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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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是父親八十六歲壽誕,王千鈞想送父親一件生日禮物,送什么好呢?剛過了中秋,日子還遠著呢。起了一個念想,一天想一遍,就像種下了一棵葫蘆,一天生一葉,一天開一花,這藤蔓恣意地生長,沒幾天就在心里爬滿了。送一件生日禮物,原本是件很簡單的事,買一件老人稀罕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或者帶父親出去游玩幾天,無非一個孝心。
好像不行,王千鈞說服不了自己,他送父親的禮物,必定是父親特別想要的,比如,父親心里有一個小空,給他整整齊齊地填滿。父親這一輩子,多少困難的日子過去了,到了耄耋之年,沒有多少念想了,也許有,父親不說。王千鈞心里踏實不下來,他想問問父親,順著父親的心意,送他一件稱心稱意的禮物。
晚上吃飯,他問父親,這一輩子,您最稀罕什么?您還有什么沒實現(xiàn)的愿望?父親捏著酒盅,抬眼看著他,酒盅沒往唇上沾,他不理解兒子為什么這樣問他。父親放下盅,想了一會兒說,你怎么想起來問這個?這一輩子,經歷了不少事,總算過圓滿了,稀罕啥呢,沒啥稀罕的了,要說愿望,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父親這樣說,他反倒怪自己問得唐突,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怎么會張口跟兒女要禮物呢?
他跟媳婦談起父親壽誕的事。媳婦說,是該送老人一件可心的,快九十的人了,還能過幾個呀?媳婦也沒想好送什么禮物。不說大富大貴,該有的想有的都有了,到了晚年,不就圖個子孫滿堂快快樂樂嗎?往年到了老人的壽辰,定一桌飯,大哥一家,大姐一家,熱熱鬧鬧為老人祝壽,一年一遭,年年如此。今年除了吃一頓飯,他想給父親準備一件禮物,一件特殊的禮物。
像往常一樣,吃過早飯,他去了工坊,徒弟們早到了,丁丁當當忙著各自的活計。他凈手凈面,點了一根檀香,檀香裊裊,彌漫了整座工坊。徒弟捧上一杯茶,他喝了半盞,打開一張圖看了起來。
今天的活兒有點特別,北京有個朋友說要一座佛龕,朋友向佛,想請一尊佛供著,壓壓心里的虛躁之氣。圖紙是朋友發(fā)過來的,像一張掛滿芝麻的燒餅,朋友不說,他不會往佛龕上想。朋友在文化界名頭可不小,但大家也有大家的短處,比如朋友的這張器型圖,畫得就不怎么好看。朋友在電話里說,不要繁雜了,簡單就好。朋友越說簡單,越不簡單。
以前他也做過幾座佛龕,沒這么大,也沒這么素,完全按他自己的想法,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朋友給了一個輪廓,剩下的他要替朋友想周全,朋友的意思他明白,大氣、簡約、莊嚴,又要功德圓滿,又要自性清凈。朋友要的器物不鐫花,不鏤草,不嵌不錯,不琢不磨,全素。玉不琢不成器,越素的東西越難做,既然答應了朋友,就不能讓他失望。想了半晌,心里空蕩蕩的,終究沒有個結果。
不覺出了工坊。工坊外邊有一個很大的園子,這個園子是他的閑散之所,忙了,累了,出來直直腰,換換氣,醒醒腦子。園子里種了幾樣花草、幾棵月季、幾棵扁柏,園子中心栽了一棵海棠。秋海棠真好,春天一樹繁花,繁花一謝,坐了一樹果子,像一樹綠鈴鐺,風一搖,滿樹簌簌地響。
秋天過去了一半,海棠果子半邊臉紅了,再有幾天,天氣一涼,落一場清霜,海棠果子就紅透了,咬一口,滿口汁水,一半酸,一半甜。藏在葉子里的果子,恬淡,幽靜,自在,半藏半露之間,好像睜著一只只佛眼。他突然心領神會,心里一下子亮了,知道佛龕該怎么做了。
回到座位上,喝了幾口茶,把形制想好,還是跟以前一樣,先畫一張圖。然后呢,他的身邊有一口缸,缸里有半缸塑泥,塑泥是春天買的,醒了一春一夏,筋道,應力也好,正好用。他在一張大紙板上畫了一片菩提樹葉,心形的菩提葉真是好看,圓融中帶著一個長長的葉尖,太圓融了未必好,有了這個尖,反而更自在,更有生活氣息。他反復看著畫稿,嘴角一笑,為自己的設計悄悄驕傲了一下。
徒弟們聚攏過來,一圈腦袋把菩提葉遮住了,看了一會兒,又散開了,大家都說好看,葉緣好看,葉脈也好看,反正是個好看。至于好在哪里,徒弟們個個年輕,沒藝術造化,也沒美的覺悟,說不出子丑寅卯來。一葉菩提代表信仰,兩葉菩提代表希望,菩提葉是佛的信物,佛說,贈你一片菩提葉,就把生命的真諦送給了你。
他畫完了圖,抄起一把塑泥,像孩提時那樣,一把黃泥巴玩出好多花樣來,拍拍打打,揉揉捏捏,在案子上做了一個葉模,把玲瓏的葉齒勾出來,把絲絲絡絡的葉脈壓出來,一片佛性蘊意的菩提葉安靜地躺在案子上。他還是不放心,又重新打量了一遍,沒破綻,沒疏漏,就這樣吧。對自己這個別出心裁的設計,他很開心很滿意。
要不要給父親做一只佛龕呢?這個念頭在腦子里閃了一下。
中午吃飯,他還在想佛龕的事,把圖紙給父親看,跟以前一樣,每當有了新作品,他一定征求父親的意見,向父親請教,在他心里,父親才是真正的大師。王家錫雕立世三百年,到他這一輩傳了八代,父親是承前啟后的一代,也是關鍵的一代。若不是父親虔心真誠,把錫雕工藝傳承下來,把手上的功夫和心法一點點傳給他,魯王工坊怕是早就不復存在了。
父親是王千鈞的開蒙師傅,當然,父親也是他生活的導師、人生的導師、錫雕的導師。他從九歲跟父親學錫雕,到今天四十多年過去了,父親一天天老了,老態(tài)日漸顯現(xiàn)出來了。曾經年少輕狂的他,不覺之間也進了知天命之年,多年媳婦熬成婆,他也成了一代錫雕大師,他的作品,有了自己的風骨和思想。真該感謝父親。
父親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了一遍,眉梢上結著一層喜氣。父親一般不輕易表態(tài),問,定稿了?王千鈞說,沒呢,想聽聽您的意見。父親摘下花鏡,點頭說,想法不錯,要講究個動靜關系,葉子太平太直,味道就平淡了,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半舒半卷最好,蓮臺上加一朵蓮,也是半開半合,單獨放一個香爐不好看。這就是父親,這就是大師,看著自己的設計,他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只是不知少在哪里。
他試探地問,送給您一座?請一尊佛,養(yǎng)養(yǎng)心。
父親搖頭。
下午的時光靜穆悠閑,葉模做好了,他心里安然了不少,把泥模修改了一遍,開始贊嘆起父親的眼光來。改好了的菩提葉,半張半開,舒卷有致,像一襲穆然的袈裟,佛坐在這枚菩提葉下,雙手合十,超度世間的人和事。一葉一菩提,萬物皆有佛心。做這樣一件器物,如同結了佛緣,沾了佛性,受了佛的燭照一樣,他的心變得通透清朗了起來。
在制作一件大器之前,必須先靜下來,心靜身靜,從心到身,里外通泰,給心騰出空閑,把思路理一理。王千鈞在園子里侍弄了一會兒花草,把花枝花朵打理了一遍,順手摘了一朵半開的黃月季,在博古架上取了一只梅瓶。他想插一瓶花,給生活添一些色彩,給工坊帶來一絲喜慶,讓自己的心松弛下來。心里干凈了,有了赤子之心,人和器物化于一起,做出來的器物,就沾染了他的個性和氣質。
這只梅瓶是他年輕時做的,做了有些年頭了,拂去塵埃,梅瓶光亮無比,梅花上的刀線,依舊那么豐潤,是件好東西。他感嘆時光流逝之快,轉眼之間,他也老了。人老是從心里老起來的,不浪漫了,沒了激情,就是老了。他摩挲著梅瓶,越看越喜歡,沒想到今兒派上了用場,舀了一勺清水,把黃月季放在案頭上。黃月季花朵碩大金黃,花藥楚楚可憐,香氣絲絲縷縷吐出來,他的心醉微微的了。
他選好一張錫板,按圖紙裁了一個大概的形狀,錫板隱現(xiàn)著一束光。他坐在案前丁丁當當敲打著,清脆的錘聲,像一曲音樂,在他心里激起朵朵浪花。他的錘揲工藝已經非常純熟了,隨著不停地錘打,菩提葉一點一點舒展,一點一點鮮活起來。
素器最好用錘揲,簡潔的器物最適合樸素的技法,才能保持金屬原始的屬性。經過千錘萬擊,這件尚未成形的菩提葉,很快有了肌理的變化,沒了冷冰冰剛性的質感,散發(fā)著返璞歸真的意味,多了一分安詳自在的文人氣。他要的不就是這個效果嗎?
