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氣逼人

魏煒

陳忠平跟著兒子到超市購物囤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現(xiàn)在疫情又在幾個地方鬧起來了，雖然還沒蔓延到本市，但還是早做打算的好。他們買了一推車生活用品，裝到了后備廂和后座上，兒子忽然肚子疼，跑去廁所了，陳忠平坐在副駕駛位上等著。

忽然有人使勁敲車窗玻璃。他劃下車窗，問道：“啥事？”敲玻璃的是位三十多歲的婦女，急切地說道：“老師傅，能不能送我兒子去醫(yī)院啊？他被魚刺卡住了，都快喘不上氣來了！”陳忠平扭臉一看，一個服務員正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大口地喘著氣，小臉憋得通紅。他忙說道：“快上車！”

他換到駕駛位，婦女抱著孩子坐到副駕駛位上。

很快就到了醫(yī)院。婦女要付錢，陳忠平說：“別耽誤工夫了，快去給孩子拔魚刺！”婦女抱著孩子，快步跑進去。陳忠平把車停好，趕緊給兒子打電話。兒子接了電話，叮囑他千萬不能收錢。兒子開的是出租車，由別人開車收錢，那是違規(guī)的。陳忠平應了，掛了電話，正要開車走，卻見車前站著兩位互相攙扶的老人，正沖他笑著。他劃下車窗玻璃，問道：“叔、嬸，啥事?。俊崩先俗哌^來，顫巍巍地問道：“師傅，走嗎？我們等了半天了，也沒見到出租車?！标愔移娇吹絻晌恍袆悠D難的老夫妻，心里已有了主意，說道：“你們上來吧?！?/p>

車子發(fā)動起來。老人凝神看了看陳忠平，問道：“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休息不好??？”陳忠平讓他說中了心事，點了點頭，說道：“你眼神兒真厲害。我一到夜里就睡不著覺?！崩先擞謫柕溃骸翱催^沒？”陳忠平說：“看過。安眠藥都吃過了，不管用啊?！崩先苏f道：“治病，要標本兼治，不能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啊。要信得過我，我就給你治治看。”陳忠平笑著說：“那可太好了。我先謝謝你啦?！?/p>

老人住在楓藍小區(qū)，他們邊開邊聊，很快就到了。陳忠平按老人的指點，把車開到樓下停好。老人掏錢付車費。陳忠平說明情由，堅決不肯收。老人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陳忠平：“什么時候有時間了，你來找我，我給你看病。”陳忠平收好名片，誠心誠意地道了謝，開車往回走。兒子已經追了幾次電話，顯然很著急了。

車子開到小區(qū)門口，卻見停車欄桿放著，不抬起來。他劃下車玻璃，探頭對保安說：“小伙子，抬下欄桿，我得出去呀?！北０舱f道：“你出不去了。咱們小區(qū)有了陽性病例，馬上就進行封控了?！标愔移郊泵ι贽q：“你看，我是開出租車的，就往小區(qū)里送了個人，根本不住在小區(qū)里，更沒跟人接觸過呀?！?/p>

這時，兩輛警車停在門前，從車上下來幾位穿著隔離服的警察。他們馬上在門前拉起了警戒線。一個警察走過來對陳忠平說道：“根據(jù)市政府通知，我們要對楓藍小區(qū)實施十四天的封控措施。為了你和他人的健康，請全力配合?！?p>

陳忠平愣了愣，即刻明白了兩件事：警戒線拉起來了，沖撞警戒線就是違法犯罪，他不會干那事兒。他也確實接觸過小區(qū)里的人，就是那對老年夫妻，誰能保證他們沒有攜帶病毒呢？他只好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倒車，開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停好。他給兒子撥了一個電話，把情況告訴他。兒子有些哭笑不得：“爸，讓我說你什么好?。勘緛砦叶钾Q起停駛的牌子了，你非要送人上醫(yī)院，又把人送到了小區(qū)。這回倒好，把你封控了吧？”這話陳忠平就不愛聽了，正色說道：“不管什么時候，該幫人的時候就得幫，該干的事兒就得干！”

