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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 震

      2022-05-30 08:05:28陳玉龍
      雪蓮 2022年11期
      關鍵詞:塘壩大胡子祥云

      那年夏天,因了地震的傳言使得黃泥村變得更加悶熱。大家都不敢進屋,從田畈里干活回來后便擠在了村頭的那棵大楓樹底下。幸好這楓樹枝繁葉茂,一把大傘樣遮蔽了一塊大的場地??赡敲炊嗄心信當D在一起,汗味兒滲雜著別的味兒彌漫開來,年輕女人只好捂著鼻子,經(jīng)自擠出去,站在邊上,一個勁地用草帽扇著風,紅撲撲的臉色才慢慢褪去。一會兒抬起頭看了天上炙熱的日頭一眼,趕緊轉回身子,擠到樹蔭底下,一屁股坐下來。想想又抬起屁股,把草帽墊上,才輕輕坐上去。男人們不大講究,大多光著上半身,穿著寬大的褲衩,無拘無束。年紀大點的女人也學著男人樣,敞開著胸懷,把兩片褂子當扇子使,胸前的奶子跟著晃動,人們習以為常。

      但有人就不能這樣有空閑在這兒坐著,比如祥云嬸,她要回屋做飯,一家人餓著肚子盼著她的吆喝。屋在村里的后邊,祥云嬸的兒子小明多次對她講過逃跑的路線,祥云嬸總是不屑地拍一下小明的大腦殼說,哪有地震呢,這天晴朗朗的熱乎乎的,好著呢。小明說學校都演練了防震。祥云嫂說聽老人們說地震是鰲魚作怪,它一眨眼,地就抖,它一翻身,大地就翻轉過來。小明就不知說什么好了,他把祥云嫂的話告訴我時,我正纏著三嘎嘎講評話。三嘎嘎不去村頭的大楓樹底下,他說那兒是個渾水塘,他不摻和。正好小明過來了,三嘎嘎聽到這話,摸著下巴那綹長須說,鰲魚百年一眨眼,千年一翻身。兩千多年前我們這兒就發(fā)生過一次,整個縣城都沉到了鄱陽湖底。這個故事我聽三嘎嘎講過多次,我們縣編的民間傳說故事有多種版本,據(jù)說很早的縣志上都有沉梟陽,浮都昌的記載。那時我還小,要等暑假過后才上初中,傳說的故事基本來源于三嘎嘎的講評話。

      小明拉著我去找他媽。小明家的屋是老屋,中間有個小天井,兩邊的廂房有五六間,先前小明的父親兄弟四家都擠在這幾個房間里,那可是非常熱鬧的。但現(xiàn)在卻空曠曠的,一進去,陰冷潮濕的風不知從哪兒鉆出來,讓我連打了幾個噴嚏。突然,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橫著沖出來,差點跑上了我的腳背,吱吱亂叫兩聲,給我打招呼的樣子。我不由大吃一驚。小明兩腳一蹬,大喊,不好,要發(fā)地震了,老師說屋里老鼠亂竄塘里魚兒亂跳是發(fā)地震的先兆呢。小明急急往后面廚房里去,邊跑邊喊,姆媽,姆媽!快跑出來,要發(fā)地震啦!我見祥云嬸手上還拿著炒菜的巴鏟跑了出來,另一只手拉著小明??梢怀鑫蓍T,祥云嬸便停住了,抬起頭望著天,然后一巴鏟打在小明的大腦殼上,說亂喊叫什么,這么好的日頭天上一絲云都沒有,朗朗乾坤下哪來的地震,害得老娘鍋里的菜都燒糊了。說著轉身進屋。小明摸著發(fā)紅的腦殼,一副想哭哭不出來的樣子,看得我直想笑。

      事后回想起祥云嬸的話,我就很奇怪她嘴里也能吐出像朗朗乾坤這樣的書面語言來,她并沒讀什么書,可能她也是聽多了三嘎嘎講評話的緣故吧。每到冬閑的季節(jié),男男女女都喜歡擠在三嘎嘎屋里的火塘旁聽他講評話,有時吃飯都舍不得走。

