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言
京城有個老禮兒,去看望病人,不能趕在下午,一定要在前半晌。
可金邊兒一睜眼,就已經(jīng)九點了。
金邊兒,姓金名邊,后面沒有“兒”字??伤腥硕冀兴敖疬厓骸保瓦B上小學一年級時,語文老師王松柏點名,邊后面都帶“兒”。前幾天,金邊兒聽一個當醫(yī)生的老同學說,王松柏老師夠嗆,現(xiàn)在人已到了腫瘤醫(yī)院?!暗搅恕钡难酝庵?,就是已快速走向死亡。在金邊兒心里,王松柏老師對他有再造之恩。他現(xiàn)在為某期刊編輯兼作家,多虧了王老師曾經(jīng)硬逼著他認識那三五千個漢字。
金邊兒洗漱完畢、穿戴整齊,拉開門正要出去,恰在這時,一個陌生中年男人正要敲他家的房門。那人穿一身綠色的迷彩服,頭上戴著雞蛋黃色兒的安全帽,看模樣是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他舉著手指頭正在樓梯間平臺上打轉(zhuǎn)兒,嘴里磨叨著“三○二,三○二”。這是棟老居民樓,小廣告早已把門牌糊得嚴嚴實實。
“這是三○二嗎?”
“是,您找誰?”金邊兒問。
陌生男子說他找金邊兒。金邊兒說自己就是,問他是誰。陌生男人“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黃牙。他并沒馬上回答自己是誰,而是從褲兜里扯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金邊兒。
“你舅讓我給你捎一封信來?!?/p>
金邊兒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詫異地問道:“我舅?您是哪兒的人?”
“我和你舅是一個村子的?!蹦吧腥丝瓷先銓嵍睾瘢捯魞褐袏A雜著拉面用的篷灰粉和牛骨湯的侉味兒。
金邊兒的二舅早年在甘肅當兵,后來入贅在那里一個小村莊。說是小村莊,可南北長六七華里,東西也有二三里,全村五十多戶人家,稀稀拉拉的,就像從飛機上向沙漠里撒了把黃豆似的。
“媽,我二舅來信了!是讓他們村的一個老鄉(xiāng)捎來的?!?/p>
金邊兒把“二舅的老鄉(xiāng)”讓進屋,坐到沙發(fā)上。金老太從臥室走出來,向他笑了笑。
“媽,您看這是我二舅的信嗎?信皮上沒有字,也沒封口?!苯疬厓喊研胚f給母親,說,“他怎么還寫信呀?都什么年代了!”
“他們那里窮,戶少地廣,安一部電話得扯好幾里的電話線,這賠本兒賺吆喝的事兒,誰干?可不就得寫信嘛?!?/p>
金老太從信皮里扯出信瓤兒,打開,瞄了兩眼,說:“沒錯,是他寫的。你舅的鋼筆字寫得最好看。邊兒,別站著,快給這位老鄉(xiāng)沏茶呀!”
中年男人見金老太認出了她兄弟的筆跡,剛才的緊張神色便消失了。他客氣地擺擺手說:“別,別沏茶了,我得回工地去了。”說完,起身就要走。
北京人最要面兒。茶沒喝飯也沒吃,就讓送信的老鄉(xiāng)出門,北京人可干不出這樣的事兒。金老太讓兒子拉住老鄉(xiāng)的袖子,不能讓老鄉(xiāng)走,一定要在家里吃頓便飯。金邊兒把那位老鄉(xiāng)拉回沙發(fā),老鄉(xiāng)還是執(zhí)意不吃。最后,那老鄉(xiāng)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有個小事,您看您可不可以幫個忙。不幫也行?!?/p>
“說!”金老太說。
“我剛才來時把錢包丟了。您能否先借給我點兒錢,三百五百都行,我現(xiàn)在是一分錢都沒有。不然,我就得走著回工地?!闭f著,他把身上所有衣兜的里子都扯了出來,耷拉著,就像牛吐著舌頭。
“這……”金邊兒頓生疑惑,他沉默了,不知該怎么接這話茬兒。生活在京城的人都有這種后天的警覺性。
“沒事兒,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我得趕緊走了?!崩相l(xiāng)說完,又起身,大紅著臉,就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低著頭就往門口走。
“老鄉(xiāng),你別急呀?”金邊兒趕緊拽住老鄉(xiāng),“你工地在哪兒?”
“密云!”
“密云?密云離這兒二百多里呢!”金邊兒驚詫地問,“你坐公交車來的?”
“嗯,一卡通也丟了!”老鄉(xiāng)囁嚅著,“我還是趕緊走吧,不然……”
這時,金老太說話了:“邊兒,你給這老鄉(xiāng)拿一千塊錢吧。你舅信得過的人,差不了,咱更應該感謝他……”
此時,金邊兒心里也覺得這老鄉(xiāng)為了給他家送信,一大早坐公交車跑了二百多里,又把錢包丟了,如果讓他“腿兒著”回去,確實不夠厚道,也于心不忍。況且二百多里路啊,那不得把人走得散了黃兒呀!金邊兒沒再多想,從包里取出一千元錢,遞給了老鄉(xiāng)。
老鄉(xiāng)攥著錢,很感激很誠懇地說:“謝謝……工地開了支,我一定先把這錢給您送來。我和您舅是鄉(xiāng)親,要是我們放了假,還沒開支,我到了家,就從折子上劃,送到您舅那兒去……行嗎?”
老鄉(xiāng)話雖不多,但是他樸素的樣子讓人感受得到是發(fā)自肺腑。金老太會心地笑了,她從心里喜歡這老鄉(xiāng)說出的話,透著窮苦人的淳樸和實誠。金邊兒聽了這番話也很感動,打消了心里的疑慮。
雖然是先打聽好消息才去的。可是到了腫瘤醫(yī)院,金邊兒還是撲了空。
王老師的病房里,病人不在,只有他大兒子王治國靠在豆綠色的簡易沙發(fā)上打著盹兒,嘴角掛著晶瑩的口涎。治國比金邊兒小半歲,兒時一起上學,后來他到鄉(xiāng)政府上班,二十多年沒挪過窩兒,公家的人,在行為和言語上多少都掛著相。
“治國,我也是才聽說。特來看看王老師,他人呢?”
治國抹了一下兒嘴角,一臉蒙圈兒:“嘿,你瞧,這老爺子,哪兒去了?”
“是不是去做檢查了?”
“我這活爹呀,真是不讓人省心!今天沒有檢查……”治國有些埋怨和無奈地說著,之后便攤手甩掌地開始數(shù)說父親在生病前后那些不讓他省心的事情。
久病床前無孝子。金邊兒能理解。他看著治國滾瓜溜圓的大肚子,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呵呵地笑著說:“你可該減減肥嘍,咱們這歲數(shù)就怕三高,沾上就甩不掉?!苯疬厓赫f的是場面上的套話。常在社會上行走,倆人一見面就談減肥、談天氣、談注意身體健康,其意就是相互之間沒有可深聊的話題。治國擠出了兩絲笑紋兒,便不再說剛才的事了。已近午時,金邊兒思忖著王老師是不是吃飯去了。
治國說:“不能夠!我估摸著他肯定又去那個‘死亡俱樂部了?!?/p>
“死亡俱樂部?”金邊兒聽著新鮮又詫異,“怎么還有這樣俱樂部?”
“這名字是我給起的。哈哈……”
“他不是住院呢嗎,怎能自己去那里?遠不遠?”
“遠倒不遠,就在附近?!敝螄譄o奈地說,“有個病友,是從市委組織部門退下來的老干部,他倆一起遛彎兒時認識的。我原想著這老領導可能會有些政治余熱,在他嗚呼之前,沒準兒還能對我的仕途有些幫助呢,他要是能給咱區(qū)里打打電話,那不得省了我十年的奮斗啊?嘿,沒想到的是,我爹竟然被他給洗了腦了,也不積極配合醫(yī)生的治療了,手術也不打算做了,天天跟著他去‘死亡俱樂部。具體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好像叫什么沙龍,反正是一群得了癌癥的人!”
“抗癌沙龍?”
治國說:“不是不是。還抗什么抗呀,說得難聽點兒,都是一群行尸走肉了?!?/p>
“那咱倆去那里找找王老師吧?!苯疬厓河行┓锤兄螄脑?,不想再聽下去。王治國很爽快的答應了。
就在這時,金邊兒的手機響了。
“邊兒,你到醫(yī)院了嗎?”電話是金老太打來的。
“媽,我剛到,有什么事嗎?”
“我剛才看了你舅的信,原來他長了瘤子,是要來看病的……嗚嗚……”金老太在電話里哭了。
“???他說什么時候來了嗎?”
“就是今兒個到北京,十一點二十五分的K886!你去接他一下兒吧,他不認識咱家。”
金邊兒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表,已經(jīng)十一點二十分了?!昂?,我現(xiàn)在就去接他?!?/p>
于是金邊兒向王治國匆匆道別,請他轉(zhuǎn)達對王老師的問候,說改日再來看望。
王治國蔑笑著,輕輕撩了撩夾著香煙的手,示意金邊兒隨意,又半玩笑半嘲諷地說:“轉(zhuǎn)達轉(zhuǎn)達,你們這些文人,真是酸!”
二舅在甘肅家里勞動,偶然有一天感覺后腰窩有些疼痛。他以為是勞累過度,休息一晚就好了。可后來連續(xù)多日疼痛不止,不勞動也疼。他強忍著不吭聲,可還是引起了他大兒子余雷的注意。余雷陪他到當?shù)蒯t(yī)院檢查,拍了片子,左肺部疑似腺性腫瘤。二舅問醫(yī)生啥叫腺性腫瘤。醫(yī)生笑著說:“肺上長了個小疙瘩,不要緊,但也不能不當回事?!贬t(yī)生把他打發(fā)出去之后,又把余雷叫進去單獨聊。二舅是個聰明人,雖然沒有聽到醫(yī)生和余雷說什么,可他知道一般醫(yī)生單獨叮囑家屬的,都是大事。
二舅已經(jīng)六十八歲了,老家在“雄安新區(qū)”腹地雄州。余雷要帶他來北京看病,他執(zhí)意不用,說:“我自己去就行,況且還有你表兄金邊兒呢?!倍诵睦镏雷约旱玫牟皇鞘裁春貌。@次也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去北京了,想到這些,心中不禁起了悲涼。他不讓兒子來,是不想把時間都耗在醫(yī)院里,他想自己回雄州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故鄉(xiāng)搖曵的荻花。少小離家,轉(zhuǎn)眼就是一輩子?。?/p>
起了一個大早,來到腫瘤醫(yī)院。排隊、領卡、掛號……折騰了一早晨,總算有了盼頭兒,剩下的事,就是等著門診叫號了。到醫(yī)院看病就是一種拼了命的跋涉,不但要有足夠強的耐力、體力、財力,胸中還要有堅定的信念和必勝的決心。
醫(yī)院一層外有個小商亭正在賣早點,有人在亭前排隊購買,也有人在亭前的餐椅上坐著吃。金邊兒和二舅快步走過去,他讓二舅先坐下,自己去排隊。
在那長長的隊伍中間,突然有人喊“金邊兒”。他抬頭一看,正是王松柏老師。王老師穿著一身兒干凈利落的運動裝,白色旅游鞋,稀疏的銀發(fā)向后背著,露著光亮的額頭。他面容紅潤,鼻聳齒白,一雙大眼睛閃著水波般的光芒。金邊兒都不敢相信這是身患癌癥的人,或者說和他想象中的癌癥病患形象截然不同。
“哎!”金邊兒認定此人就是王老師之后,才把面部表情由驚訝調(diào)整成驚喜。他走上前去,拉著王老師的手說:“老師您好,您這精神狀態(tài)可好真好??!前幾天我來看您,結(jié)果臨時有事,就先走了?!?/p>
“我聽治國說了。那天我出去遛彎兒了?!蓖趵蠋熒袂槔⒕蔚卣f,“你那么忙,別總惦記著我。再說,你看我這不是挺好嗎?”
