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仲夏
二
冬天的海南島,光照充足,稱得上是“育種者的天堂”。袁隆平贊美海南島是培育雜交水稻的“伊甸園”。在湖南,早稻一年二熟,晚稻一年一熟,而海南島優(yōu)越的氣候條件可使水稻一年種三季。每年十一月至來年四月,他們來海南島加育一代,北種南繁,加快了世代繁殖效應(yīng),加快了水稻繁育的速度,贏得了寶貴時間。
袁隆平師生住的平房,窗戶很小,光線暗淡。他們以地當床,在竹竿上鋪上稻草和椰樹葉,搭成地鋪。袁隆平從浸種、播種、育秧、移栽、施肥、打藥、抽穗、雜交、選育、收割,再到播種,一道道工序,一個個環(huán)節(jié),事必躬親。傍晚,他與弟子們結(jié)伴到大海里去游泳,在寬闊的海洋中任憑他們擊浪暢游,體驗著不同于江河游泳的異樣感覺。夜晚,他們不顧成群的蚊蟲叮咬,借助蠟燭和煤油燈讀書看資料,記科研筆記。在沒有任何現(xiàn)成的雜交水稻理論可借鑒的情況下,經(jīng)驗只能從一季一季的失敗中去總結(jié)吸取。
在海南島的日子,是袁隆平最為自由自在的歲月。這個荒僻而沒有人際爭斗的地方,特別適合他“自由散漫”的性格。他喜歡那里的大海、那里的陽光和土地??吹讲ハ碌姆N子長出充滿希望的秧苗,看到插下的秧苗在風(fēng)雨中生機勃發(fā)、英姿颯爽,心情就無比舒暢。
雜交水稻育種人就像候鳥遷徙一樣南來北往,在湖南、云南、海南三地跑,一年栽培三四季水稻,比真正的農(nóng)民還辛苦。說到待遇,這支育種隊一年也就三千元科研經(jīng)費,兩個助手每月拿二十六元生活費,每人每天給兩角七分錢出差補助。當時是計劃經(jīng)濟,什么都憑票供應(yīng)。只有柴火各取所需,滿山是灌木叢林,只要有力氣任你上山去砍伐;田頭地角,到處可以種菜,他們是學(xué)農(nóng)的,都是種菜里手,種豆得豆,種瓜得瓜,自給不愁。
袁隆平有時也下廚炒菜。他最拿手的就是油炸花生米。油炸花生米要冷油下鍋,火候要把握好,火候稍微過一點,花生米就變成了豬肝色,吃起來不香甜。為了改善生活,他們從湖南帶了些臘肉去,海南島天氣熱,臘肉掛在廚房里不停地滴油。管理伙食的羅孝和生怕別人說他背地里多吃了,每天拿秤稱一稱,稱完立即大聲報告說:“袁老師,又少二兩了!”
尹華奇說:“一定是你偷吃了!”
羅孝和著急了:“尹伢子,你莫冤枉好人,臘肉少了,我每天稱了都報告過袁老師的?!?/p>
羅孝和比袁隆平小七歲,比其他人都大,他性格直爽,大度樂觀,在湖南方言里“羅”和“樂”諧音,“孝和”又與“笑呵呵”諧音,大伙兒便叫他“羅呵呵”(樂呵呵)。羅孝和主動請纓加入袁隆平科研團隊,在雜交水稻科研之路上才剛剛起步,這也讓他鬧出了不少“笑話”。此前,他一直是搞玉米研究的,雖說自告奮勇加入了袁隆平的團隊,但一開始對袁隆平還是有點兒不服氣。他是一個大學(xué)教師,而袁隆平只是山溝里一所中專教師,一見面,他就想探探袁隆平的深淺,半開玩笑說:“袁老兄,現(xiàn)在我已歸你管了,你能不能露兩手給我看看?”
袁隆平笑了笑說:“羅老弟,你要想學(xué)到真功夫,我勸你先從‘孟夫子開始?!绷_孝和道:“孟德爾是資產(chǎn)階級理論,我們學(xué)的是無產(chǎn)階級米丘林遺傳!”
