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泉
1
過了雨水是驚蟄,范老師對這個節(jié)令有深刻的印象。
這些日子,范老師頻繁去鐵西市場購買祭祀用品。攤位上擺放著各種樣式的火紙,還有成捆的冥國紙幣。他記得很清楚,父親去世時,燒的是黃表紙,竹漿添加了姜黃粉,那種紙稀罕。他挨個攤位詢問,大多數(shù)是本地秸稈漿的土紙,即使加足料,也達不到那種效果。他在市場轉了個遍,終于在一家店里找到了。店主看他衣著打扮不俗,問,老哥,雙親單親?他說,單親。店主遞過一刀火紙。他說,再給一刀。店主不解地看他一眼,又遞一刀。他滿意地笑了,這趟沒白跑。
回到小區(qū),他上樓拿鐵戳、木槌下來,找塊平地鋪開火紙,把鐵戳按在紙上,拿起木槌,深一槌淺一槌地敲打。那動靜如同鐵匠鋪里打鐵的節(jié)奏,抑揚頓挫。紙上打出的銅錢印花,像小學生本子上的田字格,干凈整齊。
正午的陽光上了溫度,幾位老人在小區(qū)花園里曬暖下棋。見范老師在樓下悶頭打紙,有人打招呼,老范,忙完了?過來殺兩盤。
范老師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
范老師感到身子乏了,起身直起腰桿,伸開雙臂活動筋骨。他伸手取茶杯,發(fā)覺忘記帶下樓了,抬頭朝樓上喊,老李,茶杯!他猛然住了嘴,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站著,雙手合十揉搓。
他的叫聲驚動了下棋的人,目光轉過去,見范老師面色沉重,一截朽木似的立在那里,他們長嘆了口氣,繼續(xù)下棋。
以往范老師在陽臺上收拾花草,口渴了,張嘴喊,老李,茶杯!老伴端著茶水遞過來;在小區(qū)樹陰里下棋,朝樓上高喊一聲,老伴提個茶杯就下樓;桌上飯菜擺好,老伴喊,老范,吃飯了!他從書房出來,拿起筷子就吃。
范老師仰望小區(qū)里的一棟棟高樓,感到很壓抑。太陽在樓的那一面,他在樓的背影里。他坐在馬扎上,感覺身子陰涼,臉上一副茫然的表情,盯著火紙發(fā)呆。那神態(tài)像騎車去釣魚的路上,鏈條突然滑落,擱在了半道。對老伴的依賴,已形成慣性。
范老師這個人,怎么說呢,市教育局退休干部,雖說是局里的業(yè)務骨干,多才多藝,可跟“浪漫”兩字不沾邊,更不迷信牛鬼蛇神,成了年邁的老頭后,倒是變得有些偏執(zhí)。
兒子提著公文包過來,老遠看見父親疲憊的樣子,責備說,爸,有完沒完呀,家里成山了。范老師慌忙收拾火紙和工具,塞進塑料袋,嘿嘿笑著說,閑著沒事嘛,活動下身子骨。說著,拎起袋子,犯錯似的跟著兒子,一臉茫然地上了樓。
送走母親的那天晚上,天空飄起大雪,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兒子見父親也是這樣一臉茫然。他說,爸,搬到我這里住吧,早晚有人說說話。范老師說,能跑能顛的,就不麻煩你們了。
你這話說得,跟外人似的。我還不是我媽和你手心捧大的?你老了,該我們照顧你了。兒子現(xiàn)在是單位二把手,整天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局長到了退休年齡,都說他可能頂上去,忙起來更是沒黑沒白。他看到父親內(nèi)心的脆弱,話說得很懇切。
范老師沒接他話茬,心里暗自琢磨,從“我媽和你”這話里,體味出這個“你”是硬加進去的。雖然兒子話里沒別的意思,但以前進了家門從不關心爸在干嗎,說明兒子情感上跟他還是有距離的。
這事當然不能怨范老師,他工作忙,三天兩頭難得見上一面。從小學到高中,都是老伴照顧兒子吃喝拉撒睡。那時,范老師憑一手好文章、一手好字,一路從小學調(diào)中學,從中學調(diào)機關。幾年下來,成了局里“一支筆”,總結材料、發(fā)言材料、調(diào)研材料,哪樣也離不開他。老局長高升,臨走往上推他。新局長來了,又留下他寫材料,并給予安慰,好好寫,重要位置給你留著呢。結果換了三任局長,他還是個借調(diào)人員。后來手續(xù)過來了,卻過了提拔年齡,直到在辦公室主任崗位上退休,他還是股級干部。