下午，居委會的人對小區(qū)里所有的封閉人員進行調查，把他也給統(tǒng)計在內。這可讓居委會的人犯了難。臨時要給陳忠平找間房住，可真是難上加難啊。陳忠平倒替人家著想，說他在車上待著好了。早年他在地質隊干過，經常深入野外去調查，什么艱苦的環(huán)境都能適應。有車可以睡覺，有飯吃有水喝，足矣。

說是這么說，可到了晚上，他就難受了。在舒適的大床上都睡不著，更何況在這憋屈的車里。輾轉反側，一宿都沒怎么睡。直到天蒙蒙亮，他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他正睡著，忽然聽到有人喊：“啥時是個頭兒?。课乙锆偭?！我不活了，還是死了吧！”

陳忠平被驚醒了，揉揉眼睛，循聲望去，見二樓的陽臺上打開了一扇窗，一位老人正站在窗前。樓下，兩名居委會的干部正在勸解。陳忠平下了車，來到樓下。一位居委會的干部小聲說，這位老人也是可憐，兒子在外地，每年都回來看他?？蛇@兩年趕上疫情，就沒回來成。他本來打算去看兒子，誰知小區(qū)又被封控了。陳忠平仰臉看著老人，只見老人臉龐瘦削，臉色蠟黃，滿臉都是絕望，不覺一陣心酸。老人窗子邊的一塊玻璃裂了，用一塊木板臨時遮著，木板上畫著格子，像是象棋的棋盤。估摸老人喜歡下象棋，不然不會有棋盤的。他靈機一動，說道：“大叔，上回下棋，偷偷藏起一只馬來的，是不是你？”

老人生氣地說道：“我哪能干那事！你打聽打聽，我魏家坤是最守規(guī)矩的，向來落子無悔，沒耍過一回賴，又怎么會藏棋子？”陳忠平說：“喲，那是我記錯了。大叔，閑著沒事，咱下回盲棋，咋樣？”老人眼睛放光，拍手道：“好??！”魏家坤確實是象棋高手，擅下盲棋，但小區(qū)里的老人們只會下明棋，他這本事用不上，郁悶久已。陳忠平跟隊友們到野外去探礦，自然不能帶著棋盤棋子，閑來無事時，就下盲棋。陳忠平對一旁的居委會干部說他要跟老人下盲棋，讓他們去忙別的吧。陳忠平對老人說：“紅先黑后，請你先走吧?！崩先艘槐骸澳蔷筒豢蜌饫病！眱蓚€人一招一式地下起來。頭一局，老人贏了。第二局，陳忠平贏了。第三局，老人又贏了。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中午，陳忠平不服氣：“大叔，咱們吃完午飯再戰(zhàn)吧！”

居委會干部給陳忠平送來飯菜。陳忠平吃飽喝足，困勁上來了，便仰在車里打起盹來。正迷迷糊糊地睡著，忽然被一陣敲車窗玻璃的聲音驚醒了。他睜眼一看，見是居委會的干部，忙坐起身：“啥事？”居委會干部笑笑說，魏家坤又在陽臺上走來走去的，好像神情不大對勁。

陳忠平下了車，魏家坤一眼就看到了他。兩個人又一個樓上一個樓下，下了幾盤，各有輸贏。這時，天色已漸漸黑了，陳忠平怕他夜里做出什么事來，大聲問道：“你明天還敢一戰(zhàn)嗎？”魏家坤說：“有啥不敢。我等你過來！”兩個人約好明天再戰(zhàn)。

沒過多會兒，居委會干部送來了晚餐，另加一罐湯，特意說明，這是魯教授特意送給他的仙湯。陳忠平不覺一愣。他根本不認識什么魯教授啊。居委會干部說，就是上午他送回來的那位老人啊。陳忠平忙著掏出名片來看，上面寫的是中醫(yī)學院教授魯一楠。原來是大教授，難怪一眼就看出他的病癥了。陳忠平端起湯來一聞，味道鮮美，幾口就喝了個精光。要把罐子還回去，居委會干部說，居民們相互間不要接觸。他只好把罐子放到車的后備廂里。

接下來的日子，陳忠平上下午都和魏家坤下幾盤盲棋，居委會干部還給他扯來了電線，又有附近的居民貢獻了無線網絡的密碼，他能上網，又能跟家里聯(lián)絡，倒也不太難熬。

