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一八八五年九月五日,星期六,美國西北部斯庫??乒龋⊿quak Valley )的沃爾德兄弟農場迎來了一小隊中國工人。他們的任務是采摘農場的啤酒花,打算周末之后立刻開工。星期天過得很平靜。按照原計劃,華工們翌日鉆入一人多高的啤酒花田,辛苦工作了一整天。與此同時,一群曾在農場上工作過的白人和印第安原住民正在準備一場夜襲。當晚,在帳篷里睡覺時,華工們突然聽到槍聲,有人倉皇逃入附近的樹林,目睹帳篷被暴徒燒毀,有人腹部中槍,躺在廢墟里“徹夜哀號”,挨到第二天清晨才死去。
一八八五到一八八七年間,一系列暴力排華事件出現(xiàn)在美國西北部的城鎮(zhèn)、礦場、農田,人們使用“騷擾、恐嚇、縱火、爆炸、侵犯、殺戮”等手段,試圖把當?shù)氐娜A人驅趕出去。在波特蘭市中華會館的求救文書里,排華者是窮兇極惡的“匪黨”;在目睹排華的白人精英看來,他們是手握選票的勞工階層“暴徒”;但在參與排華的勞工代表眼中,他們卻是“英雄”和“真正的男人”。西雅圖的排華集會上,人們高舉的標語有“限制(華人入境)法案已經(jīng)失敗”“法律是用來執(zhí)行的”“百萬富翁的寵物(配圖是兩名華人坐在一個百萬富翁膝頭)”等等(《西雅圖每日快報》,一八八五年十月四日)。在斯庫埃科谷夜襲中幸免于難的Gong Heng(按廣東赴美移民卷宗常見發(fā)音判斷,可能是“江恒”)向驗尸官陪審團回憶說:“周一晚上,白人來殺中國佬?!彼恢?,當夜來襲的還有印第安原住民。他和同伴們只聽見黑夜里有人放槍,“槍響如此密集,聽起來和中國新年完全一樣”。
暴力排華的主力是誰?根據(jù)美國歷史學家貝絲·廖- 威廉姆斯這本《中國人必須走:暴力、排斥和在美異族的形成》(以下簡稱《中國人必須走》),他們主要由美國本地或歐洲移民勞工組成。這些人生活不易、寂寂無名,和華人一樣,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也是美國西北部這片土地上的陌生人。偶爾,失業(yè)的非裔、原住民勞動者、對大資本有怨言的小業(yè)主也加入到排華隊伍之中。有些地方(如塔科馬市),排華者的行為得到當?shù)厥姓?、警方、消防和商界的支持,但在另外一些地方(如奧林匹亞市),警方卻會及時制止排華暴力,拘捕帶頭鬧事的人。
暴力行動得到了廣泛的民間支持。塔科馬市的排華游行中,百余名兒童跟著火把和樂隊起哄,他們被當?shù)貓蠹堗嵵氐胤Q為“自由人之子”;西雅圖的大街小巷里,女性勞工運動家們敲開當?shù)馗粦舻拈T,勸說他們辭退家中的華人傭仆。加州薩克拉門托的排華集會上,有人頗通文墨,引用十八世紀國際法研究者瓦泰爾(Emmerich deVattel)關于國家出入境管理“主權”的討論,奉勸美國政府全力排華;與此同時,各地支持排華的媒體淡化暴力事實、宣傳所謂的“和平”排華手段,起到了跨地域動員的作用。意識形態(tài)上,很多人動用了“反奴隸制”話語,認定勞力低廉的華工是敗壞美國自由勞資關系的“新奴隸”,通過雇用華人去壓低工資的資本家們正在成為新奴隸主。順理成章地,白人勞動者自我賦權,成為“自由勞力”的最后防線,對他們而言,“驅趕華人”義不容辭。
排華者不是《中國人必須走》這本書的唯一主角。華人群體和在排華問題上搖擺不定的群體,如美國雇主、政客、律師、傳教士等,在書中分別占據(jù)了與排華者相同,有些部分甚至猶有過之的篇幅。全書按時間順序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名為“限制”,用兩章筆墨梳理一八八二年《排華法案》出臺的前因后果,以及一八八二到一八八五年間聯(lián)邦政府執(zhí)法不力的歷史現(xiàn)實。第二部分名為“暴力”,用三章筆墨分別書寫華人、施暴者、中間派的經(jīng)歷。這部分既有歷史學家的宏觀分析,又有基于私人史料的、近似于文學界“不可靠敘事”的寫法,是全書故事性最強,也最接近學者柯文“歷史三調(事件、經(jīng)歷、神話)”中所謂“經(jīng)歷”調性的三章。第三部分名為“排斥”,由兩章組成,一面討論中美之間艱難達成排華“共識”的過程,一面考察一八八八年“排華”正式成為美國國策之后,暴力事件親歷者在美國后續(xù)的生存策略和集體記憶。三者串聯(lián)在一起,呈現(xiàn)了一套多視角交織而成的、既超越白人中心又超越亞裔中心的歷史分析。