袁隆平也不跟他爭辯,還是眼見為實吧。他把羅孝和帶到一片試驗田,指著那些參差不齊的禾苗說:“這是F2代(雜種二代)發(fā)生的性狀分離,按孟德爾的分離定理,應(yīng)該是三比一,不信,你可以數(shù)一數(shù)看。”
羅孝和挽起褲腿下田數(shù)了一遍,又按單位面積默算出了一個結(jié)果,果然是三比一。但他還是將信將疑:“沒錯,這也許是偶然現(xiàn)象吧!”
袁隆平依然微笑著,他倒是越來越欣賞羅孝和這股較真勁兒。羅孝和對第一塊試驗田的結(jié)果做出了“這也許是偶然現(xiàn)象”的判斷,這個判斷也許是對的??蒲械幕A(chǔ)絕不能是偶然,那就必須繼續(xù)看。結(jié)果,羅孝和連看了三塊試驗田,其性狀分離的比例都是三比一。于是他對袁隆平就有相見恨晚之感。
一天傍晚,幾個南繁育種人像往常一樣走向離他們最近的那片海灘,羅孝和跟袁隆平一樣,也是見水就眼珠子發(fā)亮的人,他是湖南農(nóng)學(xué)院的游泳冠軍,脫了衣服,走到海邊,澆一把海水在胸口“啪啪”拍了三下,隨即向袁隆平發(fā)起了挑戰(zhàn):“袁老兄,我倆來一場比賽如何?”好哇,袁隆平多年來還很少碰到對手,真是巴不得有個強勁的對手來向自己挑戰(zhàn)。羅孝和指著大略兩百米外的一塊礁石說:“我們先來一輪蛙泳賽,看誰先游到那塊礁石!”
李必湖和尹華奇站在岸邊當裁判,那海水藍得透明,視野也特別清晰,眼看兩人嗖嗖嗖就游出了一百多米,在浪花飛濺中幾乎分不清誰先誰后。李必湖心想,看來袁老師這次還真是遇到對手了。接下來比的就不是速度,而是耐力和后勁,離那塊礁石還有五十多米,兩個原本不分上下的身影就看得一清二楚了,袁隆平很快就把羅孝和甩到了后邊,當他游到那塊礁石、一身輕松地抹著臉上的水珠時,羅孝和還在不遺余力地游著。這一輪下來,羅孝和喘著氣,還是不服氣,歇了一會兒,他又提出要比比自由泳。袁隆平只是咧嘴一笑,他的強項正是自由泳。一個差點就進了國家游泳隊的游泳健將,羅孝和怎么游得過他呢?袁隆平說:“這樣吧,我讓你二十米!”
羅孝和一聽急得連脖子根兒都紅了:“袁老兄,你也太吹牛了吧?”
羅孝和熱血沸騰,一下水就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袁隆平靜靜地坐在岸邊,看著他沖出了二十多米,才不緊不慢縱身一躍,這一次,羅孝和被他拋出更遠了。
羅孝和一看袁隆平那專業(yè)運動員的姿態(tài),就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了。不過,他還想跟袁隆平比比別的。羅孝和愛下象棋,這也是袁隆平的愛好之一。他又躊躇滿志地發(fā)起挑戰(zhàn)了:“袁老兄,我倆來幾盤如何?”
結(jié)果,這一次袁隆平兩負一勝輸了。羅孝和得意揚揚地說:“袁老兄啊,我這回總算勝過你了,以后我倆不比別的,就比下棋!”