兒子的升遷問題,范老師本來沒看得太重。他是官場上走過來的,祖輩農(nóng)民,混個公家飯碗,也算燒高香了。他一輩子唯唯諾諾,沒混出門道,原不想讓兒子再走他的老路,可兒子大學畢業(yè)考上選調(diào)生進了政府部門,這些年靠真刀真槍硬拼,三十出頭走上領導崗位,僅副職就干了五六年,實屬不易。
老伴的去世,對范老師打擊很大。雖說人老了,一切看得淡了,可他有他的小九九,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他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兒子走到這步不容易,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更不能給他添亂子。這是他給自己設下的規(guī)定。
范老師沉默下來,對著桌上一副空碗筷出神。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況且,家里一物一件都是老伴布置的。再說了,哪天老伴想回家坐坐,找不到他怎么辦?他說,給我些時間,我考慮一下。
不要考慮了,這事我說了算。記住啊,伙食費還要秋后算賬的。兒子鄭重其事地說。
范老師笑了,爽快地答應,好呀,竟然惦記起老子的退休金了。好在他住的離兒子家不遠,除了三餐在那待一會兒,晚上他仍然回自己房子里。
春節(jié)放假七天,兒子兒媳哪都沒去,天天待在父親家里,試圖找回從前過年的氛圍。范老師一直沒注意原來兒子會做家務,打掃衛(wèi)生、燉煮洗刷的身影,很像老伴。有時看得癡迷,碰上兒子的目光,便慌忙躲避起來。星期六或星期天,兒子一家子拎著吃的喝的來到他的住處,孫男娣女聚在一起,不同分貝的吵鬧聲,攪得屋里其樂融融,也就有了家的感覺。
有時,兒子建議,老爺子,出去轉轉吧。他說,去哪里?兒子說,你是一把手,你拍板。他說,好,那就去東山里吧。他們來到羊望鎮(zhèn),兒孫們在山坡上賞花摘果,忙得不亦樂乎。他獨自站在半山腰,俯視腳下散落的村莊,黯然出神。那個樣子不像觀山望水的老人,仿佛當年講臺上的先生。兒子心里一顫,后悔帶他來這里。
2
晚飯后,范老師出了兒子家門,順著沿河路,散著步,二十來分鐘就到了自己家里。進了門就窩在沙發(fā)上,除了起身倒杯水,去趟衛(wèi)生間,在沙發(fā)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兩眼迷離盯在電視上。他再次續(xù)水的時候,瞄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時針剛好指在十點上。電視在播放新聞聯(lián)播,他換個臺,還是新聞聯(lián)播,便把遙控器扔在茶幾上。
實際上,一晚上播放的節(jié)目,根本就沒入他的腦子。
范老師關掉電視,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這時,他聽到啪啪的敲門聲,是兒子還是鄰居?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急忙過去開門,門外漆黑一片。他問了聲,誰呀?門上方感應燈亮了,樓道空無一人。心想,還沒到老眼昏花,耳朵就不靈了?他搖搖頭,隨手關上門,看茶幾上還有半杯白開水,端起來一氣喝下。范老師有個習慣,晚飯后不喝茶水,否則一夜難眠。
范老師以往生活如掛鐘一樣規(guī)律。這個點,老伴遞盆熱水,先洗臉后洗腳,洗漱完剛好十點,上床倒頭就睡著了?,F(xiàn)在,他從衛(wèi)生間出來,像喝足了濃茶水,頭腦異常清醒。最近一段時間,越到夜晚越精神,失眠問題折騰得他很煩惱。他拉開茶幾抽屜,左右翻騰。平時降壓藥、降脂藥、感冒藥都放在這里,那個米黃色小藥瓶哪去了?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那瓶安定讓兒子藏起來了。兒子不止一次說過,長期服用會產(chǎn)生藥物依賴,對身體有副作用。
