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少年時，由于父母去遙遠(yuǎn)的五七干校勞動，我被送至外婆家寄居，做了幾年北京胡同里的孩子。

外婆家的胡同地處北京西城，胡同不長，有幾個死彎。外婆的四合院是一所座北朝南的兩進(jìn)院子，院落不算寬敞，院門的構(gòu)造卻規(guī)矩齊全，大約屬屋宇式院門里的中型如意門。門框上方雕著“?！薄皦邸钡拈T簪，垂吊在門扇上用作敲門之用的黃銅門鈸，以及迎門的青磚影壁和大門兩側(cè)各占一邊的石頭“抱鼓”，都有?；蛘撸裰氐暮谄衢T扇上還鐫刻著“總集福蔭，備致嘉祥”之類的對聯(lián)吧。只是當(dāng)我作為寄居者走進(jìn)這兩扇黑漆大門時，門上的對聯(lián)已換作了紅紙黑字的“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激”。

這樣的對聯(lián)，為當(dāng)時的胡同增添著激蕩的氣氛。而在從前，在我更小的時候來外婆家作客，胡同里是安祥的。那時所有的院門都關(guān)閉著，人們在自家的院子里，在自家的樹下過著自家的生活。外婆的院里就有四棵大樹，兩棵矮的是丁香，兩棵高的是棗樹。五月里，丁香會噴出一院子雪白的芬芳;到了秋日，在寂靜的中午我常常聽見樹上沉實的棗子落在青磚地上濺起的噗噗聲。那時我便箭一般地竄出屋門，去尋找那些落地的大棗。

偶爾，有院門開了，那多半是哪家的女主人出門買菜或者買菜回來。她們把用一小塊木紙包著的一小堆肉餡兒托在手中，或者是一小塊報紙裹著的一小綹韭菜，于是胡同里就有了謙和熱情、羅嗦而又不失利落的對話。說她們羅嗦，是因為那對話中總有無數(shù)個“您慢走”“您有功夫過來”“瞧您還惦記著”“您吶”等。外婆隔壁院里有位旗人大媽，說話時禮兒就更多。說她們利落，是因為她們在對話中又很善于把句子簡化，比如：

“春生來雪里蕻啦。”

“筆管兒有貓魚?！?/p>

“春生”是指胡同北口的春生副食店，“筆管兒”是指挨著胡同西口的筆管胡同副食店。貓魚是商店專為養(yǎng)貓人家準(zhǔn)備的小雜魚，一毛錢一堆，夠兩只貓吃兩天。為了“春生”的雪里蕻和“筆管兒”的貓魚，這一陣小小的歡騰不時為胡同增加著難以置信的快樂與祥和。她們心領(lǐng)神會著這簡約的詞匯再道些“您吶、您吶”，或分手，或一起去北口的“春生”、西口的“筆管兒”。

當(dāng)我成為外婆家長住的小客人之后，也曾無數(shù)次地去“春生”買雪里蕻，去“筆管兒”買貓魚，剩下零錢還可以買果丹皮和棕子糖。我也學(xué)會了說“春生”和“筆管兒”，才覺得自己真正被這條胡同所接納。

后來，胡同更加激蕩起來，這種啰嗦而利落的對話不見了。不久，又有規(guī)定讓各家院門必須敞開，說若不敞開院中必有陰謀，晚上只有規(guī)定時間門方可關(guān)上。外婆的黑漆大門沖著胡同也敞開了，使人覺得這院子終日在眾目睽睽之下。

那時，外婆院子的西屋住著一對沒有子女的中年夫婦——崔先生和崔太太。崔先生是一個傲慢的孤僻男人，早年曾經(jīng)留學(xué)日本，現(xiàn)任某自動化研究所的高級工程師。夫婦二人過得平和，都直呼著對方的名字相敬如賓。有一天忽然有人從敞開的院門沖入院子抓走了崔先生，從此十年無消息。而崔太太就在那天夜里瘋了，可能屬于幻聽癥。她說她聽到的所有聲音都是在罵她，于是她開始逃離這個四合院和這條胡同，胳膊上?？嬷恢挥』ㄐ“ぃ硎股癫钏频?。聽人說那包袱里還有黃金。她一次次地逃跑，一次次地被街道的干部大媽抓回。街道干部們傳遞著情況說：

“您是在哪兒瞧見她的？”

“在‘春生，她正掏錢買煙呢，讓我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兒……”

或者：

“她剛出‘筆管兒，讓我發(fā)現(xiàn)了?！?/p>

拎著醬油瓶子的我，就在“春生”見過這樣的場面——崔太太被人抓住了手腕兒。

對于崔太太，按輩份我該稱她崔姥姥的，這本是一個個子偏高、鼻頭有些發(fā)紅的女人。我看著她們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鎖進(jìn)西屋，還派專人看守。我曾經(jīng)站在院里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她是多么不該在離胡同那么近的“春生”買煙啊。不久崔太太因肺病死在了里屋，死時，偏高的身子縮得很短。

這一切，我總覺著和院門的敞開有關(guān)。

十幾年之后胡同又恢復(fù)了平靜，那些院門又關(guān)閉起來，人們在自己的院子里做著自己的事情。當(dāng)長大成人的我再次走進(jìn)外婆的四合院時，我得知崔先生已回到院中。但回家之后砸開西屋的銹鎖他也瘋了：他常常頭戴白色的法國盔，穿一身筆挺的黑呢中山裝，手持一根楠木拐杖在胡同里游走、演說。他并且在兩邊的太陽穴上各貼一枚圖釘（當(dāng)然是無尖的），以增強(qiáng)臉上的恐怖。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說，目擊者都說，那是他模擬出的施政演說。除了作演說，他還特別喜歡在貌似悠然的行走中猛地回轉(zhuǎn)身，將走在他身后的人嚇那么一跳。之后，又沒事人似的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他悠然的行走。

我曾經(jīng)在夏日里一個安靜的中午，穿過胡同向大街走，恰巧走在頭戴法國盔的崔先生之后，便想著崔先生是否要猛然回身了。在幽深狹窄、街門緊閉的胡同里，這種猛然回身確能給后面的人以驚嚇的。果然，就在我走近“筆管兒”時，離我僅兩米之遙的崔先生來了一個猛然回身，于是我看見了一張黃白的略顯浮腫的臉?？伤⒉豢次?，眼光繞過我，卻使勁朝我的身后望去。那時我身后并無他人，只有我們的胡同和我們共同居住的那個院子。崔先生望了片刻便又返回身繼續(xù)往前走了。

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崔先生，只不斷聽到關(guān)于他的一些花絮。比如，由于他的“施政演說”，他再次失蹤又再次出現(xiàn);比如，他曾得過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補(bǔ)發(fā)工資，又被他一個京郊侄子騙去……

出人預(yù)料的是，當(dāng)時我卻沒有受到崔先生的驚嚇，只覺得那時崔先生的眼神是剎那的欣喜和欣喜之后的疑惑。他旁若無人地欣喜著自己只是向后看，然后便又疑惑著自己再轉(zhuǎn)身朝前。

許多年過后，我仍然能清楚地回憶起崔先生那疾走乍停、猛向后看的神態(tài)，我也終于猜到了他駐步的緣由，那是他聽見了崔太太對他那直呼其名的呼喚了吧？院門開了，崔太太站在門口告訴他，若去“筆管兒”，就順便買些貓魚回來。然而，崔先生很快又否定了自己，帶著要演說的抱負(fù)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