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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催眠

      2022-05-30 17:22:01史恒菲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2年4期
      關鍵詞:二爺

      史恒菲

      南街門蘇記茶莊小有名氣的不只是茶,還有相思病。這點沒人比蘇三爺更清楚。

      蘇記牌號蘇福春,除了云南騰沖的總號,在毗鄰的勐海下關還設有兩個分號,清一色楠木匾,上書楷體“蘇記”兩個大字。店里茶客極多,常被人摸蹭的紅花梨柜臺泛著暗而柔和的光澤,發(fā)出沉郁的茶香和人情味。清末民初普洱茶遠銷海外,蘇記的茶也不例外,每年由馬幫分銷可達數(shù)百擔。茶馬古道上,幾十匹騾馬連成一串,在雨霧、毒蟲和烈日下,將暗自發(fā)酵的茶運往遙遠的西藏、印度和南洋,也將南來北往的消息隱秘傳遞至各處。正因為如此,蘇大老爺死的那天,蘇立豐,也就是人稱的蘇三爺,做賊似的命人關上了兩扇沉重的院門。

      院子青石板上置著一口薄棺,長五尺,寬一尺,幾近一個匣子,它是被煙雨巷兩個老媽子抬來的,還沾著新出的露水。早晨看門的家人甚至沒能先注意到它。“這是蘇家,誰準你們亂闖?”匣子停在空中,頭里的老媽子從石磚地上揚起油頭:“是嫣兒姑娘叫我們來的?!庇谑菦]敢拖延,匣子被七手八腳地運進門檻,穿過開得正旺的紅牡丹,嘲笑了檐下不知死活的灰雀,舒坦地躺在了蘇立豐得意的青石板上。蘇立豐走出廳堂時,看到的是五個垂首站立的家人和一個黑乎乎的匣子。他剛就著茶吃了幾片云片糕,當?shù)弥@匣子里裝的是什么后,那膩膩的甜水都反了上來,頓時激得他一個激靈?!斑€不關門!”他嗓子都啞了。

      蘇大老爺?shù)膯适氯旌筠k了,風風光光,無可指摘。從省城請來的樂班,吹拉彈唱,自是不同。流水席擺了二十桌。宴客時,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講了《隋唐演義》和《楊家將》的故事,敲鼓的是一個十一二歲口齒伶俐的丫頭。婦人講的都是舊書,耳朵刁的客人不干了,要聽點新鮮的。于是丫頭和婦人換了過來。丫頭說了一段開天辟地的大事兒,說天上有個伊甸園子,仙霧繚繞,什么都有。那兒還有兩個最白的人,一男一女。有一天女人的屁股被蛇咬了一口,為了治病,她吃了蟠果樹上的一只蘋果,結果生出了一堆孩子,從此地上也有了人。丫頭是道聽途說的,對于游藝人來說這是常事。他們口里的故事,常常是混雜了事實和并非惡意的想象的,但是當時還在經(jīng)史上用功的蘇二老爺跳了出來,眾目睽睽下試圖說明耶穌是什么,被蘇立豐攔下,才沒鬧出更大的口舌。

      二老爺回屋用功后,蘇立豐穿過一桌桌發(fā)出香氣的流水席,從人們吐氣的熱浪中走進靈堂,那里寂靜的空氣透著迫人的陰涼。這時請來哭靈的女人們吃飯去了,蘇大老爺生平又一次孤零零的,他躺在一口五寸厚的梓木棺材中,棺材兩頭彎彎地翹起,像一個巨大的元寶。棺身繪著祥云和仙鶴,象征著西去的逍遙生活。蘇立豐看著這畫,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諷刺。七年來,他第一次拋開責任、拋開已有的地位——這地位是會讓人看不清真相的——想起他的大哥蘇立行。

