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福
后來,每年春天,我都去城北的丁香公園畫畫。我去那里畫畫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我本來是玩攝影的,畫畫不過是一時心血來潮,也許連心血來潮都算不上,應該說是一次嫉妒心作祟的產物,更像是一位輸光了的賭徒在最后時刻的孤注一擲。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天我在公園里邂逅了大學時期的女同學,她是我以前追過的女人,我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見過面了,偶一遇見,我依然心跳加速心血上涌。我說你好嗎,她說挺好的。我們在公園里說了一會兒話。當我后來旁敲側擊提及她男人時,她說:“哥們兒人也挺好的?!闭f起哥們兒,她只是一帶而過,但我心里明白,她嘴里所謂的哥們兒就是她男人,我明白那是她不想傷及我的自尊而采取的一種迂回的說法??晌疫€是忍不住問:“你究竟看上了他的哪一點呢?”“我覺得他是個文化人。”她說。“怎么個文化人?”我又問?!八嫷貌诲e?!彼f。“我的攝影技術也很好啊?!蔽艺f。我把我拍攝的鳥、昆蟲、原生魚類和各種風景照片翻給她看,我說:“我的這些照片,你可以隨便挑,你選中的我都可以送給你。”她從我的那些精致的照片里最終選了一張平平無奇的風景照。她的選擇讓我啞然失笑。那是一張小木屋的照片,有著小院子、樹籬、薔薇花、草坪,還有遠方白雪皚皚的山峰。一張很普通的風景照。但我仍然稱贊她眼光專業(yè),慧眼識珠,我說的都是言不由衷的話?!霸趺催@么多照片單單就挑出了這一張呢?”我問她。實際上我心里想的卻是,我怎么會把這么一張平平無奇的照片堂而皇之地放進我的精選相冊里了呢?
“如果我能有這樣的一座小木屋那該多好?。 彼袊@道,“住在這樣的小木屋里,看著窗外美麗的風景、優(yōu)雅的小院子,樹籬上爬滿了薔薇花,門前碧草如茵,遠方是白雪皚皚的高山,白云在山頂上飄來飄去……”說著,她就瞇上了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她的解釋充滿詩情畫意,有點打動了我,原來這么多年來,是我一直不太了解她。我對她說過的話耿耿于懷,“他畫得不錯”這句話后來一直困擾著我。
會畫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會。后來,我就把我的攝影器材——那一大堆單反機身、鏡頭連同三腳架全都賣了,買了一套畫畫裝備,還買了很多繪畫教程用來研究畫畫的技巧。從此我迷上了畫畫,但我心里清楚,我畫得并不好,我也沒有畫畫的天賦??赡怯钟惺裁崔k法呢?形勢所迫,我不得不畫畫。
我去丁香公園畫畫是一個攝友介紹的。有一天,一個昔日的攝友約我去云南拍鳥,他問我:“為什么好長時間沒有看見你攝影了?”
“我不玩攝影了,”我跟他說,“我現(xiàn)在專心研究繪畫?!?/p>
“那你應該去城北的丁香公園。”他說,“我上周在那邊拍丁香花,遇到了好多畫畫的,你應該加入他們,現(xiàn)在丁香花開得正好,你應該去那邊畫一畫丁香花?!?/p>
他的建議很好,在畫畫方面我正愁找不到組織呢,第二天我就背上畫夾去了城北。
所謂的丁香公園不過是商業(yè)炒作的一個噱頭。以前,有幾個商人湊到一起投資了一個園區(qū),后來由于資金不足,公園打造得虎頭蛇尾,以至于丁香公園并沒有一炮走紅。卻有一些跟風的農戶就在自家門前、田地邊、山坡上,甚至道路邊,零星地栽種了一些丁香花。他們的初衷就是想搭丁香公園項目的便車,當那些繪畫和攝影藝術愛好者們蜂擁而至時,可以利用自家資源開展農家樂生意,為那些慕名而來的客人們提供食宿。實踐證明,他們要比那些投資人更靠譜,丁香公園的項目算是失敗了,但他們的努力卻沒有白費,還真有不少游客被吸引過來,就租住在那些農戶簡單修建的用于出租的平房里。其中比較多的游客都是繪畫愛好者,住在這里畫畫。我成了其中一員,租住在一位農民大叔家里。
我本來準備住兩宿,意思意思就走,后來我竟然住了整整一周,這跟我遇到的那座小木屋有關。
