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波
江小暖很糾結,但最終還是下決心回家過年。
她已經糾結了挺長時間,至少從一個月前開始,直到給那個高中生上完年前最后一節(jié)課。因為后天就是除夕了,男孩媽媽說得去給孩子買衣服,不然他不穿,要不看這架勢有可能得把課上到除夕。能不能過了年初三就開始?她問,問得小心翼翼,好看的眼睛里是滿滿的期待,有些巴結的笑里甚至有點緊張,可能也覺得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江小暖很干脆地說,可以。她高興得抓住江小暖的手搖起來,結賬時特意又加了個大紅包,可能是怕江小暖反悔。這個美麗富態(tài)的女人恨不得自己的兒子天天都有老師陪著,這樣既保證了學習成績,又保證了人身安全,她可以心無旁騖地去打麻將。
江小暖是在晚上去餐廳吃飯時才決定回家的。百度的推送越來越有年味,春晚啦,年夜飯啦,拜年穿搭啦,新年妝啦……江小暖假裝視而不見。下定決心回家是因為餐廳賣飯阿姨一句話。學校關閉了所有的食堂,只開放了一個小餐廳,即使這樣,在餐廳吃飯的人也寥寥無幾,江小暖每次去吃飯,都有點不好意思。那天晚上,只有江小暖一個人去,賣飯的胖阿姨問,怎么還沒回家?。拷∨托α诵φf,明天回。其實這句話并沒有過腦子,是隨口說出來的。一說出來,她就下定決心回了。
查了一下高鐵,沒有一趟車有票,汽車估計也一樣擠爆了。江小暖便毫不猶豫聯(lián)系了順風車。這幾年順風車火了,同城順風,不同城也可以順風,甚至跨地區(qū)、跨省,只要你想,都能順,上門接送,方便靈活。順風車車主們有群,信息共享,互幫互助,共同做生意,只要聯(lián)系其中的一個,就一定有車坐。可能談不上快捷,因為要滿城跑,接送客人。到了年底,車費翻了一番。其實不光車費,各行各業(yè)都打著滾漲錢,都在過這個“年”,當然這樣也才更有年味。
很快就敲定了中午東校門口接人,江小暖立即跳起來收拾東西,一個小時后拖著箱子出門。難的只是決定,行動總是容易得多,她想。事實上,做了這個決定之后,她便知道這個決定是正確的,因為她感到了愉快,走起來步子格外輕松——她已經好久沒有感受到這種輕松了。
整整一年沒有回家,暑假里江小暖四處溜達,走了幾個向往的地方,直到平日省吃儉用攢的小金庫告罄,才回學校。休息了兩天,找了兩份家教做,剩余時間狂背單詞。她并不打算留學,現(xiàn)實情況不允許她有這種理想,但是她要填充時間,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的腦子不去想別的。
江小暖的高考分數不錯,雖然沒達到她的最高水準,但基本和平時的成績相吻合,沒有驚喜也沒有失落,算是正常發(fā)揮。成績下來,就得馬上考慮報考的學校,爸爸媽媽齊聲說尊重江小暖自己的意愿。江小暖挑來挑去,就選了這所省內最好的綜合性大學。她是個戀家的人,不喜歡離家太遠,爸爸媽媽也都沒有反對。因為學校牌子給力,找家教毫不費勁。江小暖挑了一個高一男孩,一個初二女孩,主要原因是兩家給的報酬都很可觀。因為彼此滿意,就一直做著。
順風車到了,江小暖竟然是第一個客人,她有點驚喜,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上。她喜歡坐副駕駛,視野好,不暈車;寬敞,不用和形形色色的人擠。她系好安全帶,舒服地把頭靠在椅背上,想打個盹,卻睡不著,去年回家的情景一幕一幕浮現(xiàn)出來。