范老師在櫥子里找出半瓶白酒,倒了小半杯,也就一兩多,站著一口口抿下,像喝白開水,兩眼對著掛鐘發(fā)愣。關掉客廳的燈,回到臥室。窗外月光淡柔,如流水般清涼。他坐在床沿上,回味剛才是有人敲門,還是耳朵出現(xiàn)了錯覺。沒多久,睡意慢慢滋生,他躺到床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這是他總結的催眠術,兒子不知道。
天亮起床,出門散步,順便去兒子家報個到,這是范老師每天都要遵循的程序,除非刮風下雨等不可抗拒的因素出現(xiàn)。
以前,他和老伴出門遛彎,都要跟樓下鄰居閑聊幾句,扯些家長里短?,F(xiàn)在,范老師在樓下遇到早起的鄰居,過去跟他們打招呼,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他們話語里過分客氣,似乎有一種憐憫的味道;街上遇到老同事,人家總要安慰一句,人走如燈滅,要想開;荊泉河岸碰到釣友,剛要打問上釣狀況,他們放下竿子,拍拍他的肩膀說,人都有走的一天,節(jié)哀順變。起先他還點頭回應,后來連應有的寒暄也省略了,呆呆地聽他們絮叨。
從此,范老師落下一個習慣,出門繞個彎,走后面的消防通道。路上躲著人走,見到熟人老遠就低下頭,人家走遠了,他會回過頭來,看人家是不是在瞅他。他也不再去人多的地方下棋,把漁具收納起來,放進儲藏室。
兒子見父親長時間不下樓,經(jīng)常對著陽臺上的兩盆梅花樁發(fā)愣,說,要找點愛好,腦子要不會捂出問題的。他去文體店買來毛筆、宣紙,躲在樓上寫正楷,練小草。開始一天寫兩張宣紙,字寫得有板有眼,后來寫著寫著,手開始發(fā)抖,握不住筆。他是有底子的,年輕時經(jīng)常寫宣傳標語,鄰家有喜事也常找他寫對聯(lián),手怎么就生疏了呢?他心里生起煩惱,放下筆,在屋里轉來轉去。
陽臺上的梅花樁葉子蔫了,他來回接水澆水,忙出一頭細汗。他坐下環(huán)視屋子,還是原來的樣子,一切擺設原封不動,只是墻上沒了老伴的照片,他知道是兒子收起來了。其實,兒子根本沒必要這樣做,老伴的影像在他腦子里比照片還清晰。他打開書桌抽屜,拿出一把古色古香的梨木梳子,在手里輕輕擦拭。
剛退休那年,兒子說,忙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空閑了,出去放松一下吧。范老師帶著老伴去了杭州,在法鏡寺附近的一個店鋪,老伴看到柜臺里擺放著很多精致的木梳,似一件件藝術品。一位年輕店主介紹,她祖輩專做梨木梳子,這種梳子不但有活血健腦的作用,還有白頭偕老的寓意。他看了老伴一眼,會心地笑了。老伴說,你選個吧。他拿了一把刻著“梅蘭竹菊”字樣的,她拿了一把刻著“三生三世”字樣的。老伴這把梳子珍藏了十幾年,他的那把不知什么時候弄丟了。
老伴住院期間,范老師一直陪著她,累了就歪在病床上打個盹。老伴撫摸著他花白的頭發(fā)說,你不能天天這樣,累壞身子劃不來的。他開玩笑說,那就陪你一塊兒走,省心。老伴抬手就打他一個嘴巴。他笑著掏出這把梨木梳子,輕輕地給她梳理頭發(fā)。老伴閉著眼,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有一天,范老師握著老伴的手,東一句西一句說著閑話。老伴忽然泣不成聲,孩子似的哭了。他問,怎么了?老伴抹著眼淚說,沒怎么。他說,咱老夫老妻的,有什么話不能說。老伴想了半天說,老范,你說人世間有三生三世嗎?他說,有。老伴嘆了口氣說,跟你這幾十年,也算一生一世了。范老師沉默了,在法鏡寺那塊三生石前,老伴也這么說過。
老范,以后出門要帶個茶杯,省得讓人叫來叫去,釣魚、下棋到點回家吃飯,別老是讓人催魂似的催。老伴頓了一下,眼淚流出來,語氣有些微弱,你說你這個人呀,什么事都指望我,我死了,你指望誰呢?
