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堅,男,1963年出生,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各文學期刊發(fā)表作品多部,著有長篇小說《青瓷殤》(與人合著)、中篇小說集《月亮的香味》、散文集《城市底色》等100余萬字,有作品被選刊轉載。現居深圳。
兩年前的8月26日晚,深圳“全城亮燈亮屏,為特區(qū)慶生”,最奪目的當數燈光秀。夜空中,萬座樓宇的景觀燈一齊打亮,將深圳的夜晚幻化成星空。我站在市民中心廣場極目遠眺,見平安金融中心、京基100、深圳灣一號、漢國大廈等地標建筑不間斷地滾動慶生賀詞,震撼,激動,終至失眠。那夜,我做夢,時真時幻。夢中,次第出現好幾張熟面孔……
健將
他是我老鄉(xiāng),名叫健將,明年50周歲。雖然眼角爬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但俊朗的底色尚存,全身肌肉勻稱、線條突出,一看就是練家子。他理著小平頭,從上到下都是運動服,多是“阿迪”“耐克”之類的。他現在是一家健身中心的教練,按他自己的話說,生活過得不好不壞,收入也不多不少。上次見他走路叉開腿邁步,樣子滑稽。他告訴我,剛割了包皮,還沒拆線吶,運動后有些水腫,碰到就痛。我說,干嘛不休息幾天?他一臉無奈,說哪里敢歇,老板惡得死,一歇下來,幾個錢就被扣得精光!
16歲時,健將榮膺華東六省一市武術散打冠軍。次年,由省體校保送上海體院拳擊專業(yè)。當時我國拳擊項目尚弱,學院只招基礎好的拳擊苗子加以培養(yǎng)。他大二那年,恰逢蘇聯(lián)解體,一些俄籍教練紛紛來中國轉運淘金。負責指導健將的俄羅斯外教是蘇聯(lián)時期的功勛教練,名氣大,訓練手法近乎殘暴。健將說,每次練完,吃飯、端碗、握筷子都不會了,手抖得像正在發(fā)病。他還時常被體罰,動輒被罰負重下蹲,一蹲就是十幾組。健將被逼到崩潰,擔心自己還沒走上賽場,就先在訓練場捐軀。忍無可忍,涉世不深的他想到要報復。終于在某天凌晨,趁外教低頭刷牙時,拎起棒球棍,鉚足勁將他打暈。
外教訇然倒地的一剎那,健將懵了。清醒后,首先想到的是逃跑。他逃到財經大學老鄉(xiāng)處躲了半個多月。多年后,健將對我說起這段經歷,滿臉余驚:“我算知道什么叫惶惶不可終日。當時擔心外教被我打死了。天天求菩薩保佑他??! ”后來,盡管得知外教在醫(yī)院被救活且無大礙,他還是沒膽量復學,只身竄到了深圳。
闖深圳的人多是為發(fā)展,為淘金,健將則是為避難。
健將來深圳后各種工作干了個遍,建筑工地、廢品站、鋁合金廠……后來,又在郵電局找了份投遞員的工作。穿街走巷中,機遇突然出現,誰也始料不及。
一個陽光灼人的夏日,他一身汗涔涔,送郵件去麗都酒店。他故意放慢了腳步,蹭酒店的冷氣。出大堂時,見門口豎了塊高薪招聘安保人員的廣告,便逐字逐句念了起來?!霸趺矗啃』镒佑信d趣?”身后 ,一個四十出頭、英氣勃發(fā)的男人問他,“你都有些什么特長???” 健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會武術,刀、槍、劍、戟都練過。我屬狗,有忠誠的品格。”男人笑了,環(huán)顧四周,對健將說:“那好??! 先練個套路我看看? 就現在?!?健將緊緊腰帶,松弛關節(jié),調整呼吸,站樁、沖拳、推掌、掃腿……一套長拳沒打完,男人就喊了停。
健將順利地被錄用。報到后,頭件事就是被經理領到專賣店買西服。他看了價格,倒吸涼氣,面部肌肉都僵硬了。最便宜的一套也要八千,他幾個月不吃不喝才買得起。“你只管試,合身就拿走! 多少錢你不用考慮?!苯浝泶髿獾卮蛳囊蓱]。并告訴他,老板行武出身,在部隊給首長當過警衛(wèi)員,轉業(yè)后下海,憑借強大的人脈和自身努力,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是廣東省知名企業(yè)家。自此之后,他就成了老板的保鏢。