大一寒假,想給爸媽一個驚喜,事前沒說自己什么時候回,事實上江小暖仔細回憶了一下,爸媽也沒問過她什么時候回。她滿心歡喜地打開家門,家還是老樣子,爸媽都不在,這在意料之中,上班時間嘛。放下行李箱,卻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怎么這么冷!沒供暖?再仔細看,她整個脊梁發(fā)涼:茶幾、電視柜、餐桌上,厚厚的灰,空氣中也全是灰塵味兒,似乎好久都沒人住過。廚房洗理臺上有一只用過的碗,碗里什么東西長了灰黑的毛,那些毛都干巴了。一雙筷子隨意交疊在洗碗池里,生了綠色的斑,像極了夢里的某個恐怖片段。撥媽媽的電話時江小暖的手是哆嗦的,一顆心在怦怦跳,快要撞出胸口。
電話通了,是媽的聲音,小暖啊,有事嗎?心咕咚掉回去。媽,你在哪兒?我回家了。盡管已經放了心,江小暖還是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你回家了?媽媽很驚訝,頓了頓說,你等等,我馬上過去。江小暖放下電話,感覺怪怪的,馬上過去?不是應該說馬上回家?她接著撥爸爸的電話,過了好久才接通。爸,你在哪兒?我回家了。你去了哪個家?我和你媽離婚了,你去了哪個家?電話里爸爸的聲音很遙遠,好像帶著很濃的酒氣和睡意。我在咱們的家?。〗∨@叫了一聲,那聲音很尖利,很陌生,不像是自己的。
突然一個急剎,一輛電動車躥出,司機嘴里罵著臟話。江小暖睜開眼睛,無論如何,四個小時之后就能橫穿整個省,到達那一頭她的家,那個真的是她的且只是她的家了。想到這里她冷笑了一下,氣聲從鼻孔里沖出來,勁頭很足。司機扭頭看了她一眼,一臉莫名其妙。這時,手機響了,是喬喬打來的。喬喬是江小暖從幼兒園到高中的同學,兩個人號稱“鐵蜜”,要不是喬喬的高考分差得太遠,她倆一定會報同一所大學,繼續(xù)膩在一起。
小暖,我爸我媽也要離婚了。喬喬聲音里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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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假的。喬喬還是哭出了聲。我爸外面有人,孩子都六歲了,是個男孩,那個女人找上門,要我媽讓位。小暖,你說我咋辦?我媽咋辦?
江小暖張口結舌,聽喬喬在那邊大哭。信息量太大,太突然,別說喬喬,她都沒反應過來!江小暖經常去喬喬家,她媽媽是稅務局的一個科長,是個溫柔典雅的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溫馨,飯做得也好吃。喬喬的爸爸很少見到,他人長得瘦高,言語溫和,是家銀行的高管,他平時工作忙,應酬多,顧不上家,但是無論多晚回來,都要到女兒房間看一眼,輕輕吻一下喬喬的額頭,即使喬喬上了大學,這一儀式也沒停止。江小暖曾無數次羨慕過喬喬,羨慕她有這樣的父母,不像自己的爸媽,對自己粗粗拉拉也就算了,收入低也算了,天天吵,一著急什么狠話臟話都能說出口,家里雞飛狗跳,沒有一時安寧,哪里有個家的樣子。
司機突然插了一句,該咋辦就咋辦,天又塌不下來,這樣的事兒多了去了。他開著車,連頭都沒轉一下,好像都是老熟人。
江小暖反應過來,趕緊對著電話說,別哭別哭,你哭你媽媽會更難過,你照顧好她。我今天擦黑兒就到家了,咱們見面再說。那邊喬喬抽抽搭搭好歹收了線。
怎么會這樣?多好的家!江小暖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自言自語,這個年她們怎么過啊。
該咋過咋過,啥了不起的事,這年頭離個婚太正常了。我就自己過,都過五個年了。司機依然開自己的車,并不回頭。我上小學他們就離了。
江小暖這才注意看他,理了個毛寸,極年輕的面孔,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他又補了句,自己過自在。