范老師默默點下頭,又搖下頭。他走進衛(wèi)生間,看到鏡子里站著一個愁眉苦臉的男人,眼窩里掛滿淚水。那時,他心里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也是對老伴的莊嚴承諾。他洗了把臉,出來給老伴擦完眼淚,微笑著說,放心吧,咱都不死,我會一直陪著你。
老伴走的時候,就躺在他懷里。他看手表,剛好夜晚十二點十分。
3
到羊望鎮(zhèn)看一看,范老師有這個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十年前,剛退休不久,他說,去羊望小學看看吧。老伴點點頭。他們騎上自行車,來到二十里外的東山里。他們在郭河岸邊停下來,聆聽潺潺流水聲,遠遠看著那個四合院,站了足足一個小時,便折返了。他們沒有打擾那個陳舊的校園。
這天中午,兒子沒回家吃飯,范老師對兒媳說去公園散散步,出門不遠就上了303路公交車。車上人很多,一個年輕人站起來讓座,范老師朝他笑了笑,大聲說謝謝。老伴在的時候,他不坐公交車,出遠門騎老式永久牌自行車。去東郭水庫釣魚,二十里地,騎上車就走,他沒覺得自己老。今天,背靠在座椅上,沒多久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覺。他想,人不服老不行啊。
公交車離開嘈雜的城區(qū),范老師鼾聲響起來。他最近有些累,不是身體,是心。汽車一個顛簸,他醒了,抬頭一看,到了羊望鎮(zhèn)公園廣場,映入眼簾的是廣場中間那根高高旗桿上的一面迎風飄揚的紅旗。他的心突然抖動起來。
在鎮(zhèn)政府站下了車。雖說氣溫回暖,山里的風還是很涼,范老師兩手插進羽絨服口袋,來到公園廣場。這里以前是個沙土地面的廣場,每月放一次露天電影,公社有大型動員活動,也在這里舉行,他經(jīng)常被抽來刷寫宣傳標語?,F(xiàn)在地面硬化了,栽滿高大的國槐、大葉女貞樹,還有低矮的紫薇、冬青,成了休閑娛樂的場所。旗桿還立在廣場中央,筆直的不銹鋼管取代了涂刷棗紅色防銹漆的鐵管。他臉色凝重,手扶著高高的旗桿,兩臂微微顫抖,如驚蟄時節(jié)萬物破土般激動。
往左不到一里路就是羊望小學。田野間突兀地出現(xiàn)幾座海拔不高的山,樹木還沒冒芽,郭河水已斷流,河床長滿枯草。羊望小學依山而建,就在前面不遠的村莊附近。
范老師沒有看風景的閑情,沿著郭河往上走。年輕時候,他曾坐在河邊釣魚,目光遠視前方,心里裝滿期盼,像剛播完種的農(nóng)民,等待秋后的收獲。
那年秋天,羊望小學分來三個老師,一位男老師范子青,兩位女老師李臘梅和張素霞。學校不大,四排青磚紅瓦房,前三排是教室,后排是教師辦公室和宿舍。兩位女教師喜歡去范子青宿舍,還總是說他窗前太空蕩了。他去山坡上移栽了幾棵梅花樁,嬉笑著說,待到山花爛漫時,誰在叢中笑?
山坡上梅花盛開了。范子青在河邊釣魚,有魚上鉤,卻提了個空竿。他伸手去拿魚餌,有人遞過來,是李臘梅。她微笑著,臉龐像滴水的梅花。他朝她笑笑,繼續(xù)甩竿。臘梅坐在一邊,兩手托腮盯他入神。晚上聽到有人敲門,范子青知道是李臘梅來看他練書法。張素霞之前也常來他宿舍湊熱鬧,后來,來得少了。
那年夏天一個傍晚,范子青在河邊垂釣,突然間,電閃雷鳴,大雨像學生百米賽跑,說到就到了。他撒腿往學校跑,河水漫上來,辨不清腳下道路。他一腳踩空,重重摔倒在河邊,頭和石頭撞在一起。他眼前閃現(xiàn)一片紅光,便昏厥過去。
他醒來,已躺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張素霞端來一杯熱水說,你命真大,不,是命真好,要不是臘梅趕去找你,把你背到醫(yī)院,你早見東海龍王了。范子青起身,頭像要炸裂一樣,急忙問,臘梅在哪?張素霞說,在隔壁病房打吊瓶呢,哼,我也就丫鬟的命。
老哥,走轉向了?有人跟范老師打招呼。
他熟悉這種腔調(diào),是附近老鄉(xiāng)。他想,真是大白天見鬼了,從看到公園廣場那面紅旗,他就走神,走了一個挺漫長的神。老鄉(xiāng)的問候把他的魂拉回來,這個地方是熟悉的,怎么就迷路了呢。
他轉身一看,見到說話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說,是啊,怎么迷路了呢?
