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飛
在講述的河道里,故事在表情達意的淘洗下打磨掉輜重,綴以水流的形狀,浣衣的倒影,過度的光華?,F(xiàn)在掌握這枚卵石的,是一雙剔透的小手。手伸展在氤氳的光里,光汰洗在潺湲的水里,水汪著這枚故事里的鵝卵。新的女孩到了家里,母親總要演說一番我的光榮史的。一切歷史都是光榮史,這條心理治療上的金科玉律運用在我身上倒是恰如其分。當然,是在母親的表述里。
在我的女孩跟前,母親其實自然地變得寡言少語。母親不是不想說話,只是怕說得對不到對方胃口,反壞了我的好事。“媽,往后跟她多聊聊,聊聊我的童年?!彼蛣e女孩,我這樣寬慰母親。母親眼睛一亮,再面對“她”時,就多了許多話題。只是,隔三差五地,母親面對的女孩會變幻一下面孔:頭發(fā)短短長長,眼仁大大小小,笑顏深深淺淺。
她跟在我后面蹭到家里時,母親正輕一下重一下地往上打水。母親坐的井臺歷史不算久長,但也有些年頭了。1991年,我與父親一鍬一鍬地往下挖,鋼管搭成的三角架上吊著滑輪,漸挖漸見濕潤的土方一簸箕一簸箕地運到井臺外面去。時還幼小,但還抱著信念,希望給離家數(shù)日就要回返的母親一個驚喜,十指指根、指中、指肚打起水泡,旋即磨破,水跡未干,新的水泡又忙不迭在廢墟上安營扎寨,疼和疲累都藏著掖著,在平和外表的成功偽裝下,心里早疼得咧開血紅大嘴。
青蛙好水,第二天晨起下井,總能見到井底三三兩兩的青蛙家族,格外安靜地蹲伏著,鼓著一對金魚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個從天而降的天神。其實,我比青蛙要膽怯,心里總悠著,生怕一個不小心,腳板或者手指觸碰到哧溜水滑的寓言主角身上。坐井觀天,青蛙的老祖宗早就遺下這樣的笑柄,也算從另一個側(cè)面記載了青蛙與人類的交好史:無論如何,青蛙很早就作為人類的審美對象存在著。
我不知道那些時賴在我家井底不愿遠走的蛙們?nèi)绾慰葱×颂炫c地,我卻是感激小小井口為我圈定的一角天衣的。平素心大,天宇空蒙,是閑不下心來望望頭頂那片廣袤的天幕的?!疤焐细≡迫绨滓拢鬼毟淖?nèi)缟n狗。”白云蒼狗,斯須變幻,卻沒有片刻心境留駐。井口取景,留出一方舞臺任藍天游走,霧靄流嵐,真是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因為流連,常常耽誤了手頭動作頻率,不用創(chuàng)可貼,藍瑪瑙束上寒冰玉,正好比傷口上敷了一劑夏日清涼,爽口也爽心。往日匆匆忽略的景致此時擁有了非同尋常的意義,甚至只有在此時,我才為自己平素的不察而臉紅。
我家地勢高拔,井址就選在后院一側(cè),富含鐵質(zhì),土壤顏色格外紅潤,卻板結(jié)而堅硬,天公作美,才挖到兩米深,就有水源源不斷地滲透上來,穿過土壤顆粒的縫隙,密密匝匝地浸潤井壁,緣于此,青蛙才愿意舍廣闊新天于不顧,而趨向這一方苦夏里的清涼宮。從這個意義來說,非但看不出蛙們目光短淺到哪里,反倒襯托出人類的武斷和片面,見到風就是雨,猜不到青蛙坐井觀天的個中緣由。當然,我們更可以窺透人類良苦用心的是:這一既定俗語的“約定俗成”又是人類表意策略的一次成功策動。動物界越懵懂癡傻,越是烘托出萬物靈長的冰雪聰明。打井的我是想不到這些的,只有在疲累過后的夜里,躺在新絮的被窩里,做完了少年常做的好夢,完全放松了身體,悄然醒來后,才會有這樣的奇思異想。當時的我正為發(fā)現(xiàn)水漫痕跡而欣喜不已。不可思議的是,那么高的地勢,卻只掘進不到三米,就有源頭活水汩汩滔滔,清冽甘甜,潤喉,養(yǎng)眼,還潤澤心田。奇妙的是,三伏天氣,方圓十里水枯,我家的水井卻獨葆甘泉,多少人家來取水,卻總不見水井有淺下去的表情。那時候極喜歡林則徐的“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想不到,正是一口井,為我生動詮釋了無欲、有容的哲學。
