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鵬
那年我讀六年級,親戚拉來一車黃瓜。父親套上牛車,讓我和他一起去公社幫著賣。父親大字略識幾個,但不會算賬,領(lǐng)上我就像帶個“小算盤”。
說實話,我不想和他去。我的父親,一個羊倌,口齒笨拙,面色暗黑,老實木訥。破舊的中山裝,后背被陽光灼烤成灰白色,袖口和肩膀處打著補丁。父親寒磣的外形,擠壓著我的虛榮心和薄薄的臉皮。
老黃牛慢騰騰地,木頭轱轆嘎吱嘎吱響著。
一路上我一聲不吭,眼睛掃視著路邊的植物,一堆堆藍色的馬蹄蓮,一蓬蓬紅紫相間的狼毒花,一簇簇粉紫色的益母草。父親眼角的余光不時瞟過來,厚厚的嘴唇囁嚅著;我梗著脖子,視線投向遠方。
公社街上人來人往,父親學著舞臺上說快板的樣子,粗聲大氣帶著節(jié)奏吆喝:“大黃瓜,脆生生,涼拌蘸醬好吃啦!”我躲在車后,冷冷地瞪著他,投射出箭一般的眼神。一連幾聲,行人三三兩兩走過來,父親越發(fā)得意,嗓門大了。路上幾位中年婦女小聲嘀咕:“這個人真好笑?!薄皠e喊了,行不行?”父親低低地看了我一眼,訕笑著不出聲了。
我們隊的生產(chǎn)隊長,披個中山裝,信步走在村子里,哪個社員碰見不陪個笑臉?!瓣犻L,吃了飯沒?”“隊長,干啥去?”隊長站在上風頭愛理不理的樣子。那次,隊長站在金色的麥田里,一手叉著腰,一手指點著,扯著嗓子訓斥社員,聲振林樾。
那氣勢、那氣場、那氣氛,當時我的心像只野兔子,想往外奔跳,時至今日不能忘記。
可是我的父親,一年四季追趕著羊群,游走在沽源牧場,驅(qū)趕羊群的聲音只在野風中飄蕩。
別著“駱駝山中學”校徽的老師走過來,邊買黃瓜邊聽我算賬,用巴掌大的計算器核對著,見我賬目算得絲毫不差,他夸我:“這小子,腦袋瓜子挺好使。真是學習的好苗子,將來有出息?!备赣H一聽人家順嘴夸獎我,樂得露出滿嘴的黃牙。臨走還追上去,硬要送人家?guī)讞l黃瓜,年少的我也能猜測到他的用心。
我狠狠地盯著父親看,“就會趕著羊群跑,連幾句漂亮話也不會說,真叫人嫌棄?!倍赣H沉浸在久遠的預期“有出息”中,看著我,眼神是幸福的、怯怯的。
午后的天空,日頭毒辣辣的,不知啥時才能回到西山的草窠下。
冰棍涼颼颼的,汽水甜絲絲的,輕輕咂摸,慢慢品味,解渴過癮。父親見我舔著嘴唇,扣扣索索地翻遍了上衣口袋,摸出2分的鋼镚,把褲兜口袋拽出來,撿起掉在地上的1分錢。從小我就見識了囊中羞澀?!皠e翻拾了,我不要,真丟人?!蔽业脑捪皴F子一樣戳過去。父親緩緩抬起頭咧嘴苦笑,滿臉歉疚。“唉——錢不夠?!蔽艺媸菒阑穑樢矟q紅了,脖子上的經(jīng)脈突突跳動?!澳遣皇怯匈u黃瓜的錢嗎?”“那是你大姑家的,哪能花人家的錢呢?”實心眼的爹呀,回到家補上不就行啦。我一把從車上拎出軍用水壺,仰頭猛然灌下幾口涼水,然后重重摔在車轅子上。
旁邊的小商販疑惑地看著我們,聽我大聲嚷嚷,搖搖頭。他們看不慣,覺得父親嬌慣我。如果是他們的孩子,估計巴掌早就印在臉上了。父親尷尬地沖他們笑了笑。
大隊的民辦老師,穿著藍色中山裝,上衣兜別著鋼筆,他能算出兩個人相向而行何時相遇,還能講出《三國演義》里草船借箭、火燒赤壁等許多故事,他有很多學問。
可是我的父親,只會揮動著羊鞭子,追逐著羊群,大聲叱罵著。
回去的路上,父親佝僂著身子趕著牛車,幾次搭訕,我都“哼”了一聲。他抬起手來想撫摸我的小腦袋,一搖晃我便躲開了,無視他每一次試圖與我搭話的努力,忽視他的疼愛,一直抵觸逃避?!澳愕乃銛?shù)真不賴,就連中學老師都夸你?!彼匝宰哉Z,就像和自己的影子對話。我一扭頭瞪他,卻與他的目光對視,滿眼的憐愛和疼惜。
父親厚厚的嘴唇干巴巴的,白皮浮現(xiàn):“放了假去你大姑家玩一趟,再給你買個鉛筆盒?!蓖荷n茫的西山,腦子里忽然冒出課本上作家魯迅的那句話:“我們之間已經(jīng)隔了一層可悲的厚墻壁了?!?/p>
望著天上的流云,少年的心思誰人能懂。
付出螢火之光,難以照亮低矮破舊的土房,始終覺得虧欠孩子,使父親愈發(fā)感到自卑,忍耐、寬恕甚至放縱兒子的種種難堪和不是。
我的少年,也許比別的孩子多出一種生活滋味。走過那一段像刺猬一樣的路,最先刺傷的是最親近的親人。那些利器對親人來說,有著很大的殺傷力。父親那時一定是遍體鱗傷、徹夜難眠,獨自療愈傷口。
英國作家塞繆爾少年時期,身患疾病的父親幾次問詢,讓他暫代自己趕集守攤,可是塞繆爾沉迷書中無動于衷。多年后,他冒著如注的大雨來到當年父親的攤位前,任由雨水抽打。他懺悔,以贖不孝之罪。
不是所有錯誤都能彌補,愧疚、悔恨和自責也在我的心里潛滋暗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