      長兄如父,蘇立豐深切地知道這句話的含義。蘇家人丁不興,父母過世后,茶莊便由三兄弟的老大蘇立行一人頂起,那年他只有十五歲。蘇記的生意當時已經(jīng)頂了騰沖茶業(yè)的半個天,城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直接間接地靠著蘇家吃飯。正因為如此,沒人看好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他接手蘇記不到半個月,門檻冷清了,伙計躲懶了,茶農(nóng)將茶賣給了別人。他知道暗中有無數(shù)雙眼睛,這些眼睛冷靜、得意、充滿譏笑的欲望。當他入睡時,這些目光讓怪物走進他的夢境,它們都擁有黃黃的不帶感情的眼睛。

      三兄弟中,大哥蘇立行是個子最矮最內向的那個,一張平靜的圓臉,只會偶爾泛起難以察覺的波瀾,就像風吹過湖面的一絲漣漪。上學堂時,他背不下來四書五經(jīng),總是挨手板。“他肚里沒墨蟲?!毕壬鸁o數(shù)次咂巴著嘴搖頭,確定已經(jīng)看穿了他一生——這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憨包。但其實先生錯了,這不是他犯的最后一個錯誤。因為這個看似木訥愚笨的學生,繁花正在他內心生長,最柔軟處的風情,需要用海潮和流星才能書寫,澎湃的情思,只有用動人的詩句才能略說一二。他背不下四書五經(jīng),是因為那些東西從未進入過他的心里,那里是被李太白、李煜的詩句占據(jù)的。他堅定地忠實于天賦和直覺,注定是個詩人。

      但現(xiàn)在這個詩人被推上了主人的位置,他驟然發(fā)現(xiàn)一切都沒用了。押韻不能教會他怎樣應付刁鉆的客商,情思不能幫他管教偷懶的下人。在短暫的迷茫期,父親昔日的一位好友登門拜訪了。他是整個滇西地區(qū)商會的會長,以八十歲的高齡和與年齡不匹配的精力著稱。蘇立行接待了他,用他能拿出的最大氣的態(tài)度,最合乎規(guī)矩的禮儀??墒抢项^剛坐下,還未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便識破了他擺出的脆弱布景。“換好的。”老頭將茶盅推到桌邊,手像塊風干的巖石。管家端走茶,很快又回來,茶盅里這次盛的茶,是用上好泉水沏的了。蘇立行感到丟了面子,他甚至有點微微地記恨老頭,而忘了是管家搗鬼在先。他渴望和人維持表面的相安無事,因此討厭戳破丑陋真相的人,窮盡一生,他都未能從這軟弱中真正走出。

      但對老頭裴二爺來說,一切又是另外一種意味。他十八歲跟父親學茶,四十歲繼承位于思茅的茶莊,五十二歲時當上會長。他生于嘉慶年間,歷經(jīng)五朝,一路看著大清由盛到衰。英國人打進來時他摔了家傳的定窯白茶杯,蒙自被法國人強行開埠時他徹夜未眠。每當他無法大號時,他都大聲地咒罵,怨自己為什么老到這個地步。他將名醫(yī)趕走,將蒼蠅般的傳教士拒之門外,只吃粥喝茶。他不相信佛能保佑世人,也不相信基督徒虔誠的禱告?!皼]用,好人受罪的世道!”他變得什么也不信,但卻沒意識到這也是一種迷信,他開始相信氣數(shù)。這種無影無蹤的東西曾讓大清騎兵的鐵蹄義無反顧地踏進中原,也讓他們最后的子孫無力地讓出一切。裴二爺看得出國家的未來,十幾年后,義和團鬧得正兇時他已逝世,否則他一定會送上一個老邁的譏笑,然后在笑容中毀掉別的傳家寶。他很老了,見識過人生至美景色,也熟知一路上所有的險灘,但他仍不愿服老。他一度很欣賞蘇立行的父親,以為他必能肩負茶行的未來,但一輛馬車壓碎了那個睿智的頭顱,因此他懷著沉痛的心情大老遠前來。蘇家門庭冷落已讓他心涼,下人的怠慢更是加劇了他的悲痛,他甚至猜疑自己是否已年老到了無用的地步。但他終歸穩(wěn)住了心神,他聽得出,這房間里另一顆年輕的心臟正慌亂地跳動,孤獨得幾近瘋狂。