七天后,這件精美的菩提葉佛龕,立在了他的案頭。徒弟們圍著佛龕看了又看,替師傅高興,感嘆師傅超凡的藝術造詣。假如有一尊佛陀坐在龕里,佛龕就生機盎然了。佛龕高三尺三寸,蓮花座,右邊一朵半開的蓮,蓮心插一支香,滋味就活脫脫地出來了。菩提葉條條清晰的葉筋像極了普渡眾生的佛光,佛家說的“大光相”,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父親來了,繞著佛龕轉了一圈,眼里有一束光,在佛龕上停住了。王千鈞問,還行吧?父親沒說什么,依舊專注地看,器型也好,工藝也好,質樸,沉穩(wěn),莊重,他替兒子高興,為兒子自豪,但他不能說。若說做別的,比如,茶器酒器把玩器,或者別的什么俗器,毛躁一點,哪怕有點破綻,也無傷大雅,佛器不行,佛是無量之神,妙凈莊嚴,沒有敬重之心,沾染一點俗氣、一點瑕疵也不行。
半天,父親說,葉尖太直太硬了,還是軟一點好。
第二天,他給朋友發(fā)了一張圖片。朋友在微信里說,好!這一聲叫好,離得太遠了,他還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2
工坊里來了一位老人,八十多歲的年紀,頜下一綹飄然的白須,衣著干凈樸素,一臉自在安閑。老人手里攥著一個小布包,進了門朝王千鈞微微一笑,反復打量著王千鈞,面容和悅地問,你是王家少老板?不錯不錯,有你父親年輕時的樣子。王千鈞身形高瘦,面目清朗,笑如春風,精神,和靜,灑脫,有藝術家的氣質。
老人分明有來歷,對他們王家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王千鈞謙和地說,老人家,我叫王千鈞,您認識我父親?老人說,認識,你父親叫王雷,魯王工坊第七代。你父親還好嗎?王千鈞把父親的近況說了一遍。老人說,你父親年輕時要本事有本事,要模樣有模樣,練過幾年拳腳,在萊蕪東西兩關是有名的練家子,老來是該有個好身子。王千鈞趕忙遞上一杯水,面前這位老人看著親切,卻不認識,又仿佛在哪兒見過。
王千鈞問,老人家,怎么稱呼您?老人笑而不答。
然后他坐下來,把手里的小包輕輕放在工作臺上,把包打開,笑笑說,王老板,我給你看樣東西,這東西呀,八成你沒見過。王千鈞好奇地看著這個不大不小的布包。老人掏出一副白手套,一邊戴手套一邊說,你們王家的東西,好認,打眼一看,八九不離十,工藝好,器物也好,貨真價實。你爺爺那一輩,你王家的生意那真叫個好,一兩銀子一兩錫,在萊蕪,在泰安,在濟南府,那是頭一份。
老人是個喜歡說話的,又喜歡王千鈞身上的謙謙君子之風,話不由多了起來。王老板,聽說過韓復榘吧?韓復榘在山東省主席任上每年都來萊蕪巡檢,說巡檢好聽,說白了就是下來搜刮民脂民膏。王千鈞點頭一笑。老人說,韓復榘的小老婆紀甘青,對你王家的器物,那叫個真喜歡,從濟南府專程跑到萊蕪打錫器。
老人慢條斯理地打開包,里邊裹著一層白色的絹紙,絹紙散發(fā)出隱隱的清香,剝了絹紙,又是一層淺紫的絲絹,絲絹裹著一個好看的器物,打開絲絹,原來是一件錫器。老人說得沒錯,這件器物他沒見過,陌生又熟悉。老人捋了一把胡須說,王老板,你呀,搭搭眼,過過手,看看是不是你們王家的活兒?
王千鈞戴上手套,雙手把錫器捧起來,一上手心里跟著一動,手里沉甸甸的,心里也沉甸甸的,這種感覺好多年沒有了。他又看了老人一眼,老人也正看他,兩雙眼睛一碰,各自笑了一下。他判斷老人是位資深藏家,也是見過器物的人,八成跟他王家有緣。是他家的活兒。他看了器物,看了底款,心頭跟著一熱,這是他的爺爺——魯王工坊第六代傳人王新文的活兒。這件寶貝失傳多少年了,今兒突然回到他手上,他不由激動起來。
這是一件煮酒器,年代太久遠了,酒器上了包漿,依然光彩熠熠。王家的錫器用料極為考究,三百年來,一直用三九云錫,純質的錫料,穩(wěn)定性特別好,不管過去多少年,依舊簇新光亮。
器型通體高二十厘米,挺拔秀麗,三足鼎立,器肩附著兩只精神的虎耳,虎耳上掛著兩只鈕環(huán),渾圓的器身上雕著一蓮花一花箭一截肥胖的藕瓜。整件器物寬厚敞亮,莊重樸實。大概是陪嫁用的,寓意花開富貴,佳偶天成。
王千鈞仔細看著器身上的鐫花,一時不忍釋手,花形生動簡潔,清新大方,下刀果斷,刀線流暢、圓潤、穩(wěn)健,深一分則生硬,淺一分則俗氣,那一朵蓮,匆匆?guī)椎断氯?,就鮮活了起來。在王家歷代傳人中,最數(shù)爺爺?shù)年幙袒顑汉?,以前只是聽父親說,今天見了,才覺得他王家家學淵源,沒有幾十年的修煉,是不能輕易參透的。他在手里不停地摩挲著,仿佛看見爺爺坐在案頭提錘鏨花的樣子。
準確一點說,這是一件煮酒組合器,外邊是罩器,打開上邊的鈕手,掰開機關,可把內膽拿出來,內膽素凈,壺嘴兒、壺把兒,一應俱全,既可坐在小火爐上煮酒讀書,又可注水溫酒談天。他的曾祖,也就是爺爺?shù)母赣H——第五代傳人王俊亭制作的錫器,曾在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榮獲銀獎。爺爺承襲了曾祖的技法,精心制作的這件煮酒器,何嘗不是國之重寶呢。
父親跟他說過,爺爺做過一件煮酒器,既是爺爺?shù)某擅鳎彩囚斖豕し患覀髦畬???箲?zhàn)期間,魯王工坊遭了兵火,煮酒器流失到外邊去了,從此下落不明。可惜啊,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了。父親跟他說起這件煮酒器的時候,眼圈紅了。那時他想,不就一件煮酒器嗎,也未免太矯情了。
那么,這件煮酒器是什么時間流失的呢?