      要發(fā)地震的消息是誰先傳進來的呢?我想應該是水仔的父親大胡子。大胡子是生產(chǎn)隊長,那個消息就是他去大隊參加了一次會議后宣布的,這樣說來應該是官方消息,不是什么謠言。當然,大胡子起先也只是叫大家都預防著,有個準備,不要慌亂,該做什么就做什么,目前世界上誰也預測不準發(fā)生的地方,只是大概數(shù)。但村民卻認為上面都作了宣傳,地震是肯定會發(fā)生的,因此他們都緊張起來,很少進屋安歇,白天擠到大楓樹底下,晚上則各自搬著竹床在塘壩上睡覺。剛才說了,三嘎嘎不愿出來,晚上也不到塘壩上睡,說一個人在屋里,清靜。我很奇怪,三嘎嘎喜歡講評話,應該喜歡熱鬧的地方,再說他就不怕發(fā)地震么,雖然他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可身板硬朗,沒病沒災的,對生命還是有渴望吧。我把這些疑問提出來,三嘎嘎卻收起了剛剛還是笑呵呵的臉色,指了指廳堂中方桌上擺放的一個瓷像,說她要我陪著哩。我莽撞地說了句,三嫲嫲不是早死了么。三嘎嘎一個煙管向我腦殼砍過來,我往邊上一閃身,三嘎嘎身子踉蹌了幾步,站穩(wěn)后喘著氣兒說,歪崽俚不要亂說,你三嫲嫲可活著哩,你看,她在向著我笑哩。我感到身上毛骨悚然,急急地逃出三嘎嘎的屋。

      晚上的熱鬧不是深入其境是無法想象出來的。一長溜的塘壩上,日頭一落山便擺著大小不一的竹床或者長凳,這使我又想到那時的露天電影。大家選址在塘壩上,一是有著傳統(tǒng)的乘涼方式,通南北二風,無遮攔,風兒從水面上吹來,多了一份涼氣。二是這里開闊,更沒有高大的建筑物,雖說塘里面有水,現(xiàn)在是用水季節(jié),只小半塘,加上塘壩厚實,不會有什么危險,一旦地震來了,容易四散而逃或者蹲在原地不逃都不會礙事。父母早就叮囑竹床不要搬太晏了占不到好位置,一個人自是難以搬動,便和小明還有水仔搭幫著,因而我們三家基本上在一起,晚上我們不像大人們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在竹床上扯著閑話,他們白天勞累了一天,躺下來扯著扯著話就響起了鼾聲。我們四處奔跑著,有月的晚上亮如白晝,無月的天空有星星,還有四處飄忽的螢火蟲。我們玩得最多還是一種叫“站住”的游戲,類似于捉迷藏,所不同的是我們手里都拿著一支自制的木槍,發(fā)現(xiàn)了對方,喊一聲“站??!”如若不站住,對方就要開槍,啪地一聲,應聲倒地。玩膩了,便躡手躡腳來到那一長溜的竹床邊,捏一下誰的鼻子,或是抓一下哪個的腳板,一溜煙溜回自家的涼床上。涼床真的很涼,一層露水灑在上面,倒正好洗凈了我的汗身子,對面的水仔還想跟我說話,吵醒了大胡子,一扇子拍過去,水仔噤了聲。這樣的夜晚似乎平淡無奇,一點也不熱鬧,更沒有故事。可是,可是……有許多熱鬧我沒法描述出來,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只有身臨其境才可感受到。比如大人們一開始談論著田地的收成,家里又生下了幾個豬仔,還有小明父親每晚拿著計工本子記工,大胡子隊長每晚安排明天的做工等等。這些,我一點也不感興趣,也不愿細細地描述出來。我現(xiàn)在要寫的是發(fā)生的一些有趣的故事,或者說一些奇怪的事情,當然,我沒有三嘎嘎講評話的本事,有些事又不是我親見,難免會有些混亂。

