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艷華
天河公園位于廣州市天河區(qū),是一座綜合性的市民公園,它的前身是郊野公園,總面積有70.7公頃。因為歷史原因,天河公園罕見地保留了幾片空地,這幾塊空地上沒有人工建筑,植物可以隨意生長,進入空地也沒大路,只有好奇心重的游人踩踏出來的羊腸小道。按照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對于“荒野”的定義,對比公園里其他部分整潔有序的人工痕跡,它們勉勉強強可以算得上荒野吧。
這幾塊荒地,對這個城市,對這個城市里的居民,尤其是對我,意義無比重大。
一踏進公園,就可以看到第一塊荒地,其實“荒地不荒”,因為它被高的桉樹,矮的三椏苦、玉葉金花、雞屎藤,更矮的螃蜞菊和白花鬼針草占滿了。低矮的灌叢植物們密密麻麻地糾纏在一起,在嶺南炎熱潮濕的氣候里肆意生長,把這塊地蓋得嚴嚴實實。
我第一次走進公園空地,是為了追逐欣賞兩只紅翅鳳頭鵑。這顏色漂亮的春季過境鳥才在桉樹上露了個臉,就躲到林子里去,只響亮粗啞地亂叫,卻再也不出來。再聽聽,除了紅翅鳳頭鵑的大叫,林子里還有一些無法辨識的怪聲,那里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于是,在好奇心驅使下,我試探著跨過一根頗大的枯樹干,向密林深處走去。
這完全是一個孤獨者的探險,小路上除了我再沒有第二個人。很多枯樹干橫在小路上,蜘蛛絲拂著臉和頭發(fā),腳下盡是可疑的荒草團,不知道里面會不會有蛇。走著走著,白花鬼針草的種子就毛茸茸掛滿了褲腿。公園的主干道就在幾米外,一個小女孩清脆的說話聲似乎近在咫尺,但我看不到她,只能繼續(xù)在原始密林之中獨自跋涉。轉了一個彎,我正低頭看腳下,卻聽到撲啦啦一串響動,一只羽翼斑斕的褐翅鴉鵑跌跌撞撞飛撲到園子那頭去了。
走了好久好久,人聲漸漸微弱,周圍的高樹仿佛都自動讓開,只在遠處俯視,獨留一片空地出來,我就站在這空地中央,雙眼茫茫,腳下是蓬勃無用的雜草。腳下有小蟲在叫,幾步外居然有一朵潔白肥大的梔子花,即使隔著口罩,我也聞到了它清新淡雅的香味。周圍荒蕪復雜,只有這棵花幽幽地明艷著,給這片荒蕪帶來了遺世獨立的美麗。
站了一會兒,萬籟無聲。正在出神,卻見一只烏鶇,伸直黝黑的翅膀,“呀”的一聲,掠過我的頭頂,直飛到高高的木麻黃樹干上,跳踉兩下,不見了。
荒地的中心于是愈加荒涼。桉樹和木麻黃樹葉子稀疏,枝條高聳,站得遠遠地。周圍居然看不到一只常見的紅耳鵯或者白頭鵯,這綠色的荒漠沉寂著。
我一個人走了很久很久,仿佛永遠也走不出去。最后,低頭貓腰穿過一片竹林,抬起頭,卻突然發(fā)現自己居然就站在了大路上,游人如織,正說說笑笑地經過我,恍然另一個天地。
對另一塊荒地的探索,同樣源于一陣婉轉多變的鳥鳴。正是春天,這些小鳥受荷爾蒙的影響,鳴唱跟平時聽慣的調調大不相同,所以我怎么也認不出它來。屏息等了良久,卻只看到杜鵑花下一個模糊的小灰影子,去追它,它三跳兩跳,立刻不見了。正惆悵之際,那惱人的美妙歌聲又在不遠處響起來了!就這樣,我被它誘惑著,亦步亦趨走進了另外一個密林。
這個林子里多是棕櫚科植物,它們的葉子寬闊碧綠,把天空遮滿了。樹下有兩條小路,一條向左邊,通向林子深處;一條向右,不遠處就是大路。我先試探著向右,沒走兩步,居然發(fā)現了一塊空地。這空地干凈小巧,仿佛是一個私人秘密基地,頭頂還弄了一個遮雨棚。它是誰維護的,又用來做什么呢?