頭兩天,我抱著我的畫夾和一個小馬扎輾轉于山坡上、田野里、公園里,裝模作樣地畫丁香花。我畫了一幅又一幅,這項活動跟我以前從事的攝影活動大相徑庭,既費時間又費精力。我畫得并不怎么樣,信心深受打擊,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堅持下去。無論如何,我想我該回去了。最后一天下午,我在那一帶轉悠,天上下著微雨,我戴著一頂像傘一樣的帽子。那種帽子既可以擋雨,也可以遮住陽光。
就在我考慮是當天晚上就回去還是等到次日早晨再回去時,我看到了那座小木屋。一座赭褐色的小木屋,尖尖的屋頂,屋頂上插著一架彩色的風車,時快時慢地轉動著。無風的時候,能看清風車有紅黃藍綠紫五種色彩的葉片。風起的時候,風車快速旋轉起來,能看到一個色彩絢麗的圓。
小木屋的前邊是一個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的幾株丁香花開得正好,周圍有一圈籬笆,籬笆上有一道柴門。我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停下了腳步,站在籬笆外面,掏出畫夾,想把眼前的丁香花和小木屋畫下來。
一個女人從小木屋里走出來,我眼前一亮,她的容顏有一些讓我心動的地方,但我一時說不清在哪里?!昂伪卣驹谕饷??顯得我很冷漠的樣子。”她對我笑了笑,顯得非常友善,她說,“還是請你坐進來畫吧?!蔽腋杏X她的笑容里依稀隱含著幾分憔悴。
她打開柴門,邀請我坐進去作畫。我正求之不得,連連向她道謝。后來,我就坐在里面畫畫,她站在我旁邊看了一會兒。
“為什么要畫丁香呢?”我聽見她在我身旁說話,她說,“丁香代表著憂愁。你應該畫向日葵,向日葵代表的是熱情?!痹谖衣爜硭穆曇魩в幸还傻膽n傷,就跟眼前微雨中的丁香花一樣傷感迷人。
“我也想畫向日葵呀,”我回應她說,“可是請你告訴我,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哪里有向日葵呢?”
她“嗯”了一聲,表示同意我的觀點,她說,“向日葵還要等等,等到秋天來臨的時候,城南的向日葵應該開得很好,真想去看看?!?/p>
就這樣,我在那里繼續(xù)逗留,天天在那一帶畫著各種花花草草。其實我心里清楚,我是因為那座小木屋才留下來的,但我不好意思天天去那里。我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忙忙碌碌,并裝作在不經(jīng)意間經(jīng)過那座小木屋時駐足停留,畫一畫小木屋和丁香花。我甚至想把那個女人畫下來,但始終沒有提起勇氣。那個小地方可能有什么魔力,我被迷惑住了,本來準備只住三天,最后我卻住了七天。
也許我真的把她的話,或者說她的建議,放在心上了。當初秋來臨的時候,我去了城南的向日葵園。
一大片向日葵就生長在水庫邊上,我去的時候,葵花正開得燦爛,許多金翅雀和鵯鳥在吃向日葵的種子。一些攝影者和觀鳥者也蜂擁而至,拍攝向日葵和鳥雀,或者通過觀鳥鏡觀察那些鳥。
我畫了很多畫,藍天、白云、水庫、向日葵……我還在離水庫和向日葵園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座小木屋。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那座小木屋和我在城北看到的那座幾乎一模一樣,也是赭褐色的木頭,尖尖的屋頂,屋頂上也有一架一模一樣的有著五片彩色葉片的風車。起風的時候,那個風車也呈現(xiàn)出一個色彩絢麗的圓。
我的第一反應是,它們是一對雙胞胎。它吸引了我,我在距離小木屋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小木屋的周圍長滿了萱草,它們正在開花。我想把小木屋和它周圍的萱草都畫下來。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從小木屋里走出來,看到我在外邊畫畫,他顯出很高興的樣子,邀請我進去坐坐,喝杯茶。我婉謝了他的邀請。我說:“太陽就要下山了,我也準備走了?!痹谖野压ぞ叻胚M背包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畫很感興趣。我說:“你的小木屋很漂亮?!彼蛭冶硎靖兄x。我說:“我看見過一座小木屋,跟你這座一模一樣?!睘榱俗C明我不是信口開河,我打開我的畫夾,翻出我在城北畫的畫給他看。當看到那幅小木屋時,他眼睛一亮,提議我把那幅畫賣給他。