“是??!您一叫我名字,我都蒙了?!?/p>
談話間,王松柏老師已到了商亭門口,售貨員詢問他吃什么。王老師便點了三個人的早點。金邊兒幫忙提著來到二舅所在的小餐桌邊坐下。經(jīng)他介紹,二舅和王老師只搭了幾句話,就有了相融之感,加之年齡相近,又在同一時代淬過火,倆人似乎都遇到了多年前的故知。
金邊兒向王老師介紹二舅叫羅成,是來京看病的,剛掛上號,還沒來得及看。王老師便稱二舅為“羅老弟”,張口便問羅老弟怕死不?二舅哈哈大笑,說:“俺外號叫羅大膽兒,當兵時去閻王那里報到好幾次,他愣是不敢收我呀!閻羅王,閻羅王,他姓閻我姓羅,我和他是并肩的王!”王老師聽了夸羅老弟說話真幽默,并且說你要是不怕死就好辦,我領你去一個地方,轉(zhuǎn)一圈兒,你的病就能自愈一半兒。這時,金邊兒突然想起王治國說的“死亡俱樂部”的事情。想必王老師所說就是那里,那天他還未及造訪,就先去了火車站。今天正好問問是怎么回事。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蓖趵蠋熣f,“但這渾蛋玩意兒說的倒是不差,就是缺少陽光、太灰暗。確實,到那里去的朋友,是一群被醫(yī)院判了死刑的人,包括我。我也是一個死刑犯。”
“老兄,你說的是真的嗎?你的氣色這么好,精神頭兒也棒,你也……”二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他看來,王松柏比正常的同齡人還硬朗呢。
“如果按原來的病情發(fā)展,我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過頭七了。哈哈……”王老師笑得不無感慨,“所以說,患了癌不可怕,關鍵是心態(tài)。保持樂觀的心態(tài),健康的細胞就生長的多、健康就會占領高地……羅老弟你是軍人出身,肯定懂攻城略地、搶山頭奪取制高點吧,這都是一樣的!”
“那些我當然懂了,誰的火力猛,誰就是這個?!倍怂坪跻幌伦佑只氐搅搜獨夥絼偟哪挲g,他握緊拳頭,揮舞了一下兒。
金邊兒在一旁認真聽著這老哥兒倆的聊談,以前他也聽說過抗癌明星之類的話題。但是從沒有機會真正的走近這個群體。
“王老師,您說的是不是就是媒體上常說的‘抗癌?”
“不!不是?!彼砂乩蠋煍嗳环穸恕Kf,“我們以守為攻,坦然地面對!”
“那我還需要不需要讓醫(yī)生看呀?”
“需要。今天你該看看該查查,先看看診斷結(jié)果。等你檢查完了,我?guī)闳ァ_心沙龍?!?/p>
二舅不想看病。他說:“窮人的病都是‘看出來的。城里人是醫(yī)院里生,醫(yī)院里死;鄉(xiāng)下人在炕上生,就應該在炕上死。這天經(jīng)地義。”
另外,二舅現(xiàn)在身體上又沒什么不適之感了。前些天后腰窩疼痛,一說要來北京,從出家門那一刻起,便突然不疼了。要不是事先給二姐寫了信,他真就不會來了。
金邊兒在腫瘤醫(yī)院跑了一整天,樓上樓下負一負二東樓西樓,總算陪同二舅把一些常規(guī)性檢查做完了。但是重要的腫瘤篩檢項目,如加強CT、核磁等還沒有做,需要另約時間。二舅從沒經(jīng)歷過這樣繁瑣的醫(yī)學檢查,在他的意識里,看病就是涂抹紅藥水、纏紗布,做手術無非就是從體內(nèi)取彈片。
第二天,金邊兒一早就起來,這一天沒有檢查,他要去醫(yī)院取昨天的檢查結(jié)果,他剛要出門時,卻見二舅已穿戴整齊正在等著和他一起出發(fā)呢。
“今天沒有檢查,您可以在家休息?!?/p>
“那正好可以找王老兄聊聊天兒?!倍诵呛堑卣f著。在他的意識里,今天似乎就是要去會王老師。昨天他本以為下午會有空閑的,可是整整一天都在做各項檢查,沒有時間和王老師再聊天兒。回途中他多次和金邊兒說起王松柏,言談話語中凈是羨慕之情,心中又不無遺憾??催@架勢,別說今天沒有檢查,就算有檢查,他必定也要先見一面王松柏再說別的事了。
“好!那就一起?!苯疬厓阂埠芟肴タ纯茨莻€“開心沙龍”。
常規(guī)檢查結(jié)果,因為單據(jù)還不全,所以沒讓醫(yī)生診看。王松柏對這些數(shù)據(jù)所代表的各種癥狀悉數(shù)皆知。他說:“羅老弟,你的情況基本正常。有幾項偏高一點兒,但要注意休息和少吃油膩食品,多喝些水,幾日即可調(diào)整過來。這都不算病,和腫瘤呀癌癥呀更是沒半毛錢的關系?!?/p>
王老師的一番話讓二舅徹底放了心,也給金邊兒壓了驚。然后,三個人便去開心沙龍。在二舅去廁所的空隙,王老師對金邊兒私語道:“你舅的病在肺上。”
“您剛才不是說……”金邊兒的話說了一半兒,自己就不想往下問了。思慮了片刻,他又問:“依您看,我二舅他還能……”
“他和我的病是一樣的,但沒我嚴重。等全部檢查結(jié)果都出來之后,再看看吧?!蓖趵蠋熣f,“樂觀面對,從容不迫,讓他跟我一起玩兒吧。”
“那還做不做手術?”
“先看他玩的怎么樣吧,開不開心……”
正在這時,二舅顛兒顛兒地小跑著從廁所回來了。
“開心沙龍”是誰發(fā)起由誰創(chuàng)立、活動幾年了,都不得而知,但這個名字是王松柏起的。他說:“這個小團體確如我那混賬兒子所言,是個死亡俱樂部。沙龍成員沒有固定的,也沒有人來登記,都是腫瘤醫(yī)院的患者,大家來去隨意。今天你來,他走;明天你也走了,還會有新朋友進來。這里說的‘走,一般而言,就是真的走了,有的是在醫(yī)院里走的,也有的是回家之后走的,走了的永不再來。所以到這里來的朋友,大家都不留聯(lián)系方式?!?/p>
王松柏一路走一路向金邊兒和羅成介紹開心沙龍。他說:“金邊兒啊,在我的弟子當中,你不是才華最出眾的,也不是位置最高的,更不是最有錢的,但你是我最得意的。你是我教的學生中唯一的一位作家。想想小時候,我可沒少罰你抄課本、罰你寫生字,這些至今令人記憶猶新,大冬天兒的,罰你搬著木凳到教室外面去寫,手指頭凍得都伸不直……可你真的靠這幾千個漢字成了作家。說心里話,老師真為你感到高興和自豪,這比掙多少錢當多大的官兒都讓我感到光榮?。 蓖趵蠋熣f,“‘開心沙龍這個名字是我起的,但我自認為沒有起好,俗了。這一流俗,品位就低了。所以,你今天跟我們一起玩兒一次,你這大作家一定幫忙起個好名字?!苯疬厓郝犃死蠋煹脑挘缓孟葢?,但是心里沒底,他搞不清這是一個怎樣的團體。王老師說了,不是“抗”癌;他又認可王治國說的“死亡俱樂部”也有道理;他自己命名為“開心沙龍”意思對了,但又流俗了……怎么把這幾種情況都兼顧到并融為一體呢,起一個什么樣的既高度概括又有思想深度的恰當?shù)拿帜??金邊兒腦子里沒有一點兒思路。他想,還是先感受一下兒這些人的際會吧!
開心沙龍沒有封閉性的活動場所,只是在腫瘤醫(yī)院以南不遠的一個公園里。從醫(yī)院到公園步行需要七八分鐘。腫瘤患者大多身體虛弱,兩步三喘的,可即便如此,一寸寸地挪著也要去。
途中,二舅指著一個高高的尖尖的建筑物說:“這個俺認識,是中央電視臺電視塔。”
金邊兒和王松柏真的是吃了一驚,他們倆誰也沒有想到長年生活在邊遠地區(qū)的一個小老頭,竟然能夠準確地說出北京的一個建筑物的名字。
“羅老弟,你行呀,電視塔你都認識!”
“二舅您真棒!”
二舅的腳步便更加輕盈了。
開心沙龍所在是公園南側(cè)靠近湖面的一個圓形的紅柱金瓦攢尖頂古色古香的大涼亭。亭高三丈許,占地有小半個籃球場大,亭子穩(wěn)立于高高的漢白玉基臺之上,兩側(cè)各有上下七級石階,入口門楣上方高懸一墨色匾額,上題三個豆綠色篆體字,曰:虹云亭。
三個人來到開心沙龍時,虹云亭各個柱間的“美人靠”棲凳上,已經(jīng)坐有十來位沙龍成員,他們好像對王老師都很熟悉,紛紛輕聲和他打招呼。
王老師雙手抱拳、拱手,環(huán)敬了大家,但是他沒有發(fā)聲說話,只是光張口不出聲地說了句:“諸位早,諸位早。老王有禮了……”
他們?nèi)齻€人尋了位置,悄沒聲兒地坐到“美人靠”上。這時,有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正在講故事。王老師和金邊兒耳語:“這個老頭姓趙,晚期的。朝陽區(qū)人……”
趙老頭國字臉、唇厚、鼻闊、眼睛明亮、前額寬、一頭銀發(fā)向后背著,最突出的面部特征是壽眉奇長,長得非常像一位老戲骨——李默然。他話音渾厚地正在講自己的一段“賭石”經(jīng)歷——
“……開了三塊‘蒙頭料,啥都沒有開出來,一丁點兒翡翠都沒見著。我當時著急呀,腰里的硬貨甩出一大半兒了。那些年玩兒‘賭石是一種風氣,開始二三百塊錢一斤,拳頭大的一塊原石也就是幾百元??墒峭鎯褐鎯褐惆l(fā)現(xiàn)了,小塊石頭出翠的機會太少。真有翠的,磨去浮漿,打掉皮子,避過綹裂,翠芯兒也不會大到哪兒去。另外不是賭著翠了就算完事,出了翠,還得請雕刻的師傅雕成玩意兒才有市場價值。你說什么?我知道您說的是雕工的事。剛才您小聲說了一句‘工料對半兒我聽到了,嘁——你試試!別說手藝好的‘南工或是玉雕大師了,就是‘北工的小學徒,苦掙巴啦地摳飭三天:畫圖、打樣兒、荒雕、研刻、正形、找精、粗磨、細拋……直到弄出一個小東西,您都別管它像不像這像不像那的,就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小吊墜兒,弄到這種程度了,小徒弟說,‘趙爺,小的我初學乍練,手兒潮,您是爺,您看著賞,謝謝您給小的這么一個練手藝的機會……在這樣的裉節(jié)兒上,正兒八經(jīng)的玩家都不好意思不掏個千八百的,為啥?就因為咱是玩兒,是胡耍巴,小學徒是干活兒的,以后他要靠這手藝養(yǎng)家糊口走正道兒,所以咱得講究!剛剛說的這事,前提是開出了翠的。但是玩賭石,六七成都是開不出來的,要是羅鍋上山——前(錢)短,想挑個半斤八兩的小石頭撞撞大運,嘿嘿,必定一賭一咧嘴,兩開兩瞪眼?!?/p>
趙老頭口吐蓮花,他很會講故事,不但懂得語調(diào)的輕、重、緩、急,而且他還很善于抓住聽者的關注點,吊大家的胃口,就像是早年間穿著破爛長衫在天橋撂地兒說單口相聲的民間藝人,不但會自己設扣解扣、插圈弄套、埋雷子抖包袱,還會深入淺出的自問自答,把故事情節(jié)引入更加神奇的秘境。趙老頭贏得了一片掌聲,大家好像沒聽夠,有的人忍不住問他:“剛才你說了,腰里的硬貨甩出一大半兒,那另一半呢?”
