫步著,
好像夢游的人。
但愿你的家遠在千里之外,
我們好一直走到天明……
雨中
天空黑沉沉,
雷聲伴雨聲。
河邊樹蔭下,
有一對躲雨的情人。
大雨幫了忙,
逼他們靠緊;
大雨幫了忙,
趕跑了那些討厭的眼睛。
他在皺眉頭:
“這鬼雨什么時候才停?”
她也在嘆氣:
“是啊,什么時候才會天晴?”
嘴上在埋怨,
身上濕淋淋。
可是他們心里都在悄悄盼望:
“下吧,下吧,請一直下到黃昏!”
兩首愛情詩,要是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也不算什么,可在幾乎看不到任何反映愛情的文學作品的當時,卻如同沙漠中的一口甘泉??!我突發(fā)奇想,請袁詩人再背一次,我筆錄,放在我們《資興文藝》發(fā)表,讓更多的讀者欣賞到它。
話說出來了,可發(fā)表還真要吃點豹子膽。流沙河當時還未平反,發(fā)表他的詩作,會不會惹麻煩?但我又一想,這不是政治詩,何況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又剛剛開過,中央號召解放思想,文藝也開始解凍,文學刊物上開始發(fā)表傷痕文學,否定文革的聲音在報紙雜志上不斷出聲,這兩首詩發(fā)表出來對社會決不會有絲毫損害。同時,這兩首詩對我這個編輯也太有誘惑力了,如此優(yōu)作不發(fā)表,于心何安?我手中筆一揮:發(fā)!
詩在《佳作欣賞》欄目發(fā)表,反映異常強烈,讀者爭相傳閱,一時洛陽紙貴。雖說現(xiàn)在看來,這兩首愛情詩也并非特別的佳作。但在當時,能把那種男女之間的情愛寫得那么纏纏綿綿、入木三分,著實讓人震動,青年男女更是著迷。特別是“我們漫步著,好像夢游的人?!澳闳宕未呶一厝?,一臨分手,卻又叫再送一程?!蹦敲慈胛ⅲ敲促N切地把熱戀中的情人的心思和愛的深切表現(xiàn)出來,真是把筆墨伸入到了人們心海的深處,才引起了強烈的共鳴。而那首反映兩個情人躲雨的詩,“大雨幫了忙,逼他們靠緊,大雨幫了忙,趕跑了那些討厭的眼睛。”寫得那樣的細膩真切。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男女,即使心中對對方有著無比強烈的情感,但在行為上卻都要表現(xiàn)得中規(guī)中矩。我們那時談戀愛,上街時都不敢并排走,更不敢挨著身子,一個前面走,一個后面跟,稍有點親昵表現(xiàn),即會引來那些“討厭的眼睛”和多嘴的舌頭。特別詩的結尾更是把一對熱戀情人的真實情感描繪得淋漓盡致。“嘴上在埋怨,身上濕淋淋,可是他們心里都在盼望:‘下吧,下吧,請一直下到黃昏!’”
當時,絕大部分讀者都不知道流沙河為何人,紛紛來打聽,我不敢告之實情,只好遮遮掩掩,說此人我也不認識,是從無數(shù)來稿中發(fā)現(xiàn)的,全憑作品質量用的稿,如此搪塞過去。好在那時文壇已日漸往開放方向發(fā)展,也就沒有任何人追問此事。
大約又過了一年多,我們從報紙上看到了流沙河平反的消息,我委托袁伯霖尋著地址給他寄了雜志,還寄去了一點可憐的稿費。那時,縣級刊物一般都是不發(fā)稿費的,我思想比較超前,館長也還開明,規(guī)定民歌1元一首,詩歌2元一首,小說6元一篇。當時我給他兩首詩報了16元,館長審批過不去,說一篇小說才6元,怎么可以一首詩卻要付8元?我據(jù)理力爭,說這兩首詩的質量大大超過本期的小說,希望特殊處理。當然,他對我也是很尊重的,最后折中處理,按詩歌3倍,即小說標準,每首6元,給付了12元稿費。現(xiàn)在想起來,很對他不住。當然,在那時,國家也剛剛恢復稿費制,標準很低,我那時工資每月才29.5元,記得我在湖南省《工農兵文藝》發(fā)表了一個小劇本才得了8元稿費??h級刊物能給這點稿費,我也盡力了。要在早一兩年,刊物發(fā)愛情詩,不用說付稿費,還會說是宣揚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就在早兩年,湖南有個詩人在一家文藝雜志發(fā)表了一首詩歌,就被定為壞詩,雜志社還組織了一次對作品對作者的批判,我記憶猶新。袁伯霖把稿費和雜志寄過去不久,流沙河大為驚異,寫來一信說,他萬萬沒有想到,他被打成右派后首次發(fā)表作品竟是一個縣級刊物,更沒想到的是,他還沒被平反,竟然有刊物敢發(fā)他的作品。信末他還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流沙河同志向你致敬!”這絕非一句多余的話,試想,一位被批判了20多年的“同志”,在自己的信末署名上重復“同志”二字,這其中該有多少辛酸!