      這就是一切的開端,一老一少,誰也不比誰好過。最初的一個月,裴二爺震懾了下人,談妥了茶農(nóng),牽線將流失的客商拉了回來,這些搖擺不定的客商是被競爭對手的低價拉去的。因喪事而黯淡的屋子明亮了,庭院里的綠樹蔥郁,人的腳步都松快起來。裴二爺對這些改變滿意,卻明白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他不能無休止地待在這里,應付抽水的廚子、陰險的官員和無稽的流言,這流言將他好心的善舉說成欺世的偷盜。他仔細地觀察蘇記的新主人,發(fā)現(xiàn)了優(yōu)缺點。這是個寬厚的人,他心地寬闊得像洱海,在裴二爺用嚴厲壓制下人時,他如沐春風的態(tài)度緩和了劍拔弩張的氣氛,沒用多久,下人們便意識到了他的恩德。裴二爺對自己黑臉的角色沒什么不滿,相反,他對這一犧牲表示心甘情愿。但是對于蘇立行與生俱來的漫不經(jīng)心,他就感到頭疼了。來這兒之后不久,他就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少東家對于茶沒有一絲了解,也不想去了解。裴二爺從內心里可憐好友的短視,他忘年交的朋友包攬一切,還以為自己離死遠著呢。他又一次感到悲哀,這悲哀是英國人打進來時的那個,是法國人擺出傲慢嘴臉時的那個,他打定主意,為了亡友,決不讓不詳?shù)臍鈹?shù)降臨在蘇家的頭上。

      他開始將茶的知識傳授給無心的學生,將他積攢了一輩子的、價值連城的思想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蘇立行被他老朽身軀中的無畏精神感染了,純粹因為鼓舞開始學習,卻在過程中理解了李白詩篇中的風骨。這個年輕人至此才意識到從前幻夢的可笑,當他誦讀“茗酌待幽客”時,文字僅僅是出口而已。在命運的綁票下,在老者無私的分享下,他平生第一次對茶產(chǎn)生了實感。他將天性中的浪漫注入茶中,用熱情烹制茶水,發(fā)出動人的幽香。他對茶的認識進步得這么快,讓裴二爺滿心歡喜。不出兩個月,他已經(jīng)能夠準確地說出采茶、殺青、揉茶、炒茶等內中門道,雖然還沒有裴二爺鷹似的眼睛、狗似的鼻子,可已經(jīng)算半個內行了。他答應在裴二爺走后繼續(xù)通信,用這種方式繼續(xù)學習。裴二爺暫時放心了,他感到無愧于老友,無愧于茶業(yè)。雖然對于蘇立行的經(jīng)營能力有所擔憂,但他也天才地解決了這一問題。他挑了一個未來的幫手給他——蘇家最小的兒子蘇立豐,也就是后來的蘇三爺。

      蘇家三兄弟年紀恰好都相差三歲,這孩子當時才九歲。和他的大哥一樣,他在學堂里成績下等,毛筆字寫得極其難看。不同于二哥的“可塑之才”,他的評語是“不通”。先生不明白這個九歲的孩子哪兒來那么多的問題,學習《論語》,他想知道孔子到底長什么樣。先生腳傷著講書,他卻說先生的站姿不合規(guī)矩,辱沒了圣賢之言,先生得閉口三日,濁氣散了再來。他是被先生拎回家的,父母得知情況就讓他抄書??上壬鷼膺€未消,問清了才知道,這整件事里最荒唐的是老二蘇立德說老三說得對,他們把老二叫來,得到的回答是“確實辱沒了圣賢之言”。裴二爺教蘇立行時,這孩子已經(jīng)半年多沒去學堂,成日在家撩貓逗狗,被用人視作麻煩??膳岫敯l(fā)現(xiàn),就是這個“麻煩”居然懂得怎么炒茶,怎么用磨盤壓制茶餅。原來在他拖死小雞、抓蜻蜓的同時,一雙眼睛也盯著茶作坊里的一切,那一切是讓他覺得神奇有趣的。