中年男人很熱情,問,看你站這里老大會兒了,走親戚?范老師說,你說怪不,找不著家了,記得羊望小學就在這呀,那條冬夏不斷水的郭河呢?中年人說,你說的那個學校早跟鎮(zhèn)中心小學合并了,郭河在那邊,爬過高坡就是,淹在鳳凰湖底啦。
范老師道了聲感謝,順著中年人指的方向爬上坡,眼前立刻出現(xiàn)一片寬闊的大湖。陽光下,湖面上浮光躍金,波光粼粼,令人目眩。電視新聞里說過,這是南水北調(diào)開挖的一個蓄水中轉庫,當?shù)卣o它取名鳳凰湖。
魂牽夢繞的四合院消失了,山坡盛開的梅花林不見了。范老師很茫然,大老遠趕來就為了這個大湖?前后來了兩次,為什么沒有走進那個校園呢?
想不出合適的理由和解釋,范老師心里很惶恐。
4
回到市區(qū),已是晚上八點多了。范老師在公交車上走了神,竟然坐車走了個來回。要不是路上兒子打來電話,他可能坐到末班車進站了。
城區(qū)華燈閃亮,高樓大廈呈現(xiàn)迷離輪廓。荊泉大道上,出租車匆匆駛過。他想,這些司機真是沒腦子,跑這么快干嗎?難道跟我一樣,也是個不知方向的游魂?
坐電梯上來,樓道里黑乎乎的,他大聲咳嗽,感應燈亮了。以前他回來晚了,也是這樣咳嗽一聲,房門吱一聲打開,家里瞬間明亮起來。老伴站在門口抱怨,又回來這么晚,什么時候不讓人操心?現(xiàn)在,樓道里空寂無人,他的影子躺在地上不動。
范老師掏鑰匙開門,打開客廳的燈。感覺自己在晃動,像站在充滿氦氣的大氣球里,上下飄忽。他倒杯白開水,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熱氣從杯口升起,如山間晨霧彌漫。他注視著自己的腳尖,眼里潮濕模糊了。
有人敲門,范老師揉了揉眼睛,過去打開房門。兒子快步進來。他把茶杯放在桌上,不敢直視兒子。兒子中午有應酬,妻子焦急地給他打電話,說爸沒回家吃飯,打電話不接。兒子連打三次,終于聯(lián)絡上他??锤赣H唯唯諾諾的樣子,兒子心軟下來,問,還沒吃飯吧?他撒了個謊說,吃了,在你張叔家下了幾盤棋。電話里不是說了嗎,以后有事打個招呼,都忙得要命,你……兒子沒再說下去。
范老師眼里閃過一絲不安,笑了笑說,好,以后注意。
見父親這個樣子,兒子心里有些酸澀。父子扯了一些閑話。兒子見客廳擺布還算整潔,進臥室打開燈,出來也沒說什么,把剛才說的話揀出重點,又重復一遍。臨走又看了父親一眼,發(fā)現(xiàn)他眼里虛飄的東西越來越多。
送走兒子,范老師連打幾個噴嚏,他沖了兩包感冒顆粒喝下??磿r間還早,打開電視,選個抗日神劇,在砰砰啪啪的槍炮聲中打起盹來。蒙眬中,又有人敲門,是老伴,輕輕走進來。他慌忙起身迎接,眼里滿是無奈和哀傷。老伴說,老范,你瘦了。他說,沒胃口呀。老伴說,跟我走吧,我給你做清蒸鯉魚,養(yǎng)養(yǎng)身子。范老師精神抖擻,牽著她的手往前走。剛走幾步,一腳踏空,從高高的樓頂上掉下來。
范老師一個激靈醒了,嚇出一身冷汗。他最近老是合上眼就夢見老伴,就連平時走路,迎面走過一個人,不論男女,他都要回頭,認為那是老伴擦肩而過。
父親又一次不規(guī)律地外出,使兒子越發(fā)擔憂起來。上次他吃完早點,說約了人去釣魚,眼看雪越下越大,到飯點還沒回來,兒子打了幾遍電話都沒有人接。下午上班路上,在荊泉河邊的一個僻靜之處,有個老人獨自坐在那釣魚,如一尊雪雕。他下意識地停下車,走近一看,果然是父親。只見他坐在馬扎上,舉竿的手瑟瑟發(fā)抖,兩眼癡癡地凝視對岸,好像不知天氣變化。
兒子感覺父親心理上出了問題,上網(wǎng)一查,恐慌起來。網(wǎng)上說,這種精神恍惚,是抑郁癥的前兆,易走極端,比如跳河、跳樓。他為什么走這條路呢?網(wǎng)上沒說,肯定有他們的道理。
