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真懊惱于自己的教師身份,好像教室那堵墻極大地限制了我想象的馳騁。就像一提到“汪曾祺”這個名字,條件反射般就蹦出“咸鴨蛋”,源于給一屆又一屆的孩子們講解、賞析《端午的鴨蛋》這篇課文。
這世界很美好,自然從不缺少可愛的人,可愛可親到能貼著心,陪著普通人來感受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恐怕唯有作家汪曾祺先生了。
“到了一個新地方,有人愛逛百貨公司,有人愛逛書店,我寧可去逛逛菜市??纯瓷u活鴨、新鮮水靈的瓜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p>
這也是我的一貫做法呀,那種幸福與驕傲洋溢在我的臉龐,常常會打開他鄉(xiāng)與家鄉(xiāng)的情感通道,讓我游走在外卻減去思鄉(xiāng)之苦,卻早已從汪曾祺筆下流出了。
“一瓜以繩絡(luò)懸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p>
四十多年前,我童年最激動人心最值得歡呼雀躍的時刻,就是刀落瓜開,還有那眨巴著涼涼眼睛的獨特感受,也竟早早被汪曾祺寫就了。
“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p>
也經(jīng)歷過讓自己極度受傷的事,悲哀淹沒的那個瞬間,突生滑稽感,笑笑自己,抖落難堪,繼續(xù)趕路。
——時時都有“心里有情道不得,汪老寫文在前面”的感受啊!
提筆,向汪曾祺學(xué)習(xí)什么?
取材真實生活,寫出真切感受。
在汪曾祺筆下,最瑣碎的生活也閃現(xiàn)著美好,已是“日常生活審美化”了。那種個人化的細小瑣屑的題材,讀之很是親切,行文也沒有結(jié)構(gòu)的苦心經(jīng)營、題旨的玄奧深奇,就是質(zhì)樸地娓娓道來,如話家常。他很少寫不幸,即便寫也會落腳于希望。誠如他說的,“我想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使人們的心靈得到滋潤,增強對生活的信心、信念?!?/p>
——文字,是美好的滋養(yǎng)與力量。
從汪曾祺的作品中,我們具體可以借鑒以下幾點:
(1)事無大小,寫真、寫細,就可以觸動讀者。
(2)以文字捕捉并展示美好,即便遇到不幸也能超越不幸,看到夾縫里的快樂與最終的希望。
(3)只有深情地去愛,你的語言才會有質(zhì)感有張力,直入人心。
像汪曾祺那樣熱愛生活,“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晶明透亮的龍井茶”。這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依然是很具體的美好。
作品展示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節(jié)選)
汪曾祺
二十歲冒冒失失地闖到北平來,舉目無親。(1)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經(jīng)常為弄不到一點東西“消化消化”而發(fā)愁。(2)冬天屋里生不起火,用被子圍起來,還是不停地寫。我一九四六年到上海,因為找不到職業(yè),情緒很壞,(3)他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他在信里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形?!瑫r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他真的用一支筆打出了一個天下了。一個只讀過小學(xué)的人,竟成了一個大作家,而且積累了那么多的學(xué)問,真是一個奇跡。
沈先生很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4)他說自己不是天才(他應(yīng)當算是個天才),只是耐煩。他對別人的稱贊,也常說“要算耐煩”??匆妰鹤有』⒏銠C床設(shè)計時,說“要算耐煩”。看見孫女小紅做作業(yè)時,也說“要算耐煩”。他的“耐煩”,意思就是鍥而不舍,不怕費勁。一個時期,沈先生每個月都要發(fā)表幾篇小說,每年都要出幾本書,被稱為“多產(chǎn)作家”,但是寫東西不是很快的,從來不是一揮而就。他年輕時常常日以繼夜地寫。他常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來不易止住,很怕人。有時夜間寫作,竟至?xí)灥?,伏在自己的一攤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我就親眼看到過他的帶有鼻血痕跡的手稿。他后來還常流鼻血,不過不那么厲害了。他自己知道,并不驚慌。很奇怪,他連續(xù)感冒幾天,一流鼻血,感冒就好了。(5)他的作品看起來很輕松自如,若不經(jīng)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來的?!哆叧恰芬还膊坏狡呷f字,他告訴我,寫了半年。