想給母親驚喜,沒有進門就脆脆叫一聲“媽——”像往常常做的那樣,等母親一陣風似的搶過來拉著我的衣襟上下地看,“又瘦了!”母親摩挲著我兩頰,心疼不已,憐惜不已。牽著我進門,安坐著,看我水花四濺地擇菜,聽刀落砧板的合轍旋律,迷醉于我翻炒綠蔬紅葷的恣意姿態(tài),母親的目光追著我的眼睛、臉頰、手腳,癡迷而忘我,全然忘卻要幫手,而我身旁還有一個水靈靈的小女子。
知道母親的忘情,我強忍著大顆大顆上涌的淚滴,情緒釋放到洗擇翻炒的行為舉止間。洞察秋毫,卻還要佯作不知,不忍母親察覺我的知情,怕驚擾母親對我一如既往的溺愛。
耽溺于情感的海畢竟不是多美妙的事,后來,我就要求母親在我做菜時幫我一把,也請母親放寬心,女孩子家既然愛您兒子,對您當然也熱愛得不得了,您說什么話都不會得罪她,母親這才寬了心,手沒閑著,與她一起擇菜遞水。
一個是我深深愛的母親,一個是我不知深淺愛著的她,兩位女性頭碰頭,手不停地翻飛,口也閑不著,總有聊不完的話題,不用擔心冷場——因為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興奮點:我。想想如何欣幸,七尺男兒,扶不起家業(yè),扛不起天下,卻被兩個好女人熱愛著。
這一次我悄沒聲息地躡足穿過客廳和走廊,她就緊隨身后,站在母親背后母親才發(fā)現(xiàn),撂下轆轤搖柄,忙不迭起身,握著她的手,寶貝一樣端詳著——然而不幸,內(nèi)心深處還是聚焦在我身上。
母親怪責我不曾打聲招呼就回家,害得她沒來得及整理家務,“團團糟”,母親說。
她手小。不會家務,卻總要在母親面前表現(xiàn)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屢試而不爽。至于回頭嚶嚶地哭嬌嫩的肌膚因為擇菜弄糙了也是必然的。我往往要一下一下地撫摸纖纖素手,一邊柔情蜜意,勞動的手是最光榮的手,再勞動也無法損抑你的美,再粗糙也是精致的美,再說,過不了幾天就又油光水滑了,這么一番撥弄,她總是耐不住要破涕的。我卻窩囊透了:心里一百個不情愿女人這么做作,拎不起放不下的,卻又不能重說,女人的眼淚比原則鋒利多了,我的心臟雖然結(jié)實,也耐不起一再的刻畫。
水井和轆轤總是她喜愛的物事。哪怕她是鄉(xiāng)下人家出身,也要做出一副驚訝體態(tài),呀,好好呀,她咋咋呼呼。一邊身體力行,挽起袖子,鴉雀一般驚飛井水——落到盆里的水少,濺到身上臉上灑到井臺上的水多。一邊失敗,卻是一邊越戰(zhàn)越勇,神態(tài)夸張,動作夸張,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也夸張得嚇人:不行,臉丟大了,水都打不好。然而,她總還知道掩飾得好,愈是懷揣肚子,愈是要裝作若無其事。畢竟,不能虛懷若谷,總要藏掖小肚雞腸。
母親卻是欣慰的,她再變化面容,總是好女孩模樣。知冷知熱,體貼兒子,也知道在自己面前勤加表現(xiàn),這樣的女子,總歸是好的。兒子跟了這樣的女子,吃虧也吃不到哪兒去。這么想望,不管帶了誰家的女子回家,母親都不意外,心境格外平和,我與她心里是不是深愛彼此,開始還是母親關(guān)注的焦點,后來卻主動放松了標尺,兒孫自有兒孫福,母親想開了,知道再憂懼,兒子的愛情終歸要兒子自己把握。母親也明白,女子的好與女子和兒子的愛是兩碼事,自己完全可以認真享受好女子歸家?guī)Ыo自己的愉悅,而把男女恩愛交給兒子和女子自己細細體味、好生咀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