兒子越想越害怕,趁單位定期體檢,帶父親做了個全面檢查。一套程序下來,除了血壓、血脂高一點,身體其他零部件比他都好。事后,他和神經(jīng)內(nèi)科大夫溝通,大夫說年紀大了,反應遲鈍,丟三落四也算正常,要注意生活節(jié)奏和規(guī)律。
兒子不再像以前那樣逼他去散步、哄他去下棋,更不敢勸他去釣魚。每天定時給他打電話。老爸,中午吃排骨吧,附近菜市場有;家里衛(wèi)生紙沒了,麻煩你跑一趟……兒媳特意在小區(qū)北門的一個奶吧訂購了牛奶,每天上午十一點準時取奶。
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范老師要干的事一個接一個。他給兒媳訴苦,這不是強迫我給你們打短工嗎?回家還要看他臉色。孫子笑著說,我爸就是當代黃世仁,哪里有壓迫哪里就要有反抗。說歸說,看兒子廚房里忙不過來,他就主動去打打下手,做事有了條理,不再心不在焉。
這天中午,范老師去取牛奶,一位老太太也在取牛奶。她滿頭銀發(fā),戴著一副金絲眼鏡,像個文化人。她盯了他很久,上前搭訕,老大哥,跟你打聽個人。范老師說,誰呀?老太太說,你認識一個叫范子青的老師嗎?他一臉驚訝,說,我就是,你是?老太太興奮地說,你真是范老師?我是素霞呀,張素霞。他說,你是羊望小學的張老師?
兩位老同事驚喜交加,手提奶瓶在路邊敘舊。在范老師記憶中,他和李臘梅結婚不久就一同調(diào)回市一中,張素霞閃電般地和一位軍官結了婚,不久隨軍去了部隊。她的離開沒告訴任何人,他和臘梅都是后來聽說的。
提起臘梅,張老師惋惜而痛楚。她說,想起羊望鎮(zhèn),真是刻骨銘心。你在家養(yǎng)病期間,臘梅去你宿舍整理,給你洗衣物,大家才明白她喜歡你。那時,臘梅去市教育局的調(diào)令已下來,家里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市委宣傳部的一位年輕干部。大家心里雖然認同你倆是天生一對,但對于臘梅這事,誰都沒說什么,人往高處走嘛。有天半夜我上廁所,見你房間里燈亮著,以為你上班了,走過去,見是臘梅坐在床上流淚。
范老師仰起頭,緊盯樹枝上唧喳吵鬧的麻雀,公園廣場的那面紅旗在他心里呼啦啦地飄揚。他病假期滿,剛回到學校,有關臘梅的或好或壞的消息灌進耳朵,他就像郭河里一根漂浮的木棒,翻來滾去找不到岸。范老師清楚地記得,那年春天,他被抽調(diào)到東郭水庫清淤大會戰(zhàn)指揮部的時候,正是驚蟄時節(jié),陽氣上升,氣溫回暖,山坡上梅花開得正旺。晚上六點,他在廣場剛書寫完標語,正在旗桿下悶頭徘徊,臘梅氣喘吁吁趕來,興奮地告訴他,申請批下來了,她調(diào)回了羊望鎮(zhèn)。
范子青老師聽了,泣不成聲,像個孩子。
5
張老師經(jīng)常給范老師打電話,說,別整天悶在家里,出去轉轉吧。這語調(diào)很耳熟,像兒子,又像臘梅,他應了下來。街頭廣場是老年人的天下,張老師跳舞有板有眼。他總是躲得遠遠的,偷偷觀望,欣賞她的舞姿。她一邊跳舞一邊給他打手勢,他笑著搖搖頭。他們在一起,大都是她在說,他在聽。
時間長了,知道張老師也是苦命人。丈夫轉業(yè)到當?shù)卣尾块T負責人,臨退休前兩年,帶隊外出考察,路上出車禍去世了。張老師退休后,在杭州幫女兒帶孩子。孩子大了,時而回來陪老母親住一段時間。
星期天,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商量老伴燒“百天”的事。兒子給范老師倒杯酒,范老師抿了一口,笑著直夸好酒。兒媳朝丈夫神秘一笑,轉臉問,爸,那個阿姨是誰呀?他嚴肅地說,哪個阿姨?兒媳說,還有哪個?他說,哦,你媽以前的同事。兒媳說,我看阿姨挺好的。他立刻打斷她的話,說,別瞎扯,說正事。兒子端著飯碗,看看媳婦,看看父親,笑著說,好的,說說正經(jīng)事。