1938年5月,萊蕪陷落,日本鬼子在汶河南岸安仙村駐扎下來,覬覦王家錫器,又不好明搶,硬說魯王工坊暗通八路,為八路軍制造槍械,把爺爺綁了,把錫器一概抄沒了。魯王工坊十三間工坊頃刻之間化為灰燼,煮酒器從此不知下落。那一場大火,對萊蕪王家錫雕是一場空前的浩劫,王家累積百年的家業(yè),像汶河水一樣,一路向西,滄浪而去。
去年夏天,父親突然起了一個念想,帶他來汶河岸邊看魯王工坊舊址,父親指著遍地荒草說,這一帶以前是咱們王家的根基,有你祖爺爺、你爺爺多少心血啊!父親的眼前,仿佛看見了那座早已消失的王家大院,前后兩院,前院住著王家一門老少,過了前院的穿廳是后院,后院是工坊,丁丁當當?shù)腻N聲,從早上一直響到傍晚。
父親站在河邊,久久不愿離開。大汶河水草偎岸,波光閃閃,不遠處的打樁機哐當哐當直響,驚起幾只白鶴,呼扇著翅膀飛走了。最快明年春天,這塊地方就會立起一群高樓,一個現(xiàn)代化的小區(qū)將在汶河岸邊拔地而起。父親說,王家錫雕根深三百年,合抱之樹,不是一天長起來的,一天開一葉,一年發(fā)一枝,才有了今天這個樣子。
摩挲著煮酒器,王千鈞難掩激動的情緒,他想高價買下來,作為壽禮,還有比這件煮酒器更令父親高興的嗎?不過,這件器物究竟什么來歷呢?不明不白的東西,即便是他家的,送給父親,父親也絕不肯接受。
他問老人,老人家,這件寶貝失傳多年了,您老是從哪兒得來的?老人笑笑說,我算是半個玩家,喜歡收個雜器,又特別喜歡咱萊蕪的器物,這件東西收了有些年頭了,來歷你只管放心,孩子從海外淘來的。
王家的器物在日本、東南亞流傳很廣。前幾年他去日本,在札幌,進了一家私營博物館,這家小小的博物館,居然館藏十幾件中國錫器,有幾件東西看著特別眼熟,有沒有他王家的東西呢?
王千鈞問,海外?
老人點頭說,日本。日本人喜歡中國的器物,在一個朋友家,孩子見了這件器物,看了一眼就喜歡上了,費了好大的唇舌,用一件元青花換的。
他問,元青花?可是個好價錢!沒想到他王家的錫器,居然值一件元青花。
老人說,是,元青花荷葉盞,正經景德鎮(zhèn)官窯的東西。
老人是什么意思呢,是還給王家,物歸原主,還是另有打算?王千鈞想問又不好問。老人說,我想復制一件,要求不高,原汁原味就好,王老板,不知你能不能做?這件組合器,二十八個小件,好幾個機關呢,太難了!王千鈞點頭。
老人說,王老板,這行的規(guī)矩你懂的,復原歸復原,器物碰不得,只能看不能拆,你想好了再說,不能做就算了。老人分明想看一看王家錫雕傳人有沒有勇氣接他這趟活兒。王千鈞微微一笑,眼睛盯在器物上,沒說能做,也沒說不能做。老人說,王老板,價錢好商量,隨你要。
王千鈞揣摩了一會兒,這件煮酒器無論工藝還是技法都是很難逾越的,他還是很想試一試,畢竟是他王家家傳的東西,他想留一件,給父親做壽禮。王千鈞說,老人家,咱們不說錢的事,我想試試,東西放我這,您老放心嗎?
老人說,放心,以前沒少跟你王家打交道,我說的這個以前,早了去了。王千鈞把器物包起來說,老人家,您老留下個電話,哪天做好了,我給您老送過去。老人掏出手機,照了幾張相,不舍地說,王老板,不是我多心,立此存照,哪兒磕了碰了,我可不依,這件器物,世上多年見不到了。
老人走了,王千鈞想,他是誰呢?
3
王千鈞把煮酒器帶回家,沒忙著給父親看,吃過午飯,給父親量了血壓,確定父親的身體沒問題之后,泡了一壺茶,陪父親喝茶聊天。往常王千鈞吃完飯,就匆匆走了,工坊里的事情太多,他在家待不住。父親問,你不忙?王千鈞說,忙過去了。父親不說話,他知道王千鈞有事跟他說,王千鈞不說,他也不問,爺兒倆默默地喝茶。他們父子之間本來話少,除了工藝上的事,沒別的話說。
王千鈞說,今天見了一件器物,咱的,老的。父親的眼睛一亮,依舊不問。王家出去的東西太多了。王千鈞說,從日本淘過來的,主家說復制一件,我想試試,復制起來很難。父親眼睛又亮了,難住兒子的東西不多,王千鈞說很難,他就知道這件器物,一定是他王家失傳的器物。
父親問,日本?
王千鈞點頭說,日本。
父親眼里閃了一下,更明亮了。又問,誰的?
王千鈞說,爺爺?shù)摹?/p>
父親說,快拿過來!
王千鈞把小布包放在茶臺上,父親的手在身邊抓摸,王千鈞忙把眼鏡遞到父親手里。父親閉著眼睛,靜了一會兒,小聲說,打開吧,慢著點。王千鈞一層層把包裹揭開,煮酒器呈現(xiàn)在父親面前。父親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煮酒器,默不作聲。
王千鈞把手套遞給父親,父親擺擺手不接,眼睛盯在煮酒器上,過了一會兒,父親肯定地說,千鈞,沒錯,是你爺爺?shù)幕顑?。接不接這趟活兒在你,想好了再給人家回話,不要輕易碰你爺爺?shù)臇|西,上邊沾著你爺爺?shù)幕昴?。王千鈞不免詫異起來,父親夢寐以求的東西,現(xiàn)在就放在他面前,他反而那么平靜。
王千鈞說,我想試一試,往后見不著了。
父親面色凝重,想了片刻說,千鈞,見了主家,替我說聲謝謝,保存得這么好,藏家是個懂器物的人。咱王家的東西啊,在外邊待得時間太久了,想家了,想家了就回來了。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你爺爺做這件器物那年才二十七,二十七就成名了,你今年多大了?是父親忘了他的年紀呢,還是批評他?