他的提議令我感到十分意外,還是第一次有人要買我的畫。他讓我開個價,我在心里權衡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報了個數(shù)字,兩千。他立即同意了,沒有跟我討價還價,這讓我再次感到意外。但他有個要求,他要我給他講講這幅畫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就把我去丁香公園畫畫的經(jīng)歷詳細地說給他聽。當我說到那座小木屋的主人時,我注意到他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與此同時,我聽到他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那是一種人在心情激動時才會發(fā)出的聲音。
我的心情也同樣激動。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激動,但我知道我為什么激動,我在心里非常感謝他的賞識,他是第一個看懂了我的畫,愿意為我的努力買單并準備珍藏的人。這也許標志著我的繪畫事業(yè)已經(jīng)走上了正途。這樣的鼓舞,讓我對未來產生了不切實際的想法。我幻想著只要我努力地去研究和練習畫畫,我的未來必將一片光明;我幻想著未來我不僅僅是一個文化人,還是一個很出名的畫家;我甚至夢到過我的畫被拿到拍賣會上拍賣,一平方尺拍到了好幾萬元。
第二年,我又到城北的丁香公園去畫畫。這回我租了一間離那座赭褐色的小木屋稍近的民房。當我站在那座小木屋前畫畫時,那個女人從屋里走出來,一眼就認出了我?!澳阌謥砹??!彼f。她打開籬笆的小門邀請我坐進去創(chuàng)作。
“是的,我又來了。”我說。
她站在我身旁看著我畫畫。
“你去城南看向日葵了嗎?”我問她。
“沒有呢?!彼f。
“怎么沒有去?”我問道。
“我太懶了,”她說,“不想動,況且我的身體也不好,到遠的地兒不行了?!?/p>
她的話令我感到驚訝,不像是認真思考過后說的話。我想了想,覺得她的話半真半假,不想動可能是真的,要說城南太遠那肯定是假的。從城北到城南我估摸不超過三十公里,有什么遠的呢?我無法理解。她這么說,我想肯定是有什么原因,但是我沒有追問,我只是跟她說:“我可是去過了?!?/p>
“是嗎?”她說。
“當然是的。”我說,“我看到了一大片美麗的向日葵,我還畫了好多畫呢?!?/p>
我停下手中的活,轉身打開背包,把我的畫作翻給她看。我說:“這些畫你可以隨便挑選,我可以送你一幅?!?/p>
我的畫有很多,水庫、向日葵、萱草……但她獨獨選中了那幅小木屋的畫。我注意到她看到那小木屋時,表情有些驚訝。她的眼睛一亮:“我要這一幅,可以送給我嗎?”
“當然可以。”我說。
這一年的春天,雨水比較多,我在城北一帶畫得很不順利,天天都是畫畫停停。雨水比較大的時候,我無法出去畫畫,只好窩在我租住的平房里。我對住在那座小木屋里的女人興趣濃厚,有時候,我旁敲側擊地向當?shù)厝舜蚵犇莻€女人的來歷。聽他們說,那個女人是來養(yǎng)病的,小木屋是她自建的,地是向一位當?shù)剞r戶租的,租了二十年。他們知道的只有這么多,其他的他們也不清楚。
那個女人,在我看來體質是有些虛弱,精神也有些憔悴,但我從沒想過她會有什么病。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呢?這是我心中的疑問。一縷傷感從我的心底徐徐泛起,陽光和微笑、藍天和白云、鮮花和微風,原來這些美好的表象之下都可能隱藏著憂傷。
到了秋天,我依然去城南的水庫邊畫畫,畫水庫,畫向日葵,畫那座周圍開滿萱草花的小木屋。小木屋的主人——那個男人買了我的第二幅畫,他還是相中了那幅周圍開滿丁香的小屋。這回我開價三千,他依然沒有表示異議。只是,在我畫他的小木屋時,他向我提議:“作為小木屋的主人,你為什么不把我一并畫到畫里去呢?”這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表示同意。他從屋里搬出一把藤椅,坐到門前的窗戶下。他的身旁擠滿了萱草,那些萱草正開著紅花。為了不讓創(chuàng)作的過程太過沉悶,我一邊畫畫一邊和他聊天,聊我在城北畫畫時遇到的一些人和事。他一邊做我的模特,一邊聽我說話。