廖-威廉姆斯之前,學術界對排華暴力的展現(xiàn)已不新鮮。一方面,關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排華暴力的記述要么集中在加州,要么聚焦在某個社區(qū)(如石泉鎮(zhèn)、地獄峽谷等)或行業(yè)(如礦業(yè)、農業(yè)等),且往往重于呈現(xiàn)、疏于分析;另一方面,學界對排華暴力的宏觀反思長期受限于一九0六年舊金山地震和大火之后華人相關資料不可逆轉的缺失,難以全面超越七十年代亞歷山大·薩克斯頓(Alexander Saxton)所定的、以白人為中心的“不可或缺的敵人”解釋框架。廖-威廉姆斯另辟蹊徑,聚焦排華比較暴烈、華人證詞等材料相對豐富的華盛頓準州(一八八九年后正式成為州),使用了美國內政和外交檔案、國會調查報告、庭審記錄、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學者所做的西海岸種族關系調查實錄、朱士嘉編纂的《美國迫害華工史料》,以及報紙、保險公司地圖、私人信件和日記等大量中英雙語材料,重新定義了暴力在美國排華史和種族史上的位置。
作者搜集到至少一百六十八起驅趕華人的暴力事件,證明這場跨地域的集體行動曾在三個州、五個準州延燒。與無序的、顛覆性的或者國家主導的暴力不同,這些短時間內頻繁出現(xiàn)的、傳染病一樣的民間自發(fā)暴力事件(她在辨析早期排華行動時使用了“零號病人”的說法)雖然與地方?jīng)_突和人際齟齬有關,卻共享一套極為鮮明的跨區(qū)域政治議程,屬于“以地方群體暴力為渠道發(fā)表全國性政治聲明”的一種“暴力種族政治”運動。以華人為代價,這場運動迅速帶來了社會與國家之間的妥協(xié)與和解。美國政治有機體內相對失語的勞工群體通過暴力排華收割了“非常態(tài)”的強大話語權,最終令人驚訝地改變了美國在國際事務中的決策方向。
《中國人必須走》的前兩部分圍繞兩個問題展開:歷史上切實起到排華效果的,到底是一八八二年的《排華法案》,還是一八八五至一八八七年間的暴力行動?此前零星爆發(fā)的暴力排華事件,為何在一八八五年以后集中發(fā)生?李漪蓮、鄧新源(Bill Ong Hing)等學者曾經(jīng)引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美國財政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證明《排華法案》出臺后,年均華人入境人數(shù)一度降到二位數(shù)。廖- 威廉姆斯對新移民、返程移民和偷渡客做了不完全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這些數(shù)據(jù)極不準確。如果把各港口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疊加在一起,則一八八三到一八八九年間,華人每年入境的平均人數(shù)為一萬兩千一百六十五人,比一八八二年法案出臺之前還高出十五個百分點,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沒有算上偷渡客。作者據(jù)此得出結論,美國政府雖然在一八八二年迫于社會壓力出臺了《排華法案》(當時該法案更為世人所知的名字是“限制法案”),但華人入境美國的浪潮并未得到有效遏制。由于國會在對華親善和排華之間長期猶疑不定,政府主導的排華工作收效甚微,社會上的積怨不斷累加,終于在一八八五年的一系列沖突事件中轉化為蔓延整個西北部的暴力排華浪潮。
