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樂
小城里的最后一間報刊亭還是要被拆除了。戴老花鏡的老爺爺佝著背把亭里的書一摞一摞往外搬,那些彩色封面的雜志被扔進(jìn)三輪摩托車?yán)?,揚(yáng)起薄薄的灰塵。到最后,報刊亭里只剩下兩盆枯萎的波斯菊。
“爺爺,還有《漫畫周刊》嗎?”我問道。風(fēng)吹來,門框上掛著的藍(lán)色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坝械?,有的,什么都有,你隨便挑,喜歡哪本都可以拿走?!?/p>
我從零零碎碎的樹影里走出來,看著那些無人問津的雜志以及兩周前的《城市日報》,隨便往自己的挎包里裝了幾份。這間報刊亭建在公交站臺前,人們路過這里,卻從來不會在清早的喧鬧中在意,也不會在傍晚的疲憊中停留。很快,它就要連同這片區(qū)域所有老舊的建筑一起被推倒。
“明天還來嗎?”老爺爺背對著我,擺了擺手:“不啦,最后一天啦。”他的動作很遲緩,身子貼著滿是鐵銹的書架,很久以后才轉(zhuǎn)身鎖上門。我聽到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車海與人流里。
我沿著那條街往前走,試著去探尋這個城市留給我的記憶,可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改變了。一直走到城東,發(fā)現(xiàn)童年時生活的三十七號院已經(jīng)雜草蔓延,灰舊的樓房上沒有了玻璃,陽光直愣愣地照著那些被遺棄在老房子里的陶瓷碗碟。
穿過大片的向日葵地與遠(yuǎn)離市區(qū)的康復(fù)醫(yī)院,來到兒時放學(xué)后最愛去的那個山坡上。山不高,十多分鐘便可以登頂。山頂有一片老廠區(qū),隱約還能聽到機(jī)器轟鳴的聲音。從窄門進(jìn)去順著樓梯往上爬,一直爬到頂層,才終于清楚地看到三十七號街的全部景色。
奶茶店里三三兩兩站著穿校服的學(xué)生,他們低著頭刷手機(jī),或邊聽音樂邊聊天。我記得,許多年前,那兒曾是張云朵媽媽的報刊亭。
我第一次和張云朵認(rèn)識就是在這里。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從補(bǔ)習(xí)班回來的路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學(xué)校西側(cè)的大樹邊多了一間報刊亭,亭前掛著一個藍(lán)底的牌子,上面用圓圓的白色字體寫著“云朵報刊亭”。樹枝伸到亭子的頂端,那些榕樹葉被風(fēng)吹著,樹影在馬路間輕輕搖晃。我走過去,一眼就從琳瑯滿目的雜志中看到了自己最愛的那本漫畫,最新一期已經(jīng)出刊,可我摸了摸口袋,媽媽給的零用錢已經(jīng)被我用來買小餅干了。
報刊亭前坐著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她正趴在窗前看書。我慢慢挪過去,試著跟她搭話:“這間報刊亭是新開的嗎?”她抬起頭,眼睛彎彎地瞇起來:“是呀,剛剛才收拾好呢。我叫張云朵,所以它叫云朵報刊亭。”
一個叔叔走來,要買兩份報紙。張云朵站在小板凳上翻了好半天,從一沓厚厚的報紙中抽出兩張遞給他?!澳銒寢屧趺礇]在呢?”那叔叔問道?!皨寢屧诩艺疹櫊敔敚葧壕瓦^來?!睆堅贫渲噶酥溉咛栐旱姆较?,“我們家就在這兒,很近的?!?/p>
“我家也在這,我們住在一個地方哎。”我驚喜地跳了起來,感到親切極了。張云朵也笑呵呵地望著我:“那以后我們可以經(jīng)常在一起玩呀?!彼龥_我眨眨眼睛,“等會就去后山玩吧,我?guī)闳ヒ粋€地方,老工廠的頂樓,從那兒往下看特別美?!?/p>
一直到螢火蟲從草叢中升起,我們才從山坡上下來。整條街都已經(jīng)變得暗淡,只有云朵報刊亭還亮著暖黃色的光。等我們回來,張云朵的媽媽才開始整理亭里的雜物?!耙院鬀]事就來找云朵玩,我這兒書多,你們隨便看?!彼龑ξ艺f,“要多多看書哦?!蔽沂箘劈c了點頭。
那段日子我常常和張云朵趴在報刊亭的窗臺前,我們讀了許多奇妙又溫暖的故事,累了就抬頭看云,或者拿著蠟筆在紙上涂鴉,畫我們想象中的游樂園與光怪陸離的宇宙飛船。
后來,云朵報刊亭里不但賣報刊,還開始賣棒棒糖、玻璃彈珠、魔方等小玩意兒。夏天炎熱而漫長,張云朵的媽媽又把一臺冰箱推到了亭前,里面的橘子汽水與紅豆冰激凌,常常引得一群小孩子巴巴地圍著看。那時候的云朵報刊亭就像是哆啦A夢的大口袋,無所不有,我和張云朵坐在里面,感到神氣極了,就像是身處一個軟綿綿甜滋滋的美夢之中。
童年的漫漫長夏在午后的蟬鳴中悄然而逝,我家從三十七號院搬到了城西。我常在休息日去找張云朵玩兒,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我們用媽媽們換下來的舊手機(jī)聽五月天的歌,嚼著草莓味的泡泡糖吹泡泡,看天空的云朵變幻出白羊的形狀……可來買報刊的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得寥寥無幾了。有一天,張云朵打電話告訴我,她們的報刊亭就要被拆掉了。
我去到三十七號街的時候,云朵報刊亭的牌子已經(jīng)被放倒在了路邊,張云朵和她的媽媽正往外搬書。看到我來,張阿姨和以前一樣拉住我的手?!皥罂さ纳獠缓米隹!彼f,“你看看,想要哪些,都帶走吧?!蹦鞘俏液蛷堅贫鋭倓偢呖纪甑氖罴?,我們馬上就要去往兩座不同的城市讀大學(xué)。我們約好以后要給彼此寫信,要一起去看海。
可后來的我們并沒有寫信,也沒有去看海,我們在各自的世界里忙碌著。我很久沒有光顧過報刊亭了,偶爾路過,看著那些陳舊的雜志封面,只是感慨時光太匆匆。當(dāng)這個城市最后一間報刊亭就要被拆掉的那個下午,我把幾本曾經(jīng)鐘愛的雜志裝進(jìn)帆布包里,跑到三十七號院后山的草坡上坐下,瞇著眼睛看云朵在藍(lán)天里游移。
我忽然很想跟張云朵聊聊天。撥通視頻電話,我們都沒有對彼此感到陌生,那種久違的親切讓我感到心安。張云朵說她媽媽最近在學(xué)做咖啡,準(zhǔn)備開一家咖啡店。“到時候要來喝咖啡呀?!薄昂??!蔽覍χ謾C(jī)點了點頭。然后,我們都把手機(jī)鏡頭轉(zhuǎn)向了天空,那是一片柔軟而夢幻的世界,云朵像一只白羊,帶走成長中的離別與遺憾,在藍(lán)天里慢慢散開。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