第三年的春天,當我再去城北畫畫的時候,我把去年在城南畫的周圍開滿萱草花的小木屋的那幅畫贈送給了城北小木屋的女主人。這是我對她的善意的一種回應。然后和往年一樣,我坐在她那周圍開滿丁香的小木屋前畫畫。她站在我身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話。我向她描述我在城南畫畫的情景,以及遇到的一些人和事。我向她描述那邊的水庫、向日葵、萱草、小木屋和住在小木屋里的男主人。后來我向她提議:“作為小木屋的主人,你為什么不坐在門前讓我一并畫到畫里去呢?”她猶豫了一會兒,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后來她對我說:“好吧,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在屋里也是成天坐著?!彼龔奈堇锇岢鲆话烟僖?,坐在門前的窗戶下,身旁開滿了丁香花,她一邊做我的模特,一邊和我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在有陽光的天氣里坐在小木屋前畫畫。她坐在我面前,臉上偶爾展露出來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我的心情很愉快,我心想,這將會是一幅極好的畫。
初秋剛到,我就迫不及待地到了城南。當我把新創(chuàng)作的畫展示給那個男人看時,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這回我毫不猶豫地開價五千,而他也毫不猶豫地同意了。與往年一樣,我從城南又帶回了一幅風格類似的畫。
之后的很多年,我每年都做著同樣的事,春天的時候我去城北公園畫丁香花和小木屋,而到了秋天,我就去城南的水庫邊畫向日葵、萱草和另外一座小木屋。我把我在城北畫的畫賣給城南那座小木屋的男主人,到了次年,我又把我在城南畫的畫送給城北小木屋的女主人。我要價越來越高,從第一幅的兩千元,到接下來的三千、五千、八千、一萬……只要我開價,他都會接受。我猜測他可能是怕跟我討價還價會導致我惜售,但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他每年都只買一幅,畫有小木屋的那一幅。我當初對他能看上我的畫還心存感激,但是到了后來,我把他對我的畫的渴望變成了一種要挾的手段。我每年都能通過賣給他一幅畫來支付我從城南到城北畫畫的所有費用,甚至還有賺頭。當然我也清楚,他看起來并不是很有錢,所以我在開價之前都會掂量一番,我的開價不會高到他無法承受。我是一個很會掌握分寸的人,畢竟他是我的老客戶。在如今這個年代,像他這么好的客戶已經(jīng)很難找到了,我很珍惜他。
就這樣一轉眼過了多年,我從城南到城北畫畫已經(jīng)有九個年頭了,現(xiàn)在我就想說說發(fā)生在第九個年頭的事。
這一年的春天,當丁香花盛開的時候,我依然到城北來畫畫,我依然把從城南帶來的那幅畫贈送給城北那座小木屋的女主人。當我畫畫的時候,那個女人依然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多年來,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默契、一種儀式,或者說一個固定的程序,嘴上不用再說,我們彼此都心照不宣。
在我開始創(chuàng)作之前,我就想到了把它帶往城南的那一天,我想我要認真地創(chuàng)作,才能要個好價錢。我花了很長時間精心地創(chuàng)作那幅畫。她坐在我對面,跟我說話,或者聽我說話。當我終于完成那幅精心創(chuàng)作的畫時,她站起身來,臉色蒼白,看起來充滿了倦意,顫抖著走回自己的小木屋。
那一刻,她迷人的背影深深地吸引了我,一個大膽的想法從我的心底涌起,我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說,“這已經(jīng)是第七幅正面肖像畫了。”
她看著我,沒有說話。
“你能不能給我當一回人體模特?”我終于鼓足勇氣,大膽地說了出來。
“難道剛才我不是在給你當模特嗎?”她笑了一下,問我。