一八八二年法案為何收效甚微?作者在執(zhí)法過程中找到了一些端倪。以島嶼密布、水道縱橫的西海岸美加邊境為例。華人在此地構建了繁復的偷渡入美網(wǎng)絡,勢單力孤的移民官員經(jīng)?!巴脚芩礼R”,有時只能眼睜睜看著原住民在海天之間劃著獨木舟,慢悠悠地把華人偷渡客帶進美國。常駐星期五港、與加拿大維多利亞市(老華人稱“域多利埠”)隔海相望的移民官亞瑟·布雷克曾向長官抱怨說,自己執(zhí)法雖然勤快,但人手奇缺,工作難以為繼。他不得不發(fā)動當?shù)鼐用褡ゲ锻刀煽?,并許諾每天三到四美元的報酬。賞金之下,白人、原住民,甚至居住在邊境的華人都參與到舉報和抓捕行動中,可是與漫長的邊境線和簡陋的國家機器相比,這批人力杯水車薪。到一八八五年,加拿大要求美國在向加方驅逐華人偷渡客時支付五十美元人頭稅,但美國財政部無力應對,只能把壓力轉嫁給華人,導致出入境管理效率更加捉襟見肘。這一系列執(zhí)法障礙的結果是,一八八二年法案出臺后,西海岸居民連等三年沒有看到政府排華的顯著成效,“限制法案”逐漸成為他們眼中的一紙空文。
雖然法案本身效果不顯著,但三年的聯(lián)邦執(zhí)法過程卻給暴力排華打下了合法性基礎。在地方民眾看來,既然移民官員可以雇用普通居民抓捕偷渡客,地方社區(qū)當然也有權自行驅趕華人。這種邏輯與美國歷史悠久的地方自治和“公民逮捕”(citizens arrest)傳統(tǒng)高度一致,在一八八五年左右占了上風。此時,三年前的那條惡法已不再是美國排華浪潮的登峰造極之作,而是地方自治團體和勞工組織成員質疑政府排華誠意的重要憑據(jù)。此后各地驅趕華人的暴力事件,也不再只是惡法釋放的惡靈,更成為憤怒的公眾以“恐嚇”為手段,向聯(lián)邦政府、華人和雇用華人的資產(chǎn)者發(fā)出的最后通牒。最后通牒的意思很明白:如果政府無法有效地驅趕華人,公眾完全有能力、有決心組織起來,自己動手,幫助孱弱而又模棱兩可的美國官僚系統(tǒng)兌現(xiàn)排華的承諾。
基礎已經(jīng)打好,但暴力排華的主流方式最終確定的時間還要等到一八八五年底。一八八五年二月,加州尤里卡市的華人幫派在交火時誤殺了一名市議員,市政府以此為由趕走了當?shù)厮陌侔耸嗝A人居民;一八八五年九月,在懷俄明準州石泉鎮(zhèn),針對一處煤礦開采權的爭端造成至少二十八名華工死亡、十五名華工受傷的慘劇,幸免于難的華工也被趕走。這兩起驅趕華人的暴力事件被廣泛報道,直接啟發(fā)了一八八五年底塔科馬市白人對華人的無端驅趕。塔科馬的華人被暴民勒令限期搬離,違者遭到死亡威脅,被人投擲石塊,很多華人居所窗戶也被砸碎。在暴民的驅趕下,大部分華人居民被迫登上了通往波特蘭的火車。成功趕走華人后,華人商鋪和其他生活痕跡被排華者付之一炬。廖-威廉姆斯生動地呈現(xiàn)了排華者營造的恐怖氛圍,同時分析說,從表面上看,整個驅趕過程流血很少、效率奇高,因此所謂的“塔科馬方案”很快成為各地排華者效仿的對象。
通過塔科馬排華和其他地區(qū)的效仿行為,廖- 威廉姆斯發(fā)問:什么樣的暴力才算暴力?歷史學家對暴力的定義,是應該僅限于兇殺、流血,還是也應該囊括未知的恐怖、頻繁的恐嚇、限時的通牒、不受歡迎的感覺和僅僅因為族群身份就必須承受的心理壓力?作者的答案顯然傾向于后者。她認為,塔科馬市發(fā)生的這類暴力行動雖然沒有導致大規(guī)模的流血或者肉體消滅,卻具備了“種族清洗”和“政治恐怖主義”的性質,因為施暴者在驅趕華人時完全不顧受害者是否具有合法移民身份,“驅除領地內的所有華人”既是他們的愿望,也是群體暴力的終點。不過,作者馬上又指出,“種族清洗”和“政治恐怖主義”這兩個概念本來用于形容其他歷史過程,特別是國家主導的暴力行為,在此處可能是不夠確切的。這一波暴力事件的本質,需要用更準確、更符合歷史語境的框架來解釋。
