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稼雨
2022年3月5日上午,在南開中文系老學生的微信群中,突然看到一條信息:“阮國華先生今早辭世!”頓時感到萬分震驚。因為熟悉阮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平常身體是多么結(jié)實健朗,精神是多么開朗爽快。更重要的是,他是微信朋友圈的活躍分子,幾乎每天都在發(fā)消息。此前兩天是農(nóng)歷二月二,他在朋友圈曬出自己的照片,留言說:
?二月二,龍?zhí)ь^。我是屬龍的。今天,我要抬起頭來,冷靜地觀察思考一下世界了!
字里行間流露出的自信的雄心和清晰的邏輯,溢于言表。這是他一貫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神情懷。無論如何,人們也無法把如此積極樂觀和豪邁精神的八旬老人與“辭世”相提并論。與阮先生幾十年的交往情景,頓時歷歷在目。
阮國華先生于1959年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1962年畢業(yè)留校,后因故返回家鄉(xiāng)湖北,在黃石師范學院任教。1985年,我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工作,大約就在那個時間前后,阮老師被調(diào)回南開中文系。那時南開中文系古代文學學科有兩個教研室,一個是古代小說戲曲研究室,一個是古典文學教研室。我碩士學習在小說戲曲研究室,畢業(yè)后來到古典文學教研室,與阮先生同在一個教研室工作。這個教研室老室主任是郝世峰先生,教研室秘書是陳洪老師。郝先生就任中文系主任之后,由陳洪老師繼任室主任。不久,教研室主任陳洪老師安排我做了教研室秘書。那時候沒有微信,沒有電話,教研室秘書與全體老師的溝通渠道只有兩個,一是給每位老師手寫一份通知,放到老師們的信箱中。二是親自登門拜訪。教研室十幾位老師要一個一個上門聯(lián)系,的確是很辛苦。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方式,無形中促進了我和老師們的友誼和感情,也是向各位老師學習的極好機會。當時這個教研室的老師們有:王達津、羅宗強、郝世峰(他雖然已經(jīng)擔任系主任,但教學單位還在古典文學教研室)、王雙啟、郝志達、楊成孚、朱家馳、宋綿有、阮國華、陳洪、張紅、趙季、張毅、肖占鵬,還有我。后來因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yè)力量和影響逐年強盛,王達津、羅宗強、阮國華、張毅,以及留校工作的盧盛江從教研室分離出去,又組建了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室。
在教研室沒有分離之前,我和各位老師們多有接觸交流。而與阮先生的交流又尤其多一些。因為他剛調(diào)回南開的時候,家屬還沒有一起調(diào)過來,他單身一個人生活。我去他那里也就比較隨便一些。阮先生又特別熱情開朗和健談,有時聊起來就忘了時間,很是盡興。我們聊學術(shù),聊歷史,也聊人生處世態(tài)度方式。
從學術(shù)角度看,我們雖然專業(yè)方向不盡相同,但是有很多共同語言。阮國華老師不但受到南開文學批評史學科奠基人王達津先生親炙,而且還在學界拜訪求學諸多著名古代文論前輩元老(郭紹虞、王元化、徐中玉、霍松林等)虛心求教,在古代文論方面造詣頗深,生前曾任中國古代文論學會副會長,廣東省中國古代文論學會會長。在古代文論、文學批評史學科范圍內(nèi),他的主攻方向是明清文論。當時調(diào)回阮先生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王達津先生、羅宗強先生正在構(gòu)想一個完整的具有南開特色的中國文學批評史、文學思想史系列,其中明清部分的重要人選就是阮國華先生。而我從事的古代敘事文學研究,明清又是非常重要的繁榮時段。從文體角度看,明清時期小說戲曲評點是該時段文論的重要主體部分。所以關(guān)于明清敘事文學,我和阮老師有很多聊得上來的話題。他關(guān)于明清小說理論中虛構(gòu)理論的成果,對我認知明清小說藝術(shù)特征有很大的啟發(fā)。