江小暖沒吭聲,這句話和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在下定決心回家之后,江小暖就打好主意,誰家也不去,自己過。明天去大市場,買對聯(lián)買福字,買白菜買肉,蔥姜蒜也不能忘了。還要買油菜,她們這里過年都要吃油菜的,意味著來年“有財”,所以年底油菜都特別貴,不管多貴一定要買,反正自己也吃不了多少。另外別忘了買年糕,每年媽媽都要煎年糕,她最愛吃了,那是年的滋味,必須得買一塊。她又想,父親的新家其實不是父親的家,所以江小暖要代表作為獨子的父親祭祖,買香燭和燒紙。
現(xiàn)在物質生活好了,開始有精神追求了,所以從我們父母這一代開始離婚率飆升。但他們不太會使用手里的權利,一下子找不到北了,弄得烏七八糟的。司機是個話癆,自顧自說著,老氣橫秋的。
他說的好像有道理,可是都追求自己的精神自由了,那責任呢?道德呢?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呢?但是江小暖沒吭聲,她不愿和一個陌生人爭論這些,能論出個什么來?論出來又怎樣?才懶得說。她把身子往后靠,閉上眼睛,繼續(xù)平復喬喬的電話帶來的震驚。去年這個時候,在電話里哭的是自己,沒人知道她流了多少眼淚。
媽媽進門的時候江小暖還是站在客廳里,旁邊是她巨大的拉桿箱。媽媽看到她滿臉的眼淚就明白,不需要再解釋什么了,便帶她去吃飯。吃的什么,江小暖不記得了,只記得媽的臉紅紅的,很勉強地笑,可能是因為尷尬,肯定也有心疼,也可能是真正的紅潤,反正和以前的臉不太一樣。
媽媽說她和爸爸早就商量好,小暖開學之后,他們就各自搬走。你知道的,沒過一天舒心日子。你上了大學,我們倆算是盡完義務,得為自己活了。這套房子我們倆都不要,商量好了留給你,將來給你陪嫁。
一句一句江小暖都聽到了,卻似乎又都沒聽到,飄飄忽忽不像真的,從她一開家門起都不像真的。她打了個激靈,是不是場夢呢?可惜不是夢,都是真的,的確是真的。自從她上了高中,他們便不再吵了,江小暖還以為他們終于磨合好了,其實是各自找了滿意的,只是瞞著她,等著她的高考。他們還是在乎她的,江小暖心里稍微有些安慰,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水草。
媽媽幫江小暖收拾屋子,換了床單被罩,那些東西都還在衣櫥最上方的大格子里放著,還都是江小暖熟悉的花色——家里什么都沒有變,但家沒了。媽媽說,小暖你是大人了,得學會照顧自己。說這些的時候,她不看江小暖的眼睛,自顧自地說,就像跟空氣說一樣。說完就走,走到門口又轉身回來,記得門要鎖好,不管白天晚上,開門之前先弄清是誰,有事給媽媽打電話。江小暖不接話,她的淚隨著媽媽的關門聲又下來了。
躺下的時候眼淚還是止不住,卻有人敲門,寂靜之中這聲音格外響。江小暖的心一下子不跳了,感覺汗毛都豎起來了,門外卻江小暖江小暖地叫。是爸爸!她跳起來去開門。爸爸進門時還帶著很濃的酒氣,江小暖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爸爸摟過江小暖的頭,眼淚也下來了,滴在她頭發(fā)上,滴在她脖子里。小暖,對不起。爸爸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你大了,要照顧好自己。江小暖從爸爸懷里掙脫出來,竟然點了點頭。那一瞬間,她才知道自己真的長大了,雖然眼淚還是唰唰地落著。
那晚,爸爸沒有走,陪著江小暖。有爸爸在,她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一早被爸爸的手機鈴聲驚醒,雖然隔著兩道門,江小暖還是聽見爸爸壓低了聲音接電話:“一會兒就回去……好,好,好的?!蹦情T不是實木的,隔音效果很差。