“我是說——人體,”我猶豫著向她解釋,“我還沒畫過人體呢,你愿不愿意給我當一回人體模特,就是——不穿衣的那種?!?/p>
她蒼白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我愿意支付費用,”我趕緊補充說道,“你可以開一個價?!?/p>
她砰的一聲關上了小屋的木門。
我感到很失望,與此同時,我也對我剛才冒失的請求產生了深深的悔意。我對著小木屋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后趕緊收拾我的背包準備麻利地滾開,我在心里想,我已經(jīng)沒臉再在這里畫了。就在我走出籬笆帶上柴門的時候,我聽見身后小木屋的門嘎吱響了一聲,一個聲音在后邊叫我,“回來”。
“閑著也是閑著,你要是真想畫,那你就畫吧。”聲音非常低沉,但聽起來清晰無疑。
我沒想到她竟然同意了。她從小木屋里走出來,走到柴籬前,從里邊扣上了柴門。我一點也不興奮,有點像機器人一樣呆呆地走進了小木屋。她在我身后,關上了小木屋的門。
我跟在她身后,機械地跟隨她走進了臥室。
她伸手拉上窗簾,打開燈。在柔和的燈光下,她解開扣子,里面穿著睡袍。當睡袍離開她的身體緩緩落下時,我看到了一件世界上最美麗的藝術品。她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潔白無瑕。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蘇醒過來的機器人,突然有了人的意識,靈魂鉆進了我的軀殼,又附著在我的身上。
實際上,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真實鮮活的異性人體,以前我看到的那些都是繪畫教程上的,與此刻呈現(xiàn)在眼前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這讓我相信了有一些人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話,他們說,美好的藝術都是有鮮活生命力的。原來果真如此。眼前所見比我在那些繪畫教程上看到的所有的畫都要鮮明生動、美麗百倍,我完全沒有信心能把她的美麗描繪下來。
她走向木床,側臥在那里。我卻愣在一旁,不知所措,直到她用眼神暗示我,我才突然醒悟過來,我是來創(chuàng)作的。事已至此,我必須得開工了。我得盡快屏息凝神,沉下心來,我要抓緊時間,認真描摹。
她靜靜地側臥在那里。屋子里異常安靜,我能聽見我急促的呼吸和心臟跳動的聲音。我一直不停地畫著,她一動不動,時間在或快或慢地流逝,直到后來,她的身軀扭動了一下,這時我突然看到,在她腹部偏下的位置有一個文身。我認出那個文身的圖案是一朵丁香花,一朵有著五片花瓣的丁香花。憑我多年畫丁香花的經(jīng)驗,五片花瓣的丁香花是很稀見的。我把那朵丁香花原封不動地畫下來,那一朵稀見的丁香花出現(xiàn)在那樣的位置,看起來真是嬌媚動人。
從城北回來后,我手頭有兩幅畫,一幅是在室外創(chuàng)作的,帶有那座標志性的赭褐色小木屋的畫,另一幅是在室內創(chuàng)作的,絕美的人體藝術畫。有多少個夜晚,我拿出兩幅畫獨自細細地欣賞,兩幅都是我精心創(chuàng)作的,都是精品,代表了我近十年藝術生涯的巔峰。我獨自多次對那兩幅畫進行比較,我的傾向很明確,我更喜歡那幅室內的,我不打算把它賣給任何人。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我記得我之前是把那幅畫單獨拿出來放在家里的,可當我在初秋時節(jié)準時到了城南,向那個人展示我的創(chuàng)作并準備讓他挑上一幅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幅畫和別的畫混在一起出現(xiàn)在我的背包里,這可真是奇了怪了。
他一下子就看上了那幅畫:“就要這幅,開個價吧?!?/p>
“不,這幅不能賣,”我跟他說,“我有單獨為你創(chuàng)作的?!蔽覐哪切┊嬂锓瞿欠谑彝鈩?chuàng)作的,上面帶有標志性的赭褐色小木屋的畫作。
“不,就要這幅?!彼钢梭w那幅說。
“這幅真不能賣給你,”我說,“實話告訴你吧,這幅畫畫的是我的女人,我怎么能賣給你呢?”
“你的女人?”