      故事之一:祥云嬸與黑影

      據(jù)說祥云嬸嫁過來時發(fā)生了一件怪事,鬧新房的人們晚上聽墻壁,竟然沒有聽到半點聲響。祥云嬸的男人在家里是老大,那個時候他的母親還在世,一大家人住在那個有天井的老屋中。老大和祥云嬸結婚是住在東廂正房,與廳堂相隔的都是木板門窗,說聽墻壁其實也就是站在只隔著一層木板外聽里面的動靜。夜深人靜,哪怕一聲喘氣都可聽出來。結婚聽墻壁也是我們這兒的習俗,偷聽的人基本上都是未結婚的男人,第二天他們就會把夜里偷聽的戰(zhàn)果對全村人宣布,一時就成了村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赡翘焱砩纤麄冇彩菦]聽到半點內容,這確是一樁怪事。這事雖讓村人們沒了飯后的談資,但背后叨叨絮絮的議論卻不少,兩三年過去了,祥云嬸的肚子還是平平的,議論似乎更多了。直到第五個年頭,小明的姐姐出生,過了三年小明才降生在小村,村里的議論才宣告結束。啰啰嗦嗦講了這么多祥云嬸的過去,當然是與后來發(fā)生的故事有關。老二老四都早成了家,生兒育女分開單過,只有老三沒成家,仍然跟著老大一家生活。自從有地震的消息以來,大家都搬到塘壩上去住,祥云嬸有時在家里住宿,理由還是那句老話,朗朗乾坤哪來的地震呢。老大說了幾句,祥云嬸只哼哼了兩聲,老大只好由著她。那天晚上,小明和我們玩得很晚,滿天星星的夜空中忽響起一聲悶雷,感覺地都震動了。不好,地震了!有人這樣一喊,塘壩上睡覺的人們從夢中跳起來,一時間人們驚恐的叫聲和竹床的吱呀聲混在一起。小明這時拉過我的手說,快,跟我同去屋里喊我姆媽。我感覺到小明的身子在顫抖,他害怕。我們跌跌撞撞跑進村跑到小明的屋前,一推門,打不開,屋門上了栓。黑暗之中小明拍著大門高喊,姆媽,姆媽,快出來,發(fā)地震了!

      門拍得響,在深夜里格外驚人,加上我們的喊叫,祥云嬸顯然聽到了我們的呼喊。沒等我們再次拍打大門,門卻砰地一聲打開了,祥云嬸披散著長發(fā)跑出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大黑影,他們似乎沒有顧上我們,轉眼沒了影兒。我和小明在后邊緊跑著,我說小明你爸今晚也在屋里睡么。小明說我爸怎會睡在屋里呢他在塘壩上。我說剛才不是有兩個人兒出來了么,小明沒有做聲,黑暗之中我們的喘氣像牛一樣粗。塘壩上像捅了個大馬蜂窩,星光的映照下可見不住晃動的影子以及大人小孩的嘈雜聲。有的人離開了自己的床位,有的人跑到大楓樹底下,也有跑到塘壩盡頭的空地上。當然,大多數(shù)還是站在塘壩上,四處張望著。天空中的星星稀少起來,四周像灑下一層迷霧,天盡頭處突然一道閃電掠過,一瞬間照亮了大家怪異的臉。說心里話,我心里的緊張和興奮連在一起,我和小明還有水仔三人在人群中鉆進鉆出,水仔說地震怎個還不發(fā)起來呢。小明說那不是在閃電么,應該快了。我說這地好像在動。原來是旁邊有人在跺腳,聽見我們的話,一腳掃過來,死崽俚,給我死遠點,你們倒巴不得發(fā)地震,看不把你們震到地底下去。

      我看到人群中的祥云嬸,臉色一明一暗,那是她丈夫老大在抽煙。

      閃電后來消失了,我們有些失望。

      折騰到了天亮,地震也沒有發(fā)起來,我卻躺在竹床上睡著了。

      醒來已是滿眼金光,日頭早掛在半天云里。我翻身下竹床,身上的汗水一個個像花朵般盛開,之后啪啪往地上掉。塘壩上已無一人,我看見水仔過來了,我說小明呢。水仔神秘地對我說,你睡得真死呀,早上有場好戲也沒有看到。我問又不是晚上,早上演什么電影呢。水仔一掌拍在我的小肚子上,真是笨呀,哪有什么電影,是有人打架。我一下子拉住水仔的手說,哪個打架?水仔故意不理我,我揚了揚自己的拳頭,水仔才在我耳邊說,小明的爸和他三叔呢,祥云嬸上前勸,小明爸還把她踢了一腳。氣得祥云嬸反鎖著屋門在屋里哭,小明一個人在屋門外哭。

      我拉著水仔的手往小明屋走去,果然看見小明蹲在屋門口哭,見我們去了,哭得更兇了,眼淚和汗水混在一起,小明臉上似涂了個大花臉,看得我和水仔直想笑。我貼著門仔細聽聽,里面有細細的哭聲傳出來,推了推門,栓死了。我覺得無趣,拉了小明一把,小明不動。我和水仔便走出來,看見池塘里撲通一聲,一個大水花飛濺開來,水仔說,魚跳哩,莫非要發(fā)地震?