老伴“百天”祭那天,兒子臉色凝重,跪在墳前上香燒紙。兒媳和幾個侄女哭哭啼啼。范老師看紙灰徐徐飄向天空,心里有了許多寬慰。
從墓地回來,已是午飯時間。門里近親有十幾口人,在小區(qū)附近一家酒店吃飯。孫子給爺爺?shù)股暇?,范老師雙手端起杯子,莊重地往地上澆了半杯,余下的一口喝下。兒子給他夾了塊清蒸鯉魚,他夾起放在另一個空盤里,旁邊放著一副碗筷,那是老伴的餐具。他夾了魚肉放進嘴里,笑著說,這菜好,有你媽做的味道。
兒子看大家盡興,把椅子往父親身邊一靠,悄悄地說,爸,那事成了,昨天談話下了文件。兒子一邊給父親倒?jié)M酒杯,一邊往空盤里夾菜,盤子里快成山了。
有人給他祝賀,老弟,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
范老師看了兒子一眼,淡淡地笑了。兒子在家很少談單位工作上的事,他一直在等兒子歡笑的這一刻。他心里是糾結的,他知道自己沒能力幫扶他,緊要關頭沒扯他后腿,讓他毫無顧慮地走上新的工作崗位,這就是對他最大的支持?,F(xiàn)在好了,兒子如了愿,自己沒有了顧慮,該履行對老伴許下的諾言了。這個承諾在他心里蓄謀已久,有時壓得他簡直要窒息,他現(xiàn)在終于可以喘口氣了。于是,他端起酒杯說,我替你媽給你祝賀。大家看他爽快喝下,興奮得鼓起掌來。
今天祭奠老人,大家都請了假,飯后在家玩起麻將。范老師觀望一會兒,無心參與,便下樓去散步。走出不遠,他轉頭望著眼前的高樓發(fā)呆。以前老伴問,這城市樓房越建越高,咱住的樓到底有多少層?他拿眼睛數(shù)了數(shù),沒有數(shù)清。后來問兒子,兒子看看高樓,也答不上來。他想,今天看看它到底有多高。
于是,范老師折回身子,回到電梯間,按下最大的數(shù)字“32”,他不由得笑了,以前怎么沒注意這個數(shù)字呢?電梯嗡嗡往上推,約莫兩三分鐘,電梯門開了。他順著樓梯往上爬了十五層臺階。防護門緊閉著,他推門,眼前豁然開朗。
空曠的樓頂上,一陣風吹來,范老師打了個趔趄。他手扶女兒墻,畏縮著往下看。眼下的荊泉公園像一個微縮景觀,河岸的柳樹已經(jīng)泛綠,荊河大道上汽車如甲殼蟲般涌動,繁華的步行街人如蟻群。他搭手向東望去,藍天白云下,幾座起伏的山包清晰可見,那片晶瑩的水面應該是鳳凰湖了。一棟棟棕紅色樓房排列有序,樓上紅旗迎風飄揚,那應該是合并后的羊望小學吧?整齊劃一的樓房是新農(nóng)村整合后的羊望村嗎?他定睛尋找那半山坡的梅花林,此時正是含苞待放季節(jié),但看不到了。
在樓上眺望,羊望山竟然近在眼前。范老師心里一陣感嘆,這鳳凰湖真小,從樓上抬腳就能跨過去。
6
吃過午飯,張老師約范老師在她樓下散步。路旁的楊樹冒出嫩黃的芽,到了楊絮盛開的季節(jié)。楊絮像雪花般在空中漫不經(jīng)心地飄卷,有朵在他臉上起舞。他吹了口氣,楊絮孤傲地打個旋,輕輕飄去。
這時,前面?zhèn)鱽硪魂嚨统涟竦陌仿?。小區(qū)的主干道上,走來一支即將出殯的隊伍。
范老師停住腳步,注視路上送葬的人,張老師站在他身后觀望。
一排移動的花圈后面,四個年輕人抬出一個黑漆棺材,朝南放在路中央,開始行路祭之禮。葬禮沒有農(nóng)村披麻戴孝的隆重,沒有故意撕心裂肺的號哭,后面的女眷哭聲倒是連綿不斷。孝子四十多歲,頭上扣著一頂寬大的白色孝帽,腰間系一條白布條,腳蹬一雙白球鞋,在執(zhí)事的引導下,行了傳統(tǒng)禮祭。親朋好友胸前佩戴一朵白紙花,依次在遺像前三鞠躬。很快,孝子胸前抱著牌位隨棺緩行,上了一輛小客車,其他親朋攙扶著一位號啕大哭的女眷上了一輛大巴。車輛徐徐開出小區(qū)大門后,那女眷的哭聲還在上空縈繞。