王千鈞試探地說,我想買下來,您的生日快到了。父親看著煮酒器搖頭,好像沒聽清他說什么。王千鈞又說了一遍,父親嘆息了一聲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我王家從不回購自己的東西。王千鈞明白父親的意思,君子成人之美,不掠人之美,人家喜歡,是他王家的幸事。
一個下午的時間,父親一直盯著煮酒器看,喝茶也看,吸煙也看,一直看到心里去。也許他想念父親了??蠢哿耍彩强赐噶?,父親說,收起來吧。王千鈞剛要包起來,父親突然抱起煮酒器,在煮酒器的鈕手上輕輕咬了一對牙印,兩行老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一個多月的時間里,王千鈞沒日沒夜盯著器物看,把每個小件、鈕手、機關想了一遍,在腦子里建了一個模型。在沒有想清楚之前,他不會輕易動手。沒過幾天,主人不放心,打電話過來問,王老板,你想得怎么樣了?我等你回話呢。王千鈞說,腦子里有了。
腦子里有了,身上就有了,手上就有了,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不會輕易答應人家。那邊又說,王老板,我說個要求,也算是個規(guī)矩,記住我的話,器物做好了,不能長一分,不能短一分,器物一斤八兩八錢,多了少了都不行,你們王家歷來說話算話,一諾千金。王千鈞應了下來。
擇了一個吉日,王千鈞準備開工。開工之前,他把爺爺?shù)漠嬒裾埖搅斯し?,爺爺?shù)你~版畫像就放在他面前,爺孫倆離得那么近,又離得那么遠。他腦子里殘存的畫像,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那年他剛記事,好似在工坊里,那時候他家的工坊很小,兩間黑洞洞的房子,房子里的小火爐呼呼作響,光亮的砧臺、錘子、鏨子、剪子……貨架上放著無數(shù)的錫器,靠窗有一張短短的條案,父親戴著圍裙,坐在條案前,丁丁當當?shù)厍么?,好像永遠停不下來。
他清晰地記得,他坐在爺爺?shù)膽牙铮瑺敔敯研″N擱在他的手里,他還握不住小手錘呢。他只記住了爺爺?shù)挠跋?,清癯的面容,一縷飄逸的白胡須。他的小手抓著爺爺?shù)暮?,爺爺哈哈大笑起來。后來的事,他不記得了。爺爺去世得早,在他僅存的記憶中,只有爺爺?shù)男β暫湾N聲。
他給爺爺上了一炷香,煮酒器在煙靄里顯得靜穆,仿佛正放出一縷縷的酒香。帶著徒弟們拜了爺爺?shù)漠嬒?,心里一下子明朗了起來。他在心里說,爺爺,您的煮酒器復原工藝,咱今兒開工,孫兒有不敬的地方,請您原諒。外面起了一陣喧嘩,徒弟們說,師傅,爺爺過來了!父親很少來工坊,一來走路不方便,二來怕干擾兒子做活兒。
父親怎么來了?徒弟們紛紛出去迎接父親。煮酒器復原開工的事,他沒跟父親說。做一件新器,復原一件老器,是緣分也是人與器物的相互成全,不占天時地利人和,再好的器物也上不了魂,做出來的器物,很難有精氣神。
他不想弄多大的動靜,心里有躁氣,手上就有了躁氣,器物也安靜不了,哪天復原成功了,就把一件完整的煮酒器送給父親。這一段時間,父親特別安靜,喝茶聽戲,侍花弄草,來了興致,在院子里走一趟太極,閃展騰挪,身形干凈利落。父親心無俗事,玩得自在開心。他有時會想,難道父親把復原煮酒器的事忘了?
王千鈞把父親扶到座位上。父親喘勻了氣,又站起來,向爺爺鞠躬,給爺爺?shù)漠嬒裆狭艘煌氩琛8赣H問,今兒開工?王千鈞點頭。父親又問,請黃歷了?王千鈞搖頭。父親臉上頓時有了怒容,多大年紀了,做事還這么毛躁!父親從袖口里拿出一小方紅紙,壓在案頭上。王千鈞看了一眼,紅紙上寫著:公元二〇二一年八月十七日紫微在天開工大吉。
現(xiàn)在這間工坊里,爺爺、父親、他,還有他的徒弟們,大家一臉圣潔,一心虔誠,師徒三代一塊兒復原爺爺百年前打造的器物。徒弟們把火爐搬出來,把錫錠抱出來,剛要點火煉錫,父親大聲喊了停。王千鈞茫然地看著父親,父親這是怎么了?父親說,我記得庫房里還有一塊老錫,快取出來用,新錫火氣大,用不得。
父親一說,王千鈞想起來了,庫房里是有一塊老錫,幾年前翻修舊房,在房梁上發(fā)現(xiàn)了這塊老錫。大概是爺爺那一輩留下來的,以備將來之用;也可能是父親藏起來的?!拔幕蟾锩蹦菐啄?,王家錫器成了“四舊”,上邊一句話,魯王工坊的爐火熄滅了。自從爺爺?shù)闹缶破骰氐焦し?,他隱隱覺得工坊里有人走動,他甚至聽見一兩聲咳嗽,那么清晰,一個白胡子老頭影子一閃,倏忽之間不見了。
坐了一會兒,父親說,復原老器,不同別的,別圖省事,按老禮古法化錫制版,焊接雕花,打造成型,全用手工活,先敬了爐灶再動工,一步一步地來,別毛躁了,要緊的是別動你爺爺?shù)钠魑?。他一一應下來,父親又說,從開工到停工,一天一炷香不能少,開工先敬祖,敬的是祖師爺,敬的也是你自己的心。父親交代完自個兒走了,拐過了角門,秋海棠把父親的影子遮住了。
一個月之后,煮酒器復原終于大功告成,王千鈞長舒了一口氣,身子好像累著了,哪都覺得酸疼。完工那天,父親又來看了一眼,老器新器反復比對了一遍,一句話不說,哈哈笑了兩聲。給爺爺上了完工香,父親紅著眼圈說,爹,您老人家的器,您孫子傳下來了,規(guī)矩尺寸一樣的,您老的神魂,千鈞接過來了,咱王家這一爐火,越燒越旺!父親的聲音很小,只有王千鈞明白父親說什么。
器物復原好了,老人沒了動靜,人沒來也沒打電話,左等右等,十幾天過去了,老人遲遲沒來,他想給老人送過去,卻不知老人家住哪,打了幾回電話,那邊不接。他想,等幾天吧,興許老人出遠門了呢。過了幾天,老人突然來了電話,王老板,對不住了,沒跟你言語,這邊有事,我回日本了,真替你王家高興,魯王工坊后繼有人!