“另外一半兒?另外一半兒不能再掏了?!壁w老頭說,“玩賭石的人,最信‘點兒興和‘點兒背。點兒背時,就要知道適時收手,不能硬挺?!?/p>
王老師也來了興趣,問:“老趙,那你有沒有硬挺的時候呀?”
“當然有了!”趙老頭拍著大腿說。于是他便進入到了又一個故事里面——
“九十年代初,我去云南旅游。在一個翡翠店門口一站,就有個小姑娘跑出來招呼我們團。一團的人便都走進這家翡翠店。那時,旅游還是個新鮮事兒,大家出去玩兒時,就跟傻子差不多,人家說什么就是什么,買東西也不知道討價還價。我們那個團十二個人,有十一人都在那里買了翡翠,只有一個人沒有買,那就是我?!?/p>
“趙老頭,你行??!”一個坐輪椅的半老女人適時地表揚了“李默然”一句。
“我確實是沒有買翡翠的成品?!崩馅w接著說,“但那次我是花了大價錢賭了原石。在報團之前,就聽身邊的朋友們說去云南賭石很刺激,心里就癢癢,想去試試眼力和手氣。所以,后來去云南多半兒都是奔著痛痛快快賭一把大的去的。我當時的野心不但要賭一把大的,而且還得背著滿滿一麻袋翡翠回來。臨行前,我從銀行取出了全部‘子彈,下了狠心一定要去打撈彩云之南。
“那個招呼我們進店的小姑娘,看著小,實際不小,都是兩個孩兒的娘了。她見我沒買東西,就輕聲問我,看不看原石,可以現(xiàn)場開石,原石都是緬甸老坑的,如果運氣好、手氣壯,要比買成品性價比高幾十倍,如果出個高冰或玻璃種,那后半輩子都有著落了。她這一煽呼,正中我的下懷。走——開!于是,她麻利兒地打開了鋪子的后門,原來鋪子后面就是她家。她用我聽不懂的‘鳥兒語把她老公從屋里喊出來,說了我要賭石。于是她老公把懷里抱著的兩個瘦猴兒一樣的孩子交給她,便引我到一個沒門沒窗的敞棚前,里面堆了大大小小一堆石頭。棚子的另外一側(cè)有開石的電動切割鋸。
“看見這么多原石,我眼珠子都紅了。閑話少說,腰里鼓鼓的,誰怕誰呀。一個字,開!我一塊兒一塊兒地挑,挑完了稱重、付款,放在切割機下‘咔咔咔地鋸……不到一個小時,腳下就堆了一大堆爛石頭。我頭上滋滋直冒汗??墒遣桓市?,心里總是認為,這塊兒沒藏貨,下一塊兒肯定有?!訌楇m然打出去不少,但還沒傷及元氣?!?/p>
趙老頭說:“賭石也算個行當。這行里有句行話:一刀窮,一刀富,一刀披麻布。這話我早就知道??墒?,知道是知道,當時真剎不住車。就在我順著腦門向下擼汗的時候,那個‘小姑娘又過來適時地給我指點‘迷津,你不能總開小塊兒的,小塊兒出翠機會小,要玩兒就得開大塊兒的,只有大塊兒的才會有更大的可能。我一想,她說的似乎有道理,于是,我鉚足了勁,精心地挑選了一塊大的,上秤一稱,足足四十八斤。那時這么大塊兒的原石是三百塊錢一斤,合下來差不多一萬五。我把挎在小肚子前腰包里的‘子彈傾囊取出,蘸著唾沫使勁數(shù),才一萬二?!」媚镉盟怯趾谟謵盒牡哪_丫子踹了他男人屁股一下,又說了幾句‘鳥語,然后對我說,她已經(jīng)和她老公商量了,這塊石頭只收我一萬。我當時以為她是在憐憫我,或者是照顧我的情緒,或者是擔心我以后幾日旅游的花銷呢。但多年以后,我反思這事時,才覺得他倆那一席鳥語有問題,肯定是商量著怎么算計‘趙爺又不讓我太生氣太惱怒,所以,還假裝給我留點兒活命錢……”
“大塊兒的,開沒開出翡翠?”一個病友著急地問。
“哈哈……”趙老頭釋然地笑了。他說,“這還用說嗎?”
“沒開出來?真沒有?”半老女人迫不及待地追問。
“沒有!”趙老頭在眾多患友的追問下,說出了本不想說的結(jié)局。他說,“身子都掉進去了,還留胳膊干嗎?索性我把那剩下的兩千塊錢也一股腦兒地開了石頭。趙爺我玩兒的就是心跳,從不做那茍延殘喘之輩?!?/p>
有一個穿著病號服的病友,是最后趕到的,他只聽了趙老頭講述的后面“開大塊兒”的一段。他說:“你這不是純冤大頭嗎?被人家捆了死豬了!”
“嘿,這位兄弟,您這話有點兒意思!”本來無人喝彩的局面,已經(jīng)令趙老頭覺得有些乏味了,突然聽見這么一句話,頓時又來了精神,好像他的故事才剛剛開講,興奮得雙眼放光。他舉起大拇哥向那病友用力擺了擺,說:“佩服,真的佩服你!我從二十啷當歲開始玩翠,直到前年‘癌上身,才收手收心。爺們兒,明兒一早我要是穿不上鞋,蒙面黃紙一蓋,得活——我就算玩了一輩子的翠。玩翠,大富大貴我有過,但也有散盡家財落魄的時候,跳火坑充當冤大頭的時候更多。每次回來反省時自己也拍大腿,悔青了腸子??蛇^后兒,照舊還玩兒。為什么呢?我家老太太(指他母親)在世時,見天罵我狗改不了吃屎??墒窃趺戳R也不行,越挫越勇。我這輩子就是這么玩過來了,多少次被套路,多少次打眼,多少次親身體會開石那一瞬間的驚心動魄,多少次睜著倆眼當冤大頭……這一切都被雨打風吹去,哈哈……這就是玩兒賭石的意義,這就是我老趙這輩子最大的樂趣!我現(xiàn)在已晚期了,有今兒沒明兒的,但是能和咱們這群朋友聚在這兒,聊聊天侃侃此生的經(jīng)歷,感悟吃的虧上的當,細一想,這都是樂兒??!這輩子玩兒翠能玩兒到今兒個這個份兒上,我算是玩兒明白了也活明白了什么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趙老頭的話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虹云亭里環(huán)顧了一圈兒,沒有人能接下茬回答他的提問?;蛟S他也不需要別人回答,只是想在最后抖個大包袱。
趙老頭微微一笑,語氣低輕,但鏗鏘有力地說:
“不冤不樂!大家琢磨琢磨,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王老師帶頭給趙老頭鼓掌、叫好。言稱“老趙你真不簡單,你活明白了!”
金邊兒沒想到,在偌大京城這樣一個小角落里,有著如此之本真的生靈與生命的體會?;蛟S明天,或許后天,趙老頭、張老頭、劉老頭……他們都將悄無聲無息地離開這個世界,化作煙塵。從此,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再也無法追尋到他們遠去的蹤影,這個世界就真的永遠的沒有了他們。可是,在他們生命的最后時刻,在這樣的喧囂世界里的僻靜角落,他們這樣一群即將飄飛的靈魂,一群不知即將去向何方的靈魂,卻際會在了一起,無所顧忌地暢談,交流著這一生的感悟、悲歡、得失以及對這個曾經(jīng)來過的世界的看法。他們是坦然自若的,他們不因身上致命的贅生物而惶恐不安,他們很平靜地面對一切的到來,不抗拒、不掙扎、不留戀、不懼死亡,他們只是在人生最后的旅程里把想要說的、想要吐露的、此生為之追求不舍的、為之快慰的、為之付出過的、為之刻骨銘心的……全部講述出來,把自己的快樂傳遞給身邊的人,即使下一秒就離去了,也是一個快樂的雀躍而往的靈魂。
王老師站起身說:“諸位病友,老王今天給大家?guī)硪晃恍屡笥选N姨貏e向各位推介一下兒我身邊的這個年輕人,他叫金邊兒,是我教過的學生,也是我最得意的學生。這些還都不是最重要,重要的,他是一位作家。”
這一席發(fā)言,很出乎金邊兒的意料,他沒有任何準備,也沒有想到王老師會這么隆重地把他推出來。從他個人而言,特別是在聽了趙老頭講的故事之后,他很激動,想?yún)⑴c到這個團體里面來??伤@個想法準確地講只是在腦子里萌芽,還沒決定是否可以常來聽聽,就被王老師推到眾人面前亮了相。
金邊兒趕快站起身,向虹云亭里的朋友們頷首致意。這時,他才認真地環(huán)視了一圈兒開心沙龍的成員,男女老少都有,他們陸續(xù)來,陸續(xù)走,仍留在亭子里坐著聽故事的,有二十來人。他們有穿病號服的、有坐輪椅的、有拄拐杖的、有光著腫腳趿拉著拖鞋的、有身上纏滿繃帶的、有輸著液拿架鉤的、有腰里掛著尿袋的、有插著鼻飼管的、有蓬頭垢面的、有激素藥物過剩肥頭乍腮的、有蒙頭巾戴帽子的、有化療脫發(fā)露著禿頭頂?shù)?、有膀了手腳的、有形容枯槁的……他們無拘無束很隨意的以各種讓自己舒適的姿勢坐著、聽著、看著,高高低低,松松緊緊,形神既自適又松弛,雖然各自身上都帶著甩不掉的病痛,但是,到這里來的朋友,每個人看上去都很陽光,精神舒暢,不但健談,而且臉上都帶著從容不迫的笑容。
“金邊兒不是患者,我為什么要把他介紹給大家呢,因為我一個想法?!蓖跛砂乩蠋熣f,“想請他給咱們這個小團體起個名字。前幾天我提議叫‘開心沙龍,后來我覺得不好,洋不洋土不土的。另外呢,金邊兒是作家,讓他當個旁聽生,沒準兒大家講的哪個故事就能被他寫進書里去呢。老趙,你說是不是?”