袁隆平輸?shù)眯姆诜骸斑@幾盤棋我已經(jīng)盡了全力,你下棋比我厲害。我們在稻田里也比比看,如何?”他模仿羅孝和的口氣,又用一種充滿了熱切期待的眼神看著一個樂觀又熱情的年輕人。
羅孝和心悅誠服:“袁老師,你不光有一身真本領(lǐng),還這么豁達大度,我羅孝和這輩子就跟著你干了!”從此,他就改口把“袁老兄”叫“袁老師”了。
農(nóng)場撥給袁隆平的試驗田,開始并不很好,后來做了調(diào)整,選在農(nóng)場二號公路的中部,二畝六分做秧田,另外四畝做雜交試驗田。種子播下去后,最大的天敵就是田鼠,白天還好,一到夜里就鉆出來了,到田里覓食稻種。大家輪流守夜,砍幾片棕櫚葉子在田坎邊上一鋪,再鋪上草席就是床了。袁隆平睡得很香,卻也特別驚醒,哪怕在睡夢中,只要聽到田鼠的動靜,便一個翻身爬起來,一手拿著電筒,一手揮舞棍子,趕走田鼠后,立馬倒頭再睡。在海南,南風(fēng)和暢,不要幾天,谷種就生根發(fā)芽,秧苗就翠綠如茵??墒菬煵ㄈf頃的大海,突然就變臉,頓時濁浪排空,狂風(fēng)大作,大樹被吹倒,房屋在動搖,這樣的臺風(fēng)袁隆平他們以前還沒遇到過。接著風(fēng)卷殘云,隨即而來的是傾盆大雨。
袁隆平大手一揮,吼道:“走,快去保護秧苗!”
尹華奇、李必湖和郭名奇幾個人跟著他從屋子里沖到秧田邊,那里已是一片汪洋,大水淹沒到膝蓋了。如果等大水自己消退,秧苗豈不都漚爛了,一腔心血又要化為烏有!袁隆平對弟子們說:“快去把門板卸下來!”
弟子們飛快跑回去把門板背來,當作木板船浮在水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將秧苗帶泥從水里捧出來,放在門板上,移送到安全的地方,總算闖過了這一劫!
在天涯海角,他們除了要經(jīng)受烈日的烘烤,還真正嘗到“三個老鼠一麻袋”“抓條螞蟥做腰帶”的滋味。稍不留神,又粗又長的螞蟥一弓一弓游來,巴到腿上,兩頭吸你的血。試驗田揚花抽穗后,谷粒灌漿結(jié)籽,天上的麻雀像“強盜”,地下的田鼠像“土匪”一樣,都來搶食打劫。
為了對付天上的“強盜”,袁隆平花了一百多塊錢買了一支氣槍。這天吃了早飯,帶著五二躲在田頭一棵矮小的荔枝樹下,等著麻雀來打劫。他吸了兩根煙,平時成群結(jié)隊來打劫的麻雀仿佛知道他買來了氣槍似的,一只也不來。心想:是不是麻雀發(fā)現(xiàn)了氣槍?袁隆平就俯身躲在草叢中,因為先天夜里睡得太晚,瞇著眼睛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爸爸爸爸,‘強盜來了!”五二搖醒袁隆平。他睜開眼睛一看,一群麻雀真像強盜似的在搶食稻子。他沉住氣瞄準一只“呯”的一槍,那只麻雀應(yīng)聲跌下去了,其他的麻雀嚇得全飛了。五二跑進田里撿回那一只麻雀,用準備好的細麻繩拴住麻雀的腳。這天上午,袁隆平消滅了四只麻雀,五二提著一串麻雀,扛著氣槍走在爸爸的前頭,好像他立了大功似的,回到家里用炫耀的口氣對羅孝和說:“羅叔叔!你看,我們的眼色怎么樣!”