他執(zhí)意把老物新器還給老人,寄過去也行,凡事有始有終。老人說,你發(fā)來的復原器照片我看了,跟原物不差分毫,你爺爺?shù)纳窕辏銧敔數(shù)募挤?,你繼承下來了,王老板,東西擱你那,物歸原主,王家的東西就是王家的,器物在你王家,才發(fā)揮它的價值,一輩傳一輩,才會傳承有序。
王千鈞說不上是感動還是感激,攥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了起來。他再一次想,那位老人是誰呢?那位老人肯定跟王家有很深的淵源。
王千鈞把兩件煮酒器抱回家,一件給父親做壽禮。原本想到父親壽辰再告訴父親,萬一父親不喜歡呢?萬一不是父親的心中之物呢?王千鈞把兩件一模一樣的煮酒器,放在父親面前。父親向煮酒器行了一個大禮,戴上手套,一遍一遍地摩挲起來。
王千鈞說,這件新器給您做壽禮,爺爺?shù)钠魑锕┢饋恚弁跫业睦掀?,越來越少了。父親搖頭說,真是糊涂,你爺爺?shù)钠魑锞褪悄銧敔數(shù)钠魑?,復原得再好,也是你爺爺?shù)臇|西,哪有父親給兒子做壽的?
王千鈞心里始終有一個疑問,問父親,那位老人是誰呢,您記得不?
父親想了半天,沒想起老人是誰。王家的故交很多,喜歡王家器物的人多了去了,過去了那么多年,誰還記得呢?父親說,千鈞,記住人家的好,別管老人是誰了,他不說有他不說的道理。咱王家的東西,也是國家的東西,復原器留下,原物還給國家,過幾天你聯(lián)系一下省博物館,找個好日子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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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間,進了九月,離父親的壽辰越來越近了,他有了緊迫感。心里的那根青藤把他的心纏滿了。送父親什么好呢?父親做了一輩子錫,喜歡了一輩子錫,他一定要送父親一件自己親手制作的錫器,這也是王家的傳統(tǒng)。方向定下來了,在器型和工藝上,他反而拿捏不準了,父親到底喜歡什么器物呢?
做一件器物,需要一個機緣,沒這個機緣,做出來的東西沒有靈性,木木呆呆,不是他喜歡的他不做,不是心中的器物他不做。為什么呢?不為什么。匠心上不了器物,那東西跟一塊頑石沒什么兩樣,哪天心里飽滿了,手上的靈氣就來了。
這段時間他特別忙,到上海參加了一個國際文化藝術展會,又到省里開了一個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會議,耽誤了一些日子。不知怎么,上面聽見了動靜,一定要開一個煮酒器復原發(fā)布會。他很不情愿,又不好拒絕。
父親說,你不好說,我跟他們說去,不搞了,名聲不是吹出來的,王家的祖訓是什么?正直做人,忠厚傳家,無為而為。父親老了,骨頭沒老,脾氣也沒老,王千鈞為父親高興,又怕把上面惹著了。
讓人煩心的事,該來的它還得來。
宋子明處長帶了幾位客人來看展品。一位是孔府文化研究院的專家孔慶雙,孔慶雙對青銅器、金銀器、錫器、雜器很有研究,又是孔家的人,大家對他一臉敬重。一位是文盛文化旅游開發(fā)公司的總經理,叫陳嘉禾,白白胖胖,挺著一個大肚子,像一尊沒開光的彌勒。一位是文盛公司的藝術總監(jiān),小個子,瘦巴巴的,一臉文氣,看樣子跟文化結緣很深,宋子明叫他郝總監(jiān)。
不管怎么說,孔慶雙來了,還是值得高興的。
王千鈞每年接待幾十撥客人,有來看展的,有來談合作的,有來拜師學藝的,也有一些文化閑人來欣賞他的作品,報社也來,電視臺也來……人家慕名而來,人家?guī)兔Χ鴣恚囊患乙膊缓镁芙^,哪一家也得罪不起。誰讓他是國家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呢,誰讓他是魯王工坊第八代傳人呢。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有一譽必有一毀,人來人往,紛紛擾擾,他哪有時間啊,真是不勝其煩。
魯王工坊的展廳,在萊蕪龍?zhí)段鹘?,三層建筑。一樓二樓辟做展廳,展廳里都是王千鈞的個人作品。三樓是王千鈞的個人工作室,這間工作室他不常來,大多數(shù)時間在工坊做器物,只有來了客人,他才過來陪客人說說話。有時候他也邀請幾個朋友,來展廳喝喝茶談談天,說說工坊的事,說說文化的事,碰撞碰撞還是有益處的,只有這時候,他才渾身松弛,感受朋友帶來的快樂。
每逢來人,可能三五人,也可能上邊領導帶隊來,再不就是學校來這里搞校外實踐,不管多么忙,他一定扔下手上的活,帶著客人在展廳走一遍看一遍,林林總總上千件作品一一介紹下來,回答客人不著邊際的問題,厭煩又疲累。客人走了,生一會兒悶氣,好在這些年脾氣漸漸磨得圓潤了。
宋處長來過幾次,又是朋友,對王千鈞的作品很熟悉。這一次,宋處長親自講解,把展廳的主要作品,給孔專家、陳總、郝總監(jiān)介紹了一遍。
孔慶雙對吉祥缸特別感興趣,站在展柜前不走了,看了又看,贊嘆說,器型古樸,渾圓大氣,拙中見巧,工藝精湛,真是難得一見的大師級作品!陳總的心好像不在這,目光游移不定,也不說話,倒是郝總監(jiān)問這問那,看得十分仔細。
隔著玻璃罩,看不十分真切,見大家意猶未盡,宋處長建議把吉祥缸請出來,王千鈞只好戴上手套,把吉祥缸取出來。燈光下,吉祥缸光彩奪目,熠熠生輝??讘c雙被器身上精美的浮雕驚著了,一圈一圈的紋飾,龍翔虎躍,祥云翩然,有鳳來儀。紋飾分為四層,第一層是獅虎紋,第二層是龍紋,第三層是鳳鳥紋,第四層是纏枝牡丹紋。缸體肥潤,紋飾生動,渾然大氣。
陳總的興致上來了,眼里放光,郝總監(jiān)繞著吉祥缸看了又看。大家不說話,一時間展廳里靜悄悄的,只有腳步挪動的沙沙聲。窗外的槭樹上,不知什么時候落了兩只黃雀,黃雀翹著尾巴探頭探腦,喳喳喳地叫著,好像交流著什么,兩只玲瓏的小腦袋,也往展廳里看。
吉祥缸是王千鈞十幾年前的作品,那一年他三十七歲。吉祥缸是他的成名作,也將是傳世的作品。第二年,王千鈞成了省工藝美術大師。
孔慶雙反復看了幾遍,王總呀,泰安岱廟天貺殿門前的一對大鐵帑,北宋的,我記得是萊蕪的器物,跟您的吉祥缸很像,是不是一個器型?沒等王千鈞說話,孔慶雙又說,萊蕪了不起,冶鐵業(yè)很發(fā)達,在漢代就鑄造錢范、犁范??讘c雙不愧是大家,見多識廣,明明知道吉祥缸是岱廟門海的仿制品,人家又不點破。
