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乃飛

一

民國時期，有一個叫陳寶的孩子的家里并不富裕，可他爹卻花了幾塊大洋，送他到康先生那里去學習。

康先生是縣里最有名的教書先生了，他開私塾多年，不論是寫字、算術，還是寫文章，都有一手，特別是他那手毛筆字，在縣城里那是一絕。他教學生最嚴格，凡是從康先生那里走出來的學生，都是能寫會算的。

陳寶是個農(nóng)戶人家子弟，從沒拿過筆桿子，一拿起筆來，就笨手笨腳的，寫出來的字也是歪七扭八的，就像被一陣風刮過去的莊稼。

康先生看了看陳寶，就皺下眉頭，從嗓子眼兒里擠出幾個字：“拿出手來……”陳寶怯怯地伸出手去，康先生就用戒尺在他手掌上狠狠地打了三下……

在康先生的學生里，陳寶算是天資最差的了，不管康先生怎么教，他寫出的字向來都是歪七扭八的。

康先生一看陳寶的字就生氣，邊打他，嘴里還邊說著：“我就沒見過你這么笨的學生！”

陳寶都記不清自己挨了康先生多少打了，在私塾里沒念幾個月，他就受盡了苦。但也虧了康先生，陳寶這只拿鋤頭的手，終于能寫一手還算中看的字了。

一年后，陳寶的字終于能叫康先生看著順眼了。

可這時候，陳寶家卻出了事，他爹死了。這下陳寶沒了經(jīng)濟來源，只有回家務農(nóng)了。

陳寶從學堂里出來，什么都沒拿，只拿了一些康先生給他示范時寫的字。

二

回家后，陳寶便幫著娘種那幾畝菜地，再把菜挑到集市上賣掉。他幾乎把學堂里學的東西都忘了，卻沒有放下練字。他下決心，一定要寫出一手康先生那么好的字來。每天晚上他要練字到深夜，早上天不明就起來練字，即使是白天干活兒的空隙，他也沒忘了寫兩個字。

陳寶寫的字越來越好，他的字竟然在鄉(xiāng)下有點兒名氣了。

幾年后，日本鬼子占領了縣城，城里城外的百姓都不能隨便進出，陳寶種的菜也不能挑到集市上去賣，眼看著爛掉了。

這天夜里，有幾個人來找陳寶，他們一來就放在桌上幾塊銀圓。他們當中，有一個人自稱姓葉，戴著一副眼鏡，眉心處還有一顆黑痣。他說，他想求陳寶寫幾個字。陳寶看著他們不像是壞人，就問他們要寫什么？他們卻說：“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日本侵略者，從中國滾出去”……

陳寶一聽手就一哆嗦，這些天他也聽說了日本人的殘暴，有很多無辜的百姓被他們殺死了。只要有門口沒插日本國旗的，沒有出門歡迎日本皇軍的，都倒了霉?？傻米锪巳毡救?，也不是好玩的。

葉先生這時候說了一句話：“我們都是中國人……”

陳寶一下子熱血沸騰，他拿起筆來……

等陳寶一口氣寫完了，卻把桌子上的銀圓又給了他們，并說：“我們都是中國人！”

幾天后，陳寶打聽到縣城里的風聲松了，他就想著先到縣城里賣點兒菜，探探風聲。

陳寶挑著擔子，路上有人在小聲嘀咕，他無意中卻聽到他們在說：“康先生死了！”

陳寶驚得差點兒把肩上的擔子掉在地上，他打斷他們的話，問：“什么！康先生……他？”

行人看了一眼陳寶，問：“你認識康先生？”

陳寶說：“他是我老師呀！”

行人接著說：“康先生是叫日本的狼狗咬死的，連個全尸都沒留下……”

原來，康先生這幾年，一直在學堂里教書，過著本分日子。日本人進城后，為了制造氣氛，要寫一些標語，自然就找到康先生頭上。

日本人讓康先生給他們寫什么“熱烈歡迎皇軍閣下，熱烈歡迎日本友善軍隊”“天皇陛下萬歲，大東亞共榮圈萬歲！”等，康先生拿著筆，在空中停留了一下，便揮毫把那些字寫了出來。

當天，康先生的字就掛在城門樓等顯眼的位置上。

可康先生那些字只掛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寫的字，竟然被別的標語覆蓋了，成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日本侵略者，從中國滾出去”……

日本人惱羞成怒，馬上把康先生抓了起來，問他這是怎么回事？康先生說，他晚上并沒出門，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鬼子怒不可遏地把覆蓋在康先生標語上的字，拿給他看，那標語上的字，竟跟他的字體一般無二。

康先生只沉吟了一下，卻大笑一聲，說：“對，就是我寫的。我恨死你們這些鬼子了，恨不得馬上就把你們趕出中國去！”……

陳寶驚得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眼淚流了出來，嘴里還念叨著：“是我害死了康先生，是我害死了康先生！”

三

陳寶很快就加入到抗日隊伍中來，成了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他決心，一定要多打鬼子，為康先生報仇。

部隊領導發(fā)現(xiàn)了陳寶寫字的特長，沒讓他到戰(zhàn)場上打仗，把他調(diào)到宣傳部門當了文書。他沒拿起槍桿子來，卻又拿起了筆桿子。軍隊中經(jīng)常寫一些抗日標語，用來鼓舞大家抗日的士氣，那些標語就出自陳寶之手。

