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子芯
關鍵詞:《望春風》 夢境 秩序 精神困境
《望春風》是格非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繼江南三部曲和《隱身衣》作品之后的長篇力作。抒寫了20 世紀50年代之后大半個世紀之內(nèi)江南農(nóng)村的社會生態(tài)的蛻變過程。迄今為止,關于《望春風》的敘事研究成果頗豐,或關注格非在少年視點敘事、元虛構敘事和知識分子敘事等多種敘事方式之間的自由切換(森岡優(yōu)紀);或關注其敘事折返與循環(huán)風格體現(xiàn)出的人性溫情(姚瑞洋、陳少華);或關注其對中國小說敘述傳統(tǒng)的回歸(解志熙、呂正惠、譚彬彬);或關注作品對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tǒng)與西方小說敘事資源的融合,重塑“講故事的傳統(tǒng)”(林培源、樊娟)。
縱觀種種研究,對于《望春風》中的夢境關注較少。文本中頻頻出現(xiàn)的夢境,大多帶有神秘色彩,對于其內(nèi)涵的解讀存在著一定的困難。這些夢境是文章發(fā)展敘事不可或缺的存在,我們應當對此細節(jié)予以重視。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指出:“夢是潛意識的某事某物的替代,而釋夢的目的在于發(fā)現(xiàn)這些潛意識的思想?!本穹治鰧W者在釋夢方面的種種努力,為我們提供了絕佳的理論工具,借此可以探求到水面之下幽微的潛意識冰山,揭示心靈無法言說的一面。本文在精神分析的視閾之下,將文本中的諸多夢境作為切入口,聚焦于《望春風》所展現(xiàn)的一代人的特殊精神生存狀態(tài)。
一、預言性的“父夢”——秩序的構建與摧毀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小說中提到夢境且有確切內(nèi)容的片段共有十處。這些夢境大致可以分為兩類,即“父夢”與“母夢”?!案笁簟彼灿械奶卣鞅闶瞧渖衩匦耘c預言性。父親在文本中作為算命先生這樣先知角色而存在著,這些夢境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案笁簟辈粌H象征著父親這一實體的存在,同時也代表著文章發(fā)展敘事的存在。而“母夢”則是尋母的再現(xiàn),代表著主角內(nèi)心潛藏的欲望。主角雖然一直對母親充滿著渴望,人生軌跡的種種變動也因母親而起,但他一直處于尋母而不得的境地?!案笁簟迸c“母夢”不僅是雙親之愛的隱喻表達,更是在肯定與否定的雙重結構中,揭示著主體在特殊生存狀態(tài)之下的精神內(nèi)涵。
在所有的夢境中,最為顯眼的便是神秘性的預言之夢,也就是“父夢”。父親在可以看見前世今生的伽藍殿里做的夢是:“自己坐在一條小船上,水底也倒映著一條船。岸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水里也倒映著積雪。天上浮動著白云,水里也倒映著白云。一個尼姑坐在船頭,背對著他。他一直看不見她的臉?!碑敃r的父親并不知道,自己將來也會在漂泊無果后,選擇在便通庵自盡。夢里的元素與他悲慘的歸宿聯(lián)系在了一起,“我”在父親走后,也做了一個夢:“天落著雪。我看見父親在大港的渡口,上了一條下水船。他要去南通找一個叫徐新民的人。”雪與船的意象與父親兒時的夢出奇相似,父親在自盡前的最后時光里,四處奔波,卻最終選擇結束生命。德正總是夢見:“有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后,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說話。”他果不其然中了郝建文的圈套,赴了唐文寬家的宴席,最終遭受迫害,丟了公職。在德正出事前夕,“我”夢中的父親說:“沒關系的,讓春琴不要著急。唐文寬家的宴席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他的病會好的。”事后證明的確是唐文寬搗的鬼,經(jīng)歷變故之后德正的病也隨即痊愈。