爸爸給江小暖買了早餐,是五谷豆?jié){和肉火燒。肉火燒是江小暖最愛吃的,以前爸爸經常給她買,學校周圍也有賣的,但味道差得遠。在火車上她還在憧憬著回家可以吃到這心心念念的一口,但此時,嚼在嘴里,卻覺不出任何味道。爸爸幾口把肉火燒吃下去,對江小暖說得去上班,江小暖沒說話,那天是周三,應該是爸爸休班的日子,但她沒說破。她隨爸爸到門口,看爸爸出門,下樓,要關門時,她突然又叫了聲“爸爸”,眼淚隨即狂涌出來。爸爸已經走下好幾個臺階,聽到她喊,站住了回過頭來,她卻趕緊合上門。
之后爸爸媽媽都來過幾次,拎來各種吃的,媽媽還陪江小暖去買了過年的新衣服,從頭買到腳,爸爸往江小暖的卡里打了兩千元,說是給江小暖的壓歲錢,他們前所未有地大方。江小暖知道這是補償。補不了的,什么也補不了。她在心里一遍一遍恨恨地說給自己聽,仿佛這樣更能加深他們的愧疚,讓他們內心不安。
媽媽挎著江小暖的胳膊說,今年過年去我那里,下年可以去爸爸那里,媽媽的家就是小暖的家,大門永遠向我們小暖開著。話說得親親熱熱,江小暖卻聽出了距離。
除夕那天,一大早就有人在放鞭炮。市里下通知說過年禁止在市區(qū)放鞭炮,可是仍然禁止不了人們的熱情,只不過規(guī)模明顯小了,也就是偷偷摸摸地零敲碎打。還不如不放,零零碎碎的鞭炮聲反而讓年變得冷清了,江小暖想。她一邊無聊地看電視,一邊等媽媽來接。
媽媽過了中午才來,江小暖心里想象她家會是什么樣子,她家那個弟弟歡迎不歡迎她。因為心不在焉,下樓梯的時候她差點絆倒,幸虧媽媽抓住了她的胳膊。江小暖氣自己沒出息,管他什么態(tài)度,你的家,我還親媽呢。這么一想,她坦然了。
一進門,有個戴眼鏡的叔叔過來打招呼。小暖吧?不要見外啊,就當是自己家。他一邊說一邊拿拖鞋。江小暖臉上一熱,叫了聲“叔叔好”,便低頭換鞋。房子比自己家的大多了,布置也豪華,顯然母親的選擇優(yōu)于原來。
叔叔很熱情,又是倒茶又是拿干果,還沖屋里喊,肖騰騰,出來見姐姐。喊了一聲沒聽著動靜,又喊。屋里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知道了。過了一會兒,一個穿睡衣的大男孩踢踢踏踏走出來,一手抓著亂糟糟的頭發(fā),一手插在口袋里,冷漠地看著江小暖。江小暖站起來說,你好。男孩也回了句,你好。語氣里找不到一絲熱乎氣。叔叔說,趕緊去洗漱,大過年的收拾利索點。男孩便轉身回房間。媽媽這才說話,小暖啊,你坐著吃東西看電視,我準備年夜飯去。江小暖要去廚房幫忙,卻被媽媽摁在沙發(fā)上。媽媽在廚房忙,叔叔陪江小暖坐在那里喝茶看電視,其實也不算陪,他自顧自喝茶,問了江小暖幾句“學校功課累不累”之類的話后,就不再和她說話了。
江小暖還是去廚房給媽媽幫忙。菜差不多了,她端來擺在桌子上。只是她擺完每一樣,叔叔都要重新擺一下,江小暖注意到后不再隨意動任何東西。
飯菜準備得很豐盛,吃飯的過程卻很沉悶。媽媽努力打破這份沉悶,挑起話題,可是叔叔卻不怎么響應,除了剛開始的熱情外,他不再說話,那個正處于叛逆期的肖騰騰更是一言不發(fā),只悶頭吃。江小暖替媽媽尷尬,反而忘了自己,她迎合著媽媽,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心里盼著這頓飯早點結束。飯一吃完,她就提出要回家,媽媽怎么也不答應,非要她過完大年夜。江小暖看到媽媽眼里有了淚花,就留下來。
剩下的時間,江小暖和媽媽叔叔邊看電視邊包餃子,媽媽搟皮兒,她和叔叔包,肖騰騰回房間繼續(xù)打游戲。有那么一瞬間,江小暖恍惚了,好像往年過年的樣子,也是這樣邊包餃子邊看春晚,只是爸爸會說很多笑話,媽媽也開心——他們至少過年這天是不吵的。眼前這位白凈文雅的叔叔卻一言不發(fā),他不像是不愛說話的人,是因為自己在才這樣的?是故意的,讓自己知難而退,不再摻和他們的家嗎?那一刻,江小暖深度理解了什么叫“如坐針氈”。