趙老頭說:“我舉雙手贊成。老王頭你這個主意好。金作家您受受累,能不能把我這點兒經(jīng)歷放在您那書的第一篇兒上?嘿嘿……哈哈……”
一個坐在金邊兒對面的小伙子喊著問:“金作家,你想好名字了嗎?”
“還沒有呢,我也是剛到這里,只聽了半截兒賭石的故事?!苯疬厓赫f,“不過,我覺得趙老伯這個故事很好,有意義,尤其最后總結(jié)出那個四個字‘不冤不樂,太棒了。”
“對,我們都是腫瘤病人,話說回來,要不是這病,咱們也湊不到一起。我也覺得趙老兄這段人生經(jīng)歷講的很好?!币粋€男病友說。
坐在輪椅上的半老女人說:“對,這樣的故事好。我性子直說話糙,但我還是想說兩句。我們這圈子的人都是要死的人了,咱們別再講那些過五關斬六將?!灵W閃的事,就像老趙似的,說點兒這輩子最深的感悟吧?!?/p>
金邊兒左手邊一個眼鏡男說:“這種不冤不樂的故事好,特別是我們這些處于生命殘留期的人,那些獲得名與利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沒有用了。肉體一死,那些就都灰飛煙滅了,功過是非,后人評不評論,定不定論都是扯淡的事。對不對?而我們現(xiàn)在這個時期還活著,即使是殘喘,我們也還喘著呢。那我們聊什么?我們就應該聊這輩子自己明白了的那些事兒,虧也好,冤也好,愛也好,恨也好……真正觸到了自己心底的那些事,讓你感覺到了疼的那些事兒,即使明天就死,今天都放不下的那些事,揪著心扯著肝、忍受著人間痛苦的同時,又感受到人間揮之不去的快樂的那些事?!?/p>
“這位兄弟,你說的太對了。有很多和我們患了相同病癥的人,他們還在抗癌。癌有必要抗嗎?我們已經(jīng)真真實實地活過一次了,就拿我來說,我已交付身心地愛過一個女人,我可以為她付出一切,包括我的生命?,F(xiàn)在我得了癌癥,也許將不久于人世了。這很自然呀,沒有什么不好的啊,此生該做的事我做了,該愛的人我愛了,我還有什么可抗的呀,不是嗎?”
……?……
一連幾天,金邊兒和二舅都匆匆往返于家和醫(yī)院之間,忙于PET、穿刺、活檢等各項醫(yī)學檢查、診斷以及蹲坐在醫(yī)院的樓道里,靜候一個個表情嚴肅的醫(yī)生和專家們對治療方案的討論和確定。
二舅的病最終被確診了,和王松柏老師的病情相同,但是從腫瘤在醫(yī)學層面的分類上看,還是有區(qū)別的。王老師是肺部腺癌,而二舅則是肺部原發(fā)性鱗狀癌。從具體病灶位置對比來看,也就是差之毫厘的事。
金邊兒幾次在走廊里攔住主治陳醫(yī)生,詢問是否可以做手術,何時做手術。陳大夫是腫瘤醫(yī)院的權威專家,在肺部腫瘤的臨床治療方面造詣頗深,可以代表亞洲的最高水平。
“羅成的腫瘤很小,只有小米粒的二十分之一。按常規(guī)治療手段,可保守治療。但是這個超小的米粒是原生性瘤。目前來看,雖然它還只是原生單體,沒有擴散,但原發(fā)的腫瘤就像一個胚芽,因為它具有胚胎的原始能量,營養(yǎng)供給充足,所以生長的速度很快。從這個角度看來,更應該及時手術。按理說,這個手術也是個極小的手術,微創(chuàng)中的微創(chuàng)。可是羅成的病灶位置比較特殊,偏偏生長在主肺管與肺葉分開的杈丫里,還是在主肺管的背面,這就給手術造成了極大困難?!标愥t(yī)生的話突然停住了,他平靜地看著金邊兒,神情淡定。
“那……”金邊兒不知道該說什么。
“保守治療,放化療和微創(chuàng)遇到的問題是相同的?!?/p>
“那,那……”金邊兒說了兩個“那”。陳醫(yī)生似乎知道他要問什么。
“我們還要再會診一次。我個人傾向于手術?!?/p>
“那,那,那……”
“十萬押金!”
“哦,十萬……”金邊兒有些猶豫,他不知道這個數(shù)字二舅和表弟一家能否接受,或者說,是否具有支付或償還的能力,“陳醫(yī)生,那他……”
“三年。最長五年??辞闆r,每年復查。”
“哦,哦,我,我回家和我表弟商量一下。他是我舅?!苯疬厓盒睦镬话病R郧八恢腊┌Y無情,但都是聽到和看到別人家的事情,和自己沒直接關系。今天全亞洲知名腫瘤專家突然間對他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愕然了。當他聽到“三年”時,有如五雷轟頂。
“我們也需要再次討論治療方案,從病情和發(fā)展情況進行評估,綜合各方面意見,再做出最終決定?!标愥t(yī)生說完,又緩了一下口氣,“當然了,醫(yī)院首先會尊重病人和家屬的意見?!?/p>
金邊兒心神無主地在腫瘤醫(yī)院外小草坪的長椅上坐著,他不知該怎么把這件事往下進行。和表弟肯定是要說的,并且,表弟表妹都要通知到。如果做手術的話,他們這些做兒女的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大松心大撒把了,手術是大事,他覺得自己也無力接受表弟妹們這種全權委托,畢竟那是他們的父親。二舅并不知曉自己的病情,似乎也沒有一絲因腫瘤而引發(fā)的不適。他每天都很愉快地跟隨金邊兒往來于人流車流之中。金邊兒有時擔心他是在硬挺著,因為他是當過兵的人,有堅強的意志,疼也不會喊疼。金邊兒不放心,每天都要關心地問:“舅,您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二舅爽快地回答:“我能吃能喝能睡,我覺得我沒病。你看我像不舒服嗎?我都想回家去了,我想我的菜園子還有我那幾十只灘羊了,也不知他們能不能替我種好看好??墒?,我又有點兒舍不得回去……”金邊兒知道二舅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咽回去的話。因為前天,金邊兒到地下一層拿一個檢查結(jié)果的工夫,再上來就找不著二舅了,真把他急壞了。他找遍了醫(yī)院的樓上樓下,也沒尋到蹤跡。后來遇到了醫(yī)院的一個病友,一打聽才知道,二舅已獨自跑到虹云亭聽故事去了。金邊兒找到他后,很嚴肅很生氣地和他談了話?,F(xiàn)在已經(jīng)兩天了,他都是老老實實的。但是金邊兒看得出,他已在撓腸子了。
二舅這些天已不像剛來北京時那樣拘謹、木訥、寡言。他現(xiàn)在很健談,每天在公交車和地鐵上都能和金邊兒說上一路的話,金邊兒洗耳恭聽他這個“純潔的人”用“純凈的眼睛”看到的這座世界級大都市留給他的美好印象。
有一天,二舅一邊看著城市中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嘴里還不知不覺念叨著“世界公園,世界公園”。
“二舅,您是不是想去世界公園???”
“今天坐地鐵到那個大堡臺時,有人問我是不是從那一站下車可以到世界公園?!倍苏f。
他這么一說,金邊兒想起來了,在地鐵房山線上確實有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和二舅說話來著,當時他們倆中間隔著人,他也沒有聽清二舅和那女人說什么。
“哦,您怎么說的?”
二舅說:“我告訴她,從哪一站下車都是世界。但是從哪一站下車是不是公園,我就不知道了,那得看心情?!?/p>
“哈哈哈……”金邊兒被二舅的“神”回答逗得瞬間忘了煩惱,挑起大拇指,說,“舅,您回答得可真牛!那人是不是說謝謝您了,對您很佩服?”
“好像沒有。她瞪了我一眼,沒再說話?!倍寺冻鼍趩实纳袂椋髞碛滞蝗幌肫鹗裁此频?,說,“旁邊的一個十六七的小姑娘就像你似的,向我舉著大拇指,還說了一句:睜開眼就是世界,閉上眼就是一生。”
金邊兒聽到二舅這么說,心里又泛起了些許的悲情??鞓返亩四睦镏涝诓痪玫娜迥旰?,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他的影子了呢,這是何其悲哀的一件事?。】墒?,他竟渾然不知。
金邊兒來到王老師的病房時,老師的眼睛紅紅的,他也沒做任何掩飾,只是“唉”了一聲,說:“老任回家去了,我們上午聊了會兒天兒?!?/p>
老任叫任之良,患的是喉癌,就是王治國夢想著能為他發(fā)揮些余熱的那位領導。
“他今天出院了?”
“是啊!”王老師聲音低沉,又輕嘆了兩聲說,“這一回去……我們倆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是很投脾氣,是真正的‘相識恨晚?。 ?/p>
金邊兒為了緩解老師的悲傷,便緊著把一張信紙遞給他看。王松柏掃視了兩眼,點點頭,然后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又發(fā)了個微信。他說:“我發(fā)給老任看看,讓他參謀一下兒!”
正在這時,老任的微信回過來了:“名師出高徒,而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你老王的學生果然不同凡響。他想的這幾個名字,我覺得都很不錯。但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歡‘不冤不樂會這個名字。如果把‘會改成‘匯就更好了。我們開了一輩子的‘會了,所以我們不要再Meeting了,應該是多點兒歡樂的Party才好?!比缓笫侨齻€小笑臉圖標。
王松柏老師笑顏帶淚,抹了一下濕潤的眼角,嘴里邊說著“好好好”,手也忙乎打著這幾個字。
任之良又“說”:“替我謝謝你的愛徒金作家吧。‘不冤不樂是我老任此生忠誠黨的事業(yè)的真實寫照。很多人都說組織部門是魚米之鄉(xiāng),譏笑我是個十足的任傻子,白瞎了那個位置,說我是‘冤得‘說不出話來的。不!任傻子不冤,他拒貪拒腐,兩袖清風,行得端走得正,無私為黨奉獻一生,任傻子很滿足,很快樂啊!”
金邊兒聽著王老師讀著這條微信,淚水潸然而下。
羅、王、金三個人是下午一點多來到虹云亭的。來時路上,羅成像個老頑童一般,一直走在另外兩個人前面,他還唱起了甘肅的荒腔野調(diào),嗓音雖然不大,但抑揚頓挫得有些夸張,興奮的心情全都融進那調(diào)調(diào)里去了,只是在這偌大的京城,唯有他一個人能聽得懂。他腳下生了風踩了云似的,走得飛快,巴不得能比別人先到片刻。
王老師說:“癌癥病人也應該有個癌癥的樣子嘛!你看看他,哈哈哈……”
“唉!一言難盡??!”金邊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虹云亭里只有五六個人。這幾個人都認識王松柏,但是只有兩個人見過金邊兒和羅成。松柏老師便給大家做了介紹。
“老任,今兒……回家了?!蓖趵蠋熣f,“他是個好人。金邊兒給咱這個小團體起了名字,叫‘不冤不樂匯,也是老任幫助定下來的?!?/p>
“不冤不樂匯!這名兒真好!”一個中年男病友咂摸著這幾個字的滋味兒說,“真好,真好!”