大家哈哈大笑,李必湖說:“這下好了,我們五二可以開小灶了。我們沅陵人講:三鳩四鴿,當不得麻雀一只腳。這家伙的肉既好吃又營養(yǎng)?!?/p>
麻雀不要稱,十只就一斤。羅孝和將那四只麻雀修好,每一只剁成兩半邊,用一個洋瓷碗蒸了。這天晚餐羅孝和大擺筵席,給了每個人半邊麻雀肉,五二開小灶,吃了一只整的。以后幾天,間或還能打到一兩只麻雀,總的來說,基本上保護了那些水稻試驗材料。
不久,袁隆平接到通知,回農(nóng)科院開會,順便到財務(wù)室去報賬,豈料他買的那支氣槍,不予報銷。說他游山玩水,買氣槍帶著兒子打麻雀吃。他解釋是防止麻雀危害稻種,但你未經(jīng)領(lǐng)導(dǎo)同意,是自由主義呀,非做檢討不能報銷。按照他的脾氣,不予報銷就不報銷,只恨自己口袋里沒有錢,而搞雜交水稻研究很需要錢,人窮志短,只好忍氣吞聲作了檢討。
袁隆平回南紅農(nóng)場后,將那把氣槍砸了。以后打“強盜”就用汽車內(nèi)胎切成手指粗的橡皮筋做了幾把彈弓槍。當然,彈弓沒有氣槍的殺傷力大,但那些麻雀成了驚弓之鳥,很少敢來稻田打劫了。袁隆平意識到五二在這里不是長久之計,既對他的工作多多少少有些影響,又給那些看不慣他的人抓到了難聽的口實。于是,他寫信給岳母,請她照管五二。他在信中寫道:“媽呀,您年近古稀,我實在不好啟齒,但除了您,還有誰能幫我呀……”
那地下的“土匪”晝伏夜出,又來搗蛋了。袁隆平帶領(lǐng)弟子們只好在田邊架起幾根木頭當床,墊上稻草,掛上蚊帳,夜晚輪流派兩人睡在里面值班,一旦聽到水響,躺在床上的人就趕忙爬起來去驅(qū)趕田老鼠。
這晚輪到李必湖和尹華奇守,李必湖問尹華奇:“哎,三哥,你都二十六了,怎么還是光棍喲?我看劉秀美對你蠻有意思。”
尹華奇嘆息道:“莫瞎扯,我的年紀比你和周坤爐都大,她能看上我?”
“我難道沒看出來?她有事沒事往我們住地跑,兩只大眼珠直往你身上溜。你年紀雖說比我大點,看樣子比我年輕哩!”
并非李必湖給他戴高帽子,尹華奇確實相貌堂堂,很有氣質(zhì)。在袁隆平的弟子中,他是出得場亮得相的人物。其實,不用李必湖提醒,尹華奇早就感覺到了,只是找不到適合的機會表白。
那時全國正開展學(xué)小靳莊活動,號召人人唱歌寫詩,農(nóng)場里經(jīng)常鑼鼓喧天,喊喊唱唱。學(xué)小靳莊要表演節(jié)目,他們當然也不能例外,羅孝和、周坤爐、李必湖實在上不了臺子,尹華奇會唱很多語錄歌,還會唱樣板戲,能說善唱的他自然就被“端”了出來。那天的晚會,燈火輝煌,人頭攢動。高高的木麻黃樹下,臨時搭起一個戲臺子。晚會演出的節(jié)目都是些沖沖沖、殺殺殺,火藥味十足的歌舞,再就是聽了千百遍的“臨行喝媽一碗酒”之類的京劇唱段。這些節(jié)目實在沒意思,除了鼻涕客們東鉆西鉆外,大人們抽煙的抽煙,扯淡的扯淡,勤快的黎族婦女在燈光下悠閑地納鞋底繡花帶。
表演了幾個節(jié)目之后,主持人亮開大嗓門宣布:“下一個節(jié)目,由湖南來的客人尹華奇同記(志)登臺表演!”
臺下一片掌聲,尹華奇在掌聲中登場,白襯衣、藍褲子、黃膠鞋,濃眉大眼,精神抖擻,往臺上一站,臺下頓時鴉雀無聲。有人提議:“請尹同記(志)唱個湖南歌好不好?”