這是江小暖看得最完整最專注的一次春晚,投入到電視節(jié)目中,時間倒也過得飛快。午夜十二點的時候,媽媽去下了餃子,湊了幾個涼菜,四個人又開始新一輪吃。江小暖吃出了一個包著奶糖的餃子,媽媽笑著說,這預示著小暖來年生活甜甜蜜蜜。江小暖暗笑媽媽的可笑,卻不戳破,她不想掃誰的興,尤其是媽媽的。叔叔吃出來一個硬幣,媽媽更高興了,說,老肖來年要發(fā)財。說著舉起了酒杯。江小暖也端起杯子去碰了一下,嘴里跟著說,祝叔叔財源廣進。肖騰騰竟然也有了笑容,舉杯一起碰了,說,祝爸爸發(fā)大財。叔叔很高興,連說“發(fā)財發(fā)財”,仰口干了,算是一晚上的高潮。趁著高興,媽媽拿出兩個紅包,一個遞給肖騰騰,一個遞給江小暖,嘴里親親熱熱地說,祝肖騰騰和小暖新的一年學習進步,健康快樂。肖騰騰接過去說了聲“謝謝”,臉上恢復了先前的冷。江小暖推辭說自己大了,不用壓歲錢了。叔叔就說,多大也是孩子,你媽給你你就接著。話說得體體面面一點沒毛病,江小暖卻覺得別扭,但也接了。
吃過飯媽媽洗碗,江小暖要去幫忙,媽媽仍然不讓。叔叔回屋休息,肖騰騰也回房間,江小暖就坐在電視前繼續(xù)看電視。媽媽收拾完過來陪江小暖一起看,看了一會兒就直打哈欠。江小暖勸媽媽去睡,說自己看電視好了,不用擔心。媽媽抱來一床毛毯,要江小暖盹了在沙發(fā)上躺一躺。江小暖去洗手間的時候明明看見他們家還有一個房間,只是里面沒放床,是書房的樣子,人家本來就沒打算多個人來住。她在沙發(fā)上迷糊了一會兒,就被外面的鞭炮聲驚醒。媽媽已經做好了早飯,叫她來吃。江小暖看只有她倆便問,他們呢?媽媽說,他們還早,得睡到中午,咱先吃。江小暖沒啥胃口,胡亂吃兩口就算了。吃完還沒等媽媽收拾,就要走,媽媽也不再留,讓江小暖自己打車回。
江小暖回家痛痛快快睡了一上午,雖然家里比叔叔家冷很多,可這是自己的家,安心。睡醒了,她繼續(xù)看電視,從初一看到初三,把好幾年的電視都看回來了。中間爸爸過來一次,非要拉她去他家吃飯,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媽媽打來電話,說這幾天忙著走親戚、招待客人,就不過來了,囑咐她自己好好吃飯。奶奶親自來了一趟,摟著她掉眼淚,她反而覺得很尷尬。奶奶說家里太冷,讓小暖去她那里住幾天。她不去,爸爸那一家定會去給奶奶拜年,她不愿意見他們。姥姥打發(fā)小姨來接她,她也不去,任小姨連勸帶拽就是不動。她倔起來竟然這么不好說話,小姨吃了一驚。她對小姨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她誰也不想見,他們都幫不了她。
事實上,江小暖把每一天都安排得滿滿的。初四喬喬來陪她,江小暖對著喬喬哭了個夠,哭完心里輕松多了,關鍵時刻最給力的竟然是朋友。初五又約了另一個高中同學,看電影逛街。初六初中同學聚會,初七她們結伙去給高中的班主任拜年,初九窩家里睡了一整天,初十喬喬來陪了她一天,十一讀了一部小說,十二追韓劇,十三洗衣服收拾行囊,十四,她提前返校,怕的是媽媽再邀請她去過元宵節(jié)。
今年放寒假前,爸爸媽媽都打過好幾次電話,問她什么時候回,她嘴上淡淡地說學校里有事不回去過年了,心里還是覺得挺暖和。她早就原諒了他們,讓他們安心過自己的日子吧,當年月老給他們扯紅線的時候可能打了瞌睡,希望輪到自己的時候,月老能睜大眼睛,不要這樣折騰,大家都受傷。喬喬的爸媽呢?他們不應該的,那么般配。喬喬受到的打擊一定比自己還大,事情來得猝不及防,不像她,是有思想準備的,她開始心疼起這個一直泡在蜜罐里從未經歷人間風霜的姑娘?;厝ヒ欢ǘ嗯闩闼绻敢?,邀請她和阿姨來自己家過年。這個時候是不愿意見親戚的,可她們不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誰也不怕誰笑話,能盡情傾訴一番,會讓人心情好一點。