另外一個瘦弱的病友說:“老張,既然你說真好,那你說說怎么個好法兒?”
老張意味深長地說道:“我被判過刑。一九八六年,我十九,我弟十三,父母早都去世了。有個大姐,也出嫁了。因為家里窮,我偷東西,弟也不正經(jīng)上學,后來他也和我一起偷東西。結(jié)果有一次我們倆失手了,折了,我把罪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我弟本來歲數(shù)就小,他給公安局寫了半頁紙的驢唇不對馬嘴的保證書,吃了幾天窩頭咸菜,就被放回家去了。而我被判了七年,發(fā)配到了張北勞改。那里有好大一片農(nóng)場,我去了就是種菜。那七年,說心里話,真是挺美好的。有舒適的住處(盡管條件也不是特別好,但是比我家要強多了,算得上舒適),每天有吃的,一日三餐,并不單調(diào),每月還能看一兩場電影。勞改農(nóng)場里,大家同是犯人,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歧視,更不操心勞動分配的問題。最關鍵的是,我吃喝拉撒睡勞,生活很有規(guī)律,去了之后,身上還長了肉了。我的勞動改造也不累,種菜能有啥累活兒呀,間間菜苗、挪挪菜秧、翻地撒種……我家祖輩都是老農(nóng)民,大田里的活兒我也干過,干一天下來,累得三孫子似的,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回到家還吃不上一頓飽飯,不然我父母也不至于死那么早,我也不至于去偷東西。反正,我覺得當農(nóng)民比我當勞改犯要辛苦得多呢。我是過上了好日子了。閑時便常常自責,我真不該把一切罪責都包攬到自己身上,也應該勻給我弟一些,他要是也能來張北當勞改犯該多好?。檫@事,我做夢還哭醒過。為沒有當成勞改犯的弟弟揪心。因為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吃得飽,是否已經(jīng)不敢去偷東西了,而是在大田里或建筑工地上像牲口一樣的賣命、糊口,被人歧視著……
“我在勞改農(nóng)場學到了種菜的技術。刑滿釋放時,外面已經(jīng)改朝換代了。我家原是于莊公社,回來時已改為于莊鎮(zhèn)。我弟說,中間還有一個階段叫于莊鄉(xiāng)呢。簡短截說吧,可能是我服刑時間太久吧,出來后很不適應,我找不到生活的規(guī)律,相當?shù)牟皇娣N业茉诮ㄖさ厣袭斄?,他請工頭喝了一頓酒,工頭便也同意我到工地上干活兒。我去了幾天,不但活兒累得要死,太陽不落山都不算一天。后來工地丟了一把大鉗,工頭想都沒想,直接找我來問看沒看到。我扇了他一個大耳刮子,并告訴他老子就是做賊的時候干的也不是這種蠢事?!?/p>
“那你偷什么了?”瘦病友又問。
“錢。大隊書記家的錢。隊長家的錢。公社糧站的錢。后來偷合作社的錢時栽的?!伊ⅠR摔筢子了,在家躺了三天。想不通。到底在哪里活著才算是服刑???張北勞改農(nóng)場,有吃有穿有住有工作有平等有規(guī)律……出來之后,什么都沒有,只有歧視。就在我想不通時,鎮(zhèn)里有人來找我。準確地說,就是七年前我偷的那個合作社的主任田胖子,當時就是他把我擒住的。我仇視他。他卻笑著說是來請我出山的,還給我遞上了帶過濾嘴的煙卷。出山?出哪門子山?他都把我說糊涂了。我沒接他的煙,但是從那一刻起,我覺得我和他好像并沒有那么大的仇了。他說,他已經(jīng)不干合作社了,現(xiàn)在正在弄一個蔬菜大棚基地。聽別人說我會種菜,是個菜把式,所以請我出山,到他的那個蔬菜基地當技術員。嘿!真他奶奶的,這叫什么事呀?你把我送進大牢,當了七年勞改犯,學會種蔬菜了,刑滿釋放,你又把我請去,給你當技術員?這事聽著真他媽的新鮮。我說,這么一說,原來你的本意并不是把我送進大牢,而是想培養(yǎng)我當個農(nóng)技師唄?聽著我的奚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最后,我說,成!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這身手藝正愁沒處用,你又誠心來請,那我得提個條件。田胖子一聽我的話風轉(zhuǎn)了,死孩子放屁——有緩,立馬就拍著胸脯子讓我可勁兒提,別說一個,十個都行。我說,如果你承認我有種菜的手藝,我這是帶藝出家,那工資可不能低了,得按農(nóng)技師的價碼給我;如果你不認為我是帶藝入山門,那我就是你委托培養(yǎng)的農(nóng)技師,我這外出學習了七年,你得給我補七年的工錢。田胖子哈哈大笑,眼睛瞇成一條縫兒。他說,小兄弟,你夠仁義,你這哪里是講條件?純粹就是給我臺階下嘛。你出去‘培訓的這七年,鄉(xiāng)長的工資才幾十元,七年加在一起,我按咱們鄉(xiāng)長工資標準給你算,行不?哈哈……兄弟,老田不會虧待你的。你蹲了大獄,我心里也不好受,本鄉(xiāng)本土的,誰愿意那么做?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后,我還給你求過情呢,讓他們踹你腚溝子兩腳就得了??墒钦l想到你一下兒交代出那么多事呀?后來我也無能為力了,警察已經(jīng)不再聽我這只蛤蟆念經(jīng)了……唉!不過,你走之后,我每月都給你家送一袋兒白面去,都是半夜里送,放在你家院門口就走。這事肯定有,不信你可以問你弟……送白面的事是事實。我弟說不知道是誰送的,每月都能收到一袋白面。
“最后,我去了田胖子的蔬菜基地。在那里又找回了在張北勞改農(nóng)場種菜的感覺。每天看著成片的菜苗在微風中搖晃著腦袋,一個個水靈靈的、綠油油的……我心里透著美氣兒,才真正感覺到了生活的樂趣?!?/p>
“你這是因禍得福??!”瘦病友說。
“你們說說,我這輩子的經(jīng)歷能不能算不冤不樂啊?”老張問。
“不冤不樂匯”的病友們就一齊點頭。
“我還告訴大家一個更可樂的事。你們都知道我姓張,叫我老張。但是沒有人知道我的全名吧?”老張笑著賣個關子,停頓了一下兒繼續(xù)說,“我叫張北!”
“活該!”瘦病友說,“你不去張北勞改,上帝都不高興呢!”
“不冤不樂匯”一堂哄笑。
羅余雷在鎮(zhèn)上做賣灘羊肉的生意。晚上接到金邊兒的電話時,他正在收拾肉攤、盤點一天的收成,當時余雷蒙了,沾滿羊膻的鈔票散落在肉案上。
“我和二弟三妹,我們明天就過去。”羅余雷在慌張中決定。
“也不必明天就來?!苯疬厓赫f,“我只是先把這個消息告訴你們兄妹三人,讓你們心里有個準備。等陳醫(yī)生他們決定之后,再做打算不遲?!?/p>
“好,好!表兄,我們兄妹生在這邊遠之地,沒見過世面,更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也心里沒個打算,你多替我們操心拿捏這大局面。我們聽你的召喚。你讓我們咋辦,我們就咋辦。今晚我和弟、妹兩家說這事,明早我先給你匯過些錢,你度量著花。多虧了有表兄為我們兄妹操持、盡孝……”憨厚樸實的漢子,竟在電話里邊說邊哭了起來。
“錢倒不用匯呢,主要是治療方案出來后,大主意還得你們兄妹協(xié)商。另外,舅媽年紀也大了,先不要告訴她老人家,以免她承受不住?!?/p>
金邊兒說完,便聽到電話里傳來了“嗯嗯嗡嗡”的哭聲。
金邊兒在小區(qū)公園里給余雷打完電話,上樓回家,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喝茶一邊思忖這事該怎么向年邁的老母親說。母親近八十歲了,她并不相信甘肅那邊的診療水平,從心里希望那是誤診。每天金邊兒和二舅從醫(yī)院回來,母親都要詢問檢查的情況。金邊兒并不是演戲的高手,他總擔心母親會看出破綻。倒是二舅樂樂呵呵的快樂狀態(tài)迷惑了母親的眼睛。
母親是個心細的人。晚飯時金邊兒試探地問二舅知不知道余雷的電話。二舅搖頭。母親說:“等著,我給你拿去。”金邊兒聽了她的話,心里想,二舅都不知道電話號碼,母親又如何得知呢?令他詫異的是,不一會兒母親真的找到了電話號碼。原來余雷把一串數(shù)字歪歪扭扭地寫在了信紙的邊兒上。這封信,全家人傳看了不止一圈兒,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串數(shù)字。唯獨老眼昏花的母親發(fā)現(xiàn)并做了記錄。金邊兒汗顏了。
晚飯后沏的一杯濃釅的茉莉花茶被金邊兒喝成了清湯寡水,他正要起身再到飲水機那里接開水,一抬頭,發(fā)現(xiàn)母親正站在客廳口??此嵌巳粊辛⒌纳駪B(tài),并不是剛到那里,應該是站了很久了。
“媽,您怎么還沒睡?”金邊兒盡量使自己保持一種自然又隨意的狀態(tài)。
“甭跟媽這兒演戲,怎么回事,說吧!”金老太站在原處一動不動,語氣低沉有力。雖然客廳的頂燈關閉著,只有電視的光在閃動,但是金邊兒還是不敢正視母親,不敢與她的目光對接,他躲避著,在閃爍的熒光中以閃爍之詞搪塞。
“媽,您說什么呢?”金邊兒裝瘋賣傻地說,“我這些天跑醫(yī)院,可能太累了,麗娟說我打呼嚕,她睡不著,所以她讓我先看會兒電視,等她睡……”金邊兒的話還沒說完,自己便泄氣了。因為他竟然忘了,愛人今晚在單位值夜班。他長嘆了一口氣,算是默認了自己穿幫的事實。
金老太不但沒有想象的那么脆弱,她沉著穩(wěn)健地說:“這事先聽一聽專家的意見,咱們家里再做權衡。我那外甥和外甥女們,住得山高皇帝遠的,眼界窄,量物行事難免瞻前顧后。我是羅成的親姐,一切大主意我來拿。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明白這個道理,也能冷靜地接受這個現(xiàn)實?!彼€告訴兒子,“你也不用擔心錢的事情,如果真的需要做手術,十萬塊錢,我替我這相依為命的老弟出。但是,你舅頭腦簡單,心里干凈,一生不操心也不存事。你說他愿意去那個‘不冤不樂匯,就讓他去吧。只要他開心就行。幾十年前,他和你舅媽相好,為了那份感情,他放棄了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可以留在京城的好機會,只身去了邊疆,做了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要說冤,他最冤,比誰都冤,為了這份感情他失去了一個光芒萬丈的大世界,多冤??!可是他這輩子活得和和美美的,他和你舅媽倆人感情非常好,在那個人煙稀少的小村莊里相守了大半輩子。這樣的故事說出來,會讓多少城里人羨慕啊。別攔著他,他想去,就讓他去吧!”