小區(qū)漸漸安靜下來,除了依然飄揚的楊絮,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范老師臉色沉重,久久凝視空中,目光追尋著飄散的柳絮。張老師說,喪主的兒子是一位領導干部,人很低調(diào),其實,人老了都要走這一步的。范老師點點頭說,是啊,我看到結局了。他心里想,從領悟到生存價值那刻起,自己就在這條路上起步了。
老伴“百天”祭不久,兒子晉升了,工作起來更是腳不著地。范老師心想,你小子的坎兒過去了,我的鬼門關還沒過呢,我對得起你了,你要理解老子的一片苦心。老伴呀,當年你為我放棄一切,我還有什么不能舍的呢?
范老師一直想告訴張老師,他是李臘梅永遠的范子青。
范老師找出梨木梳子,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心里想,一生一世還沒過完呢,扯什么三生三世呀。他把陽臺上的梅花剪了枝條,施肥澆水??疵坊ㄩL得根深葉茂,他臉上露出笑容。他對著梨木梳子發(fā)誓,改變以前的臭毛病。老伴修剪梅花時只要喊一聲,子青,茶杯!他就把茶杯遞過去;飯菜做好,他喊一聲,臘梅,吃飯了!老伴就過來吃他做的清蒸鯉魚。
這天夜里,范老師剛睡著沒多久,又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知道又做噩夢了。他再也無法安睡,打開所有的燈,在屋里踱來踱去,終于找到要干的活,去廚房燒開水。很快,水開了,他盯著噗噗冒熱氣的壺嘴出神,猶豫了很長時間,沒有去關火,直到熱水溢滅了燃氣。他倒?jié)M兩個口杯,剩余的水倒進水瓶。他端起一杯灑在地上,另一個杯子放在茶幾上。
他走進臥室,打開衣柜門,找出一件藏青色西裝,穿在身上有些肥大。那是老伴在他七十歲生日時買的。他把梨木梳子放進衣袋,拿起茶幾上的杯子,打開屋里所有的燈。墻上掛歷顯示今天是三月五日,正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第三個節(jié)令——驚蟄。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節(jié)令。掛鐘剛好指向十二點十分,正是老伴離開的那一刻。
范老師關上門,連咳兩聲,感應燈亮了。他看了一眼空洞的樓道,一手提茶杯,一手按下電梯藍色按鍵。電梯下來,唰地躥到樓頂。
樓頂上風很大,范老師茫然走上去。今夜沒有月亮,大概被云霧遮擋了。錯綜的樓房聳立在街道兩旁,樓棟大多熄了燈,窗上銀光閃閃。
眼前的一切幽暗曖昧。范老師沒有找到起伏的山包,鳳凰湖也不見了,卻聽得到它們在黑暗里喘息的聲音。城市還沒有睡著,步行街的霓虹燈在朦朧中閃爍。荊河大道昏暗的街燈下,偶爾有出租車在空曠的大街上穿梭,像找不到方向的夜風。
黑暗的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接著一聲悶雷炸響。范老師打了個冷戰(zhàn),手里梨木梳子哐地掉在地上。他心里一陣抽搐,彎腰撿起來,把梳子緊緊攥在手心里,像攥著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片。
這時候,范老師聽到背后有人敲門。他驚訝地轉身,叫了聲,誰呀?靜候防護門打開……
空中有雨滴落下。夜很靜,風很涼,雨也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