“當然是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女人難道還是你的女人嗎?”我隨口開了個玩笑,說道。
他苦笑了一下,以示回應,但我看到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
“這幅是我在新婚之夜為我的新娘創(chuàng)作的?!蔽艺f,“再說,這幅畫得并不好?!?/p>
“但你可以再畫一幅?!彼f。
我突然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對呀,我明年完全可以再畫一幅,就可以把這一幅賣給他,但我一定要開個高價。
“五萬元,”我說,“如果你真想要的話,我只好忍痛割愛了,為了錢,我豁出去了,連我的女人的人體寫真都能賣給你,因為我一直想送一串項鏈給她。”
他沒說話。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開出這么高的價。
“我真的不想賣給你,”我再次向他解釋,“這可是我的嘔心瀝血之作,里面傾注了我太多的情感和心血,這是我畫作的藝術高峰,以后注定能升值,要值很多錢的?!?/p>
我在說完這些話后感到一陣心痛,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厚顏無恥了。我心里再清楚不過,除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以外,還沒有任何人為我的畫作付出過哪怕一分錢。除了眼前的這個男人,也許我的畫對其他人來說都不過是一堆狗屎。
其實,我說得再多或者想得再多都是多余的,他后來買了我的畫,而且我也早有預感,他肯定會買。
我從城南回來的時候,包里裝了很多錢,這讓我感到高興。但也有不高興的地方,我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我把我在城南創(chuàng)作的新畫全都弄丟了。我把背包翻了個底朝天,查了一遍又一遍,就是看不到那些新創(chuàng)作的畫,而且一點也想不起來我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弄丟了它們。沒辦法,我只好準備再去城南一趟,我想我得盡快,如果去遲了,那邊的向日葵就要謝了。
當我在一個星期之后再次趕到城南時,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景象。小木屋被推倒了,那些盛開的萱草花全都折斷了,周圍到處都是被車輪或者履帶碾壓過的痕跡,大片的向日葵也被銷毀殆盡,只看到這里那里還剩下少量的幾株在風中孤獨地搖曳。放眼望去,眼前已是一片工地,有幾臺推土機和鏟車正在工地上忙碌。
畫畫是沒法畫了,我順著一條小徑溜達,遇到了一個頭戴鋼盔身穿西裝工頭模樣的中年男人。
“你是干什么的?”他問我,他對我背在身后的那些作畫工具深感好奇。
“畫畫?!蔽艺f。
“畫畫?”他以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是?!蔽艺f,“我來畫向日葵和小木屋,但它們現(xiàn)在全都被你們推倒了?!?/p>
“早就要推了,拖到現(xiàn)在?!彼f。
“你們準備在這里建什么?”
“別墅,”他手一揚,“這里將全部蓋上別墅,獨棟的或者聯(lián)排的?!?/p>
“你知道小木屋的主人嗎,他去哪里了?”我隨口問道。
“他呀,他就是個神經(jīng)??!”他說。
“為什么這么說?”
“這里早就要蓋別墅了,就因為那個釘子戶,拖了這么多年,害得我們一直沒法動工。每次我們要來拆,他就擋在推土機前以命相拼。我們給他的補償提高到五十萬都不行,他說給多少都不拆。但是就在上周,他去找我們,開口只要五萬,他說,只要給我五萬,你們隨時都可以去拆了。你說他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那——好像精神是有問題?!蔽腋胶椭f,“他現(xiàn)在人呢,去哪里了?”
“自殺了,”他說,“跳到水庫里自殺了?!?/p>
我心里一驚:“為什么?”
“為什么,精神病人自殺需要理由嗎?”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很不屑地問道,揚長而去。
后來,我在水庫邊遇到了幾個觀察水鳥的人,我跟他們聊起了小木屋的主人。其中有人看到過那個男人,他說他們當時一群人正在水邊觀察水鳥,有人通過觀鳥鏡看到有一個男人穿戴整齊地向水庫中央走去,這讓他感到有些驚訝,不明白那個人要干什么,當時想那人可能是要捕魚或者打撈什么。當后來所有人都把觀鳥鏡指向那個男人時,他們看清那個男人懷里抱著一幅畫,還看清那幅畫上有一個裸體的女人。
有人很快就意識到好像哪里不對勁,一些勇敢的人還脫了衣服沖向水里,但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們離得太遠,而水庫的水又太深。站在岸邊的人只能通過鏡頭眼睜睜地看著水淹沒了那人抱在懷里的畫,淹沒了那人的胸部,淹沒了那人的肩膀,淹沒了那人的鼻子,直至最后,浩浩蕩蕩的庫水完全吞噬了那個人,只剩下了一望無際的平靜。
這就是我了解到的事情的經(jīng)過。我后來再也沒有去城北畫畫,因為城南的向日葵、萱草和小木屋全都被鏟掉了,我再也沒有畫可以帶往城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