      不多久,村里另一種議論開始了。一個嫂子與小叔子的故事在人們的意愿中慢慢生長起來,似乎比三嘎嘎的評話還要精彩。

      故事之二:大胡子與老張

      大胡子是我們孩子對生產(chǎn)隊長的稱呼,因他滿臉胡子而得名,他的真名叫來發(fā),是水仔的父親。大胡子整天胡子拉碴,是個大塊頭,加上他的皮膚黑,平時又不茍言笑,濃黑的大胡子更顯出威嚴,大家都有點怕他,他在生產(chǎn)隊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水仔的母親瘦弱,與大胡子站在一起,不清楚的還以為是父女。我問水仔你姆媽不管你爸不刮胡子么,小明說姆媽也說過,可他爸就是很少刮,說是麻煩,又用忙來搪塞過去,姆媽也沒辦法。說忙,也不是假話,別看當一個生產(chǎn)隊長,拿著生產(chǎn)隊里最高的工分,操心的事太多。一個生產(chǎn)隊,就是一個大家庭,各色人樣,各種口味,分工安排上難免會做到真正的公平,更不要說東家吵架西家使壞,能管好一個全公社,不一定能管好一個生產(chǎn)隊,抬頭不見低頭見,有些事不能太認真,有些事又不能不認真,全在把握的火候。

      閑話少說,還是言歸正傳吧。

      那天晚上不知誰喊出地震來了后,大胡子第一個翻身跳下竹床,差點踩到了水仔的大腿。水仔蒙著眼坐起來又躺下了,他母親一下子把他拉起來,說,要發(fā)地震了。一聽地震二字,水仔的精神猛清醒過來,看看腳下,好好的沒動。這時,他看到父親緊急跑出去,好像是往村子里去了。水仔母親跺著腳喊,人家都往空地上躲,你啷個還要往屋里跑?水仔就是在這個時候跟過去的,大概正是我和小明往他家喊他母親的時候。

      村南邊盡頭處有一個小屋子,先前是生產(chǎn)隊放雜物的地方,現(xiàn)在卻住著一個人。這個人不是我們村子里的人,聽說是省城的一個什么大單位的,我們都叫他老張。據(jù)說老張是犯了錯誤下放到我們隊里改造的,犯了什么事我們小孩子當然不知道。老張來時穿著非常整齊的中山裝,還戴著厚厚的眼鏡,比我們見到的公社干部都不同,反正,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特別的人。開始的時候老張總是不理我們這幫孩子們,看到我們便把門輕輕關上。門關不嚴合,風一吹吱吱亂叫,膽大的便上前猛地推開那門,也不敢進去,快速地跑開,生怕老張出來打我們。后來大胡子安排老張在女人堆里做工,笨手笨腳的老把女人們逗得笑不攏嘴。老張卻不笑,也不惱。有女人便教他怎樣做,可他就是笨,老是學不會。歇息的時候,女人們都把外褂脫下,有的只穿著短袖衫,有的干脆袒胸露懷,只顧自己快活。旁邊的老張低頭坐著,身子裹得嚴嚴實實,汗水一層層地像浪頭般涌出。一幫女人們實在看不下去,也不管老張愿不愿意,大家動手動腳把老張的上衣給脫了,當露出那雪白的皮膚時,女人們都怔住了,她們還從沒有看到過男人有這樣好的肌膚,每當在床上看到自家男人黑油油帶有牛膻味的身子時,自然就想起了老張白瓷瓷的身子,不由就把身子背向了男人。這些事都是后來在塘壩上扯閑話時女人們自己講起來的,老張無疑給她們的勞作和生活增添了一份樂趣。一次,祥云嬸向大胡子提議別叫老張做工了,說他細皮嫩肉的在太陽底下曬,看得人心疼,又不會做工反倒添亂。大胡子搖搖頭說,大隊書記安排好的要我監(jiān)督老張做工,老張是下來勞動改造的,一年做了多少工都是要向他們交代。