再略略向前,卻看到一個男人肥圓的蹲伏著的背影,他拿著彈弓,正練得專注認真。子彈被這現代武士用力射出,啪啪啪地洞穿了可憐的樹葉。大路上游人如織,這人卻躲在小樹林子里秘密練習童年絕活——想到這兒,我低下頭,提起腳,趕緊掠過他,三步兩步走到大路上去,讓他一個人繼續(xù)在小樹林里練他的絕世武功。
向左分叉的那條路上的風景要精彩得多。跟第一塊荒地的灌木叢生不同,第二塊荒地灌木少而高樹多,探路者只能在林下穿梭,很難看到完整的天空。這里的樹仿佛都商量好了,一起往高里長,只要略略高過人頭,它們就手挽手,連成一片,你需要穿過長長的密林通道,才能抵達它的中心。
小路的起點乃是一棵光禿禿的枯樹??輼涔种︶揍?,高高地向天空伸展。這棵枯樹,就成了這片綠色海洋當中的一個小小島嶼,鳥兒們喜歡在這里棲息。最熱鬧的時候,我看到噪鵑、藍喉擬啄木鳥、紅耳鵯、白頭鵯、珠頸斑鳩幾種鳥共處一樹。大家花團錦簇,和和氣氣,該唱的唱,該吃的吃,該發(fā)呆的發(fā)呆,誰也不妨礙誰。
再向里走,一路曲折向下,穿過樹的走廊,繼續(xù)向下,走到林子光線最幽暗的地方,就可以抵達荒地中心。
為什么會認為它是中心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但是,一到了這里,一見到那棵巨大的黃葛樹,我的直覺就告訴我,中心就在這里。這棵樹樹干之高,樹葉之翠綠濃密,樹冠之渾圓巨大,都讓人咋舌。它龐大驕傲地獨立著,仿佛是這塊荒地的神祇,各種雜樹朝它俯首,周圍的生物都仰仗它的庇護。整塊荒地雜亂糾結,唯有這棵大樹下面,它的枝葉遮蔽范圍之內,居然連一棵灌木也沒有,整個宛如一個平整的環(huán)形小操場。是誰打理的這塊空地?又是哪個孤獨者整日在這密林深處盤桓?我同樣不得而知。
我想,這個公園的荒地深處,一定有許多孤獨的人,像我一樣,在這荒地里尋找自己的慰藉。
作為必要的點綴,一只黑羽紅眼的噪鵑一直蹲在黃葛樹樹頂,某個我看不到的角落,一直發(fā)出高亢蒼涼的呼喚。
向深處走,向更濃密更雜亂更荒涼更陰暗更孤獨的地方探索,這大概是我這個人一個奇怪的嗜好。在這些地方,我能等到什么,能得到什么呢?
讓我想想。
有時候,等的是一只鳥。比如,春天的時候,我在那幾棵樹前久久地屏息站立著,等待那只過路的褐胸鹟落下來。它每次都選擇站在那根橫枝上,站好后,用它鹟類特有的大眼睛久久地大膽地端詳著我,于是我圍著它左拍右拍,上拍下拍,直至幾乎把相機架到它鼻子尖上。等我拍了無數張照片后,它突然又毫無征兆地飛走,我只能又開始屏息等待,覺得它還會落在在相同的地方,被我久久地觀察。果然,隔了很久后,它又下來了,又在那根樹枝上偏著頭看我。我沉迷在這捉迷藏一樣的游戲中,這一等大概就是幾個小時。在等待的時候,時間簡直是水一樣迅疾地溜過去了。
有時候,也許等到的是更濃重的荒涼和虛無?;囊爸允腔囊?,就因為它少有人來,沒有被用力地雕琢過。所以,荒野并不呈現優(yōu)美的整齊感,它是復雜而凌亂的。一切都在自由生長:藤在奮力攀爬,企圖絞殺大樹;巨大的螞蟻在樹上穿梭,石楠散發(fā)著渾濁的香味,劇毒的菅蘭結出了神秘的紫藍色的果子,白花鬼針草舉著小白花呼嘯著,幾乎覆蓋了整個荒野。
第三塊荒地在一個小小的山上。傍晚的時候,我繞著這座小山跑步,山下密密麻麻的蟲鳴聲仿佛也可以堆疊成山。下過雨之后,蛙聲驟然變得宏大響亮,蟲聲蛙聲大合奏,一陣一陣,一波一波,簡直達到了如雷如鼓的效果。
夜晚讓這座山,讓山腳下的蕨類植物,讓隱藏在草叢中的蟲子獲得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蠻氣。天氣越熱,越潮濕,黑暗越濃,蟲子的鳴唱聲就愈大,愈澎湃。單獨來看,每一只鳴蟲都很小,很柔弱,但是,當億萬個它們一起用力合奏,就制作出了聲音的海浪。這海浪翻滾著,仿佛永動機一樣,永不止息。它們讓整個夜晚濕氣彌漫,瘴氣叢生,讓人不敢舉足靠近??墒堑诙烨宄磕闳タ磿r,它仍舊是很安靜的一座小山,馴順地展現在你面前,又質樸又親切。一切都靜靜的,仿佛昨晚那個聒噪的世界從未出現過。
五月的一個晚上,我站這草叢前。草叢很深,且籠罩著巨大的黑暗,仿佛可以吞沒一切光線??諝獬焙鹾醯摹M蝗?,就在最黑最暗的地方,一盞小小的燈籠亮了起來。它那么柔弱,那么迷幻,就這么飄飄搖搖,一閃一滅,顫顫巍巍地朝我飛了過來。它左飛右飛,若有若無,幾乎就是一小團非物質一樣的存在。
后來那兩個星期,公園的螢火蟲突然大爆發(fā):每個晚上,每片草地,每個長滿草的深溝里,都有一只兩只幾十只甚至一大片螢火蟲冒出來。越黑的地方,它們越亮。整個五月的夜晚,我就在黑暗的草地邊長久地站著,看著螢火蟲們在黑暗中微弱地飄搖、尋找、熄滅、亮起。它們仿佛是那一點點希望,一點點安慰,也仿佛是來自彼岸的無言的使者??傊@幽暗的世界里的幽暗的光芒,給我?guī)砹硕嗌倜运及 ?/p>
六月底,它們完成了尋覓配偶和交配的任務,就漸漸稀疏,消失了。
這幾片寶貴的荒地,每個季節(jié)、每種天氣,都會呈現出不同的樣貌,它們盡情地展示著自然的繁復與多樣,神奇與美妙,蕪雜與危險。作家張煒說:“保護荒野就是保護自由和生長?!奔偃鐩]有這幾片荒地,天河公園一定會變得無趣得多。這幾片荒地,給那些孤獨的散步者們提供了多少慰藉啊。我贊美并珍愛這幾片荒地,并贊美對這幾片荒地“置之不理”的公園管理者,看來他們十分了解荒野的可貴,也了解荒野對人類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