廖- 威廉姆斯采用“尺度/ 比例尺跳躍”(scale jumping)概念,去描述施暴者從“地方層面暴力驅趕”到“國家層面排外政策”,再到“國際層面的帝國主義”的政治動員過程。“尺度跳躍”是作者從人文地理學中借用的概念,用來形容特定群體通過跨越不同地理尺度,匯集各尺度內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意識形態(tài)等資源,從而實現(xiàn)特定訴求的過程。排華者的政治行動基本符合這個路徑。他們從一八八二年法案的執(zhí)法過程中獲得了運動的合法性,又高舉維護“自由勞力”的意識形態(tài)大旗,因此,他們驅趕華人的行動雖然始于一時一地,卻從一開始就具備了影響聯(lián)邦決策的意圖。
華盛頓準州州長華生·斯夸爾(Watson Squire)一家的心路轉變,可以幫助我們從白人精英的角度,理解“尺度跳躍”與決策層之間的互動。一八八四到一八八七年間,斯夸爾任華盛頓準州州長,見證了該地區(qū)暴力排華的歷程。他本人與西雅圖華商頗有私交,但在處理治下此起彼伏的排華事件過程中,斯夸爾和他的夫人艾達逐漸明白,排華行動實為敲山震虎,而自己所屬的社會上層正是被震的那只虎。雖然私下里對暴民不齒,但在斯夸爾一八八五年底寄給國會的信中,他求生欲極強地把自己歸為“人民”,認為華盛頓人民“一致”同意,華工在西海岸的存在將會帶來“美國勞力的全面降級”和“基督教文明”的終結,建議國會在內政和外交上選擇強硬排華。一八八九年,當華盛頓準州正式成為美國的第四十二個州時,斯夸爾更以強硬排華的競選綱領贏得選舉,成為華盛頓州的第一代聯(lián)邦參議員。十九世紀九十年代,擔心排華暴力回潮的斯夸爾把政綱進一步合理化,堅稱強硬排華是保證美國“國內寧靜”的最佳手段。
一八八六年二三月間,圣何塞市三千人、薩克拉門托市五千人分別在寄給國會的公開信上簽字,敦促立法者們大力排華,同時建議國會拋棄一八六八年中美親善、允許雙方人員自由流動的《蒲安臣條約》,理由是一八八二年法案雖然限制了華工入境,但《蒲安臣條約》依然凌駕于美國內政之上,束縛著聯(lián)邦政府在出入境管理問題上的主權。一八八八年,克利夫蘭總統(tǒng)不顧清廷反對,單方面通過更加嚴厲的《排華法案》,從國家層面肯定了西海岸排華人士關于“主權”的訴求,開啟了美國移民政策從“條約至上”到“國會立法至上”的先河。至此,施暴者的“尺度跳躍”基本完成,較為溫和的“限制華工入境”階段也隨之結束?!芭懦馊A工”正式成為美國接下來五十五年的國策,直到“二戰(zhàn)”期間中美成為盟友時才被廢除。
作者對“尺度跳躍”概念情有獨鐘。事實上,《中國人必須走》全書都在做“跨尺度史”(transcalar history)的寫作嘗試,致力于打破地方史、國別史和國際史之間的敘事和分析界限。除了施暴者的“跨尺度”經(jīng)驗之外,華人應對暴力時做出的“跨尺度”努力也在書中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展現(xiàn)。作者發(fā)現(xiàn),西雅圖的中國商人往往無力抵抗全副武裝的暴民,但他們發(fā)送給中國領事館的求救文書,卻幫助清廷使節(jié)援引中美條約中的“最惠國待遇”條款,最終達到了美國聯(lián)邦軍隊進入西雅圖保護華人的效果。華工出身的商人陳宜禧借助他和西雅圖權貴、清廷駐美官員的關系,在美國司法和國際關系領域幫助華人維權(在筆者所見陳宜禧私人筆記中,不僅有中英對照的法律詞匯列表,還有他親手所寫的清廷駐華使領館人物名字,其中,時任清廷駐美國、西班牙、秘魯大臣張蔭桓的名字被書寫了不止一遍),其他城市的華商也頻繁動用他們在白人社會和外交界的網(wǎng)絡,維護自己的權益,偶爾兼顧社區(qū)內華工的需求。作者的結論是,華人雖然在面對暴力時居于弱勢,而且內部時有分裂,卻經(jīng)常有能力通過跨國網(wǎng)絡,把發(fā)生在美國一隅的沖突迅速轉化為國際問題。這種策略一方面“強化了華人在美國的外來者地位”,一方面“改變了中美關系的走向”。