王千鈞說,是天貺殿門海的仿制品,技法工藝也是一樣的,只是形制小了??讘c雙說,我說看著眼熟呢,北宋的大鐵帑器形太大了,我們搞工藝美術的,沒法不縮小——王總,您用的也是泥范?王千鈞點頭說,用的是古法,先做泥范,然后脫模鑄坯。孔慶雙說,我說呢。
陳總聽說是仿制品,眼里不免流露出失望來,對文化,胖乎乎的陳總有一些生疏,他需要補一補課,需要修煉,文盛的老總沒有相當?shù)奈幕摒B(yǎng)可不行。郝總監(jiān)在心里暗自稱奇,緊握著王千鈞的手,小聲說,了不起,今兒見到大師了!陳總分明聽見了他倆的談話,看得越發(fā)仔細,在心里品鑒這尊大器究竟好在哪里。
孔慶雙說,仿制一件古器,又是高仿,比做一件新器難得多,吉祥缸是北宋的東西,泥范技術又是沿襲漢代的,北宋鑄造技術非常了不起,郝總監(jiān),記得當陽鐵塔嗎?郝總監(jiān)說,看過一些資料,沒親眼見。孔慶雙說,當陽鐵塔,耗鐵七萬六千六百斤,想想就了不起,多大的工程!王總仿制的這件吉祥缸,比北宋的東西還厚重,還要靈動,王老板,真是了不起啊,您把失傳多年的工藝技法找回來了。
贊美的話聽多了,王千鈞笑笑,收下孔教授的贊許之詞。他喜歡孔教授這樣的人,文質彬彬,肚子里有東西,眼里有器物。他對孔家的人,素來有特別的好感??捉淌谶@趟來不是走馬觀花,興許是來做說客的。他看了陳總一眼。這位陳總剛站到文化邊上,身子進了文化行,兩條腿卻很難走到文化深處。
王千鈞和陳總走到了一塊兒,陳總再次伸出手,表達他的敬意。陳總說,王總,受教了。陳總的手軟乎乎的,握在手里肉肉的。王千鈞問,陳總,以前您是干什么的?陳總笑了一下,做過一家投資公司,手里有了一點閑錢,就想做件大事,說真的,錢這東西,沒地方投它就不叫錢,萬一投錯了呢?轉行過來了,才知道做文化很難,沒有好意向呀,沒有好產品呀。
王千鈞在心里笑了一聲,他自己也不知笑什么。
5
看完了器物,大家意猶未盡,王千鈞陪著客人,坐在展廳一角喝茶。一張陳舊的老船木茶臺,水缸、水勺、茶壺、茶盅全是錫器,全是王千鈞的活兒,器形和靜自然,溫暖可愛。器物香、茶香渾然一體,特別有味道??讘c雙拈著小茶盅,喜歡得不得了,在手里把玩著,笑著說,王總,這套茶器,合該您自己用,這叫自作自受。
孔慶雙對“自作自受”的新解,引起了一片笑聲。
陳總很喜歡這套東西,左看右看,特別遂他的心意,喜歡歸喜歡,只是不好討要,花錢也買不到,主家喜歡的,不是誰都能用的??讘c雙喝了一盅茶說,大家對錫器有一個誤解,好像用長了容易鉛中毒,其實呢,純錫不但不含鉛,反而凈化水質解水毒,你們不知道,最好的茶水器當屬錫器,茶水放一周,不餿不臭,照喝不誤。
說了一會兒題外話,宋處長說,王總,這次孔教授、陳總過來,想跟您談合作,這個合作很有意義,我覺得可以做,所以我跟陳總他們過來了,看看你們兩家有沒有合作的機緣。王千鈞早料到了,陳總帶兩位專家來,不單是來看一眼,宋處長說很有意義,是對陳總有意義,還是對魯王工坊有意義?對合作開發(fā),王千鈞一直很謹慎。
這些年,有人勸他走企業(yè)化管理,讓資本進來,也有人建議走國際化,讓魯王工坊一飛沖天。他想過,后來自己否定了。王家三百年的錫雕文化,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一旦進入商海,很容易泡沫化,很快會被稀釋掉。還是工坊好,獨立一體,自己玩自己的,每一件器物都是他精心設計的,每一件器物都是他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帶著他的溫度,帶著他的思想,帶著他的憂和樂。
宋子明說完了開場詞,陳總示意讓孔慶雙說話??讘c雙說,王總,剛才看了您的作品,很震撼,不虛此行。他看了宋子明一眼說,路上宋處把您的情況介紹了,說真的,這些年接觸了不少非物質文化,基本上被市場同化掉了,沒什么可看的了??讘c雙的話,大家深有同感,不停地點頭。
剛才看了王千鈞的作品,孔慶雙很感動,在這個物質化時代,居然還有人如此虔誠地做器物,不免激動起來。王總,您的作品概括起來,兩個字——純粹,您的心純粹,器物也純粹,您是真正做器物的,也是真正做文化的。他看了陳總一眼說,陳總對魯王錫雕很感興趣,對您也很敬佩,想跟您一起合作開發(fā)咱家的作品。
陳總不停地點頭,他是定調子的,對錫雕文化很生疏,不便說話。郝總監(jiān)說,王總,我跟陳總對魯王錫雕特別珍視,三百年傳一業(yè),精工細作,很不簡單,剛才看了王家的祖訓,心里有了答案,這就是魯王工坊的神魂所在,王總,文盛是做文化的,無為而為,也是文盛追求的核心思想,從這一點上講,咱們有合作的基礎。
王千鈞只是笑,他的笑就像他的錫器一樣,光明磊落。他不看好文盛,從心里說,他有一點不喜歡陳總,陳總不說話,讓你看不見他的心,摸不著他的脈。他不想合作,不論是文盛還是別的企業(yè)。好的文化是守拙的,他想守住錫雕文化一縷魂,不被資本誘惑。
王千鈞顯然對合作沒有興趣,畢竟合作是兩家的事,“剃頭挑子一頭熱”不行。宋子明說,王總,你說句話。王千鈞說了幾句歡迎的話,沒說合作的事。宋子明好像不滿意,笑笑說,王總,你對合作怎么看,有沒有興趣?陳總出資,你出技術,多好的事!王千鈞笑著說,是件好事,陳總還沒說合作什么呢。
孔慶雙是個精明人,笑著說,不忙談合作,今天來主要見見面,大家認識認識,你們不很清楚,魯王工坊跟我們孔家淵源很深,是吧,王總?王千鈞一笑,陳總把孔慶雙請過來,他就料到陳總想在這破局,他的算計就在這。宋子明笑著說,老孔,曲阜孔家可是萊蕪王家的服務對象,你們兩家乾隆年間就開始合作了。
陳總大概不知道王家和曲阜孔家的淵源,眼睛在孔教授的臉上掃來掃去,半是驚訝,半是疑惑。其實,宋子明也未必知道魯王工坊名字的來歷,這間傳承三百年的工坊,跟清廷皇室和曲阜孔家大有關聯(lián)。
宋子明說,孔教授,您是文化大家,給陳總補補課??讘c雙看著王千鈞說,主人在這里呢,王總,還是您講,您是王家人。王千鈞笑著說,還是孔教授講好,您是孔家人。見他倆相互推讓,又是王家又是孔家的,大家笑了一通。孔慶雙說,我也是一知半解,王總,哪說得不對,您別見怪。