這些夢仿佛是肉身的父親的化身,它們也擁有著算命先生般預卜未來的先知效能。其實這些預言式的夢帶來宿命性與秩序性,正是“父之名”的體現(xiàn)。在精神分析的維度中一直存在著“兩種父親”,其一是作為肉身的父親,其二,若從拉康的角度來看,可以稱之為“父之名”(Name of the Father)。后者在原初語境中,與嬰兒從想象界進入象征界有關——嬰兒最初與母親處于自戀但又充滿欺凌性的關系中,它渴望自己成為母親愛的全部,但是它又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母親欲望的一個替代,只是此刻它并不知道母親欲望是“菲勒斯”。終于在某個時刻(弗洛伊德稱其為“菲勒斯階段”),孩子通過父親的性差異知道了“菲勒斯”才是母親真正的欲望。于是父親成為一種禁止的存在,禁止著孩子與母親之間的亂倫。至此母嬰的二元關系被一種三角關系所取代,孩子也就從想象界進入代表秩序的象征界,對于父親的態(tài)度也將由敵意走向認同?!案钢笔恰耙环N權力,一種功能,一種命令或律令,一種社會的象征法則和象征秩序”。故父親的名義并非一種實在的肉身,而是一種代表著象征秩序的位置,它令人相信并折服于象征秩序的規(guī)則。
而這又何嘗不是主角之父所折射出的兩種維度?這些夢境連綴起了已經(jīng)死亡的肉身父親與象征著預言秩序的“父之名”,這是父親角色的一體兩面。在此,所謂預言,其實也就是秩序,它征召著每一個人,每個人所經(jīng)歷的人生,都被預制了提前的軌跡。正如春琴所說:“世上的一切事,不論大小,其實通通都在你爸爸的掌握之下?!比缤R澤克筆下的“預先假定”:“無論我們做什么,我們都重視將其放在一個更大的符號的上下文中,在這一上下文中,我們的行為被賦予了意義?!鳖A言便正是這一“上下文”,也就是意識形態(tài)。當人們將所有的一切都放進預制性命運這一“上下文”時,正是受到了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種為特定階級服務的觀念體系,構建著與現(xiàn)實的想象性關系。它如同幽靈一般潛入人心,以一種詢喚的方式讓人們代其說話。在意識形態(tài)這個抽象的大空間里,人們相信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冥冥中有人引領”,命運的軌跡都是提前預制好的,這就是生活,這就是所處的現(xiàn)實。
但是現(xiàn)實就等于真實嗎?真實來自于拉康的著名概念實在界(The Real)。拉康提出了心理的三層拓撲結構:想象界、象征界、實在界。實在界類似于康德物自體的存在,它相對于想象界與象征界而言,是被現(xiàn)實所排斥的東西,是無法為符號象征窮盡之物。而現(xiàn)實卻是“以特定的符號運作,假裝事情以自然而然發(fā)生的方式,最終形成的一種人類生活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中,人們生活在自我編織的故事層面,用“故事”的方式將一切通過這套編碼系統(tǒng)勾連起來,使得經(jīng)歷之事變得可理解、可解釋。
但是總有一些東西無法被化約到象征秩序中去,完滿自洽的“故事”在它面前現(xiàn)出裂痕,各種闡釋與理解開始變得無力。恰如黛玉之死,是《紅樓夢》與那個時代無法完全解釋之物。它超出了文本,成為這個世界的剩余。在《望春風》中,依然有大量的剩余物,它們對敘事進行破壞,對象征秩序進行抵觸?!靶≌f卻同時顯示講故事能力的匱乏——它不用講故事的方法來控制故事,而是用不能講述故事的‘困窘來講故事?!眽艟潮闶沁@些剩余物之一。在分析《望春風》中的夢境作為剩余物之前,先看看拉康關于夢境的一個分析案例。
弗洛伊德在《釋夢》中講到這樣一個夢:“一個孩子死了,父親到隔壁房間躺下休息。這位父親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站在他的床邊,抓住他的胳臂低聲責備:‘爸爸,難道你沒有看見我在燃燒嗎?他醒了過來,看到鄰屋傳來耀眼的火光,便匆匆跑過去,發(fā)現(xiàn)兒子的裹尸布和一只手臂被倒下的一根蠟燭點燃了?!备ヂ逡恋乱罁?jù)夢是愿望的滿足與夢的內(nèi)容來源于生活進行解讀。但是拉康對此做了全新的闡釋,這個夢不是虛幻的,而是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這是與實在界相逢的時刻。正是在現(xiàn)實的敘事中,父親用各種葬禮的儀式壓抑著內(nèi)心的痛苦,躲避著死亡這一來自實在界的恐怖。但是在夢中,孩子的言語將主體召回了實在界來與之相遇,父親不得不直面死亡的創(chuàng)傷。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個夢成為一種“剩余”,這是實在界突入象征界的時刻,是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化遭到破壞的時刻。