我有些關(guān)于明清小說研究的成果,也能得到阮老師的幫助指導。我當時正在給中文系在職師資班上帶有專題性質(zhì)的元明清文學史課程。備課過程中在閱讀作品和學界成果時發(fā)現(xiàn),文學史和主流成果關(guān)于馮夢龍是通俗文學作家的說法失于籠統(tǒng)。我更認為馮夢龍的《三言》一方面將宋元舊話本中的過于通俗甚至“庸俗”的成分過濾掉,同時又吸收文人文學的營養(yǎng)進入話本小說寫作。所以他的《三言》實際上不是單純的通俗文學,而是對通俗文學與文人文學的融合。我把這個想法向阮老師做了匯報,得到他的充分肯定和支持,并提出一些理論思考的思路和建議。我在原來構(gòu)思的基礎(chǔ)上,又吸收了他的建議,我寫成《論三言對通俗文學與文人文學的融合》一文,發(fā)表在《南開學報》1987年第五期。文章發(fā)表后,被《文學遺產(chǎn)》論點摘編、《高校文科學報文摘》同時摘錄轉(zhuǎn)載。阮老師聽說后,非常高興地向我表示祝賀。我則同時向他致謝。
我們更多的交往樂趣還是日常生活中得到的那些平淡之樂。那時大學老師的生活條件非常艱苦,他算是學校引進人才,也只能住一套沒有客廳的舊小兩居室。我那時家屬剛剛調(diào)入南開大學,但是連個筒子樓單間都沒有,只能住在原來的集體宿舍。盡管如此,那時候我們卻覺得精神上非常充實,快樂。這樣的快樂時光不僅充實了我們的精神生活,也大大增強和促進了我們的私人交往和友情。不久,學校把一棟原教工單身宿舍改造成為家屬樓(筒子樓那種),分給我們這批青年教師居住,我第一次分到一間13平方米的筒子樓。13平方米的筒子樓現(xiàn)在恐怕要屬于城市最困難人口的居住房了,但當時分到這個房子的激動和樂趣,還銘刻于心。當時阮老師的家屬也已經(jīng)調(diào)回天津,我們夫婦還專門請阮老師和家人一起來我家溫居做客,品嘗我們在新居樓道的煤油爐親手下廚做的一桌飯菜。后來回憶起那頓飯菜,阮老師說,雖然后來的名菜名店吃過不少,但那筒子樓的簡單飯菜卻能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1991年,前廣東民族學院(今廣東技術(shù)師范大學)向阮先生發(fā)出邀請,請他去那里就任中文系主任。經(jīng)過反復權(quán)衡,阮先生決定接受邀請,前去赴任。臨行前我去跟他道別,他對我深情地說,不管走到哪里,我們的友情都將長存。他同時還對我未來的人生和學術(shù)道路提出建議:排除一切人事干擾,把學術(shù)事業(yè)作為安身立命之本。幾十年來我的人生和學術(shù)道路,正是阮老師這些建議的踐行過程。
去到廣州不久,我就收到阮先生的來信。信中看出他在新環(huán)境中公務繁忙之余的踏實心態(tài)和躊躇滿志。這讓我十分欣慰和放心,相信他會在新的平臺上大展宏圖。后來的情況證實了我的預想。在擔任中文系主任幾年之后,他很快升任廣東民族學院副院長,同時也筆耕不輟,繼續(xù)潛心學術(shù),一直活躍在古代文論研究領(lǐng)域,長期擔任中國古代文學學會副會長。
阮先生和我之間,還有一段至今外人不知,但讓我深深銘刻,難以忘懷的事情。上世紀90年代中期,因某種緣故,我曾有過挪動工作單位的想法,具體目標就是阮老師已經(jīng)做得風生水起,如日中天的廣東民族學院。我給阮老師寫信,表達了想去他麾下供職的意向。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大意是這樣:聽到你要來廣東工作的愿望,非常高興。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做起如何給你安排工作和家屬調(diào)動、住房等具體問題打算來了。但幾天過后,我慢慢沉靜下來,改變了想法。這是一次事關(guān)你今后事業(yè)發(fā)展方向的大事,我建議你還是慎重考慮。比較而言,廣東和南開各有利弊。廣東(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學校)這邊比較開放,環(huán)境也比較輕松,選擇性和機會比較多,但治學的平臺顯然不能和南開比;南開雖然在環(huán)境氣氛方面不如廣東,但卻有深厚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和扎實的治學平臺。以我多年對你的了解,你是個做學問的人,而且為此已經(jīng)有了一定積累。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放棄南開的平臺來到這里,從獻身學術(shù)的角度來看,未嘗不是一種損失。而且從輕重緩急權(quán)衡的角度看,為了實現(xiàn)學術(shù)理想,有些困難甚至委屈是可以和應該承受忍受的。