      老張的屋里一片黑暗,大胡子喊門,沒有玻璃的窗戶里立馬亮起了一絲光,打開門見老張一手拿著煤油燈,一手拄著一根拐棍。在這里先要交待一句,前幾天老張燒火糞時一不小心摔下了田墈,扭傷了腿,這幾天在屋里靜養(yǎng)沒出工。大胡子拉過老張往外走,老張卻不肯出來。大胡子吼叫道,要發(fā)地震了,你想死在屋里啊。聽大胡子這樣一說,老張反而把油燈放在桌上,自己竟然坐上了床,昏暗的燈光下老張的臉色陰沉沉的,冷不丁發(fā)出一句話,發(fā)地震好,大家都干凈。大胡子跳起來,身子帶來一股風,噗地一下把燈給吹滅了。黑暗之中大胡子不再說話,只用力去拉老張,可老張死犟著不肯起來,大胡子由先前的吼叫變成了哀求,說死了人我可負責不起,老張你不能害我呀。老張也不說話,就是躺著不起來。

      我知道,別看老張總是一副老實的樣子,其實他犟著的時候誰的也不聽。有一次大隊書記來調查他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情況,大胡子自是美言一番,說他勞動改造得差不多了,做事非常積極。大隊書記要大胡子帶他去看看老張做工的地方,其時快近午飯時分,太陽正辣辣地光顧著老張的脊背,老張正弓背勾腰地扯著棉花地里的草,他沒戴草帽,女人們給草帽他也不戴,來時那張蒼白的臉早已曬成了黑不溜秋的牛屁股。大胡子喊,老張歇一會兒吧,大隊書記來看你了。老張沒有答應,不知是沒有聽到還是故意不答應。大胡子又喊了一句,才見他轉了一下頭,只看了大胡子一眼,連旁邊的大隊書記瞧都沒瞧一下,仍低頭扯草。大胡子有些尷尬,大隊書記當然不高興,氣哼哼地說,還沒有改造好。又轉身對大胡子說,對付這種人不能有同情心,你怎么安排這么輕松的活兒給他干,要給他安排重活累活,這樣才能讓他徹底改造好。大胡子連連點頭,但安排工時仍舊讓老張干著女人們想做的輕快事。

      水仔也跟進屋去,大胡子看到兒子,便叫水仔去喊些人來,要把老張?zhí)С鋈?。不一會兒來了兩個壯勞力,大胡子一揮手,就把老張從那張吱吱作響的木床上抬了下來,一直抬到了塘壩上。

      我和小明回到塘壩上時,看到老張像條狗一樣蹲在那里。

      故事之三:三嘎嘎與三嫲嫲

      三嘎嘎曾經(jīng)是景德鎮(zhèn)的工人,困難時期大家都吃不飽飯,聽說鄉(xiāng)下一擔蘿卜都可以抵到他一個月的工資,頭腦一熱,便回到了村子里種蘿卜?;貋淼臅r候身邊還帶著一個好看的女人,這個女人自然就是三嫲嫲。聽村人們說,那時盡管吃不飽,可三嫲嫲卻臉色紅潤身材豐滿,在村里是數(shù)一的女人。只是許多年也不生孩子,后來二嘎嘎的兒子便過繼給了他,二嘎嘎生了三個兒子,正愁供養(yǎng)不過來。孩子抱過來的時候只有一歲多,特難侍候,三病四痛不斷,三嫲嫲那時把一身肉都瘦掉了,三嘎嘎心疼,三嫲嫲卻笑著說,年輕時吃點苦算不得什么,留給下半輩子享福么??扇龐皨暗南掳胼呑舆€是沒有享到福。小時候我總看到她兒媳婦站在屋前咒罵她,兒子金狗端著飯碗站在一邊,不敢上前說半句話。三嘎嘎站出來要打兒媳婦,女人卻不怕,說現(xiàn)在不是舊社會了,公公打媳婦是要犯法的,有本事去把自己的老婆管教好。氣得三嘎嘎嗷嗷叫,直罵世道變了,兒媳爬到婆婆頭上去做窩。