      “這是個務實的小鬼頭?!背床璧膸煾颠@么向裴二爺說。

      于是有一天,裴二爺蓄意將一餅茶、筍葉和篾條落在了他面前,一刻鐘后,當他回來時,發(fā)現(xiàn)那餅茶被包了起來??吹教K立豐稚嫩的眼睛,裴二爺覺得自己眼里也有了光。他重新扒開筍葉,將茶餅遞給年僅九歲的少年,隨茶餅壓制著一張糯米紙,紙上標明這餅茶產(chǎn)自蘇記。這是蘇立豐第一次看到自家茶的內飛。日后,在他成為一個不能思考的幽靈時,他會平平淡淡卻又不能克制地想起它。

      裴二爺走了,他給蘇記的每一個齒輪都涂了油,確保之后一切都能規(guī)律地運轉,但這種平衡不可能永遠延續(xù)下去。庭院里的樹木悄然地瘋長,很快就會遮蔽屋檐。不出兩個月,蘇立行發(fā)現(xiàn)了暗中的騷動、無精打采的眼神、壺里散漫的開水,它們甚至泡不開一杯茶。他站到街上去,混入買賣的小商販中間,在一個個籮筐中裝著不知出處的劣質散茶,價格卻不菲。從越來越多的洋人身上,他感到焦灼,時局越來越差,稅越收越多,就是用最浪漫的思想去解讀,也無法將現(xiàn)實從陰暗中逃離開來。突然間,他不讀詩了,他也不再做無謂的思考。有一天當他到茶廠去,發(fā)現(xiàn)茶工居然在躲懶時,他沒有遲疑和發(fā)怒,只是挽起袖沿在大鍋中親手炒茶,然后背過手到了賬房。在那里他叫來了司賬,要他清算幾個刺頭的工錢。當晚那些人就拿著錢和鋪蓋回家了。

      蘇立行睡得越來越好了,他的身體在肥美的睡眠中健壯起來,曾經(jīng)的一張圓臉有了棱角,臉上依舊是沒表情的,如今卻讓人一眼讀出威勢、決心和毅力。這個曾經(jīng)執(zhí)著地追求浪漫氣息的人,現(xiàn)在將一股脾氣對準了現(xiàn)實的命門,驚訝地發(fā)現(xiàn)萬法相通,聰明才智擱在哪里都好使。他脫掉了少年時代的灰袍,穿上了符合身份的華貴衣衫。他執(zhí)掌茶莊的頭一年還略顯稚嫩,收入下降。但在第二年,那年的雨水將老茶樹都澆得脆嫩時,蘇記的茶趕在春茶的頭一波上市了,上好的新茶飄出誘人的香氣,茶客又被大把地吸引來,紅梨木的柜臺又發(fā)出了濃重的茶香和人氣。蘇立行喜歡這個味道,這味道讓他在疲乏中勞動,讓他在勞累中安眠,他還從來沒睡得這么安穩(wěn)過。當蘇記被打上蘇立行的標記時,那已經(jīng)是三年以后的事情,騰沖開關,對外貿(mào)易史無前例地興旺,外地人和洋人多如毫毛。他不記得被暗算過幾次,對于生意上的爾虞我詐,他已經(jīng)習慣了。他多次會面過商會中厲害的人物,這些人大多是些老頭,穿著厚衣服,留著白胡子,松弛眼皮下的眼珠泛黃,顯出困倦溫和的模樣??伤麄冃睦镆粭U衡量世事的算盤,卻打得比誰都精。