調離文化館時,我將辛辛苦苦編輯并一個字一個字抄寫的《資興文藝》發(fā)稿原件以及流沙河的這封信一起放在辦公室的柜子里,交給了他們。但10多年后,資興市政搬遷,文化館由老縣城搬到了唐洞新市區(qū),搬來搬去,這些東西就無影無蹤不知何處了,真是一件憾事!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將此事寫成散文《我與流沙河的一段文字緣》,先后在《湖南日報》《文化時報》《羊城晚報》和四川的《新聞匯報》等12家報刊發(fā)表并被多家報紙轉載,其中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辦的報紙《作家文摘》,1995年4月7日將此文改題為《一位被遺忘了二十多年的“同志”》轉載,更是在文壇引起較大反響,流沙河也將其寫成文章在《人民日報》海外版發(fā)表。2019年11月24日,我從網絡獲悉流沙河去世,想起40多年前的這段往事,很是感慨,于是再將此文發(fā)到網上,引起眾多網友的共鳴。
事情本來也就這結束了,誰知2021年4月21日上午11時,我接到從四川成都一個叫龔明德的作家打來的電話,他說他是七彎八拐通過湖南省文化館副館長曹雋平才找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他們正在組織開辦一個流沙河的紀念館,正在全國各地收集有關流沙河的資料。他們從流沙河生前的一本剪報中得到一個線索:流沙河被打成右派20多年后第一次發(fā)表作品竟然是在一本非公開發(fā)行的縣級刊物,這件事有非常獨特的意義,希望我能送他們一本當年的那期《資興文藝》,還希望我能寫篇回憶文章,他們將以“流沙河與李宙南”為題將此文放入流沙河紀念館展板。
龔明德先生,我至今未能謀面,但從電話和微信來往中,對他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后來上網一查,知道他是一位集藏書家、研究專家于一身的作家,年齡小我三歲。一交流,我們很是投緣,我們的經歷有點相似,都是被文革耽誤了的一代,都做過民辦教師。我說剛參加工作每月才29.5元,他說他更少,只有27元。我倆也都對文學情有獨鐘,只是他成就比我大。我倆也都喜歡藏書,但他比我多,4萬冊,而我,只有1萬冊。更有趣的是,我們兩人皆為流沙河的晚輩,卻都為流沙河做過責任編輯。只是我為流沙河僅發(fā)了兩首詩,而他在四川文藝出版社曾經是“流沙河的專門責任編輯”,先后為流沙河編輯了三本書。流沙河與他很是投契,曾贈他一聯(lián):“陪著齋中萬卷,斷了門外六場”(龔明德齋名為六場絕緣齋:舞場、賽場、官場、賭場、情場、商場)。雖未謀面,雙方感覺甚好。于是在微信中,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文筆你是老大,年齡我是兄長?!彼B呼:“兄長好!兄長好!有緣有緣!”
隨后,他再次提出希望我能給他們紀念館奉上一本刊登流沙河兩首詩的當期《資興文藝》。而我現(xiàn)在保存的卻只有一本,找了一些文友,有的也只有一本,大多都說搬家搬來搬去,無法找到。我作為當年的編輯,對每本《資興文藝》都很珍惜,而這本就更加珍貴了,但想流沙河是我崇敬的大詩人,還是決定將此孤本送上了。雜志寄過去,明德收到后,給我發(fā)微信說:“不敢割仁兄之愛。能再找一本,最好。實在找不到,則此本借給我們高仿真復制幾本。”我給他電話,原本送給你們吧,復制一本給我保存即可。
我今生今世只有這一次有緣編輯發(fā)表流沙河的詩作,這是我文學之路上最難忘的一件事。而流沙河沒有想到,我更沒有想到,這件很小很小的事,會引起龔明德等流沙河的宣傳者們的注意,讓此事在他的紀念館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倍為珍視。
作者簡介:李宙南,湖南資興人,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郴州市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原副主席,曾任資興市文化局局長、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市政協(xié)常務副主席。先后發(fā)表文學作品100萬字,其中報告文學《英雄的村莊沉沒前夕》獲全國第四屆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劇本《三個媳婦》獲湖南省優(yōu)秀劇本獎、演出百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