那時,城中村有不少錄像廳,但是多是放香港“反黑”題材電影。健將遂把觀影當成預習,專心留意模仿劇中大佬貼身馬仔的舉止言行。以致入職后老板誤以為他曾干過這行。當保鏢的三年,健將很果決地處置了幾次有驚無險的事故。老板遂更賞識他的忠誠勇武,竟買了兩套住房賞他。豈料,順風順水的得意人生竟一夜翻船—賺得盆滿缽滿的老板因涉經濟犯罪案,鋃鐺入獄。從此,健將又開啟了面試、見工、入職、辭退或跳槽不斷循環(huán)的日子,直到在這家公司謀了個飯碗。
阿威
阿威極少電話聯(lián)系我。有天下午,他打來電話,開口便是,梅哥,又有好消息向你報告!我拿到一個產品的深圳總代理了。這回是真的,海馬酒,就是用海馬泡的,知道嗎?有批號的。我試了,有用,杠杠的! 你當哥的一定幫我推薦推薦。你聽我說,聽我說完……
阿威在電話那頭喘著粗氣,舌頭已經不利索了??磥硎莿傁戮谱?,還處在興奮中。阿威典型西北人性格,耿直實在、熱情豪爽。他酒量不大卻愛喝,常呼朋喚友,喝得東倒西歪,別人多喊幾聲“威哥”,他便飄。這稱謂,他極受用,能回味自己曾經的江湖地位。這幾年,我常接到他的“報喜”電話,一會是有機大米,一會是化妝品,一會又是人參黃精果片……五花八門。他在城中村買的小產權房更像個經營不善的便利店,雜亂無章。
深圳有的飯局極具特點,大酒店喝小酒,小酒店喝大酒。我和阿威結識在羅湖水貝路的一家潮汕牛肉店。一般來講,召集人是奔著某個主題才設局請客,但最后坐下來吃喝的,除去兩三位是他請來的,其余都是“阿凡提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堆陌生的三教九流。這些人“吃公款”吃得怡然自得,天經地義。那天,酒桌上的人越吃越多,又是拼桌,又是加酒。臨近尾聲,阿威居然乘酒興吼起了秦腔《斬韓信》。他聲嘶力竭,吼完已是滿臉鼻涕眼淚。擺著手,哽咽著用陜西話連說,丟人,丟人。那一刻,我被感動了。
此后,我與阿威有了交往。他的名片金光閃亮,正面赫然印著某財務公司董事長,背面是業(yè)務范圍。他在文錦南路租了間辦公室,有女文員專接電話。后來我才知道,美其名曰財務公司,實則替人討債。阿威手下網羅了一些不需開工資的“黑衣人”,每收回一筆欠債,將債主支付的提成按各人貢獻大小派發(fā),屬于松散型結構。阿威善動腦子,常能準確擊垮“老賴”的心理防線,既講法律法規(guī),又講人情冷暖,當然也少不了恫嚇威逼??傊浻布媸?,成功率蠻高,小有名氣。阿威的業(yè)務范圍并不僅限深圳,而是遍布各地,南征北戰(zhàn),很掙了幾個錢。有錢了,阿威便買車、換車,再買、再換。一輛“牧馬人”吉普,在4S店美容一番, 車內倒視鏡下掛個領袖像, 變速擋上套串佛珠。又專門帶哼哈兩將開車去了趟青海,花大價錢買回兩頭純種藏獒崽。侍弄座駕、愛犬的同時,天天出入食肆酒樓、夜總會、水療館,環(huán)肥燕瘦左摟右抱,樂不思蜀。
這樣“上流社會”的日子并沒維持多久。長年晝夜顛倒地縱酒歡娛,阿威患上了Ⅱ型糖尿病,空腹血糖指標27點,被送進醫(yī)院。出院后,市場仿佛一夜間變了樣。經濟秩序越來越規(guī)范,替人要債、打擦邊球的生意日漸清淡。阿威先是注銷公司,又把已經成年的兩頭藏獒送了朋友。再后來,車也賣了,摳出有限的“谷種”,在布吉買了套小產權房。這些年,阿威“開辟”的生意無不以失敗告終,日子已到時而衣食不周的地步。
有次酒后我勸他,與其這么折騰,不如回陜西老家。他的目光卻從迷惘中透出執(zhí)著,堅定地說: “不,我不會離開深圳,就在這拼到底。這是塊寶地呀!來30多年了,老家都成旅游點了。梅哥,實話跟你說,每次回老家,我連屎都拉不出來!”