阮先生的一席話,讓我如夢方醒。好比人生路途中的岔路口,在我道路方向選擇模糊不定,險些選錯的情況下,是阮老師為我指明了正確方向?;仡欉@些年的歷程,如果不是阮老師及時為我把握住人生道路方向,堅守學術(shù)道路,我的人生很可能是另一種情況。這一點,我至今對阮老師還心存感激之情。從那時開始,我就心無旁騖地堅守學術(shù),堅守南開。無論發(fā)生什么風浪,都不曾發(fā)生過動搖。這個定力的來源,阮先生的循循善誘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
大約從那以后,我們的關(guān)系開始處于平靜保溫時段。平常沒事很少聯(lián)系,重要節(jié)日報個平安,相互問候一下。印象中進入21世紀后,我們大概見過三次面。第一次是2000年秋季,當時由原南開中文系和東方藝術(shù)系組建了文學院。當時配合這個重要活動,邀請了部分校友參加慶典活動。阮先生作為校友代表,出席了文學院成立的慶?;顒??;顒娱g隙,阮老師關(guān)心問起我各方面情況,從事業(yè)到家庭,從住房到辦公條件,事無巨細,都一一問到。當他得知我已經(jīng)在三年前解決正教授職稱時,特別高興,向我露出會意的微笑。這微笑的內(nèi)容只有我們倆能夠意會——沒有當年他的勸阻和建議,也許也就沒有今天這樣的時刻。阮老師十分感慨地說:從你身上,既能看到你個人的成長進步,也能看到學校的變化,國家和社會的變化。但我心里一直清楚和明白,這些變化和進步中,含有阮先生的暗中助力推動。
第二次見面是2011年,我去廣州開會,部分在深圳的老學生強烈邀請我去深圳逗留相聚,并且專門邀請阮老師從廣州專程趕到深圳與大家聚會。這時阮先生已經(jīng)退休,席間他向我介紹他退休后的生活,鍛煉、旅游、美食、文化休閑,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令人艷羨不已。
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2016年。這一年是南開中文系86級本科生入學三十周年的年份。我和阮先生同時作為嘉賓應邀參加這次活動。在這個歡快激動的場面中,熱烈的氣氛也再次激起我和阮先生的深厚友情感懷。我們頻頻舉杯,引吭高歌,握手擁抱,完成了最后一次見面所有具有紀念意義的儀式和環(huán)節(jié)。
深圳別離之后,我們主要繼續(xù)保持微信的交流。我每每能看到他的“童心齋”送往迎來一批批老少客人,看到他一次次回顧自己的人生、事業(yè)和學術(shù)道路印記,看到他身體力行,游覽名山大川的豪情雅趣。我的微信朋友圈,也經(jīng)常能夠得到阮老師的關(guān)注留言,往往不乏盛情鼓勵和贊譽。每當我有新著出版寄給他,他也總是鄭重其事地在微信朋友圈拍照曬出,表示祝賀。直到他生命結(jié)束的前一天,還在給我曬出的母校操場核酸檢測點點贊留言。
以他的健壯體魄和積極樂觀人生態(tài)度,在所有認識他的人的感覺印象中,他的生命道路還應該很長很長。所以他的離世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感覺意外、震驚和悲痛、惋惜。而對于我來說,阮先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我們沒有過任何利益的交往,唯一的一次單獨吃飯,還是上世紀80年代我剛分到筒子樓單間之后請他夫婦吃的那次溫居家庭便餐。但是,在我們?nèi)松闹匾P(guān)頭節(jié)點,卻能夠相濡以沫,砥礪支撐,背后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應該就是學人之間的精神和靈魂神交。這樣的關(guān)系,或許就是人們傳說中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吧。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