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平
縣城沿河岸老街的尾巴上,住著一戶黎姓人家。從黎家二樓后窗往外看,河灘上成片的蘆葦,蔓延至河邊。河邊碼頭上,每天有一波接一波洗衣服的女人,她們中有靠為單身漢和忙人們洗衣服營生的,也有只為家人洗衣服的女兒與媳婦。
黎先生原在縣上當(dāng)干部,中年病故,黎太太將兒子養(yǎng)大。兒子小時候念不進(jìn)書,成人后就去縣搬運(yùn)社趕馬車(由馬拉動的平板車)。兒子臉瘦長,膚黑紅,兩眼烏亮,人稱馬哥。趕馬車的馬哥,過三十歲總算討到一個女人。馬哥女人個兒不高不矮,鵝蛋臉紅撲撲的,五官精致,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更顯俏美。
這天,馬哥女人挎著竹條編制的淘篼,邁起大步,一陣風(fēng)似的往河邊去,身后緊跟了一條半大子黑狗。到了河邊,她拿出淘篼的衣物,愣了愣,對黑狗口念“棒”音,腳一跺,黑狗轉(zhuǎn)身跑了。衣服浸過水,肥皂還沒打完,黑狗嘴里咬著一根木棒來到馬哥女人跟前。棒槌是馬哥用廢棄平板車扶手最好那段料做成的,深胡桃色,一尺多長,捏手處細(xì)而光滑,尾部圓孔穿有紅色布帶。馬哥心疼女人,趕馬車的人每天走的路多,出的汗也多,有棒槌,洗起他的汗?jié)n衣褲省力些。馬哥女人用棒槌捶打馬哥的衣服節(jié)奏分明,“乒乒乓乓”兩重兩輕,換個位置仍是兩重兩輕,有棒槌拍打,很快就洗完滿篼衣服。
馬哥女人是生活在城里的農(nóng)村人,但比城里女人吃得苦,比城里女人能干,這是街坊的共識。哪料到才過了七八年,馬哥女人的臉便瘦削黑黃,一副病容,棒槌的節(jié)奏亂亂的,有氣無力樣。她喉嚨里常“呼哧呼哧”地喘著,雙手艱難地?fù)破鹚镆路?,鋪、刷、搓、漂、擰……洗完后,常被好心人扶起身,她往往眼睛先盯一眼棒槌是不是擱在淘篼里,然后才抬頭朝扶她的人笑笑,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遠(yuǎn)去。
馬哥女人的“喘病”是怎么得上的?據(jù)說在20世紀(jì)60年代末與她家發(fā)生過的一件事情有關(guān)。那時城鎮(zhèn)人口的糧、油、肉、煤、煙、酒、布,啥都憑票供應(yīng)。黎家五口人,一年僅有五斤油票。一天黎太婆對馬哥女人說,上周就叫你把找補(bǔ)回的四斤油票給我,你總是忘記!幾天前,馬哥女人拿一張五斤油票打回過一斤菜油。她記得打回油的第二天,就將余下的油票給婆婆了,又要票,口氣還那么硬,莫不是自己記錯了。
馬哥女人沒敢還嘴,翻箱倒柜找了半夜也沒找到。在床上,她的大眼睛瞪住天花板一動不動,想呀想。她記得很清楚,那天鄉(xiāng)下的大哥進(jìn)城給大嫂撿藥,她給大哥下面時還往碗底放了幾片臘肉,當(dāng)時用切臘肉的油手拿過油票,油票是放在婆婆碗面前的,怎么就沒有了呢?天快亮了,馬哥女人很絕望,沒油吃,全家人的日子咋過呀!她大哥那天真不該來她家……馬哥女人爬起床,悄悄出門。馬哥女人來到碼頭上,從她洗衣服的老位置下的水。
馬哥女人沒有死成。馬哥往天夜里下暴雨打雷都不醒,這晚卻睡不著。馬哥聽到女人開門出去,他一路跟隨,見女人直奔河邊。馬哥若慢半步就抓不住女人的頭發(fā)。
馬哥女人被救回家,黎太婆關(guān)好院門,她鼻腔哼哼,嘮叨半天,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馬哥女人聽到這句話,拾起墻角的棒槌往自己額頭上砸,馬哥一把奪過棒槌。馬哥女人感到是自己的親哥哥害了她,她在黎家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她吃不下飯,也沒換衣服,就躲進(jìn)蘆葦叢哭了半天。初冬時節(jié),女人凍得瑟瑟發(fā)抖,最終落下病根。
一年后,馬哥女人的大嫂去世了,馬哥發(fā)現(xiàn)女人回鄉(xiāng)下的大包里有一個長長的東西——棒槌。帶根棒槌奔喪?馬哥以女人病重為由,就代她回了趟鄉(xiāng)下。
后來,街坊又流傳出黎家丟失油票的新版本,說黎太婆自己收撿了油票,要油票僅是做做樣式,一句隨口話,是在媳婦娘家人面前顯示顯示城鎮(zhèn)人與干部黎太婆的威嚴(yán)。
巧了,一個上午,黎太婆去關(guān)照下過小貓的母貓,居然在貓窩里發(fā)現(xiàn)一段兩指寬的白色厚紙片,上面很油膩,居然是油票。油票僅剩半張,窩里有破殘的小碎片。此時閣樓上晾衣處的眼睛盯住樓下,她見婆婆在貓窩前發(fā)愣,又將什么東西裝入了內(nèi)衣里。幾天后,馬哥女人在閣樓上收衣服,忽然記起一件事,她在已晾干的婆婆的內(nèi)衣口袋發(fā)現(xiàn)了紙團(tuán)……
有人記得馬哥女人最后一次來河邊,淘篼是她與讀初中的大女兒抬來的。洗完衣服,她十分鎮(zhèn)定,沒將棒槌裝進(jìn)淘篼,而是一把推向河里。
棒槌在漩渦里打轉(zhuǎn)兒,棒槌冒出水面漂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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