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亞·薩納
“砰砰舞團”的成員們在圣誕節(jié)游行活動之前進行彩排。
從記事起,我就夢想著成為一名大人。童年時期,我和小伙伴們玩過家家,對于能夠扮演大人這件事感到異常興奮。十幾歲時,我只身一人在國外。過了30歲,我擁有了全部我認為標志著成年的東西:事業(yè)、房子、洗衣機、洗碗機和冰箱。日常處理的家庭賬單和花錢買來的大型家電足以證明,我終于成為了我夢寐以求的有擔當、有自信的大人。
只不過某些時刻,我又會像個孩童一樣手足無措,比如我打開廚房垃圾桶,發(fā)現(xiàn)蓋子上有厚厚一層蛆蠕動時,我會立刻打電話向媽媽求助。又比如,我的包被盜時,旁人告訴我,家產(chǎn)保險可以提供賠償,而我只能滿臉問號:“什么是家產(chǎn)保險?”這樣的時刻越來越多,我感到如此迷茫。表面上,我三十好幾了,但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只是徒有成年人的外表罷了。
為了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我咨詢了神經(jīng)科學、進化生物學和精神分析方面的專家,還采訪了不同年齡段的成年人,有的剛成年,有的已為人父母,有的已步入中年。不管處于哪個年齡段,大多數(shù)人都告訴我,他們還遠遠談不上成熟。于是,我轉(zhuǎn)向老年人。我固執(zhí)地認為老年人是再成熟不過的群體了,由他們來回答我“什么才算是成熟”之類的問題,答案肯定令人滿意。
亞利桑那州“ 太陽城”于1960年開放,是美國第一個大型退休社區(qū),也是“砰砰舞團”成員們的家。這個舞團共2 8名成員,年齡最大的8 9歲,最小的5 8歲。他們一周訓練3次,一年參加5 0 場演出。
依照社會學、醫(yī)學和神經(jīng)科學的標準,60歲是步入老年的標志。從作家帕特·塞恩筆下,我驚訝地了解到,我們對“老”的定義幾百年來并無太大變化:中世紀的英格蘭人60歲前有義務從事勞動;13世紀的耶路撒冷騎士60歲后免服兵役;回到當下,公民過了60歲可以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不過,有一點卻變了:從上世紀開始,衰老變成了一件平常的事。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老年醫(yī)學的誕生。
衰老是庸常,喜歡衰老卻不尋常。否則為何我們會有如此多的抗皺面霜?為何“你老了”是一種侮辱?我們的社會又為何崇尚年輕?布蘭迪斯大學的人類學教授薩拉·蘭姆說:“在我們的公眾文化里,如果有人說你老了,他的隱含意思是你不再有活力,不愿汲取新知識?!闭麄€社會囿于這樣的成見,認為它反映了客觀事實,而不是揭示了我們的內(nèi)心偏見。
其實,我們可以問問自己,如果老年人也和我們一樣,不知道“成熟”為何物呢?格雷厄姆似乎就是如此。他最近剛淡出學術(shù)界,“在那個圈子,裝模作樣非常重要?!睘榱松?,他必須表現(xiàn)出權(quán)威和韌性,隱藏“脆弱、害羞和寡言”的那部分自我。40年來,他“一直在壓抑真實的自己”。我問他現(xiàn)在是否感覺自己成熟了。他回答:“并沒有,我還差一個月就66歲了,從數(shù)字上來說,我應該是個很成熟的人,但我一點也不這么覺得?!?p>
成員們正在為“太陽城”的兩場演出排練舞蹈
格雷厄姆在利物浦的工人階級聚居區(qū)布特爾長大,兄弟姐妹眾多。我問他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童年記憶,他描述了他三歲時收到禮物的場景,“那是個塑料吉他,那會兒披頭士樂隊剛火,我愛上了音樂?!?0多歲的時候,格雷厄姆步入了一個成年人正常的軌跡:買房,結(jié)婚,為人父?;橐銎屏押螅麨榕畠汉褪聵I(yè)傾注了全部心血,但他“活著猶如行尸走肉”。50歲后,希望降臨,當?shù)氐膼蹱柼m民俗中心在招聘小提琴手。格雷厄姆重新拉響了琴弦,他“感到興奮,因為琴弦的觸感和質(zhì)感強烈地喚醒了他對音樂的熱愛”。
格雷厄姆忘記了如何拉琴,也不認為自己會堅持下去,結(jié)果他卻在民俗中心當了多年的小提琴手。搬回英格蘭西北部后,他加入了慈善組織“約克郡后起之秀弦樂團”。這為他開啟了一片新天地,他結(jié)交了新朋友,重拾自信,“我好似變了個人,能同真實的自己和解,我當時就在想:我要做我自己?!?p>
成員們練習轉(zhuǎn)呼啦圈。
80歲的瑪麗·茲貝爾團齡長達21年,是舞團的元老級人物。
格雷厄姆被診斷出2型糖尿病后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病情后來有所緩解?!耙粋€成年人應該明白,人都是會死的。你不能無視身體的毛病,要照顧好自己?!彼f,機能衰退和健康惡化不可避免,“很多人不接受這一點,想繼續(xù)耗下去,但我已經(jīng)不是22歲的小伙子了。”
音樂填補了格雷厄姆晚年生活的空白。“我過去總是為了更大的利益而放棄較小的滿足?!闭撐牡戎l(fā)表,撥款等著審批,職稱等著評審……在格雷厄姆30歲、40歲和50歲的時候,這些事情占據(jù)了他的生活。他補充道:“音樂讓我學會了活在當下?!?/p>