尹華奇本想炒現(xiàn)飯,唱“臨行喝媽一碗酒”。這一提議使他亂了方寸,唱什么呢?他想了想,那就唱首湖南民歌《 鄉(xiāng)里妹子進城來 》吧!于是,他亮開嗓子唱道:
鄉(xiāng)里妹子進城來,
鄉(xiāng)里妹子冇穿鞋。
何不嫁到我城里去,
上穿旗袍下穿鞋。
城里哥哥莫笑我,
我打赤腳好處多;
上山挑得百斤擔(dān),
下田撿得水田螺
……
這首極富湖南鄉(xiāng)土韻味的民歌,幽默、風(fēng)趣,贏得觀眾一片熱烈的掌聲。這么一來,尹華奇名聲大振。劉秀美來得更勤了,請尹華奇到她家里去吃飯,還與尹華奇在木麻黃樹下約會。尹華奇便想了個法子:無論哪一方想約會,就在預(yù)先約定好的木麻黃樹干上用粉筆畫二橫,作為幽會的信號。
三
水稻眼看要抽穗揚花,馬上要進行雜交授粉,可還沒有找到野生稻,真焦急??!幾天來,袁隆平深入黎家山寨詢問老農(nóng),助手們也全部出動尋找。
如果總是把自己捆綁在試驗田里,獨自埋頭蠻干,科研信息不暢,這也是不行的。袁隆平?jīng)Q定讓助手們照料試驗田,自己到北京去拜訪鮑文奎研究員,了解一些國際水稻育種的最新動態(tài),以便從中獲得啟示。臨行前,他交代弟子們多向農(nóng)場的技術(shù)員了解野生稻的分布情況,多作野外調(diào)查,爭取盡快找到野生稻。
袁隆平帶著多年積累的試驗數(shù)據(jù)再次進京。離第一次拜訪鮑文奎,一眨眼過去近十年了。鮑文奎年近六旬,滿頭白發(fā),這些年也遭了罪,在動亂之初就被打入了“牛棚”,如今剛從“牛棚”里解放出來。鮑文奎沒想到,在自己備受冷落的時候袁隆平還來拜訪他,請教他。他感到無比欣慰,親自下廚炒了幾個拿手菜,在家中招待袁隆平吃了一頓便飯。當袁隆平說到這些年來在雜交水稻研究上的進展和遇到的技術(shù)問題時,鮑文奎認為他的技術(shù)路線沒有問題,采用野生稻與栽培稻遠緣雜交的新思路值得嘗試。當然,何時才能找到合適可用的野生稻,就很難說了。
袁隆平在中國農(nóng)科院圖書館的一本外文雜志上,看到了一條讓他非常震驚的消息,當他幾乎在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下搞雜交水稻研究時,日本研究者早已捷足先登,兩年前日本琉球大學(xué)教授新城長友實現(xiàn)了粳稻的“三系”配套,但日本人也遇到了一個大難題,由于雜交一代的優(yōu)勢不明顯,一直遲遲不能投入大田生產(chǎn)。袁隆平更加有了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同時也增添了信心,既然日本人能搞成三系配套,就證明了三系配套的技術(shù)路線是對的。袁隆平憑借科學(xué)的眼光,一眼就看出日本人搞成的三系配套,實際上只是一個階段性的試驗成果,只證明了水稻具有雜種優(yōu)勢,那只是半步邁進了雜交水稻的門檻。他翻遍所有的最新報刊,還沒有發(fā)現(xiàn)秈稻型水稻實現(xiàn)“三系”配套的報道。他帶領(lǐng)弟子們苦心研究的正是這個尚未突破的秈稻型水稻雜交試驗。他決心盡快實現(xiàn)秈稻型水稻的“三系”配套,把它變成一項應(yīng)用技術(shù)!只有這樣才能在雜交水稻領(lǐng)域中搶占世界的制高點,搶在美國和日本的前面,為國爭光!
而此時,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李必湖與馮克珊聊起了野生稻,描繪了野生稻的形態(tài),然后問道:“你們咯地方哪里有野生稻?”
馮克珊說:“林家田有塊很少有人去的沼澤地,那里可能有亞哥(野禾),我?guī)闳タ纯矗 ?/p>
他們走到一號公路緊靠鐵路的涵洞旁邊,果然有一塊大約半畝多的沼澤地,烏黑的淤泥上雜草叢生,水潭中不時可見螞蟥和水蛇。馮克珊因為還要到別的地方辦事,要李必湖自己慢慢找。這么多年來,李必湖跟隨袁隆平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只見一大片長得稀稀拉拉的野生稻正在抽穗揚花,三個穗子與栽培稻完全不一樣:株型匍匐,莖稈細長,葉片狹窄,穗頭短小,穗上長出長長的紅芒,野性十足。
李必湖高興得合不攏嘴。沼澤地深不可測,他不管那么多,鞋一脫,褲腳一卷,撲通一聲就跳了下去。只聽水里咕咚咕咚亂響,一層帶黑色的大小水泡直往上翻,稠稠糊糊噴著腥氣的淤泥漫過膝蓋,打濕了褲子。三個雄蕊異常的野生稻穗,生長于同一個禾蔸,是從一粒種子分蘗的。他用放大鏡觀察花蕊,發(fā)現(xiàn)其花藥細瘦成箭形,色澤淺黃呈水漬狀,雄蕊不開裂散粉。他認定這就是一直在尋覓的雄性不育野生稻!