      那天晚上大家都慌亂地擠在塘壩上時,竟然沒有人想起三嘎嘎,最不應該的當然是他的養(yǎng)子金狗,雖說媳婦不待見養(yǎng)父,可畢竟你還是他的兒子,族譜上明明記載著。三嘎嘎把金狗從小供養(yǎng)到大,和三嫲嫲不知操細了多少心,一直到結婚生子。本來以為他們做了父母會好一點兒吧,可一點也沒轉變,甚至他們還不允許孩子們走近三嘎嘎,他們建了一個新房搬出了老屋,與養(yǎng)父母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式。三嘎嘎和三嫲嫲后來也習慣了,特別喜歡我們這些崽俚們,給我們講評話,拿給好吃的東西分給大家。三嘎嘎講評話時三嫲嫲卻不閑著,屋里的家務,洗衣做飯都是她動手,有時為了不打斷三嘎嘎給我們講評話,親自把飯端到三嘎嘎手上。我也不知道三嘎嘎的評話是從哪里聽來的,總也講不完,這或許和他在景德鎮(zhèn)當工人有關吧,或者和三嫲嫲有關??申P于三嫲嫲的故事他從來不透露半點,因為三嫲嫲不是我們本地人,村里人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后來好像聽大胡子隊長說過三嫲嫲娘家成分不好,嫁給三嘎嘎,也算是高攀了。三嘎嘎那時是工人,誰也不敢欺侮的。

      第二天發(fā)現(xiàn)三嘎嘎的還是大胡子隊長,他剛剛拉開了老大和老三的打架,正回家拿鐵耙到垅畈里去望水。做生產(chǎn)隊長雖然操心,但在體力勞動上卻輕松點,比如到各個垅畈的田里察看水情旱情就輪到他了,人們把這個工種叫做“望水”,每天一早肩扛著鐵耙從東垅走西垅,南畈走北畈,整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情況就了然于胸,晚上的安排工種就有了合理的理由。三嘎嘎家離大胡子家隔著兩棟房子,前后排的房子落差大,無形中形成了一排高岸,有用石頭砌成欄桿的,也有沒遮攔的,平時大家熟門熟路,自然沒出過事。三嘎嘎倦縮在岸堤下,低聲呻吟著。顯然,三嘎嘎昨天晚上聽到有地震消息時也跑了出來,黑暗中他一下子跌進了這個溝底。

      大胡子把三嘎嘎抱了出來。真是奇跡,三嘎嘎竟然沒有大礙,只是把腿給扭傷了。事后三嘎嘎說是三嫲嫲保佑了他,在他跌下去的一瞬間托住了。三嘎嘎胸前抱著一個木框子,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三嘎嘎見狀,大哭。我以前也見過三嘎嘎大哭過一次,那是三嫲嫲死的時候。三嫲嫲是如何死的我不知道,但聽大人們說和金狗的老婆有關,那時我剛上小學,我只知道村里死了人要擺酒席。村里生和死都是要擺酒席的,還有結婚嫁女也少不了。那時我非常關注村里的酒席,因為可以吃到平常吃不到的肉。我知道,破碎的一定是三嫲嫲的瓷畫像,我不能理解的是三嘎嘎跑出來時干嘛還要把三嫲嫲的瓷像抱在身邊呢。廳堂桌上沒有三嫲嫲的瓷像,三嘎嘎像落了魂一樣,躺在搖椅上還在哭鼻子。大胡子隊長懂得兩下推拿,幫三嘎嘎推了幾下,找來一根拐棍。金狗和他媳婦還是不肯來看三嘎嘎,三嘎嘎暫時不能走動,生活不能自理,大胡子便安排祥云嬸過來幫忙,也不要整天在這里,幾個緊要時段,比如三餐飯時,晚上過來問個情況什么的。工錢大胡子要在金狗的工分里扣,金狗不敢跟大胡子鬧,他老婆卻纏著大胡子,見大胡子不松口,便站在村頭邊罵街,聽得過往之人連連搖頭,說這個女人莫非不是爺娘生的。大胡子不理她,金狗和他老婆也沒有辦法。