      “他們都一個樣兒,”蘇立行告訴三弟,“像一只只銅烏龜,你必須踩住他們才行?!?/p>

      蘇立行是這么做的。被命運推上東家位置的第四年,他已經(jīng)執(zhí)掌了命運。蘇家連帶下人一百號人,每天他起得最早。他會仔細地洗漱、喝一杯早茶,走過院子里平整的洋灰路,然后坐在大廳的太師椅上。不出一刻鐘,聞聲而起的下人會在桌上擺起兩溜茶具,一排新制的茶,一排茶盅,水將茶泡開,他細致地品評它們,將不合格的茶剔除。他看似溫和的做派實則執(zhí)拗之極,有一次,他甚至將前一天做好的十擔茶通通倒掉了,這些茶有一股炒過頭的焦味。他嚴于律己,卻寬以待人,他對馬幫的兄弟是那么親切,以至于連馬兒都能滴出感動的淚來。他用一種不可對抗的姿態(tài)打敗對手,卻在他們暗自失望懊惱時上門言和,這就讓他有了良好的聲譽,就是他的死敵也不能不稱贊他。

      裴二爺一直在注意昔日學生的動向,他感到欣慰極了。他那時已經(jīng)隱退,風濕病和他腦門鼓脹的青筋即將打垮他。但在這之前,他卻還有足夠的力氣籌謀未來。他在耐心中等待蘇立行聲勢的浩大,他暗中的工作是那么隱蔽,以至于沒有人察覺商會中一邊倒的意見有何不妥。很快,有消息傳出蘇立行要接任會長了。這是個光榮的苦差事,蘇立行用尚還年輕的眼光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它。

      四月里,裴家位于思茅的老宅中來了遠客,是一個發(fā)福的中年茶商,可他這次到來的目的和茶毫無關聯(lián),他是作為中間人來提親的。裴二爺?shù)拇髮O女裴如云是他說親的對象。他先拜訪了床榻上偶爾犯糊涂的裴二爺,然后會面了相識已久的裴貞豐,裴家的茶莊現(xiàn)在實際就是由他掌管的。裴貞豐對這門親事打心眼里滿意,可他還是決定問過女兒再做決定。他推開女兒的閨房,看到裴如云正坐在桌前,用新式的自來水筆寫字。她頭也不抬地問他父親是不是有什么事。剎那間,裴貞豐感到女兒有點陌生,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將心思全放在生意上,以至于她不聲不響地長成了另一番模樣。妻子早年亡故,他漫不經(jīng)心地溺愛女兒,連小腳都沒給裹。他供給她玻璃杯、花露水,幫她獲得超出常理的自由,此刻也只能由他將提親的事說給她聽。這讓他很是局促??膳崛缭圃诼犕暝捄筇痤^,臉上毫無女兒家羞怯的表情。在問清蘇家長輩亡故后,她露出遺憾的表情,然后灑脫地說:“那好吧?!?/p>

      兩個月后,在雨季中,新娘穿著嫁服騎上了一匹騾馬,跟著她的是四大箱嫁妝和八個家人。嫁妝備齊的那天裴如云跑去看,她嘲笑了四十八雙船樣兒的紅繡鞋,將二十只金鐲一股腦戴在手上,用牛角梳理了理頭發(fā),然后扒出了“壓箱底”,那是張嫁妝畫,上面的人姿勢別扭地結合,祈求多子多孫。她大笑著跑開,到檐下去逗弄一只八哥,這只八哥能發(fā)出和她一樣爽朗的笑聲。連綿的雨聲中,他們翻山越嶺,蹚過冒著黑泡的沼澤地帶,路過哈尼族的村子,雨滴濺落在一只只蘑菇樣兒的房子上,她又忍不住笑起來,“她們在長?!彼髦堑刂赋?。“不可能,那是房子?!碧K家接親的蘇二爺反駁她。他頭痛腹瀉,被新娘子的活潑和梅雨折磨,支持著他的不是兄弟之情,而是僅剩的責任心。一個月后,當馬隊到家時,他擦掉記憶和皮膚上的綠霉,一頭扎進書房,直到新婚喜宴也再沒出來過。