沿著“夢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的邏輯,“父夢”亦體現(xiàn)著一種令人震撼的“真實”?!案笁簟笔穷A言性的,它仿佛預知了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但是這一預言性,卻是我們回溯性地建構起來的。在拉康的精神分析經(jīng)驗中,回溯(petrifaction)是一種分析時間,“是以當下和未來重建過去的方式,是主體從當下或未來的效果去綜合和解釋過去的事件的運作”。正是在德正赴了唐文寬的鴻門宴,受到令人羞辱的迫害后,我們才明白德正夢中的紅衣小孩是一直想要整他的郝建文,也明白夢中父親對“我”說的話是精準的預言;父親在奔走無果后選擇在便通庵自殺,我們才明白他兒時夢境中“船”與“尼姑”竟預示著他最終的歸宿。我們正是站在當下的角度才將這些過去的夢境理解為預言,是從“果”中推論出那個“因”。然而真正意義上的事件發(fā)展是線性的,是在種種原因的交織中,最終走向了那個“果”,而這些夢在線性的時間邏輯中也許無足輕重。當我們用意識形態(tài)的敘事化回溯性地重構我們的行動時,永遠不要忘記“預先假定”的行為本身最終的偶然性。
故而“父夢”指向預言的象征秩序,卻又內(nèi)在地拆毀著象征秩序,從而成為逃離于意識形態(tài)幻象的那個剩余?!斑@是被所有的語言剩余的時刻,因此又是多種悖論并存的時刻,即‘多異性的時刻。”我們無法用語言確切地表述出這樣的夢境對于未來的結果究竟有著怎樣的意義,卻只能用否定性的句式,夢不是對未來的預言,也不是未來結果的原因……因此“父夢”很好地揭示出了意識形態(tài)最具欺騙性的一面,人們仿佛認為命運都是預先假定的,但是實際上這只是象征秩序的謊言。
二、幻象式的“母夢”——永隨的挫折與缺失的認同
如果說“父夢”代表著一種肯定性的存在,無論是作為肉身的父親還是作為象征秩序的“父之名”,始終陪伴著主角的一生;那么“母夢”便是一種缺失性的存在,雖然主角一直在尋找著母親,在夢中去挽救那個虛幻的母親形象,但是母親始終是缺位的,由此也伴隨著滿足與認同的缺失。
在拉康看來,當嬰兒發(fā)現(xiàn)啼哭就意味著需要的滿足后,那么啼哭不再只是用來召喚生理的需要,也開始用來召喚別的東西,尤其是召喚母親無條件的在場和給予。拉康把這理解為一種索求無償給予的愛的需要,實際上,這已經(jīng)不是一種生理的需要,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變成了一種“要求”。當需要得不到滿足,這不僅代表著生理需求的延宕,更是愛的要求也遭到拒絕。于是嬰兒產(chǎn)生一種挫折感,此一挫折不同于與母體分離的原初性創(chuàng)傷,而是“在某一象征秩序中發(fā)生,它根本只能在要求和給予的關系中來理解?!敝鹘窃谏淖畛蹼A段正是充滿著這樣的挫折感,他在出生后母親便離他而去,是老福奶奶將他揀回,喂他菜汁,才勉強挽回他的性命。雖然他生理上的基本需求可以得到滿足,但是這種只有母親才能給予的無條件的愛,始終是缺席的。母親的缺席與拒絕造成的創(chuàng)傷從一開始就被刻進了主體之中,是難以抹平的。弗洛伊德認為:“一個為母親所特別鐘愛的孩子,一生都有身為征服者的感覺?!蹦赣H的愛是無條件的,是祝福與和平,不需要爭取。但是主角始終缺乏這樣一種無條件的支撐,始終感受著這種拒絕的挫折。與擁有嬸子的溺愛而成為一個征服者的禮平相比,主角對生活中的一切都顯得被動和無所謂,他將自己比作“像一條狗一樣,被人攆得到處亂跑”。
