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
熙寧三年(1070)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變法開始一年以后,神宗皇帝召見副宰相王安石,問了他一個問題:外面議論紛紛,稱朝廷有“三不足”之說,卿知道嗎?
王安石答:不知道。哪三不足?
神宗說: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王安石說:臣不知這話從何說起。陛下躬親聽政,唯恐傷民,怎么是不懼天變?廣開言路,虛懷若谷,怎么是不恤人言?至于祖宗之法不足守,臣以為正該如此。仁宗在位四十年,修敕不知凡幾。家法如不可變,祖宗為何要改?
此事沒有下文,“三不足”卻成為疑案。請問,王安石說過這些話嗎?如果說過,為什么要矢口否認?如果沒有,反對派又為什么能抓住大做文章?這是編得出來的嗎?
何況怎么看,也都像他說的。
因此,一種可以被多數(shù)人接受的判斷是:無論王安石是不是說過這三句話,或有過諸如此類的言論,“三不足”都代表了他的思想,甚至是他變法革新的精神支柱。
這是可能的,也是可怕的。
沒錯,按照現(xiàn)代科學(xué)觀點,自然界的變化與人世間的事情沒有因果關(guān)系。像西漢董仲舒他們說的那樣,發(fā)生地震或水災(zāi)是由于統(tǒng)治者德政不修犯了錯誤,并不成立。但是這種不科學(xué)的說法卻有積極意義。因為中華帝國的掌舵人,無論皇帝還是代行皇權(quán)的,權(quán)力都實在太大了。他們既不像后來歐洲的帝王那樣有教皇和教會制約,又不像之前周代的天子有諸侯制衡。管得住這些人的,只有老天爺。
所以,當(dāng)王安石他們表現(xiàn)出不懼天變的苗頭時,老宰相富弼就憂心忡忡。他說:人君畏懼的也只有天。如果連天命和天譴都不害怕,那還有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呢?
的確如此。也難怪后來的徽宗和蔡京君臣膽敢那樣肆意妄為,因為精神導(dǎo)師王安石已經(jīng)幫他們打消了顧慮。
不懼天變的,當(dāng)然更不懼人言。
并非沒人勸過神宗。富弼曾在喜降春雨的某天提醒皇帝:愿陛下不以今日雨澤為喜,常以累年災(zāi)變?yōu)閼?。蘇軾也曾當(dāng)面批評皇帝: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據(jù)說,神宗當(dāng)時聞言悚然。但是結(jié)果呢?蘇軾被打發(fā)到開封去做法官,富弼也在半年后離開了相位。
這時是熙寧二年的上半年,變法剛剛開始。
實事求是地講,變法之初的宋神宗和王安石,頭腦都是冷靜的,甚至考慮到了失敗和搞砸的可能。神宗皇帝說,古往今來所有變革,常常是一人失誤滿盤皆輸。王安石也直言不諱:人才難得也難知。當(dāng)年堯舜和群臣共同選擇鯀,尚且治水失敗,何況今日變法要用的人不止一個兩個,又哪能不會看走眼?所以,他們才決定設(shè)立制置三司條例司,希望依靠制度而不是個人來實現(xiàn)富國強兵和長治久安。
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立一個月后,神宗詢問進展,王安石回答:文件是起草好了。不過,如今要理財,就得使用能干的人。這樣一來,天下就會以為朝廷重才不重德,只知道要錢不注意禮樂教化。所以,臣請陛下考慮輕重緩急。
神宗點頭稱是。
然而很快,王安石就變得狂躁而亢奮。
變化并不奇怪。熙寧二年九月初四,也就是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立半年后,青苗法頒布施行。對于改革的第一步,王安石他們當(dāng)然高度關(guān)注。神宗甚至派出兩個宦官實地考察,得到的信息是此法大得人心。然而幾乎與此同時,批評的意見也排山倒海般地洶涌而來,眼看就要淹沒那弱小的青苗。
冰火兩重天,豈能不亢奮,不狂躁?