      因為生意延誤的裴貞豐后腳到了。他和蘇立行早就見過,可這是他頭一次用動了感情的眼光看待他。這么一來,他就深深感到了這樁婚事會如八字上說的那樣圓滿。女婿相貌端正、態(tài)度謙恭、年輕有為,兩家算是世交,女兒嫁給他再好不過。敬茶時,看到跪在地上的一對新人,他感到非常愉快,這愉快甚至沖淡了男方兄弟不參加喜宴的無禮。他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在用生意人的眼光打量一切。安慰了滴淚的女兒,他裝著做了一筆好買賣的稱心如意回家了。

      但新房里的氣氛卻不是他想的那樣。喜字剪紙殘留著爆竹味,激得人鼻癢,新娘坐在花燭影里一動不動。蘇立行坐在椅子上,猜她還在哭,就隔著八仙桌叫她。她抬頭,慍怒的神情將他安慰她的念頭一掃而空,她還以為他急著要做嫁妝畫上的事兒呢!她心里泛起孤苦之感,卻并不覺得無依無靠,反而振作起來,開始脫衣服。當她只剩下一件肚兜時,她把大紅的喜被一抖,大大小小的桂圓花生滴溜溜地滾了一地,她面朝里躺下,自顧自睡覺了。

      裴如云不知道,最早發(fā)現(xiàn)他們夫婦秘密的人不是老媽子,而是三弟蘇立豐。因為洞房那夜蘇立行是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的。“簡直不像話!”他和弟弟抱怨。黑暗中,他回憶起很多年前一只巖石般的手。他之所以會提親,未嘗不是考慮到裴二爺?shù)亩鞯?,但此刻,那只手讓他?lián)想起裴如云不識好歹的背影,于是他又重申自己的憤怒,“這家人都一樣,硬得像石頭!”

      幾天后,蘇立豐在屋檐下第一次單獨看見大嫂,她穿著藕荷色的襖裙,手拿米逗著灰雀。聽到聲音,她回過頭來,眼神比灰雀更亮。她把蘇立豐當孩子似的喚著,要他一起逗雀玩兒。他沉穩(wěn)地走開,可始終無法把這個人和巖石聯(lián)系在一起。

      第二年八月,蘇立德打點行囊到省城參加鄉(xiāng)試時,裴如云走了,再也沒回來。她沒有帶走嫁妝,也沒人陪伴。有人說見她騎著馬從南門去了緬甸,有人在北邊荒蕪的城郊撿到了她手上脫落的金鐲子,并且信誓旦旦地說親眼看見她原地消失了,“鐲子還掉在地上打擺子咳!”日后,蘇立豐曾多次打探,但都杳無音訊。大哥蘇立行在她失蹤后去了一趟思茅,他岳父裴貞豐臉色紫紅,青筋鼓脹,暴跳如雷地將他臭罵一頓后,卻也無能為力。女兒擅離夫家,這是失德的大事,他能做的也僅是如此。蘇立行到家后,命人將裴如云所有的東西打點起來,半個月后,四只見識過冰冷空氣的箱子到了裴家,正巧趕上裴二爺過世。箱子被憤怒地扔出來,在下人擅自將它們打開時,摔上大門的聲音還在里面回響。蘇家和裴家是老死不相往來了,于是裴如云的嫁妝被大膽地分掉了,紅繡鞋被塞進布袋里,金鐲子戴在了布滿粗壯汗毛的手臂上,牛角梳被揣進汗津津的懷中。當翻到箱底時,嫁妝畫冷不丁地跳了出來,被十幾只手揉弄后,被撕成碎片,跺入土里,上面灑滿了大笑和尿水。