母親缺位所帶來的不僅是滿足的缺乏與永久的挫折感,更是認同的缺失。所謂認同(identification),就是“主體在力比多投注中以投射的方式對自身以外的某個他人或?qū)ο蟮哪承傩缘某姓J、接納和吸收”。認同既有自戀性認同,即對自身軀體的認同,使人類獲得了對自身軀體的統(tǒng)一感;也有對他人的認同,使人類進而在象征界去確立自我與他人之間的象征性關系。在拉康看來,認同的構成需要通過鏡像或他人的形象認同來完成,“自我是在與他人形象的關系中建構出來的”。在最初的母嬰二元的結構之中,母親則扮演著這個至關重要的鏡子,也就是他者的作用。
在主角關于母親的種種夢境中,無一例外是對母親相貌的構想?!皦糁写蟛糠值慕?jīng)歷為視象,雖然也混有感情、思想及他種感覺,但總以視象為主要成分。”“母夢”也同樣是以視像為主,“我怎么也無法聽見她的聲音。仿佛她說的每句話,剛一出口,就讓四月的熏風給吹得沒影了?!敝鹘侵荒芸匆娔赣H虛幻的形象,“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很不真切,影影綽綽的。打個比方說,就好像在井中和池塘里所看見的倒影——每當我就要看清她的面容時,一陣風來,吹起一片漣漪,她的形象就在無聲無息中變得扭曲、破碎,最終消跡于無形”。
主角不斷地通過夢境找尋著母親的形象,“在黑暗中試圖要挽留住母親那正在消退的虛幻面容”。這不僅是對于母愛的找尋,更是對于母親這個鏡像與他者的找尋,對于“認同”的找尋。但是悲哀的是,母親始終是缺位的,這個鏡像的缺失對于主角認同的形成帶來了負面的影響?!疤热魶]有鏡像建立起來的這種對掌控的預期,那么嬰兒便永遠也無法抵達將其自體知覺為一個整體或完整存在的階段?!碑攺奶┲輥淼呐藢χ鹘钦f:“我還從沒見過眉眼生得這么俊秀的孩子?!蓖ㄟ^這句話,主角對自己的相貌第一次有了一個基本概念。對于相貌的模糊也許只是一個隱喻,它更深層次地指向了主角無法抵達的認同。“像我這樣一個人,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運。打個比方說,一只在黑暗的罐子里孵卵、長大、老死的蛐蛐,一旦跑到了熾烈的光線下,是好是壞,我也說不清?!边@是主角生存狀態(tài)的絕佳注解,就自我認同而言,他缺乏對自己清晰的認識,生活在“黑暗中”,混沌、破碎地存在著;就他人認同而言,他無法回答自己與世界究竟是怎樣的關系,自己究竟想要怎樣的人生,當他來到“陽光下”、進入社會,卻始終迷茫與漠然,不知將向何處。
母親與父親是孩子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角色,在弗洛姆看來,母親是孩子的“自然世界”,父親是孩子的“思想世界”。母親是我們的故鄉(xiāng),是大自然、大地和海洋。而父親是教育孩子,向孩子指出通往世界之路的人。他代表著思想的世界,人所創(chuàng)造的法律、秩序和紀律等事物的世界。主角缺失母親的陪伴,缺失心靈的故鄉(xiāng)與根的存在,它始終生活在挫折感中,生活在認同缺乏的破碎之中。他雖然擁有父親,沉浸于“父之名”構建起的象征秩序,安于這一秩序的渾圓對破碎的掩蓋。但是他不得不面對夢境這一剩余帶來的悖論性時刻,這一意識形態(tài)幻想撕裂的時刻。父親向他解釋算命靠的不是先知的能力,而是觀察,算命的結果也只是帶來心理的安慰。這一行為已經(jīng)昭示著“祛魅”的努力,所謂的預言秩序只是意識形態(tài)的欺騙,秩序之下其實是讓人難以忍受的無序與迷茫。所以父親的存在與母親的缺位,看似是差異的兩面,實則它們有著共同的指向——挫折與迷茫。
值得注意的是,“父夢”與“母夢”構成了這種迷茫的一體兩面。“父夢”指向的是集體意義,無論是“父之名”代表的預言的秩序性還是夢境作為剩余物體現(xiàn)的對秩序的否定,都是聚焦于一種宏大;而“母夢”指向的是個體意義,母親的缺失是個人成長中難以抹除的創(chuàng)傷,聚焦于個人經(jīng)驗上的對自我與世界的感觸。趙伯渝便是深陷于這種集體與個體迷茫的雙重壓迫中,在作為小人物的“什么都不是”中,走完自己的一生。