陳寶每次寫標語，都會想起老師康先生來。要不是自己這手字，康先生也不會死的。但一想到寫標語是為了抗日，為了打鬼子，手里就有勁兒了，寫出字來力重千鈞，給抗戰(zhàn)將士們帶來精神上的鼓舞和戰(zhàn)斗的勇氣。

每打一次勝仗，陳寶都在心里說：“康老師，我為你報仇了，我用你教我的字，打了很多鬼子！”

戰(zhàn)爭越打越慘烈，很快部隊便要打一場硬仗。

這一次，部隊要派出一個連的隊伍來牽制住敵人，讓大部隊繞到敵人后方，狠狠地打擊敵人。大家都知道，這場戰(zhàn)斗意味著什么。陳寶毫不猶豫地報了名。團長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行，你還要寫字呢！”他卻堅定地說：“團長，你就叫我去吧，我一直憋著股子勁兒，想跟小鬼子轟轟烈烈地干一場！”

那場戰(zhàn)爭打得很慘烈，炮彈就在頭頂上飛來飛去的。陳寶在戰(zhàn)場上異常勇敢，總是沖在最前面，嘴里喊著：“打鬼子！”陳寶每打倒一個鬼子，心里都在說：“康先生，我替你報仇了?！鄙磉叺膽?zhàn)友們一個個倒下了，他還在與日軍頑強地作戰(zhàn)?？蛇@時候，有一顆炮彈飛過來，在他身邊炸開了，他感到整個身子都飛了起來，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陳寶再睜開眼睛時，見身上蓋著白白的布單，有很多醫(yī)生護士在來回地忙碌。他問了句：“我還活著嗎？”

一個護士對他說：“同志，你還活著，我們勝利了！”

可陳寶卻覺得身上哪里不得勁兒，就說：“我是不是，身上少了點兒什么？”

護士關切地對他說：“同志，你一定要挺住，你的一只胳膊在此次戰(zhàn)斗中被炸飛，我們不得不為你截肢?！?/p>

陳寶問：“是哪一只？”

護士說：“右手！”

陳寶動了動右手，果然沒有反應。陳寶眼里流出了淚水，那只右手是他能寫出一手好字的手，自己再也不能用寫字來打鬼子了。

四

陳寶失去右手后，就在軍營里喂喂馬，干一些簡單的活兒。

可陳寶卻沒忘了寫字，在閑暇里用左手練起字來，剛上來用左手寫字很別扭，每一筆畫寫出來都很難，寫出的字也是歪七扭八的?？申悓殔s咬著牙堅持，只要一有空，手就不停下來。

沒過兩年，陳寶竟然又能用左手寫出一手字來了，只是左手的字體風格，跟他當年右手的風格完全不一樣。

有一次，部隊里需要一些抗日標語來鼓舞士氣，可卻沒幾個能拿起筆來的，陳寶正喂著馬，突然站出來說：“我來試試！”

部隊首長認出他是以前寫標語的陳寶，但看到他右手空空的袖筒，就有些懷疑地說：“陳寶同志，你……”

陳寶卻揮了揮左手，說：“放心，我不是還有左手嗎？”

結果，陳寶寫出的標語，又寫出了一手好字，還比以前的字更加蒼勁有力了。

部隊首長很滿意，便又讓陳寶當起了部隊里的文書。

以后，部隊里的標語和抗日宣傳材料，都出自陳寶之手了。他一揮起筆來，腦子里就閃出一個個鬼子倒下去的情形，于是那字寫得更加有力，就像是一把把刺向鬼子的鋼刀。他就想，不管怎么樣，只要對抗日有用就行，只要把字寫好了，也是在殺鬼子。

陳寶隨著部隊轉戰(zhàn)各地，寫標語寫了幾年，直到抗戰(zhàn)勝利。

在鬼子投降前夕，部隊上還讓陳寶寫了些勸降書，講了些戰(zhàn)爭形勢以及共產(chǎn)黨優(yōu)待俘虜?shù)恼?，結果有效地瓦解了鬼子的軍心，那些鬼子沒作抵抗就投降了。

五

等抗戰(zhàn)一結束，陳寶卻接到一個消息，有個軍區(qū)首長知道陳寶用左手寫字，用字殺鬼子的事跡，想來見見他。

首長一見到陳寶，拍著他的肩頭說：“陳寶同志，你好！”

而陳寶看著首長，卻愣了一下：首長戴著眼鏡，眉心處有一顆黑痣。他有些急促地說：“你，你是，葉先生……”

首長看了陳寶一眼，問：“你是？”

陳寶激動地說：“我是當年為你寫標語的人呀！”

首長也想起來了，說：“那時候我正在地下組織工作，鬼子進城到處貼條幅，我們想借此打擊他們，就找到了你……”

陳寶卻哭了，用那只沒有手的袖子抹了下眼淚，向首長講了康先生的遭遇。

首長皺了下眉頭，卻說：“不對呀，陳寶，當年，我們拿著你的字，在黑夜里潛入城里，卻看到縣城里到處都貼滿了打倒日本鬼子的條幅……”

陳寶又愣了一下，說：“你是說，當時到處都貼滿了，那字還是一模一樣的？”

首長說：“對。我記得很清楚，都是一手康先生的字體！”

陳寶心里隱藏了多少年的心病，一下子就化開了。他這才知道，康先生也是個有骨氣的人，他一看到那些字，就知道是他的那些好學生們寫的，為了保護學生，他面對鬼子，毫不畏懼。

陳寶含著淚水喊了聲：“康先生！”他眼前立即就浮現(xiàn)出，學堂里，康先生教大家練字的情形……

選自《集結野馬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