格雷厄姆說的一切讓我覺得這就是成熟,我想知道他是否也這么覺得?!昂茈y說清楚,我至今仍不明白成熟到底意味著什么?!彼尖饬艘幌?,繼續(xù)道,“如果說成熟意味著你能同自己和平共處,與自己和解,那我算是成熟了吧?!蔽蚁耄@也是我眼中對成熟的最佳定義。
克勞斯·羅特蒙德是德國耶拿大學基礎(chǔ)心理學的系主任,他發(fā)表的一項研究表明,老年人更熱衷于幫助他人,更愿意用自己的精力去造福年輕一代;而年輕人更傾向于設(shè)立一個長遠目標,遵循“當下行動,將來受益”的模式。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這些策略會逐漸失效。到了老年,人們會偏向于“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羅特蒙德的研究證明,不管處于哪個年齡段,人一旦知道自己行將就木,就會改變目標?!笆O碌臅r間不多了,這會讓你立刻意識到自己無法兼顧所有,于是你把精力放在了最重要的事情上。”他說,“如果足夠幸運,我們老的時候可以體會到這種‘成長——以專注于生活本質(zhì)的方式度日。”
我觀看了網(wǎng)上瘋傳的一段視頻,一名猶太教拉比在“反抗滅絕”組織2019年的一場抗議活動中被警察帶走。我非常好奇視頻中這位叫杰弗里·紐曼的78歲老人對“成熟”有什么看法。紐曼說他的70歲生日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的,“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蔽覇査?0歲前后有什么區(qū)別,他答道:“沒區(qū)別,感覺像走到了另一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太陽照常升起?!?/p>
對紐曼來說,變化始于他59歲從猶太會堂離職的那一年。他有時間去思考自己真正想干什么,“我學會了如何活在當下,如何為人服務,這樣的人生新階段令我感到激動?!奔~曼通過“反抗滅絕”組織見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老年人。提起這些人時,他說到了“好奇心”“善意”“覺醒”“體貼”和“勇氣”。他告訴我:“別把長者的帽子扣在自己頭上,保持謙卑之心,當然了,這需要智慧,你能做到說明你仍在朝著目標努力,而不是因為曾經(jīng)到達過目標,所以可以倚老賣老?!?p>
圣誕游行開始前,成員們手牽手加油鼓勁。
茲貝爾說她旋轉(zhuǎn)指揮棒的動作逗樂了觀眾。
紐曼把被捕的經(jīng)歷說成是他暮年的“入會儀式”。他說,雖然很害怕,但“關(guān)鍵是要作好走出困境的準備”。原來如此,對于一位78歲的猶太教拉比而言,被捕是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里程碑。理解這一點可能需要腦子轉(zhuǎn)個彎,不過,當我放棄為“成熟”尋找明確的定義和狀態(tài)這一想法后,我開始接納了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
若想進一步證明老年與成熟并不掛鉤,一位名叫“蹦蹦”的女士或許是個好例子。她講話抑揚頓挫、風趣幽默,語氣堅定而動人,取自“蹦蹦蹺”的綽號非常適合她。“我之前沒想過這一點,現(xiàn)在想想有點可怕?!彼f,“原來我已經(jīng)90歲了。”
蹦蹦出生于馬其他,她的父親在英國海軍服兵役,在蹦蹦九歲那年死于一場潛艇事故。蹦蹦13歲的時候,母親住進了精神病院,把她留給了一位表親。成年后,她遇到了丈夫布萊恩,有了三個兒子。
蹦蹦78歲時,丈夫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病。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她才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罢疹櫵倪^程中,我意識到自己是個缺乏耐心、沒有同理心的人。認清自己是成長的重要一步?!北谋恼疹櫫苏煞虬四?,“到后來,我時時刻刻都得看著他,沒法出門,除了一周一次的理發(fā),我全靠那一小時的外出時間撐下去?!?/p>
對于布萊恩的去世,蹦蹦誠實地吐露了她的復雜感受,“我終于松了口氣?!闭煞蛉ナ篮?,她沒掉一滴眼淚,還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但八個月后,悲傷襲來?!耙灰怪g,什么都變了。”她說,“我感到悲哀?!苯酉聛淼娜兆樱耆兞藗€人。她最終意識到自己從前是戴著假面示人,而透過完美假面裂開的縫隙,她能窺見真實的自己,這讓她感到開心。蹦蹦的肺腑之言讓我明白了哀痛能帶來新生,也能加深我們對自己及他人的理解?!熬瓦@點而言,我覺得我成長了。但那會兒我多大了?86歲!”蹦蹦說。這讓我想起了拉小提琴的格雷厄姆、為人服務的紐曼,他們煥發(fā)新生,充滿活力,在余下的人生中繼續(xù)成長。
我問蹦蹦是否希望自己走到人生盡頭時已經(jīng)完成了成長這場長跑。她說她不想,“我接受油盡燈枯這個事實,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束微光,也意味著仍有許多事情值得期待和學習。這難道不是另一種永生嗎?”
[編譯自英國《衛(wèi)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