      三嘎嘎再也不跟我們講評話,說除非我能把三嫲嫲的畫像畫出來。

      我哪有那個本事能畫像呀,多年后我還真畫了一個,是用碳筆畫的,小明和水仔都說畫得很像,可惜三嘎嘎早已作古了。當然,這是后話。

      鬧地震的消息時不時地在村里沸騰一下,就像池塘里的魚兒,亂竄的老鼠,打架墜地的鳥兒們一樣,總要出來換個氣兒或者換個方式體驗一下生活。天氣是越來越熱了,出工回來的人們照例聚集在大楓樹底下。蔭涼似乎也罩不住人氣相蒸的熱氣,有人煩躁,有人生事,時不時地發(fā)生吵架斗嘴之事,大胡子隊長也管不了這么多,只是把相關的人趕出樹蔭底下,讓他們在熱辣辣的日頭底下爭斗。這樣一來,反倒讓他們銷聲匿跡,當晝的日頭太毒了,沒有哪個可以受得了,便只有圓睜著眼,氣哼哼地坐在大楓樹底下的地上,雙方自是拉大了距離,中間隔著許多人,便只顧自說自聽,一直到響起鼾聲。

      夜晚的降臨并沒有帶來多少涼爽,塘壩上的人們都擁擠在一起,雖然啪嗒啪嗒的扇子聲響個不停,可悶熱依然不能退去。大家在一起,短時是可以忍受的,比如先前大家在一起乘涼時都是上半夜在外面,下半夜回屋去睡,現(xiàn)在全天候地暴露在一起,特別是到了下半夜,許多奇事怪事就不斷發(fā)生。當然,我們這些小孩子下半夜是睡得死沉沉的,人家把我們搬走了都不知道,這些故事是事后慢慢聽大人們說出來的,有的我們也聽不懂,有的半懂不懂。這些故事我暫時還是不想講出來,以后有機會時再說。不過,那些時候早上醒來時我總聽到有人罵街,有人撕嘴,有一次還有個女人把另一個女人的褲子都扒了下來,白亮亮的屁股在日頭底下炫得人眼放花。大胡子隊長對著圍觀的人大聲喝罵,看什么看,快給我出工,再要不去,給你們倒扣三分。

      水仔和小明找到我,說怎么還不發(fā)地震呢,又跺了跺腳下沉實的土地喊,鰲魚鰲魚睡覺了吧,快眨一下眼吧。耳后傳來一陣風響,接著便聽到大胡子隊長粗曠的聲音,你們這幫歪崽,吃得沒卵事在這里亂嚼舌,看我不撕爛你們的狗嘴。我們撒腿開跑,一直跑出到了村頭,在老張的屋前我們停住喘氣。老張的屋門鎖了,他出工去了。我們來了興趣,說到老張屋里玩玩,看看有什么好吃的東西沒有。水仔用力推了一下門,裂開了一條大縫,水仔試了試,說小明身子小可以先試試能不能鉆進去。小明比我們倆小一歲,身子瘦小。小明便把身子用勁往里擠,腳先進去了,上半身還在門外,水仔說我?guī)湍阌昧?,說著把小明的身子往里揉,小明卻哭起來,說門板硌得疼。見此情景,我趕緊叫小明出來,可小明身子卻不能亂動,一動,門板就硌得疼,也就是說小明卡在了兩塊門板之中不能進也不能出。我嚇壞了,叫水仔去喊他爸來,水仔說他爸來也沒用,沒有鑰匙,得喊老張。我們兩人慌慌張張地滿垅滿畈地呼喊著,老張,老張!大胡子隊長去大隊開會去了,我們也不知老張在哪個垅畈里做事,有人抬頭朝我們這兒張望了一下,仍舊干著活,沒理我們的喊叫。這不怪他們,誰叫我們平時在村里也是這么大呼小叫地喊著老張老張,他們以為我們喊著鬧著玩兒呢。后來我們就看到了祥云嬸,我們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祥云嬸急喊老張老張,走上前一把拉起趴在地上扯草的老張就跑,臉上的汗水啪啪往下掉,把眼睛蒙住了。她騰出另一只手撩起褂子擦汗,顧不得露出了雪白的奶子。老張的腳還一拐一拐的,被她拉扯著亂叫,說我自己會走嘛。

      老張一到,事情自是順利解決,祥云嬸把小明的褂子脫下察看,除了有一條紅痕外沒有受到什么傷,我們看了小明瘦骨嶙峋的樣子直想笑。更沒想到我們還因禍得福,有了一份意外的收獲,老張不但沒有責怪我們,還給我們每人拿了一塊糖。

