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霞
初七夜里,我們在太公廳守靈。他像平時睡覺一樣,面容平靜,無比慈祥。眾人說一段,哭一段。我在哀傷的慟哭中,回憶著他的點點滴滴,悲從心來。
初八夜里,繼續(xù)守靈,大家給他換壽衣。我隨著眾人一起伸出雙手,托起他的遺體放進紅棺。那遺體的冰冷透過我的指尖、手心,直達心里,想到從此他就會和我們,和這個世界陰陽兩隔,淚水嘩啦啦流下。叔伯嬸母們陪著大家,直至下半夜才各自回去休息。
熬了幾天幾夜,大家都困得相挨而眠。我瞇了一會,也睡著了。恍惚中聽到小姑子的聲音,睜開眼才知道兒子看到大家都睡著了,就自己一個人在紅棺前坐,一直守到天亮。
沒結(jié)婚前,我就認識他了。那時我還在上井小學教書,他來上井上公開課。他上的課例是《青海高原一株柳》,我因為是語文老師,所以學校也安排我隨班聽課。
《青海高原一株柳》是陳忠實的作品。這篇課文描寫了青海高原上一株神奇的柳樹,經(jīng)過高原風雪肆虐,雷轟電擊,卻頑強地活了下來,成就了青海高原上一個壯觀而獨立的風景。
他在給學生上課時,把柳樹熬過干旱,躲過嚴寒,扛過風雪,斗敗雷電的情景娓娓道來,青海高原那株柳樹頑強堅韌的樣子就此植根在大家的心里。
2000年冬天,我成了他的兒媳婦,他成了家公。我們的婚房是他家里的一個陳舊的瓦房,他在我們結(jié)婚前,買回塑料紙,把屋頂遮得嚴嚴實實的,說這樣不怕屋瓦漏雨,也不怕灰塵掉落房里。
結(jié)婚時,學校里的老教師再三叮囑我,按傳統(tǒng),結(jié)婚新房要過了三朝才能打掃,要留住財氣。村里人愛湊熱鬧,看新鮮,老人、小孩、中年婦女,來來往往的人擠過來看新房擺設,看新娘樣貌。評頭論足一番走了,只留下一堆糖果紙、瓜子殼、果皮。
晚上,酒席散了。一家人圍著火堆烤火,家公一個人去把新房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我說,不是要過三朝才可以打掃嗎?他也不理會,只說,客人留下的垃圾太多了,還是打掃干凈了舒服些,那些陳規(guī)舊習也不必太遵循。
不久,我發(fā)現(xiàn),吃飯前,家公都要吃一大堆藥。這些藥大大小小、方方圓圓有二十幾粒。我才知道,他在1996年夏天患上了糖尿病。血糖太高,每天飯前都要吃降糖藥。每個月都到縣城里去開一次藥回來,半年作一次身體血糖血壓血脂檢查。每一次檢查,開藥,甚至住院,都是自己一個人去。有時候,我們想請一天假,陪他前去,他也拒絕了,說他自己一個人去就行了。
他在江對面的坡地上種了十幾棵香荔,他利用休息時間久不久就去施肥,除草。
四五月份,山坡上紅綠相間的樹冠生機勃勃,香荔開始掛果。荔枝熟了,他打電話催我們回家拿荔枝。我們?nèi)サ焦剑匆娝仍跇錀可喜烧?,伸手去撩荔枝。他從這根樹椏繞過那邊樹椏,汗水把衣褲浸透了。地上已經(jīng)堆了小山似的荔枝,我們忙著幫裝袋。
因為患有糖尿病,無論摘多少荔枝,他一個都不能吃。有時候看大家吃得起勁,他實在忍不住了,就小心翼翼剝開一顆,用舌頭舔一下,就把舔過的荔枝扔了。
十幾棵香荔,每一棵樹他都親自攀爬采摘,大家在傍晚時回去打包就走。沒時間去拿荔枝的親戚朋友,他摘了之后又騎摩托車給大家送去??吹侥芙o大家分享他種的荔枝,他滿心歡喜。
臨近退休的那兩年,他的病情越來越不樂觀。
2015年,糖尿病的并發(fā)癥更嚴重了。首先是腸胃出了問題,便秘,上不了廁所。腿腳也經(jīng)常腫痛,行走不便。血糖也不穩(wěn)定,時高時低。血糖高,危險。血糖低,也很恐怖。他每天都要按時吃藥,有時候剛吃了藥就上課。藥吃下去了,血糖就變得很低,好幾次眩暈,差點倒在講臺上。他自己想辦法,吃了降糖藥后,帶幾顆糖果放口袋里。如果頭暈,就馬上吃糖,讓血糖升上來。這樣,持續(xù)了兩年。
二十多年來每天吃藥,后來又打了十多年胰島素。是藥三分毒,他的腎臟出了問題,腎萎縮得厲害,2018年春天,他患上了尿毒癥,無法排毒。最初,聽取醫(yī)生的建議,給他做了腹膜透析手術。每天,在肚子里插一根管用來輸液。先是把藥水輸入肚子里,過了四小時候,又把輸入的藥水透出來。每天進行兩次透析,每天透四斤水。大家很擔心他,每天給他打電話,陪他說話,他卻安慰大家,不用擔心他。他說,現(xiàn)在的醫(yī)學那么發(fā)達,能控制好他的病的。
2018年底,他的狀況變得糟糕起來了。腹膜變薄,藥水透不進去。心臟受到影響,胃也出了問題。不得已,改成血液透析,每周要去醫(yī)院做三次透析。因為工作關系,我們沒能每周抽三天時間陪他透析。我們只能在欽州給他找了個三十平米的單間,方便他去醫(yī)院透析。婆婆陪他一起同住,照顧他的衣食住行。
做血液透析的費用很昂貴,他的退休金幾乎都用在治病上。有親戚朋友提出申請水滴籌,爭取湊點錢治病,公公拒絕了。他覺得再大的困難,都應該先自己解決,不要給別人增添麻煩。
每次去透析回來,他都很疲憊,說話喘氣,臉上發(fā)青。休息一天后,精神又好了。不透析的日子,每天早晨、傍晚,他都去走一下路,看看城里的風景,看看熱鬧的街市。每次給他打電話,或節(jié)假日有空去看望他,他都非常開心。只要不透析,他的臉色很紅潤,如果不是透析,都看不出他患病。
可惜,好景不長。2020年農(nóng)歷九月初六,那晚我們比平時休息要早,剛十點就睡覺了。半夜一點多,電話鈴大聲地響起來,我忽地坐起來。那兩年,最擔心半夜電話會響起,半夜的電話讓人心驚膽戰(zhàn)。
身邊很多患上糖尿病的人有的三年五載就走了,有些熬上十年八年,也走了。他最終也離開了,但他患病24年來,無時無刻不跟病魔作斗爭。
二○二○年九月初九凌晨,太公廳上燈火通明。村里的老人,中年婦女,青年,小孩,就連年輕媳婦也抱著嬰兒來了。我對著眾人,一一點頭回禮,感謝村里的叔伯嬸母。感謝大家來給他點一炷香,送他一程。上午,太陽光把江水照得明晃晃的,他就在村子的對面山上安息了。
是的,我的家公黃厚永先生,他已入土為安??稍诖蠹倚睦?,他卻像村里那株紅香荔一樣,永遠挺拔,富有生機。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