對,就這樣,明天多買點菜,秀秀自己的手藝。以前爸爸媽媽慪氣的時候,飯都是她做的,她的廚藝不錯。主意一定,江小暖馬上就給喬喬發(fā)微信,過了一會兒,喬喬給她回了一個OK的手勢。江小暖立即開始想明天要準備什么菜,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買干果和糖,過年得有個過年的樣子。她感到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有了擔子,內心反而沉靜下來了。
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江小暖到家。樓道里清掃一新,物業(yè)已經給每個單元門都貼上了福字,年味馬上就出來了。江小暖拖了箱子往樓上走,遇到二樓顧奶奶下樓,奶奶好!江小暖興高采烈地打招呼。老太太看見她一愣,說,小暖啊,怎么回來了?回來過年哪!江小暖脆生生地答著,沒有停下她的腳步,擦身從老太太身邊走過。到三樓自家門前,看到家門口打掃得干干凈凈,她心想,一定是媽媽來收拾過,便更愉快了。
怎么回事?鑰匙插進門鎖,卻轉不動,她拔出鑰匙,仔細看了看,沒錯,就是這把長鑰匙,再插進去,還是轉不動。正納悶兒,門開了,一個八九歲的黑瘦小男孩站在她面前,打量著她手里的鑰匙一臉狐疑,你找誰?江小暖退后一步,再抬頭看門牌號,沒錯,這就是自己的家。你是哪位?她問。男孩眨了眨眼睛,轉身向屋里喊,媽,媽。喊出一個圍著圍裙的中年婦女,她一邊用圍裙擦著手一邊問,怎么回事?看到江小暖的表情,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你找這家的人吧?我們是租房子的,搬來多半年了。租房子的?你是說房子租給你們了?女人點點頭,江小暖覺得眼前一黑,她倒退了一步,伸手抓住了樓梯扶手。
電話那一頭爸爸囁嚅著,不是不回來嗎?你到我這里來。不,我不去,我哪里也不去!江小暖掛斷了電話,淚珠子同時砸了下來,原來他們幾次三番問她啥時候回家是因為這個。
爸爸趕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她就站在家門口,站了近兩個小時。
路上堵得厲害……你不回來住,房子空也是空著……那邊也有個上大學的孩子,手頭太緊……爸爸結巴了,吞吞吐吐,斷斷續(xù)續(xù)。
我呢?爸,我去哪里?我的家呢? 江小暖突然爆發(fā)。由于激動,她的聲音特別大,整個樓道的應聲燈都亮了。
去我家啊。爸爸家和媽媽家都是小暖的家啊。
不,都不是!那是你們的家,不是我的!江小暖放聲大哭。從小到大,她只會默默流淚,只會小聲啜泣,還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管不顧地號啕過。
房門又一次開了,穿圍裙的女人伸出頭往外看。爸爸忙拉著江小暖下樓,江小暖手里拖著的行李箱“啪”地向前摔去,他又手忙腳亂地去拉行李箱。
都是爸爸無能,這兩年出租車行情不好,那邊掙得也不多……房子租出去,正好能夠你的生活費……小暖,原諒爸爸……他說著說著哽咽起來。不遠處有人在放煙花,紅的綠的光映在他臉上,明明暗暗——他看起來是那樣陌生。
江小暖止住了哭聲,呆呆地看著爸爸。
她抽出了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又去擦爸爸的。她的個子又長了些,幾乎與爸爸的額頭齊平,昏暗的路燈下,以前在她眼里高大魁梧的爸爸竟然有些佝僂。他的臉上果然是濕的,涼的,而且溝壑縱橫。她的淚又來了。
爸,我知道了。江小暖終于開口,語氣平靜,我不怪你。說完從爸爸手里拖過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