孔慶雙不愧是孔府文化研究院的專家,對孔家的事了如指掌,對萊蕪王家的事,也知根知底。這些年,王千鈞有一個心愿,很想跟孔家的人碰撞一下。大清乾隆時期,孔家收藏了王家一百零八件餐具,他去孔府博物院問了幾次,一直沒有結果,今天,孔慶雙來了,又是孔府文化研究院的,想必該有個說法了。陳總肯定為這事來的,給他帶來的除了不情愿的合作,更重要的是一個在他心中藏了多年的期待。
一百零八件器物,滿滿一桌滿漢全席,他多想看一眼,他的太祖王家錫雕第三代傳人王業(yè)普的器物是以怎樣的器型工藝讓朝廷不遠千里來萊蕪訂造公主嫁妝,是以怎樣的形制、怎樣的精致討得康熙乾隆兩代帝王的喜歡,又是怎樣風光無限地放在孔家的餐桌上。當孔家上下禮樂聲聲、佾舞翩翩、華燈結彩,王公大臣們一邊享用大餐,一邊贊嘆滿桌子精致器物的時候,一定不會想到幾百里之外的王家,正守著一盞搖曳的燈火,在靜謐的晚上鼓風煉錫。
康熙十四年秋天,內閣學士陳廷敬到山東辦案,案子結束,專程到萊蕪來看望他的恩師張道一。陳廷敬是山西晉城人,考秀才那年,張道一任山西學道。張道一對陳廷敬的文章極為賞識,把它從二等卷中提到案首,陳廷敬考取了晉城秀才第一名,從此青云直上。從那時起,陳廷敬一直把張道一奉為恩師。張道一老家在萊蕪,長期外任,眷戀家鄉(xiāng)已久,倦鳥回巢,致仕回了萊蕪。
張道一回到萊蕪,在城西蒼龍峽建了“樂饑齋”,不久認識了魯王工坊首創(chuàng)者王時行。張道一非常喜歡王時行打造的錫器,每有新作,王時行一定登門向張道一請教,很快兩人成了忘年之交。張道一有了新詩,在工坊吟誦給王時行聽,王時行則把張道一的新詩刊在錫器上,供張道一把玩。每日向晚,張道一抱著王家精美的酒壺,或小酌,或暢飲,或讀書,或吟詩,爽朗的笑聲,如同蒼龍峽湍急的水聲,嘩嘩不停。
此前,萊蕪錫造很不景氣,錫匠挑著擔子下鄉(xiāng)打造茶壺酒器,以此養(yǎng)家糊口,器型簡單粗陋,笨拙俗氣,又以茶器、酒器、實用器居多。1675年,王時行開創(chuàng)了第一間錫雕工坊,開展錫文化研究,改良工藝,革新技法,創(chuàng)新器型,開始在錫器上飾以花鳥魚蟲、詩詞歌賦,造型雅致,詩畫相映,王家的錫器有了文人氣。
陳廷敬在張道一的“樂饑齋”小住了幾日,見恩師的案頭上擺放著幾件錫器,精美的器型、生動的紋飾、溫潤的文味,令他愛不釋手,對王時行制作的錫器大為贊賞?;鼐┑臅r候,特意挑選了幾件供康熙賞玩。康熙非常喜歡,辦完了公務,常常把玩在手,對王家錫雕甚為喜愛。
陳廷敬受恩師請托,跪請康熙給萊蕪王家賜一塊匾額,以示皇恩浩蕩,獎掖天下工匠,提振日漸萎靡的朝廷造辦?!棒斖豕し弧钡囊粋€“王”字把康熙難住了,康熙握筆在手,沉吟半晌,終于沒落下筆來,陳廷敬啊,你好大的膽子,我許他一個王字,我這個王放在哪兒?陳廷敬嚇得不敢吭聲。
乾隆繼位,對王家錫器甚是珍愛,時常放在書案上,陪他批閱奏章。幾年之后,乾隆巡視山東,駐蹕曲阜孔家,當面與孔家聯(lián)姻,把公主賜婚孔家第七十二代嫡孫衍圣公孔培憲,敕令魯王工坊造辦滿漢全席一百零八件餐具,作為公主陪嫁。
一年之后,萊蕪王家打造完全套錫器上報朝廷,皇室造辦處一路舟車,帶著乾隆御書“魯王工坊”的匾額來到萊蕪。一時間,一座小小的萊蕪城萬人空巷,山呼萬歲,謝主隆恩。
宋子明對王家為朝廷造辦一百零八件餐具早有耳聞,今天聽孔慶東講,有根有據(jù),對魯王工坊更加敬佩。他問,王總,魯王工坊的御筆匾額還在不在?王千鈞心里疼了一下,嘆息著說,不在了。萊蕪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就在萊蕪主城區(qū),從城關到吐絲口,槍聲炮聲不斷,戰(zhàn)爭結束,魯王工坊變成了一片瓦礫。
眾人一片嘆息聲。門外的陽光,白花花的,樹上那一對雀兒,噌的一聲飛走了。
合作的事,暫且擱下了,這個暫且,可能就是不了了之。宋子明極力想促成這樁合作,可能為陳總計,陳總手里一把閑錢,總要有個去處,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也想像當年陳廷敬那樣,為皇家和萊蕪王家做一個大媒。也可能為魯王工坊想,他是文化官員,很想光大魯王工坊,跟王千鈞說了幾回,王千鈞呢,沒把他的話當回事。
孔慶雙對合作也不熱心,魯王工坊三百年文化太重了,陳總一根胖肩膀承擔不起來,王家的器物一旦市場化了,像一滴墨落進大海,結果就是消散。文化的意義,在于文化個性,文化個性就是工匠的靈魂。王千鈞千錘萬擊,錘打的不是器物,而是他自己的靈魂。
陳總說,王總,您再想想,您手里的東西出不去,我手里的錢花不出去,您看,咱們兩個把自己的門堵了,不合適吧。宋子明說,千鈞,文化一定要共享,共享才有生命力。王千鈞只是笑,笑而不語。
陳總、郝總監(jiān)包括宋子明肯定是失望的,王千鈞送客人的時候,他們已經上了車,只有孔慶雙在車下,恭恭敬敬攥著王千鈞的手,小聲說,王總,過些天我還來,自己來,我給你帶一樣東西過來。
6
到了九月末,王千鈞依然沒想好打造一件什么錫器,日子一天一天近了,心里不免焦躁起來。他想給父親送一件生日禮物,沒想到這么復雜,做一件器物,以他的技術沒問題呀,甚至很從容,無非一個型一個藝,可他喜歡的偏偏不是父親喜歡的。父親喜歡什么樣的器型呢?父親不說,他也不想讓父親說,說出來就沒了意義。
他在等,等一個機緣。一個好的工藝美術家,從不做重復的器物。他需要挑戰(zhàn)。
孔慶雙款款而來,一個人來的,背著一個小包,一臉悠閑。這一次,孔慶雙直接進了工坊,他想看手藝人做活兒,如何把一塊錫做成文化載體,如何把自己的靈魂附到器物上去。王千鈞正打造一件器物,錘聲叮叮,剛有了一個形,像葉不是葉,像碗不是碗,目前看不出是一件什么器物。孔慶雙悄然進了門,王千鈞居然沒發(fā)現(xiàn)。
孔慶雙站在王千鈞身邊,看了很久,工坊里天天來人,徒弟們見怪不怪。直到王千鈞敲打累了,才抬頭看見了笑瞇瞇的孔慶雙,解了布裙,高興地說,孔教授,盼著你來,這幾天沒敢出門??讘c雙看了一眼,問,您做的什么器型,碗?王千鈞說,給一個朋友弄的,荷葉筆洗。
參觀完了工坊,喝了一盅茶水,孔慶雙說,王總,上次我跟您說過,給您看一樣器物??讘c雙打開包,拿出一只精致的紫檀盒,開了盒,一條白絹包著一件器物,從器型上看像茶碗,也可能是酒器。王千鈞心里一緊,今天孔慶雙帶來的一定是孔府藏品,一定是他王家的器。打開白絹那一刻,王千鈞的心顫了一下,白絹包裹的是一只八瓣荷花盞。
王千鈞眼前一閃,好像整座工坊也亮了起來,簡直太精美了!