      裴如云直到消失前的最后一天都是清白的,她的丈夫從來沒碰過她的床沿。新婚之夜她面壁而睡,心里是氣惱的,可是第二天醒來時,她就情緒很好了。她用愉快的眼睛看宅子里蒼勁的樹木、平整的洋灰地,她到廚房去掀開陶罐,聞這里不同于老家的腌酸菜的氣息,她感到他們說話的口音也有趣,和賣雞樅的小毛孩子能談上大半天。她很快熟悉了這里風的氣息、云的多變。她來后半個月,大堂掛上了一幅繪著芙蓉的油畫,黃梨木桌上多出了花瓶,里面插滿了紫色的鮮花;她驚訝于三個男主人的粗心大意,笑哈哈地將空蕩居室的塵土掃光,打開窗戶,讓陽光曬干籠罩在房頂?shù)脑?,這里是隨時隨地可以下雨的。下人黑色的長布衫脫掉了,男子換上了湖藍的短衫,女子穿上桃紅的襖裙。大家感到久違的輕松,臉上都煥發(fā)出笑容。也許只有一個人表示過抗議。那是一個下午,當她推開蘇立德的屋門時,掉落的灰迷了她的眼。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老的世界,這屋子像是已經(jīng)存在了一萬年。蘇立德坐在藤條椅里,那是一棵半死不活的植物,雨季里會發(fā)出毛茸茸的綠霉,他餓了就以它們?yōu)槭常吹剿劾镉型瑯拥木G色。她不顧他的反對,讓人把他連帶藤條椅一起抬了出去。在陽光下暴曬一個時辰后,椅子陰暗潮濕的生命力消失了,化為了灰燼。蘇立德躺倒在地舒適地睡著了,但他醒后卻堅稱自己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她給這個家?guī)硇碌臍庀蟆!斑@是家的氣息?!碧K立豐在心里下了結論。

      起初新郎同樣被打動了,就是過路的飛鳥都看得出飄在屋頂?shù)南樵?,他感到新婚妻子一種不可抑制的熱情,像和煦的太陽,讓寒冷的人不由自主地靠近。但他遏制住了自己,因為她對新婚之夜的事只字未提,好像從未發(fā)生過一般,他感到尷尬、困惑,想和好,但他還摸不透她,男人的尊嚴也不允許他先低頭,于是他等著她的言語,哪怕一絲半點兒也好??伤?,一向覺得不好的事情過去就好,竭力想翻過那一頁呢!當她在他面前大笑時,看到他注視的目光,心里升起希冀,可那目光中的打量讓她脊背發(fā)涼,她感到自己踏入了不容閃失的沼澤地。一對年輕的夫妻,誰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始,就在這樣的隔閡中過下去,直到一個徹底失望,一個滿腔怒火。

      恰在這時,蘇立行遇上了人生中最棘手的麻煩。這麻煩幾乎是如影隨形的。新婚夜后,他就搬到了新房的隔壁去睡。夜里,他躺在床上,渾身燥熱,汗從背后滲出來黏住席子。他懵懂地希望有一雙輕柔的手,可聽到的卻是新娘又輕又穩(wěn)的呼吸聲。他無法入眠,白天哈欠連天,可就是這樣,還得應付商會里的老古董。他現(xiàn)在總算是看透了他們。

      “這烏龜?shù)枚暹M土里去!”他憤憤地和三弟說,“人心不齊,真是夠了!”

      洋人年年壓價,利潤漸低,可即便如此,總有茶號忍耐不住,擅自低價搶先出手,以致商會聯(lián)盟全線破潰。他初任職的意氣風發(fā),到如今已經(jīng)被摧殘殆盡。

      “窩里斗。”蘇立豐平淡凝重地總結。

      生意漸次難做,夜晚更加難熬,蘇立行自出道以來終于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寂。他厭倦了華貴的衣服、紅花梨柜臺的味道、七嘴八舌的人言,他在夢中砸碎了銅烏龜?shù)臍ぃ缓笞约鹤兂闪艘恢焕O。他又常常穿著從前的灰袍了,當商會的事務找上門來時,他甚至懶得起身說一句話,任他們來去。世故褪去,他的知覺隨著恢復了,于是意愿和現(xiàn)實間的緩沖地帶消失,一摔就是粉身碎骨。他試圖讀詩,卻找不到從前的感覺,他急需什么來愈合自己。就在這時,他結識了嫣兒。她六保街的房子注定要見證他夢的葬禮。