不能說朝廷聽到的捷報都是諂媚逢迎的謊言,王安石的門生李定就不像是撒謊的樣子。更不能說韓琦他們是惡毒攻擊。文彥博說得對:韓琦三朝宰相,難道不比那兩個宦官可靠?
因此,可能的事實是,青苗法本身有利有弊,實施情況也有的地方好,有的地方差。李定他們看見了好的,而韓琦他們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時,最重要的就是客觀冷靜。
王安石卻做不到,反而暴跳如雷。某日,監(jiān)察御史里行程顥奉旨去中書省見他,他一開口便聲色俱厲。程顥則不緊不慢地說道:討論公事,就不能心平氣和好好說話?
于是,程顥被打發(fā)到地方上去做提刑官。
這可真是人言不足恤。
結(jié)果是什么呢?眾叛親離,就連最早將他推薦給皇帝的韓維也離他而去。王安石卻不在乎,也不能在乎。因為在他看來,他從事的是利國利民不同凡響的偉大事業(yè),這種道德的崇高感、使命感和優(yōu)越感,讓他斗志昂揚無所畏懼。
道德,是王安石的雞血針,甚至海洛因。
司馬光也一樣。實際上,歷史給了他機會,環(huán)境和條件也比王安石好得多。在他的陣營里,能對差役法一分為二的蘇軾已經(jīng)要算頭腦清醒,范純?nèi)矢强陀^公正。這時,哪怕他稍微冷靜一點,事情也不至于像后來那么糟。
可惜,司馬光比王安石還要意氣用事和只爭朝夕,一門心思反攻倒算,凡是王安石主張的他就推翻,凡是王安石廢除的他就恢復(fù)。至于這樣是否當(dāng)真利國利民,是否有道理和可操作,全都不管,因為他身上流淌著一心為公的道德血液,眼中飽含著憂國憂民的真誠淚水。
悲劇就這樣釀成。
看來,恐怕要對道德唯一和理想至上的文化傳統(tǒng)做出深刻反省了。道德當(dāng)然是必需的,卻不是唯一和首要的。政治家必須審時度勢,不能因為動機純正而一意孤行。
同樣,之前的“不合作主義”也未必可取。
毫無疑問,不合作本身并沒有問題。作為個人,誰都有權(quán)利不予合作,作為政治家卻需要慎重考慮。如果面對的是專制政權(quán)或納粹政權(quán),豈止不能合作,還該奮起抗?fàn)?。然而宋不是。宋代政治至少是開明的,表現(xiàn)就是皇帝與士大夫的共治天下。有此前提,留在朝中抗衡豈非更好的選擇?但是司馬光做不到,因為他要堅守道德立場,占領(lǐng)道德高地。結(jié)果,君臣可以共治,士大夫卻不能相容。何況祖宗家法只是規(guī)定了皇帝不能獨斷專行,文官集團意見分歧卻不知道該怎么辦。結(jié)果,皇帝倒是沒有獨裁,宰相如王安石和司馬光反而成了獨裁者,豈不滑天下之大稽?
顯然,政治文明需要制度保障,也需要心理保障。人是要有敬畏之心的,掌握了公權(quán)力的就更是如此。你可以不信上帝,也可以不信天命,但總得有所敬畏有所不為。什么都不怕,那才可怕。
有敬畏才有底線。所以,司馬光終其一生,都只會反對王安石的變法,不會進行人身攻擊。到宰相變成連自己性命都不在乎的章惇,情況就開始急轉(zhuǎn)直下。再到膽大包天、底線全無的蔡京,則不可收拾。這一切,王安石可曾想到?
恐怕想不到,他已經(jīng)完全被自己的大公無私和無所畏懼陶醉了。這當(dāng)然是我們無可奈何的事情。
(摘自《王安石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