      但是,另一份意外收獲卻在晚上獲得,當著祥云嬸的面,父親和大胡子同時對我和水仔獎賞了兩個巴掌,我們跑出了塘壩,臉上還有辣辣的疼。父親的手真狠。水仔拉著我的手說,老張給的糖還真甜。我不愿這么快地回去,便來到三嘎嘎的屋門口,屋門沒關,里面黑瞎瞎的,我輕喊了一聲,聽到了三嘎嘎一聲咳嗽,我說三嘎嘎也不點個燈,萬一發(fā)地震了怎么跑。我們進了屋,從三嘎嘎身邊找出火柴,點著了燈,才看見三嘎嘎是躺在廳堂里的搖椅上,身邊還有個拐棍。水仔說三嘎嘎給我們講個評話吧。三嘎嘎說,忘記了,想不起來了。我說,要是能把三嫲嫲的畫像畫出來呢,三嘎嘎猛地一下坐起身,說,給我找個人畫吧,畫好了評話也回來了。我問三嘎嘎有照片沒有,請人畫像也要有個依據(jù)吧。三嘎嘎?lián)u了搖頭說,沒有了,先前是有的,后來就毀掉了。三嘎嘎不講評話,我們也不愿多待著。

      轉來轉去,沒有多大意思,我們準備回到塘壩上。這時,天地之間突然一閃光,接著傳來一聲響雷,我們驚嚇了一跳。我們拼命往塘壩上跑,那里的人群沸騰起來,手電燈光閃爍交錯。我跑到了父母身邊,母親緊緊抱住我,大家都在猜測到底是發(fā)地震呢還是要下大雨。大家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動物異常事,加上又經(jīng)歷了上次的虛驚事件,由此大家的判斷是雷雨。一旦有人開始回家避雨,大家接著跟上,轉瞬間塘壩上只遺留著許多竹床板凳,閃電之下像某些戰(zhàn)爭電影場景中留下的敗兵殘跡。

      夏天的雨確實猛烈,雷電就在我們頭頂炸響,雨點撲拉拉地打著窗子,縫隙處有水冒出,地下立馬積下一汪水潭。父親時不時走到門前去望望天空,母親自言自語地說,千萬不要這個時候發(fā)地震喲。我感覺到母親的身子不住顫抖,父親轉身拉著母親的手說,怕什么哩,哪年沒見過幾場這樣的雷雨。見我也呆愣愣地坐著,便說,困覺吧,困一覺就過去了。說著,不再看天,吹滅了煤油燈,翻身上床。

      躺在床上我也睡不著,閃電像條蛇一樣在眼前晃動,而雷又似一把大錘敲著腦袋,要不是在父母身邊,一個人可得嚇死。畢竟我那時還是個孩子,瞌睡沉重,不知什么時候就睡了過去。

      醒來過后是第二天早上,風住雨停,鳥語啁啾,一看外面,村莊被洗涮得干干凈凈,只是遠遠看到池塘里漂浮著好多雜物。我正揉著眼睛要去廚房吃早飯,父母做工是一早就要出去的,母親把早飯早早地做好,早上收工回來就可以吃上。這時小明和水仔赤著腳跑步過來了,拉起我的手說,快去村南頭看熱鬧。我問村南頭有什么熱鬧,水仔說聽他爸說好像是老張出事了。

      村里的男男女女差不多都在村南頭那幢小屋前,不過,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卻沒有小屋,只有從山坡上沖下來的泥土和破磚殘瓦以及被雨水浸染的木料。也就是說,昨夜一場大雨把老張住的小屋給沖毀了,那么老張呢?我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我大聲問,老張呢,老張!沒有人回答我,大人們緊張地清理著場地,我要擠上前去,被人給推開了。漸漸,有人說,出來了,露出來了。我和小明還有水仔緊拉著手,再想擠進去,被大胡子隊長給喝開了,小孩子都給走開。祥云嬸走出來,一下子把我們三人都拉到一旁,說,小孩子不能看,給我走遠點。我問,老張怎么了?祥云嬸沒有回答我,我只看到她在不住地抹眼睛。

      【作者簡介】 陳玉龍,江西都昌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青年文學》 《雨花》 《天津文學》《四川文學》 《山東文學》《當代小說》《廣西文學》《清明》 《安徽文學》 《星火》 《芒種》《鴨綠江》《西湖》《青年作家》《飛天》《滇池》等刊發(fā)表作品約20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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