這件錫器仿北宋定窯荷花盞,胎骨薄潤,刻花、構圖、紋樣簡約,圈口、圈足鎏金,金線華麗,高貴典雅,清和,古氣,簡潔,通體光亮簇新。器高十二厘米,圈口直徑九厘米,圈足直徑五厘米,取意一年十二月,八方皆我,應了九五之尊的乾坤之象。器身上八瓣荷花淺浮雕,花瓣紋路清晰生動,只見紋線,不見刀痕。
王千鈞看一會兒,呆坐一會兒,只覺得腦子里發(fā)蒙??讘c雙小聲問,王總,是不是你祖上的東西?王千鈞醒過神來,看了底款,足底上刻著“大清乾隆年制”的款章,他多想看到王元吉的款章!孔慶雙笑笑說,王總,朝廷定制的東西,不留私人底款,這是皇家的規(guī)矩。王千鈞何嘗不知道呢,他還是有一點不甘心。
王千鈞又看了一遍??讘c雙說,王總,沒錯,是你祖上魯王工坊第三代傳人王元吉的活兒。王總,冒昧地問一下,王業(yè)普和王元吉是不是一個人?王千鈞點頭說,是一個人,太祖名業(yè)普,字元吉??讘c雙說,這就對了,我還以為兩個人呢。
王千鈞早在心里認定了是他王家的器物,他還是想讓孔慶雙給他一個說法??讘c雙說,您王家的東西,王總,很遺憾,很可能僅此一件了,一百零八件滿漢全席餐具是陪嫁品,屬于公主的私人之物,按孔家祖制,私人物品一概不上器物冊,二百多年過去了,庫房幾經修葺,經歷了“五四運動”,又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孔府的東西流失很多,你應該想到的。
王千鈞不說話,一手托著荷花盞,一手舉著放大鏡,好像在看,又好像在聽。他放下放大鏡,緊緊攥住孔慶雙的手,聲音顫抖起來,孔教授,謝謝,這已經很好了,王家的東西,出了王家的門,就不是王家的了。他在心里說,東西是你們孔家的,工藝技法是王家的,文化是王家的,拿走了王家的器物,拿不走王家的魂。
王千鈞一臉失望,他朝思暮想的滿漢全席餐具,悄然無聲地消失了??讘c雙說,這件東西我也是偶然看到的,在孔府幾十萬件藏品中,找一件東西很難。王千鈞點頭,孔慶雙又說,起初,我也不敢斷定它是你王家的,看了一個文獻,才查到這批東西的出處。王千鈞攥著孔慶雙的手,連說了幾聲謝謝。
這件荷花盞肯定是孔慶雙“借”出來的,孔慶雙說,王總,咱們定個君子協(xié)定,荷花盞留在你這里,我只能給你十天的時間,你仿的話,仿品不超過三件,這件東西一旦外流,我怎么和研究院交代?王總,說好了,十天后我親自來取。
孔慶雙說了幾句話驅車走了。
王千鈞決定閉關幾天,把工作跟徒弟們交代好了,跟家里人說,他要出趟遠門,沒有特別大的事,不要找他。媳婦知道,他又玩失蹤了,媳婦已經習慣了,但對他失蹤的地點和去處一清二楚。他把自己關進了展廳工作室里,吃的喝的用的堆了一沙發(fā),好了,現(xiàn)在世界是他一個人的,什么也不用想。
第一天,王千鈞什么也沒做,他在讀書,讀老子,讀莊子。一盞茶,一本書,把腦子洗一洗,用他的話說,這叫醒神。看書看累了,活動一下筋骨,讓手腕、筋脈徹底松弛下來。第二天,依然如此。第三天,把荷花盞請出來,放在工作臺上,只是看,看圈口,看肚腹,看荷瓣,看圈足。第四天,他把荷花盞收起來,閉著眼睛坐在沙發(fā)上冥思,這時候,他的腦子里只有器物、工藝和技法。
第五天,工作間里傳來了叮叮的錘聲,從早上到中午到黃昏到深夜。坐在工作室里的王千鈞不知道,此刻,他媳婦就坐在工作室的門外,聽著有節(jié)奏的錘聲,半是欣喜,半是焦慮,他不渴嗎?他不餓嗎?錘聲停下來了,心堵在嗓子眼里,她更著急了,他累了嗎?他病了嗎?錘聲又響起來了……
第八天,王千鈞從工作室走出來了,身子虛脫了,兩眼紅光。
進了十月,王千鈞不再提給父親送禮物的事,顯得很悠閑,在家里一待就是半天,陪父親喝喝茶,說說話,幫父親弄弄花草。有時父親會問,不忙了?他還是那句話,忙過去了。父親的生日就在眼前,媳婦沉不住氣了,問他,你不說送父親一件生日禮物嗎,準備好了沒?他一笑說,我有數(shù),你不用管了。
十月十八一大早,媳婦給父親做了長壽面,他陪著父親吃飯。吃完面條,父親愣愣地看著他,突然問,孔家來人了?王千鈞愣了一下,孔慶雙來,他誰也沒說,徒弟們也不知道。他問父親,你怎么知道孔家來人了?父親恍然地說,夜里做了個夢,吹吹打打的,說是孔家來送錫器。
昨天,孔慶雙把荷花盞接走了。他原本想讓父親看一眼原器,孔慶雙再三說,王總,這件器物只許過您一人的手,磕了碰了,傷了器物,我不認您這個朋友了。王千鈞不知該不該把荷花盞的事告訴父親,猶豫之間,父親說,王家的器,走到哪里它也姓王,下去幾百年它還是姓王,千鈞,別去想了,想也是非分之想。
到了上午,一家人齊聚在飯店里,孫子輩子女輩給父親上了壽禮,一時間笑聲不斷,只有王千鈞兩手空空,媳婦悄聲問,你怎么這么粗心,你的禮物呢?老人盼著呢。王千鈞說完了祝福的話,把一盞茶水敬給父親,父親的手一碰到荷花盞,立即顫抖了起來,問,原器?王千鈞說,復原器。
父親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