用力吃
她叫金色,聽起來很文藝。我認識她時,她才四十出頭,打扮光艷,頗具風情,在某內刊負點小責。
深圳也有“文化圈”,時有幾個識字的紅男綠女酒來酒去。把酒敘鄉(xiāng)愁,抒抱負,指點文壇,縱言遠景,“小資”或自以為“小資”地自慰自娛。無論誰做東,但凡金色參與飯局,她都當仁不讓地在C位落座,比東家還東家,像招呼扛了一天麻包的農民工樣招呼:“大家用力吃呀!用力吃!”自己亦率先垂范,箸落如雨。直至菜品上罷,水果上桌才放下筷子,轉而光顧剛端上的水果。其胃口之好、食量之宏,令人咋舌。雖然眾人都搞不太懂吃多吃少與“用力”有何關系?但“用力吃”卻漸漸成了對金色的尊稱。
有好事者告訴我,“用力吃”是為了打贏婚姻保衛(wèi)戰(zhàn)才南下深圳。按她自己的話說:被逼無奈。本來,她在內地順風順水,剛被提為副科長。不料,某日,先一步闖深圳的同學在電話要她振作精神,勇敢地走出失敗婚姻的陰影。她聽了一頭霧水,但很快意識到,肯定是丈夫“劈腿”了。于是毅然舍棄付出全方位努力掙下的局面,揮兵直指深圳。
據說,“用力吃”在內地尚中規(guī)中矩,來深圳后人就變了。她原來熱衷寫朦朧詩,說是深圳手把手引她走上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道路。她窮盡人脈資源才找到接收單位,在長達兩年的試用煎熬中,學會了抽煙、喝酒、煮咖啡。她常徹夜難眠,卻黎明即起,不敢遲到半分鐘,謹小慎微地恪盡職守,當了兩年“小媳婦”,才正式調入。有人祝她熬出了頭。她心里門清:僅僅忍辱負重是不夠的。但她的忍辱負重當然只傷小雅,大節(jié)不虧。
文科出身的“用力吃”,運作以上級指示下級經驗為主菜的內刊,游刃有余。加之聘用的采編人員素質不低且敬業(yè),幾年下來,原本被人謔為“服安眠藥后閱覽可加速入眠、宜更名《安眠伴侶》”的內刊,居然被打造得有模有樣,時聞好評。她一路擢升,幾年工夫,居然“副處”了。
某天,我去“用力吃”辦公室談稿件。在沙發(fā)上落坐后,我注意到,偌大的空間更像一個休閑咖吧。環(huán)繞耳際的是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幾盆紫色蝴蝶蘭在檀木花架上開得正艷。茶幾上,西式銅壺里咖啡咕嘟噴香。她打開矮柜,取出一盒軟中華:“你自便,我就不陪了?!蔽医舆^她遞來的煙灰缸,卻見缸里插滿才吸幾口就掐滅的細支和天下,像一株株發(fā)育不良的樹苗歪東倒西。
此后不久,聽人說“用力吃”被雙開了。是承印內刊的潮州老板舉報了她,因為索賄。
有能兄
過了重陽,秋風才拂去最后一絲暑氣,深圳總算有了些許涼意。
周末,有能兄邀朋友去他會所聚餐。每年他都會張羅這事,把老友攏一堆,吃飯、喝酒、敘舊。他會提前到惠州自己精心打理的農莊,吩咐宰一頭豬,宰幾只雞鴨鵝,又從魚塘里撈幾只甲魚,再摘些時鮮蔬果,帶回會所,交代他“御用”的廚師,整出一桌拿手的順德菜。席間,他不停地給人布菜,自己卻不怎么吃,動筷如蜻蜓點水,象征性更強。大家夸他打理農莊得法,他就摸摸寸草不生的光頭,嬉笑附和:“江西人一會養(yǎng)豬,二會讀書,這兩點我占全了?!?/p>