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朱士嘉先生編纂的《美國迫害華工史料》就已借助晚清檔案,向中國讀者展示了華人移民向清廷和故土呼救的聲音。廖- 威廉姆斯的貢獻在于,她不僅注意到華人群體的跨國抵抗策略,還關注到普通華工在暴力結束之后的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華盛頓準州排華之后的調查記錄、國會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針對排華新政效果的調研材料,以及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一群學者所做的種族關系訪談,在此處共同提供了考察排華暴力親歷者后續(xù)人生軌跡的線索。在幸存華人的生活中,用腳投票似乎是最普遍的選擇。據(jù)作者統(tǒng)計,暴力發(fā)生之初,99% 的在美華人集中于西部;一八九0年,這個數(shù)字下降到75%。大部分離開西部的華人遷移到了對華人敵意較少的東北部各州和伊利諾伊州,用源源不斷的僑匯和堅韌的日常生活回擊暴力排華時代的傷痛和惡意。正如一九二四年接受采訪的Chin Cheung所言:“我知道有些地方對中國人還行,那我就去這些地方。其他地方,我敬而遠之?!彼麄儗γ绹鐣脑诘卣J識、他們?yōu)槠胀ㄉ钭龀龅姆欠才?,歷史學家可能永遠無法充分理解。
《中國人必須走》的落點是“在美異族的形成”。一八八八年《排華法案》出臺后,特別是一八九二年《吉瑞法案》要求每個華人居民登記并隨時攜帶居住證明之后,華人移民作為“最典型”的“異族”或“外來者”的地位被確立下來。自此,無論一個華人在美國居于何處、居住了多少年,只要被政府查出沒有身份證明,就必須做好被驅逐出境的準備。這種后來被存在主義者頻繁取笑的“一紙身份重于一個人的存在”的荒謬現(xiàn)象,逐漸成為移民生活的日常。諷刺的是,后暴力排華時代的華人移民,無論是合法移民、持假身份入境者,還是偷渡客,都開始越來越自覺地給非法入境賦予了“集體行動”的性質。易言之,既然排華政策的法理基礎已經(jīng)被種族主義和暴力史污染,不再受到華人移民的尊重,那么偷渡和其他繞過移民法的入境手段,也順理成章地成為“ 逼上梁山”式的法外抗爭。
由于歷史上長期“被侮辱、被損害”的經(jīng)歷和蔓延全社會的深刻痛感,美國黑人史和其他族裔史研究經(jīng)常承擔著重新發(fā)現(xiàn)弱者能動性、提升族裔自豪感的重任。六七十年代民權運動浪潮中成長起來的亞裔美國史研究當然不例外。這種來自身份政治的壓力固然催生了大量精深的研究成果,但也導致不少研究者有意無意地放大有色族裔的能動性,把居于強勢的社會力量邊緣化,限制了研究的廣度和深度。相比之下,廖- 威廉姆斯的修史態(tài)度非常開放。作為新一代亞裔美國史研究者,她選擇用平等的同情心去分析施害者的強勢、弱者的武器、中間人的堅守和猶疑,從不同群體相互交織的歷史現(xiàn)場寫起,重新理解美國從“限制”到“排斥”華人的歷程。她的文字告訴我,真正有意義的歷史批判,往往是從嚴謹?shù)华M隘的“同情之理解”開始的。
(The Chinese Must Go:Violence, Exclusion, and the Making of the Alien inAmerica .Beth Lew-William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