如此過了十四天，小區(qū)里的居民們經過多輪核酸檢測，沒再發(fā)現(xiàn)陽性，終于要解封了。居民們興奮啊，把家里能充作樂器的家什都拿出來，在陽臺上敲打慶祝。魏家坤小跑著出了樓，來到車邊，問陳忠平：“小陳，你什么時候再來陪我下棋？”陳忠平說：“只要小區(qū)讓進，我天天都來！”魏家坤激動地說：“好，好，你說話一定要算數(shù)啊?！?p>

陳忠平抱著一摞罐子來到魯教授家，深深地鞠了一躬：“教授，謝謝你。這幾天，我睡得可香了。你的仙湯，治好了我的病啊。”魯教授含笑搖頭：“我哪給你治病了？是你自己給自己治好的?！标愔移姐等坏乇牬罅搜劬?。

魯教授這才說，他老伴兒做的湯，雖然味道極為鮮美，但也是很普通的蛋花湯。他也曾想開張方子，請居委會干部按方抓藥，可他一看居委會干部已經累得不行，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就從家里現(xiàn)有的靜心安神的藥材中挑了兩樣，放到了湯里。很快，藥材就沒了，后來做的都是最普通的蛋花湯。但他已經給了陳忠平暗示，這種暗示起了作用，有助于陳忠平的睡眠。并且，陳忠平每天和魏家坤下盲棋，那也是身腦俱累，如此，就睡得安穩(wěn)了。

陳忠平一想，確實有道理。在家的時候，他無所事事，白天昏昏沉沉的，靠在沙發(fā)上就能瞇上一覺，到了夜里，躺在床上，反倒睡不著了。這些天跟魏家坤下盲棋，也沒工夫瞇了。魯教授把方子給了他，叮囑他若是再失眠，可以抓藥來調理。

陳忠平開車離開，竟有些戀戀不舍。

陳忠平也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只要有工夫，他就跑過來陪魏家坤下棋。兩個人下起棋來，仍然很沉迷。

這天，他又來到魏家坤家，卻見家里多了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自我介紹說，他是魏家坤的兒子魏鵬?，F(xiàn)在兩地都解封了，他急忙趕回來探望父親。聽父親說起那些日子曾經想不開，虧得陳忠平陪他下棋解悶，讓他又享受到了人生的樂趣，看到了生活的希望。魏鵬心里對他充滿了感激。他特意等著陳忠平來，就是想跟他商量件事。魏家坤已經八十多歲了，身邊離不開人了，可魏鵬的公司在外地，又不能總回來，讓他左右為難。他早就想給老爸找個保姆了，可魏家坤不干，說是跟個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太別扭。這次回來，聽老爸喋喋不休地說起陳忠平的好，他忽然靈機一動，想讓陳忠平來給老爸當保姆，他跟老爸一說，老爸倒爽快地同意了，只是不知道陳忠平愿不愿意。

陳忠平微微一愣。他今年五十多歲了，剛剛從原單位退休，原是想找份活干，只是像他這個歲數(shù)，實在尷尬。但要當保姆，他還真沒想過。魏家坤看他猶豫，怕他不同意，趕緊說道：“你就是過來陪我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我身體還好，能買菜做飯的。夜里也不用你陪我?！标愔移叫χ鴶[擺手：“既然當保姆，那就有個當保姆的樣兒。該干的，我啥都干。夜里我也住你家。咱離得近，我得空就能回家看看。另外，再加一樣服務：下盲棋?！蔽杭依ず⒆右话愀吲d地笑起來。

陳忠平要回家去收拾些東西。他剛出樓門，就碰到了魯教授。魯教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欣慰地說道：“你這臉色可好多啦！”陳忠平忙著說道：“謝謝教授。你這方子可真管用?，F(xiàn)在我能一覺睡到大天亮啦?！濒斀淌谂牧伺乃募绨颍⑿χf道：“你是好人，得享好覺?！?/p>

陳忠平喜滋滋地走在路上，心里想，最近真是好運當頭、福氣逼人。再細著一想，這一切都是從那天他送那對母子去醫(yī)院開始的。真應了那句老話，好心有好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