他彎下腰,雙手插進泥里,摳出野生稻。為了不損傷它的須根連泥巴捧起來,這坨泥巴大概有七八斤!他捧著植株在沼澤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往岸上走,爬到沼澤地的路邊,脫下衣服鋪在地上,將“寶貝”包好,抱在胸前捧著走。這樣抱著走還是很吃力,幸虧半路遇到一輛牛車,他便搭牛車回到農(nóng)場。
尹華奇與羅孝和正在房門前用放大鏡對各類種子進行鏡檢,他們迎上去接過野生稻,用放大鏡反復(fù)檢測后,羅孝和嘿嘿笑道:“是野生稻,而且正是我們要尋找的雄性不育野生稻!”尹華奇摟著李必湖的脖頸,歡呼雀躍:“我們終于找到啦!”
這種驚喜別人是難以感受得到的:既有“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見金”的預(yù)期,又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釋懷。他們把它同“廣矮”栽植在一小塊空地里,等待袁老師回來做最后鑒定。
“找到了雄性不育野生稻!”袁隆平接到助手們從海南島發(fā)來的電報,無比驚喜,連夜擠上火車趕回南紅農(nóng)場??吹綁裘乱郧蟮囊吧?,他拿出放大鏡仔細觀察,又采集花粉放到顯微鏡下檢測,最終確認:這是一株極為稀罕的花粉敗育型野生稻,袁隆平當即將其命名為“野敗”?!耙皵 ?,后來很多人以為“野敗”是“野稗”之誤,還咬文嚼字寫信糾錯,袁隆平怎么把稗子的“稗”字寫成了“敗”字呢?這些人想當然,由于野敗外形與稗子特別相似,但兩者是有很大區(qū)別的。稗子是稻田里的惡性雜草,是混生于稻子間的一種常見的禾本科野草,既然同屬禾本科,自然也和栽培稻、野生稻沾親帶故。袁隆平對“野敗”的命名與稗子毫無關(guān)系,“野敗”,就是“花粉敗育型野生稻”的簡稱。
李必湖將它移栽到試驗田后,用試驗田里僅有的一個正處在抽穗末期的秈稻品種“廣矮3784”與“野敗”雜交。他身不離試驗田,眼不離雜交稻。烈日當頭,汗流浹背,坐在特制的水田工作凳上,守候著“野敗”開花。每當野敗開一朵花,他便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著栽培稻的花朵與其雜交,并在小本子上做好記錄。師徒幾人連續(xù)輪番守候在田里等它揚花,袁隆平笑稱這是“守株待花”。這野種好像在故意考驗他們的耐性,花開得特別慢,五天共雜交了六十五朵,可結(jié)實率卻很低,只結(jié)出十一粒谷子,后因風(fēng)吹雨打和麻雀啄食,只得到比金子還珍貴的五粒種子!這就是他們以“野敗”為母本最早培育出來的五粒金燦燦的雜交種子。這五粒種子又有休眠期,不能立即播種。種子可以休眠,袁隆平和助手們不能眼睜睜地等待種子蘇醒,他們又采取“割蔸再生”的方式做無性繁殖試驗。一粒種子的神奇就在于源源不絕的繁衍力。
李必湖找到“野敗”不久,春節(jié)即將來臨。袁隆平和助手們每年都要在海南育種四個月。這幾個不能回家團聚的漢子,把對親人的思念埋藏在心底,坐在茅草屋里,守著一個小茶爐,每人沖一杯清茶,天南海北地神侃。為了讓年輕人開心,袁隆平用武漢話、重慶話、南京話講起他在不同的城市時發(fā)生的故事和趣事。小時候他喜歡看電影,在漢口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和姨媽玩撲克牌,偷偷地換牌贏姨媽的錢買電影票。他一邊說一邊表演從電影里學(xué)來的踢踏舞。
“咚咚鏘咚咚鏘!”南紅農(nóng)場的領(lǐng)導(dǎo)率領(lǐng)員工敲鑼打鼓慰問湖南客人來了,給他們送來了溫暖,給他們送來了歡樂。袁隆平提議:禮尚往來,春節(jié)前請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吃餐便飯,眾弟子都說:“好——!”“好”字剛落音,走進來一位慈眉善目、穿一身整潔的藍布衣服的老大媽,身后跟著一位健美姑娘,姑娘拎著個椰筐,椰筐上面蓋著一塊花巾。大家都認得拎椰筐的正是劉秀美,看來那位老大媽就是她母親了。尹華奇不好意思地迎了上去:“秀、秀美,你和伯母來啦!”