      她是個身材高挑、乳臀豐滿的混血兒,是洋人在這塊土地上撒野的證據(jù)。被無能為力的母親遺棄后,她被一個面貌陰沉的老婦收留,于是又有絡繹不絕的男人來征服這個罪惡的結晶了。她臥室里掛滿了大大小小六十二面鑲有花邊的鏡子,男人看到都本能地想回避。她在幻影中生存,漸漸感到自己也是個影子。蘇立行踏入她臥室的那天,她感到自己簡直都要蒸發(fā)掉了。蘇立行看到她雪白的腳踝、銀色的裙擺、杏色的眼睛,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踏入一個暗娼的屋子,手足無措,甚至無法與她對視。他從喉嚨里哼了一聲。

      “?。 彼R上輕輕贊嘆,語調聽起來是那么愉快,“我還以為你看不到我呢?!彼男β暿庍M鏡子,留在了那里。

      蘇立行在第一次感到極度的快樂時,也意識到了什么是死亡和軟弱。她的軀體是那樣芬芳動人,她豐滿的乳臀簡直熠熠生輝。他突然產(chǎn)生一種幻覺,仿佛這蜜桃似的軀體才是唯一真實的東西。但當他事后回想起六十二面鏡子里的幻影時,卻突然打了個寒噤,然后心里涌起索然無味的后悔。他回到家,將自己關在房中,他的背又不斷地冒出汗液了,于是他去沐浴,蒸汽蒸開了他的毛孔,平復了他的心情。他穿好衣服,走在院子的洋灰地上,月光讓人產(chǎn)生地面透明的錯覺。他踟躕著,思想斗爭著,卻奇跡般地感到自己的情緒腳踏實地了。他在風聲中敲響了新房的門。門開了,裴如云站在門檻后,沒有看他安心而充滿希望的臉色,說了三個字:

      “不是人?!?/p>

      他不知道妻子對他的行蹤了若指掌。他之前是那么心神不寧,月光是那么具有欺騙性,以至于他沒看出門柱上褐色的豎條,那是她指尖的血痕。在他竭力想撇清欲望時,她卻被委屈和憤怒折磨得透不過氣。那之后沒幾天,她就消失了。而他在那瞬間,跌落進透明的地面,到了深處,那里密不透風、有六十二面鏡子和無數(shù)的幻影。

      從此,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蘇立行流連在了煙花巷,先是每天都去,繼而變得很少回家。裴二爺去世他沒去悼念,商會的事務他不再管理。他成日躺在仿佛無邊無際的床上,用歡笑恣意地將自己掩埋。半年后,茶莊又一次瀕臨關閉,曾經(jīng)困難的歲月找上門來。蘇立豐去找他,可他在大煙迷幻的煙霧中,不說一個字大笑起來。蘇立豐不再認識這個瞳孔散漫的影子,于是從他執(zhí)掌茶莊的那天起,就不允許賬房再給他一個子兒。得知弟弟的絕情,蘇立行沒有說什么,卻恨意漸起。在黑暗中,當他夢到自己站在孤島,周圍只有無窮無盡的銅烏龜時,他都會有意識地想起弟弟,咒罵著流淚醒來,然后嫣兒會幫他點兩個煙泡,再哄他沉入幻夢中。

      十一月里,在蘇立德落榜整日愁容不展時,蘇立豐翻修了老宅。他找人加固了地基、重整了房頂,院子里的洋灰地鏟掉,通通換上了厚重踏實的青石板。裴如云的油畫和花瓶、蘇立行的衣襪和詩詞集,都被收進空置的房間,然后在漫長的歲月中遺失了。這對夫妻的唯一遺跡,僅僅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的回憶。蘇立豐會多次想起他們,然后不解這悲劇是如何發(fā)生的,而當他此刻站在蘇立行棺木前時,腦海里突然回響起一個聲音,就像從前回響過無數(shù)次的那樣,他心痛而明智地下了一個結論:

      “他死于軟弱。”

      責任編輯/董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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