……
沈先生也有生氣的時候,也有極度煩惱痛苦的時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見到過,但多數(shù)時候都是笑瞇瞇的。(6)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度外、心地明凈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亞凌老師講寫作
深情至理成美文
讀汪曾祺散文,就像聽一位智慧長者敘家常,用平實委婉的語言靜靜地描繪一個人,講述一個故事,聽得你心地變得柔和,生活的美好就順著汪先生的文字,一字一句溢了出來。
要寫出觸動人心的文字,就要取材于生活,用敏感細膩又善良的心去感受、觸摸這個世界。
第1句: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的前提是“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足見其天真。
第2句:以“生不起火”來具體寫環(huán)境的惡劣,對抗方式是最最原始的“用被子圍起來”,依然“不停地寫”??吹竭@里,讀者也許會臉紅自己做事——天賦與態(tài)度雙輸。
第3句:“大罵一頓”寫出了沈先生對“我”當時狀態(tài)的失望,“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表現(xiàn)了沈先生對“我”寫作前景的看好,講他自己的事則是讓“我”通過他看到自己可期的未來,讓三姐再寫很長的信給“我”是借助女性的細膩對“我”撫慰。這一敘事過程充分體現(xiàn)了沈先生對他人的體恤、做事的周到。
第4句:以“耐煩”寫沈先生,平實又具體,表現(xiàn)了沈先生天賦高又鍥而不舍,尤為可敬。
第5句:不到七萬字寫了半年,足見沈先生寫作上的“苦心”與“刻琢”。
第6句:從“總是”“微笑”到晚年“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擺動雙手作勢”,此刻在汪曾祺筆下,沈先生有一顆赤子之心。
愿同學(xué)們在對汪曾祺先生文章的大量閱讀和感悟中,學(xué)會從真生活中選材,寫出自己最真切的感受。
汪曾祺名句
(1)我只記花開不記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風(fēng)中。
(2)我后來到過很多地方,走進過很多水果店,都沒有這家水果店的濃厚的果香。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遠不忘。那年我正在戀愛,初戀。
(3)逝去的從容逝去,重來的依舊重來,在滄桑的枝葉間,擇取一朵明媚,簪進歲月肌理,許它疼痛又甜蜜。
(4)一定要愛著點兒什么,恰似草木對光陰的鐘情。
(5)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
亞凌示例
小孩子們都喜歡在雪花嬸家門口玩。她家門坡旁有一樹月季,很粗大了。也是站在巷道里唯一能看見的——別人家的花,都養(yǎng)在院落里。她家門口哪怕靠墻的犄角旮旯,即便暫時放幾個枯樹枝,也會折得長短差不多,碼得整整齊齊,規(guī)規(guī)矩矩地集中在一角。門口也總掃得干干凈凈,好像風(fēng)沙繞著她家門口吹。哪怕你可著性子在地上滾幾下,起身都不需要拍打的?;蛟S是因為夏日里雪花嬸總從澇池里挑水,一盆一盆潑在門口,那地才變得硬實,才沒浮土吧。雪花嬸的男人早走了,她一個人拉扯仨孩子。多年后,從她家走出來的娃們,男娃紳士,女娃賢淑,一如她家門口空地,干凈,好看。
——節(jié)選自張亞凌《臉面》
學(xué)生文段
那天我從同學(xué)家閑逛回來,見媽媽披著稀疏的頭發(fā),系著油膩的圍裙,沾著點點污漬的鏡片?!盎貋砹恕qR上吃飯,看媽給你做啥好吃的了?”她說話的口氣,儼然一個在廚房的油煙里腌漬了很久的家庭主婦。同學(xué)的母親一頭柔軟的卷發(fā),皮膚好得跟同學(xué)像姐妹倆,和眼前這個女人真是天壤之別。此刻我的不滿如火山噴發(fā),那些憤怒的火星子自然直射到她身上:“叫你別帶你那副眼鏡了,你就當沒聽到一樣!又舊又破,多丟人!”
話一出口,我馬上就后悔了,我知道她不肯換副眼鏡的緣由:
我的那些亮麗的衣服、精美的零食、成堆的資料、開闊眼界的旅游……都需要錢,她肯在我身上花大把大把的鈔票,卻始終不愿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錢。在她心里,換不換新眼鏡無所謂,能用就行,卻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東西都給我。
——節(jié)選自雷雨晴《陳舊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