虹云亭外,秋色漸濃。
得到母親首肯之后,金邊兒選了較為閑暇的一天,專程帶著二舅到“不冤不樂匯”聽故事。這天他們來到虹云亭時,才八點十五分。這是他倆來得最早的一次。這一天,二舅不虛此行。他聽到了兩段故事。他還說了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小笑話。
第一個故事是腸癌病友老丁講的。
丁老頭學著別人講故事的樣子,剛說了幾句話,就結(jié)巴起來,他干脆從口袋里拿出一份手寫的稿子,遞給金邊兒。
“我,我不會說話,一,一緊張就……就結(jié)巴。我,我有稿子,還,還是請金作家?guī)兔δ?,念念吧?!倍±项^說完,臉紅得成了猴兒屁股。
金邊兒沒推辭,他展開丁老頭的“發(fā)言稿”——
尊敬的各位領導,同志們,不冤不樂匯的病友們:
大家上午好。
我叫丁旺。我有個親身經(jīng)歷的事,特可樂,我運了好幾天氣了,就想給大家講講。我和老伴是七十年代末結(jié)的婚,當時照了取燈盒兒大小的一張結(jié)婚合影。前些年,時興補拍婚紗照。老婆也想去照。我一想,就我這德行照什么照呀!可老伴心盛,說村里那幾個跳秧歌的老娘們兒都照了,可好看了。長相不好的,照相的能給改好看了。我煩她天天磨叨,便應了她,我們公母倆便補拍了婚紗照。可是,也就過了個把月,三千塊錢的婚紗照還沒來及掛上墻呢,老伴突發(fā)心絞痛就走了。之后有一天,本村李老喘讓我去他家喝酒。一進門,嚇了我一跳,我的婚紗照怎么在他家墻上掛著呢?再定睛一看,不是我,上面分明是李老喘兩口子。我再和李老喘一細聊,才得知他兩口子也是趕的那陣補拍風,去的是同一家影樓,選的是同一價位的套餐,照片的張數(shù)、服裝套數(shù)和擺的姿勢……全他媽都是一樣的。原來,這家婚紗攝影公司根本沒有給我們補拍婚紗,只是用了相同的服裝和姿勢的底圖,換了一下兒磨過皮兒的兩張老臉……
謝謝大家!
金邊兒讀完“謝謝大家”,病友們一陣大笑。有人問:“您都被蒙了,怎么還謝謝大家???”丁老頭說:“我,我本來以為當了冤,冤大頭,可……沒想到,這補拍的婚紗照竟為我留下了老伴最后的身影兒……”
丁旺的發(fā)言稿讀完后,有人提議讓羅成也講一個。
于是二舅站起身說:“我和老丁一樣,不敢在這大場面上說話,一說話心里的小兔子就亂蹦。老丁還寫了發(fā)言稿呢,可我也沒有什么準備呀。也想不出什么冤不冤的事來?!?/p>
金邊兒在旁邊鼓勵他:“舅,您講個笑話什么的也行。”
“笑話也行?”
大家都說:“行?!?/p>
講故事的條件放寬了,瞬間,二舅有了底氣,聲音也大了,說:“要是講笑話,我倒是能說一個。不長,但是個真事兒……”于是二舅開說了——
“我是從甘肅來的,我們那兒地廣人稀。所以呢,差不多每家都會養(yǎng)一條狗,院里有個動靜兒,它‘汪汪叫幾聲,也就這么個用處。我們村長宗文老漢曾養(yǎng)了一條狗,叫大河,活了十六年。據(jù)說狗最長能活十八年,大河真正是老死的。那年秋季的一天,宗文老漢在院里坐著,大河在他身邊兒臥著。我去找宗文老漢,大河見了我,叫了兩聲,向我走了三步,身子一打晃兒,倒地死了。宗文老漢是個重感情的人,他老婆死了好多年了,也不續(xù)弦?,F(xiàn)在,跟了他十六年的大河又老死了。宗文傷心,他哭的樣子我都沒法看,眼淚弄濕了前襟兒。我很難受,也挺害怕的。我覺得大河是因為我去宗文家,它才死的。宗文也七十多了,他那么大年紀要是哭壞了身子,有個一差二錯,我也擔待不起。我就說,‘宗村長你別太傷心,狗死不復生,它給您效了十六年犬馬之勞,不容易,我給它置辦供酒,挖深坑,厚葬它。我揚了揚手讓他看,那天我確實是提著兩瓶老白干去的,我是想讓宗村長給我批個四胎生育指標。宗文老漢抹了抹眼睛說,‘大河是多么仁義的狗??!十年前還救過我家二娃的命哩。我們?nèi)胰硕几屑に?。我聽說大城市的人去世都興火葬,燒成灰了,魂兒就能上天堂。我說,‘好!那咱也學大城市的人,把大河火葬了,讓它去天堂。我一說給大河火葬,宗文又傷心地抹眼兒。于是我不讓他干活兒,我自己來干。先找來了木柴,在他家的院子中間架起了篝火堆,把大河的尸體架在上面。然后又找來酒杯,倒了三杯酒。一切弄好之后,請宗文來點火。宗文老漢不忍心看,背著身子向我擺手讓我點火。大河渾身是毛,借著風勢,一點就著了,然后木柴也著了,呼呼地帶著風聲。宗文老漢背對著火堆,聽著噼啪的焰火聲,嗚嗚地哭出了聲。聽到他的哭聲,我也忍不住了,難受得流下了眼淚,心里感覺對不起宗文村長和大河,我在心里虔誠地祈求神靈保佑大河能進天堂。就在這時,宗文村長突然不哭了,問我:‘羅成,你聞,什么味?怎么這么香呀?(虹云亭里病友們突然間全笑了。有的喊著說,狗肉烤熟了。)我一看,大河在烈火中正滋滋冒油呢。便告訴他,是大河,渾身焦黃,烤得冒油了。宗文也不哭了,用袖口抹了抹眼圈兒,轉(zhuǎn)過身觀看著烈火中的大河,說:‘顏色兒真不賴,焦黃兒的。然后,就端起了上供的老白干,‘滋溜就是一下子……”
“羅老弟,你可真行,還說自個兒不會講故事,你這包袱抖的,劉寶瑞也就這么兩下子呀!”不知王老師是什么時候到的,他為二舅拍手叫好,“上午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回去吧。今兒中午我請你吃飯?!?/p>
這時,一位身穿病號服,長得一副老干部模樣的中年人站出來,神情嚴肅地說:“我倒覺得應該讓這位老兄到黨校的宣講團里去講講這段‘宗文葬犬,我們天天說不忘初心,而我們黨里的一些人,正是因為經(jīng)不住各種誘惑而改變了初心,忘記了入黨的誓言……”
“呃?宗文村長可是個好干部,到最后也沒批準我的四胎指標?!绷_成認真了。
虹云亭里響起一片笑聲。
腫瘤醫(yī)院東側(cè)胡同里一家無名小店里面四張小條桌空著三張??坷锏囊蛔雷缸佣?。金邊兒、王松柏、羅成三個人選了靠外窗的一桌,從三面圍坐下來。小店賣的是拉面。包著鐵皮的大案板上攤著和好的面。拉面的師傅也是老板,他手里來回折疊著粗粗的一條子面。他老婆守在鍋邊,左手拿著笊籬,右手握著煮面用的長筷子,不時地翻挑一下鍋里的面條。坐在另外一桌的男孩和金邊兒坐的位置正好相向,金邊兒上眼打量著他,感覺像個大學生,起碼也是個高中生。他又瘦又高,喉結(jié)凸出,顴骨線條也很硬朗,雖然唇上長著和成年男人一樣的濃密胡須,但那須子尚清爽疏朗,并無煙酒熏染的油膩,唇線俊明,紅潤之中透著青春少年的英氣。
金邊兒向老板伸了三根指頭示意拉三碗面。于是老板手里的動作由慢鏡頭調(diào)成了快進鍵,鐵皮案板發(fā)出“乒乒乓乓”的摔面聲。
老板娘將兩大碗面條端到了那對兒母子的桌上。爾后,就聽那位母親怒言:“就欠不讓你吃飯!”
二舅和王老師同時看了一眼金邊兒,金邊兒抬眼望過去,那男孩兒倒很平靜,什么話也沒說。那母親雖然話狠,但手里的竹筷卻挑起一大箸面條往兒子的碗里撥。
“她就不是什么好人!專騙你這個大傻子!”那母親還在數(shù)落兒子。男孩子仍不言語,只是微低著頭,也不動筷子吃面。
“你知不知道咱家有多困難?知不知道這一萬塊錢是干嘛的?”女人說著,哭著起來,“嗚嗚……這個小妖精,她是坑你呢……”
“媽——”男孩兒見母親在這樣的場合又哭又嚷,言語粗鄙,有些不好意思,他很難為情地低聲說,“跟麗穎沒關系。是我愿意的……”
“那你愿意你爸死呀?!???”那母親抹了一把涕淚,情緒激動難以控制,“騰”地站了起來,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她兒子,“?。俊阏f話,你是不是愿意你爸快點兒死?”
見此情形,金邊兒趕緊起身過去安慰那位母親。二舅和王老師也回過身勸說她別太激動,有話慢慢說。那位母親在金邊兒的安慰下又坐到凳子上,一邊痛哭,一邊“控訴”兒子的不懂事。
原來,這對兒母子是平谷人。男孩兒現(xiàn)在京城讀大一,被母親剛從學校叫出來的。男孩的父親患了癌,每周需要做兩次化療。因為這燒錢的癌癥已席卷了他家兩年多的時間,他家原本經(jīng)濟條件還不錯,可現(xiàn)已舉步維艱,為了籌措孩他爸的化療費,這位母親借遍了村里半條街的鄉(xiāng)親,才湊了一萬多元。今天早晨即將出門來醫(yī)院做化療時,竟發(fā)現(xiàn)那好不容易“磕”來的錢少了多一半兒。她想這肯定不是家里進了賊,賊哪會做偷一半兒留一半兒的事情,肯定是“家賊”。果不其然,一打電話,真是她兒子拿走了……
王老師適時地勸慰這位母親,這不算丟,找到了就行了,孩子肯定是有急用,沒來得及和你說。
“您問問他有臉說嗎?”那母親炸開嗓門,手指著男孩,“你說,你對得起你爸嗎?”
“孩子,你……吸,吸毒啦?”二舅輕聲地搭了一句茬兒。
“沒有,給我女朋友了!”男孩小聲地說。
“呸!??!不嫌寒磣!”那位母親厲聲罵道,“吸毒都沒有這么寒磣!”
金邊兒說:“大姐,消消氣,孩子都上大學了,交個女朋友也屬正?!?/p>
“那女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鳥兒!”