“歡迎!歡迎!”袁隆平熱情地把客人迎進屋去。劉秀美揭開花巾,倒出香蕉、洋桃、荔枝、糖果,笑笑說:“快過年了,給你們送點海南特產(chǎn)嘗嘗!”
袁隆平笑了笑:“秀美,你這是給華奇送的吧!”
“是給你們大家送的哩!這是我們海南的特產(chǎn),蠻好吃的?!眲⑿忝澜o每人遞過一塊米封糖,大家一邊品嘗,她一邊介紹米封糖的特色和制作方法:先把糯米煮熟曬干,然后用熱沙子炒,待糯米爆發(fā)后篩掉沙子,再投入滾燙的白糖漿中攪拌,倒入有方格的木匣里,冷卻后切成小塊,即成米封糖。它具有香、脆、甜、酥的特點。每逢春節(jié),海南人都喜愛做米封糖。袁隆平接過米封糖放在嘴里嚼了嚼,味道的確不錯。他學(xué)著海南話說:“可加!可加!”
“可加”即好吃的意思。袁隆平這么一說,大家都笑了。袁隆平在安江農(nóng)校教書期間,對各地的方言都有所了解。譬如沅水一帶講“吃飯”叫“干飯”,講人數(shù)不講“個”而講“條”。長沙人說“開玩笑”叫“逗霸”,廣東講“洗澡”叫“沖涼”,“吃飯”叫“加崩”。
一直坐在那里的老大媽也笑了,還嘰嘰咕咕說著什么。袁隆平聽得直抓平頭,還是劉秀美“翻譯”:“我母親講,父親早過世,只有我一個女,再沒親人了,華奇要是和我……母親孤孤單單怎么辦?”
袁隆平向尹華奇努努嘴,示意讓尹華奇回答。尹華奇誠懇地說:“奧雅(老人家),我們走到哪里,就把奧雅帶到哪里。我就像您親兒子一樣,孝敬奧雅一輩子!”劉秀美貼著母親的耳朵,把尹華奇的話講給她聽。老人家樂得雙手往膝蓋上一拍,臉上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尹華奇和劉秀美結(jié)婚的事,就這么定了下來。他們的好日子特別選擇在普天同慶的春節(jié)。這是他們的喜事,也是袁隆平、李必湖、周坤爐、羅孝和、郭名奇引以為樂的事情,大家歡天喜地忙開了:郭名奇駕著牛車去山上砍柴,周坤爐與羅孝和挑著擔(dān)子到城里搞采購,袁隆平幫助尹華奇布置新房,李必湖則在煙霧繚繞的廚房里做飯菜。大家同尹華奇開玩笑說:“我們來海南是為了育稻種,你倒好,連人種也育上了!”
春節(jié)這天,鑼鼓喧天,鞭炮炸響,湖南山溝的伢子與天涯海角的姑娘喜結(jié)連理?;槎Y就在農(nóng)場的木麻黃樹下舉行,因為他們是在木麻黃樹下結(jié)下的情緣,現(xiàn)在又在木麻黃樹下共飲交杯酒,意義非凡呀!
木麻黃樹,情人樹啊!木麻黃樹,相思樹??!
李必湖旗開得勝,尹華奇喜結(jié)良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