主角是如此,而他周圍的人亦是如此。唐文寬對小付說:“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我們這些人曾經(jīng)存在過,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來?!泵贩荚谵o職時說:“我以為自己沐浴著時代的光輝,其實一直生活在恥辱之中?!毙∥渌烧f:“如果說所謂的時代是一本大書的話,自己的那一頁,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被人翻過去了?!鄙蜃嬗⒃恢挂淮蔚貙Α拔摇闭f起:“每個人都在奔自己的前程,也在奔向自己的死亡?!痹谛≌f的封面上標注著故事發(fā)生的時間“1958— 2007”,在第一節(jié)“走差”中提到“那時我畢竟已經(jīng)九歲了”。由此可以推測,主角與新中國同歲,他與新中國共同走完了半個世紀的歷程。
這些人物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忙忙碌碌,摸爬滾打,當他們回望自己的人生,卻又無一例外地展現(xiàn)出人生在世的虛無。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掙脫了“母親缺位的遺憾”,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與認同?又有多少人看破了“父夢”揭示的預言幻象?他們沉溺于虛無與麻木,感嘆于時光流逝卻又再無勇氣去建樹意義。我們從農(nóng)耕經(jīng)濟時代,進入集體經(jīng)濟時代,發(fā)展至市場經(jīng)濟時代。物質(zhì)的進步,生活水平的改善,使得新中國在復興的道路上奔馳著。趙伯渝這一代人,見證著這日新月異的一切,他們以樂觀奮進、驕傲自豪的形象存在于人們的理想當中,但現(xiàn)實中他們所面對的精神困境卻被長久地忽視。而此困境也許才是《望春風》作為一部精神史想要真正去探究的。
三、困境中的種種可能
兩種夢境相異卻又內(nèi)在交織,“父夢”對于秩序的建構與拆毀,“母夢”對于挫折的彌補與認同的找尋,分別在集體與個體意義上指向了一代人的迷茫困境。主角讀完了母親遺留的信件?!罢巴姆剑医K于意識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已是孤身一人。我朝東邊看,我朝西邊看,我朝南邊看,我朝北邊看。不管朝那個方向眺望,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沒有親人?!睙o論他如何呼喚,他的母親將永遠不會回來,缺憾也永遠無法補償。當主角面對千瘡百孔的儒里趙村,他強忍淚水,“我朝東邊望了望。我朝南邊望了望。我朝西邊望了望。我朝北邊望了望。只有春風在那里吹著?!边@正是集體秩序破碎的時刻,人們曾以為故鄉(xiāng)在血緣宗法傳統(tǒng)里將千年不變,但是在時代的變遷之下,如此穩(wěn)固的秩序也終將消亡。這兩次“東張西望”,正是對應著“母夢”與“父夢”所指向的圍困現(xiàn)實。兩種夢境的交織指向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一代人,他們在偉大建設的時代不知如何找尋自身位置與意義,感受著“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的迷茫,他們“都不回頭”,卻又不知將去向何處。
究竟如何走出這樣的精神困境?格非沒有給出具體的回答,但是給出了希望?!暗搅四莻€時候,大地復蘇,萬物各得其所。到了那個時候,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分。到了那個時候,我的母親將會突然出現(xiàn)在明麗的春光里,沿著風渠岸邊的千年古道,遠遠地向我走來?!薄拔摇焙痛呵僭谶@“世界的中心”成為村莊的始祖,并非要歷史重來,再次構建一個集體的神話。而是希望萬物各得其所,人們各安其分,擺脫走著走著就迷茫的精神狀態(tài)。在時代的洪流中,我們需要尋求個體精神的彰顯,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應當由自己掌控。人們需要找尋到自己的位置與價值,應當擁有獨立的精神,頑強地對抗虛無的困境。
“望春風”,“望”是期盼,“春風”便是某種抵抗困境的良藥吧。也許困境無法擺脫,但是至少應當在困境中構建創(chuàng)造力和價值。格非提出的深沉一問,有待我們每個人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