“她可能是不喜歡我,但她不是什么壞女孩兒。”男孩兒辯解。
“幾位大哥,你們聽聽,這事臊不臊人的臉皮?這個傻子被他們系一個叫周麗穎小妖精迷了心竅。可是人家不喜歡他,天天拼命地追表演系另外一個男孩兒。但那男孩兒又有女朋友,根本不拿正眼兒看這個小妖精。上禮拜那男孩兒突然和這小妖精說,他要去參加一個選秀節(jié)目,向小妖精借六千塊錢去置辦行頭。這小妖精總算是得著一個好臉,可她沒有六千塊錢,于是她就動了歪心眼兒,給我家這個傻子放出了騷味兒……我這個兒子是天下最大的大傻瓜,偷拿了他爸化療的救命錢,給他‘女朋友的‘男朋友買披掛……你們說說,這件事聽著亂不亂?我的肺都快被這活祖宗氣炸了……”
“哦,原來……”金邊兒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他的心瞬間也變得極不舒服起來。
王老師和二舅也不再勸說,他們顯然從心理上與金邊兒一樣,已經(jīng)站在這位悲憤難抑的母親一邊了。
“她要是喜歡你、愛你,也成,拿你爸的救命錢給她買衣服,你爸就是死了,也能勉強瞑目;可話說回來,那丫頭片子不喜歡你,她是在利用你,她拿著你爸的救命錢,熱著臉皮去貼表演系那小子的冷屁股、獻媚,你知道不知道?。客艘蝗f步說,她犯得上犯不上咱不管,咱家犯得上嗎?你爸這條賤命犯得上嗎?你這個大傻子啊,你犯得上嗎?!”那母親嗓音嘶啞,已經(jīng)欲哭無淚了。
時空瞬間凝滯了,稠得化不開。拉面小店里面靜得令人窒息。金、王、羅仨人垂頭喪氣地坐著;拉面的老板呆愣地看著案板上那攤軟面,憤怒的大手把已經(jīng)抻拉好的面條戳摁得面目全非;煮面的婦人拿著笊籬的手在身前靜止地舉著,同情的目光灼灼灑落在那母親的哭泣中……空氣里彌漫著翻騰的鍋水蒸發(fā)出來的篷灰粉的酸澀氣味……
片刻之后,是男孩打破了這種寂靜。他“撲通”一聲跪在母親面前,堅毅而平靜地說:“媽,我覺得犯得上。因為,我愛她!”
小店里響起一片輕噓聲。
男孩的一句話,傷透了母親的心,同時也使另外三個人的午餐味同嚼蠟。下午,二舅總是走神兒,虹云亭里病友們講的故事,他一個也沒聽進去。到了三點半時,才突然發(fā)現(xiàn)王老師已不知去向。他站起身對金邊兒說:“咱們也回去吧?!苯疬厓狐c點頭,倆人便離開了不冤不樂匯。
沐浴著初秋的晨光,金邊兒和二舅佇立在站臺上,等候開往醫(yī)院的城鐵列車。
今天是很關鍵的一天。多日的早出晚歸,各種檢查、化驗,前前后后奔忙了近一個月,終于可以有一個階段性的結(jié)果了,這宣告著診斷及專家會診的結(jié)束。隨后與之對接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是進入更加關鍵的治療期,是開刀手術還是化療放療,是藥物保守干預還是打道回府“想吃點兒啥就吃點兒啥”的徹底放棄,均需在今天做出選擇。
“前些天真像打官司開庭前的調(diào)查取證,今天是開庭宣判,判三年、判五年,還是判無期,都是今天說了算。明天就該正式服刑了?!倍苏f。
金邊兒發(fā)自心底地微笑了一下兒。事情和程序確如二舅所言,只是他沒想到二舅能把事情梳理得這么清楚、說的這么形象??梢姸藢Υ耸乱彩巧钏际鞈]過的。二舅每天都是樂呵呵的,若無其事似的,金邊兒有時都覺得他仿佛就是一個尚不更事、天真無邪的孩子。他也懷疑過二舅是否真的那么簡單,可他只是剛剛那么一想,就被他刪掉了。一個邊遠貧困地區(qū)的老農(nóng),在現(xiàn)代文明與科技突飛猛進的今天,還在靠著自身小宇宙的洪荒之力,在鳥兒都不拉屎的天空之下,耕種著那一畝三分地。二舅一輩子都沒有到過幾次大城市,哪有那么多的見識和那么強大的心智?并且還使用了“調(diào)查取證”等文明社會的名詞……哎呀,金邊兒越想越害怕,莫不是自己低估了他的能力?再一細想,他更加覺得自己的疏忽,或者說是弱智。在那樣一個生存環(huán)境極差、近似原始狀態(tài)的時空里,二舅他們?nèi)耘f能與現(xiàn)代文明完美對接,能把生產(chǎn)、生活安排得井然有序,這說明什么?說明他思想并不落后,而且他的生存能力、適應能力,應該是在城市人之上甚至要遠遠超過自以為是文明高度發(fā)達的城市人。二舅心里肯定遵從著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則……金邊兒倒吸了一口涼氣,看來二舅以前都是偽裝出來的假象啊。真是低估了二舅的心智和情商了。
火車緩緩進站,等車的人群潮水般向站臺涌動。
這時,二舅突然向后退了幾步。金邊兒想要拉住他,可是在拉扯的過程中,自己也出了位,后面的人都是工蜂一樣的上班族,誰也不會為出隊的人保留原有位置。
“我今天不想去醫(yī)院了。”二舅說。
“舅,您別害怕,今天取了結(jié)果,聽聽專家什么意見,如果沒啥大事,咱們就可以回來了?!?/p>
二舅雙臂死死鉤住站臺上的欄桿,好像怕金邊兒會強拉他上車。
“我,我想去雄州。”二舅說出了他故鄉(xiāng)的名字。
去雄州省親,在金邊兒的腦子里,對此事早有考慮。他還打算帶著母親一起去,讓他們姐弟二人同回故里白洋淀。
“這事我有計劃,過些天我?guī)е臀覌屢黄鹑ァ?/p>
可是不管金邊兒怎么說,二舅卻是油鹽不進,他也不說話,就是死死地摽著欄桿不松手。
“那好吧!您愿意在這里待著您就待著吧,診斷結(jié)果我也不去拿了,我今天上班去。為給您看病,我都有一個月沒去上班了?!苯疬厓豪淅涞卣f。
“那你明天去拿?”二舅先是高興了一下兒,興奮地轉(zhuǎn)過頭一看,金邊兒一副冷面孔,也不看他。他這才意識到他的執(zhí)拗令外甥不高興了。他從心里對外甥是非常感激的,甚至是深懷歉意的。
金邊兒沒立刻回答二舅的問話。他看著懸掛在車站棚頂上的電子顯示屏,距離下一次列車進站還有九分鐘。
“要不,你去拿結(jié)果,我和王老師去虹云亭轉(zhuǎn)轉(zhuǎn)?行不?”
顯然,二舅已經(jīng)改變了想法,金邊兒便也讓了一步,改變了剛才的決定。
“行啊!我知道您現(xiàn)在就是心理壓力太大了。”金邊兒說,“不用醫(yī)生說,您自己看,看看醫(yī)院里的那些齜牙咧嘴的人,您再瞅瞅您,能吃能喝的。所以,不用害怕,您沒那么嚴重。”
金邊兒的話說得入情入理,把二舅說得面紅耳赤,可以看出他的憂慮已經(jīng)減輕了許多。
“咱們聽完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和下一步的治療方案,再去虹云亭。”
“我……我也去聽?”二舅猶疑地問。
“是。我原本沒這個打算,但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您必須得去聽聽?!?/p>
這時,一列俊朗帥氣的城鐵列車從遠方的高架橋上迎著清晨的萬縷霞光飛速駛來。
陳醫(yī)生說的話二舅字字入耳,所有檢查結(jié)果和治療方案書他都握在手里。陳醫(yī)生很負責地告知:“經(jīng)過我院多科室、研究中心多名專家四次會診,其中包括對您病例的全面綜合會診和對治療方案的討論、分析和最終制訂,您的病情由于發(fā)現(xiàn)得較早,就診相對及時,現(xiàn)癌變情況仍屬超早期,比一般患者就醫(yī)時間早了六個月以上,這六個月的時間非常難得,對一個癌癥患者而言,意義非常大,所以,您的病不需要手術等介入性治療?!?/p>
金邊兒問:“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回家可以,但是治療還是要有的。”陳醫(yī)生說著,從身前抽屜里拿出高中低三個藥瓶。他說,“要進行藥物干預?!?/p>
“就吃這三種藥?”金邊兒問。
“對。準確地說,應該是任選其中一種。但是……”陳醫(yī)生遲緩了一下兒說,“這個最小瓶子里裝的是美國MIC公司研發(fā)的抑制超早期腫瘤的藥物;這個最大的藥瓶里的藥,是目前用于臨床的常規(guī)藥物,是輔助術后治療的一種抑制腫瘤復發(fā)或擴散的藥物;不大不小的這瓶兒,是我院正在研發(fā)中的一種抑制超早期腫瘤的藥物,但是由于我國在腫瘤超早期發(fā)現(xiàn)和治療方面起步較晚,這種藥物尚未臨床使用……”
“哦——”金邊兒基本聽明白了陳醫(yī)生的意思。
病情令二舅踏實了,此時他看著陳醫(yī)生拿出來的這三個瓶子,以老百姓最為樸素的思維,讓他關心的事情只有一件了,他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笆遣皇莾r錢不一樣?哪個最便宜?”
陳醫(yī)生沒有言語,他似乎在考慮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
金邊兒不明白陳醫(yī)生的顧慮是什么,但他知道,美國的那瓶子藥肯定是最貴的。他對陳醫(yī)生說:“您不用考慮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我們使用療效最好的藥。”
這時二舅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很認真地說:“不!用最便宜的?!?/p>
“舅,您不用擔心錢的問題。醫(yī)生,您聽我的,一定要用療效最好的。”
陳醫(yī)生看了看金邊兒,又看了看羅成,然后他把不大不小的那瓶向前推了推。
“別看這藥是我院自主研發(fā)的,但我自信這才是療效最好的。因為,已經(jīng)有十二位超早期腫瘤患者正在試用此藥。從療效來看,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美國MIC公司的產(chǎn)品?!标愥t(yī)生又說,“這藥不但是最好的,而且比您說的‘最便宜的還便宜。MIC的藥自費五百八十元一片,您如果同意使用我院這種藥品,不但免費,我還可以向院方為您申請一份藥品試用金?!?/p>
“什么?我沒聽錯吧,給我治病還給我錢?那能給我多少錢?”