有能兄是我來深圳最早認識的朋友。那時,他在內地剛考到律師執(zhí)業(yè)證,立馬辦了停薪留職,攜妻帶兒南下深圳。剛在桂園路租房落腳,旋即加入紅嶺路一家律師事務所。創(chuàng)業(yè)之初,他像無頭蒼蠅,騎輛破自行車四處找法律顧問單位,要么守在多幾個人就轉不開身的仄逼辦公室,接洽零散業(yè)務。屋漏偏逢連夜雨,他老婆身體每況愈下,骨瘦如柴,有天晚上竟大口吐血,去醫(yī)院一查,確診胃癌晚期。突如其來的噩耗,令有能兄眼前的天地崩塌了大半。不足三月,他老婆撒手離世。從那以后,有能兄開始猛掉頭發(fā),成片地掉,民間俗稱 “鬼剃頭”。沒多久,一頭烏發(fā)掉成“不毛之地”。
醫(yī)學專家告訴有能兄,不要太焦慮,要保證充足睡眠;要多補充維生素。他聽得費解:這醫(yī)囑,幾乎適用于所有人,不管有病還是沒病。一開始,為了遮丑,他戴上棒球帽。熱心的同事認為,這太休閑了,與你律師身份格格不入。無奈,有能兄去專賣店配了個發(fā)套。戴了幾天,對鏡自覽,覺得有些怪異:不真實,非我了。尤其出汗后頭皮奇癢??苫钤诘靥巵啛釒У纳钲?,一年有幾天不出汗?
有能兄意識到,頭發(fā)已然影響到他的事業(yè)了。他一直排斥廣告,但還是依照廣告地址,去了一家人工植發(fā)中心。他寄希望奇跡發(fā)生,讓頭發(fā)重長出來。有能兄植發(fā)的消息被朋友奔走相告,紛紛指點江山般勸告道:作為一名受過高等教育,又是農民出身的知識分子,應該懂一個淺顯的道理—人工植發(fā)猶如原始落后的刀耕火種,怎能指望長出“茂密的青紗帳”?但有能兄矢志彌堅,我行我素,走火入魔地有空就跑去接受“刀耕火種”。然而,大半年過去,頭發(fā)沒長出一根,直如刀耕火種的條件下又遇天災,顆粒無收。但他卻喜滋滋不以為意,竟在次年勒杜鵑開得紅火時,遍告朋友:我又要結婚了!我問他對方是誰? 他支吾半天,最后扭扭捏捏地告訴我,是植發(fā)中心的一位小護士。她姓貝。小寶貝的貝哦!末了,他鄭重以告。
再婚后,有能兄自信心爆表,重新規(guī)劃業(yè)務方向:以知識產權維權為主打,兼顧不良資產收購等。也許金屋新藏的“小寶貝”真具幫夫運。其后,有能兄的客戶居然源源不斷。繁忙中,他仍熱心地“露臉現眼”,怡然高就老家的深圳商會副會長,又是深圳同學會的中堅骨干;還在與他并不相干的什么論壇上慷慨陳辭,并“與民同樂”地留影紀念;更新招幾名助理,系統(tǒng)整理他從業(yè)以來的經歷及碎片化的經驗心得,結集出版。不過還別說,一番運作打造,有能兄在業(yè)界的影響力確實提升不少。
前些天,有能兄得意地告訴我,他響應政府號召,雷厲風行不隔夜,小貝懷三胎了。
(責任編輯:朱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