“對,給您錢。每個月五千元左右。但是,得簽一份協(xié)議書?!?/p>
二舅感到這件事情很新奇,他以前聞所未聞。但是金邊兒對這種事早有耳聞,準確地說應該叫作“試藥員”。據(jù)說,一種新藥品在研發(fā)出來后,臨床使用之前,都要有“試藥員”來進行實驗,來確定藥品穩(wěn)定性,不同年齡人群適用劑量、副作用、排異反應等。通俗地講,“試藥員”與實驗用的小白鼠作用相近。
當然,招募試藥員都是要支付費用的。此外還有幾個必要條件:“有病”是其一;“自愿”是其二;“人身保險”為其三;此外,“勞動協(xié)議”是必簽的生死文書……
陳醫(yī)生拋出的話題,著實令金邊兒很為難,至少是當下無法做出抉擇。如果只有美國這種藥可選,倒也好辦,哪怕一千或兩千一片,他也會毫不猶豫,自己可以代表表弟妹們做決定,但是對試用新藥這件事,他確實猶豫了,他甚至覺得之于此事,讓不讓二舅去當這只“小白鼠”,母親也無法代其抉擇。
“陳醫(yī)生,我們想回家商量一下兒再做決定。因為……”
“理解?!标愥t(yī)生沒等他的話說完,便接過話茬兒,“完全理解。但是,說心里話,我們遇到像羅成這樣的一位超早期的腫瘤患者,也很難的……我是一名醫(yī)生,同時我也肩負著國家重點醫(yī)學課題研究的重擔,是我院‘超早科研帶頭人,我們一方面正在抓緊研發(fā)超早期的診斷設備和G-W-Doa超早醫(yī)學標準的制訂;另一方面也在緊鑼密鼓地對研發(fā)出來的藥品進行試驗和觀測。坦白地講,這些目前還屬于科研范疇,還未能進入醫(yī)療階段。但是,如果能早一天把這種藥品試制成功,得到臨床活體的驗證。那么,其意義將非常重大,會為數(shù)以萬計的患者爭取到至少兩年以上有效預控或治療的寶貴時間,那么……”
“我同……”二舅大聲說道。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金邊兒拽出了診室。
“您怎么能瞎同意?您知道這事有多大嗎,那是藥!不是糖豆兒!”金邊兒很生氣地說,“咱們是不富裕,但也不差這點兒錢?!?/p>
二舅也很不高興地說:“陳醫(yī)生不是說,像我這樣的患者不好找嗎?”
“不好找又能怎樣?讓他耐心找去,別想打您的主意?!?/p>
金邊兒很惱火,拉著二舅穿過了人頭攢動擁擠不堪的腫瘤醫(yī)院一層的掛號大廳。金邊兒給王老師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人聲嘈雜,王老師告知他倆,自己正在虹云亭。于是金邊兒又拉著帶有抵觸情緒的二舅向醫(yī)院外面走。
“您這人真奇怪,不是怕死、不上火車、不想來,就是不怕死、要當小白鼠、爭著搶著給人家當實驗品?!苯疬厓亨┼┎恍莸卣f著,他發(fā)現(xiàn)二舅光著粗厚的腳掌,正一瘸一拐地跟著他走。那只土黃色的軍用膠鞋卻在手里拎著。這雙膠鞋他已經(jīng)穿了幾十年,還是他當兵時的行頭呢。
“您干嗎拿著這鞋?”金邊問。
“看病的人太多,被擠掉了!”二舅沒好氣地說,他把膠鞋扔在地上,大腳趾在鞋口挑了一下兒,就趿拉上了……
虹云亭里人很多,“美人靠”上坐滿了人,全都是不冤不樂匯的病友。離虹云亭還有二十來米遠時,金邊兒就看到王老師在招手。倆人加快腳步,在王老師閃出來的一小塊兒棲凳上落座。
這時,正在講故事的人是個江南的老者,金邊兒只記得其人也姓金,前些天有過照面兒。
今天金老頭兒神色晦暗,心情不舒。王老師對羅成說:“金老頭可能是要回家了?!?/p>
金老頭兒說:“我老家有句俗話‘三十不修墳,是個膽大人。我在三十歲時就把自己和老婆的墳冢都修造好了,那時我還沒娶老婆呢。后來又做了兩口棺材,漆了大紅的油漆,在院子里晾曬時,被村人看到,才有媒婆上門為我提親。修活人墓和為活人做棺材是一個很重要的風俗。都做好之后,每年還要對自己的墓穴進行維護,逢晴好日將棺材抬出,補漆晾曬一番??烧l承想,花甲之年,患了這煩人的病。為了看好肚子里的瘤子,我已花凈了家里的錢財,修好的墓也賣了,每年一道油漆、漆了三十多年的兩口好棺材也賣了,可是這病還是沒看好,我只得回家等死了……明后天就走……”
虹云亭里有個人問:“箍好的墓穴、做好的棺材,都已經(jīng)換成了治病的錢,現(xiàn)在病也沒治好,墳和棺材也沒了,你回去怎么辦呀?”
金老頭一拍腦門“嗚嗚”地哭了:“是啊是啊,沒有想到??!我真是個糊涂的人,哪能賣棺墓治病呀?還把老伴兒的也賣了……我好糊涂?。 ?/p>
有人說:“老金,你也可以搞個捐款活動,或者在手機上弄個水滴……”
就在大家為金老頭的悲劇而傷感、而出謀劃策的時候,不冤不樂匯的病友們突然發(fā)現(xiàn)虹云亭的外圍已被警察包圍。他們頭戴鋼盔,有的手里握著警棍,有的手里拿著透明盾牌,有的雙手攥著半圓的圈叉把柄,幾十名警察等距離排開,將虹云亭團團圍住。有一個人拿著高音喇叭向亭內(nèi)喊話:
“亭內(nèi)所有人都不要動,不許說話,你們已經(jīng)被包圍了。所有人不準反抗,聽我指令,把皮帶解開,雙手從后側(cè)抱頭,低頭,蹲下……”
“怎么回事?”贊嘆過二舅會講故事的那個干部模樣的中年男人問。
“不許說話,不許亂動,雙手抱頭,蹲下!”
那個干部模樣的人還要再辯解,可是話還沒出口,就被一名警察從后面踹了一腳,跪在地上,緊接著半圓鋼叉便卡住了他的脖子。
見此情景,所有人都乖乖地抱頭蹲在地上。金邊兒、二舅、王老師三人也蹲在一起,互相交換了一下兒懵懂又恐懼的眼色。
“你們這些人涉嫌非法集會,聚眾傳播反動言論,擾亂社會治安?,F(xiàn)全部帶回審查,都老實點兒,配合辦案?!?/p>
“我們都是腫瘤患者。不是什么非法……”
晚上,京城的高樓大廈亮起了萬家燈火時,不冤不樂匯的病友才被公安局釋放出來。他們并未在里面交代什么問題,而是那個干部模樣的人,真實身份得到了確認之后,就把所有人都放了。那個人是新調(diào)來的公安分局局長仝劍。仝局接到調(diào)令后,沒有直接去分局報到上任,而是“病服”私訪了虹云亭。因為在調(diào)他來之前,市局多次接到舉報,虹云亭那里有一小撮兒人,經(jīng)常集會,名曰“不冤不樂匯”,并且未在民政部門備案。
病友們得知具體情況后,對發(fā)生的這次意外事件均表示理解。仝局帶領民警向他們致歉,病友們便紛紛散去。
但是,金邊兒和二舅卻被留了下來。一個警察對金邊兒說:“有一宗案子還需你的配合……”其實,前幾天母親就對金邊兒說,家里接到派出所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是要找他了解點兒情況。金邊兒不屑,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是一個良民。今天,警察又把他留下,他很納悶,難道自己有什么問題?
“金邊同志,你不用緊張?!币粋€民警微笑著對他說,“上周我們破獲了一起詐騙案。據(jù)嫌疑人供述,他曾詐騙過你的錢?!?/p>
金邊兒自嘲地笑了幾聲,說:“我就是一個窮酸文人,口袋比臉都干凈,哪有閑錢等著他人來騙?你們肯定弄錯了。再說,我也沒有少一分錢呀?”
“你在哪里???”
“建國小區(qū)八棟一門三○二。”
“沒錯,那就是你。你明天上午九點到所在轄區(qū)分局做個筆錄,確認一下兒嫌疑人?!?/p>
金邊兒無奈地搖了搖頭,便與二舅一起走出公安局去趕火車了。
金邊兒來到公安分局,說明來意后,一名警察將他帶到一個封閉的房間,拉開墻上的幕簾,幕簾后現(xiàn)出一面玻璃。金邊兒通過玻璃望過去,隔壁房間里,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坐在那里。但是那個人到底是誰呢?他想了半天,也未想起來。
“你確認見到過他嗎?”警察問金邊兒。
“面熟。但想不起來了?!?/p>
警察說:“這個人名叫王平。是個詐騙慣犯。據(jù)他交代,在一個多月前他詐騙了你一千元錢。你好好想一想,有沒有此事?”
“???”金邊兒十分驚訝,這個詐騙慣犯都已經(jīng)招認了,為什么自己卻想不起來呢。金邊兒窮思竭慮,也沒有想起自己何時受到過詐騙。
“我們這次抓獲他時,他正在偷開某個小區(qū)居民家的信報箱。據(jù)他交代,一個多月前,他給你家送過一封信?!泵窬M一步提示著。
金邊兒聽到“送信”兩個字,趕緊又看了一眼那人,他一拍腦門兒:“就是他!是那個給我家送信的人?!?/p>
“他是否詐騙了你一千元錢?”警察問。
“詐騙……”金邊兒猶豫了,他不敢肯定是否可以使用“詐騙”這個詞。這詞語從他嘴里說出來后,會對那人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呢?金邊兒長吁了一口氣,說:“他沒有詐騙,只是從我家借走了一千元錢?!?/p>
“借?那你以前和他認識嗎?如果不認識的話,為什么要借給陌生人錢呢?”警察追問。
“不認識。但是他跑了那么遠的路,為我家傳送家書,又把錢包丟了,我就把錢借給他了。”
警察說:“現(xiàn)在我告訴你,他是把你家的信報箱撬開,偷了里面的信,然后偷看了信內(nèi)容,又將寫有收件人和寄件人地址的信封換成了沒有任何字跡的空白信封,再以捎信人的身份將書信親自送到你手中,為了取得你信任,再編造一套他和寫信人關系密切的故事,最后再拋出詐騙的真實目的,實施作案。”
金邊兒聽完警察的敘述,被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驚嘆于這個“王平”的智商,如果警察不把他叫到公安局來,不給他這么一層層撥開迷霧,他可能這輩子都無法得知真相?;蛘哂肋h都不會知道自己受騙了。
但是,金邊兒沉默了。他明白了這個騙局的來龍去脈。王平確實是一名盜竊犯,也是詐騙犯,偷撬了他家的信報箱,偷看了信件,又以捎信的人名義送了信,以此進一步取得他和母親的信任,之后再行詐騙,最終得手。
該怎樣看待王平呢?金邊兒想,如果沒有王平,沒有王平這場詐騙,二舅的腫瘤能這么及時得到診斷嗎?還能處在黃金的“超早期”嗎?那封信也許會在箱子里沉睡一年或十年,因為自己早就不用信報箱了。二舅因為找不到他家,也許會在京城的街頭游蕩呢!
金邊兒是個作家,更富感性思維。他此時倒覺得王平是他家和二舅的大恩人,為二舅腫瘤的診斷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他沒有詐騙我的錢,是我們一家人主動借給他的。他為我家傳遞書信,我們感謝他!”金邊兒沿用了他對王平最初的情感。
金邊兒回到家,他沒有看到二舅。喊了兩聲,仍無應答。
他來到二舅的房間,桌上有一個字條,上面寫道:
我到腫瘤醫(yī)院簽試藥員的合同去了。
我不要錢,只想讓更多的患者能提前治療,有藥可救。
然后,再去不冤不樂匯聽一會兒故事。
方 言:本名孫海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作品刊發(fā)于《青年文學》等刊物。著有長篇小說《一輩子也別丟下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