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力
開都河下游的故事,大多圍繞博斯騰湖與孔雀河展開。
和巴音布魯克的人跡罕至不同,博斯騰湖所在的焉耆盆地和孔雀河所指向的羅布泊,在我國歷史上扮演過至關重要的角色——絲綢之路要沖、兵家必爭之地。焉耆古國和樓蘭古國就曾存在于此,它們一度爆發(fā)出文明的高光,然后隨著水源退化被湮沒在戈壁下,給今人留下諸多謎團……
250萬年前,地殼運動讓新疆焉耆盆地強烈沉降,開都河水源源不斷地匯集于此,在其地勢較低的東南面,形成了一個面積約1600余平方公里的山間陷落湖,這就是博斯騰湖?!端鍟酚涊d,此湖有“魚、鹽、蒲、葦之利”,西域諸多聚落賴此為生。現(xiàn)今的博斯騰湖是國家重要的蘆葦生產(chǎn)基地,也是新疆最大的漁業(yè)生產(chǎn)基地,湖中的淡水魚更是一絕。
關于博斯騰湖,曾有許多傳說:一人長的大魚,2米高的野人……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大抵只是當?shù)貪O人虛構的飯后談資。細想起來,大概是因為博斯騰湖周圍環(huán)境優(yōu)美,蘆葦生長茂密,讓人難以望見湖的全貌,加上人們對未知空間里的一切充滿好奇與想象,所以才有了這些傳聞。事實上,不用搜尋奇聞逸事,在荒漠化的地理環(huán)境中,作為中國最大的內(nèi)陸淡水吞吐湖,博斯騰湖的存在及其養(yǎng)育的周邊上百萬人口,本身就是一個奇跡。所謂吞吐湖,是指根據(jù)湖水的補給條件劃分的一種類型,這種湖既有河流流入,又有河流流出。開都河流入博斯騰湖,孔雀河又從這個大湖中流出。
位于博湖縣的寶浪蘇木喇嘛廟,是奇跡的見證者。瑞典探險家尼爾斯·安博特寫下的紀實作品《駝隊》,記述了其中一位喇嘛的故事。曾經(jīng)的博斯騰湖周邊氣候惡劣,民不聊生。蒙古人請求寶浪蘇木喇嘛廟的布賴蓋特喇嘛,去平息暴躁的湖水。在圣典啟示下,喇嘛發(fā)現(xiàn)湖水暴虐,是因為一個邪惡的妖魔。于是他手持寶盒與妖魔展開激烈較量,并取得勝利,平息了風暴。喇嘛去世時,讓人將自己的骨灰撒入湖中,以鎮(zhèn)妖邪……
與傳說中的記述一樣,博斯騰湖并不總是溫馴。在上世紀50年代,蘇聯(lián)專家甚至建議將博斯騰湖“消滅”,讓開都河與孔雀河直接相連,減少湖面的水分蒸發(fā),這樣一來便可以多灌溉十幾個農(nóng)場。今天看來,那顯然是無法成立的狂想,位于下游的孔雀河,歷史上常常因人類的活動面臨斷流危險,一度成為季節(jié)性河流。甚至連羅布泊這樣的大湖都因為水源改道、干涸而消失。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博斯騰湖的調(diào)蓄,如今的這條綠色走廊會變成怎樣的光景。
博斯騰湖的危機不僅于此,還有著更為現(xiàn)實的威脅。博斯騰湖水的含鹽量正在逐漸增加,已經(jīng)進入微咸湖的行列。如果沒有有效的措施,在不遠的將來,很有可能變成難以利用的鹽湖。若是如此,周邊綠洲也會隨之消失,博斯騰湖很可能成為下一個羅布泊,帶來一場生態(tài)危機。幸而近幾十年來,諸多學者已經(jīng)展開了博斯騰湖生態(tài)的研究工作,依靠不斷發(fā)展的治理手段,這片綠洲正在復蘇。
長度近800公里的孔雀河是罕見的無支流水系,博斯騰湖是它唯一的水源。開都河水在博斯騰湖里緩緩積蓄的力量終于在孔雀河得以釋放。河水在庫魯克山?jīng)_出了一條峽谷,也沖出了古絲綢之路。聞名中外的鐵門關就在這條峽谷中。唐代詩人岑參曾在安西都護府擔任幕僚,于《題鐵門關樓》中描寫了鐵門關之險:“橋跨千仞危,路盤兩崖窄。”
不知為何,如此不羈的孔雀河穿越鐵門關之后,卻收起了性子,滋潤出一片片綠洲,最終流入羅布泊,孕育出一個個古老的文明。時光荏苒,隨著羅布泊逐漸消亡,倚湖而生的燦爛文明大都消失于歷史的煙塵之中,留下無數(shù)未解之謎。
早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前,開都河到孔雀河流域就已分布著諸多小國,后被納入西域三十六國。這些國家依靠河水滋潤出的綠洲而生,又隨著水源的消失而亡,今人熟知的樓蘭古國就是其中的典型。而在三十六國中,最為強大、持續(xù)時間最長的要數(shù)焉耆古國。焉耆位于博斯騰湖上游,樓蘭位于孔雀河盡頭,分別是絲綢之路北道、南道的交通重鎮(zhèn),見證著絲綢之路的千年滄桑。
樓蘭古國建國于公元前176年以前,《史記》記載“樓蘭、姑師,邑有城郭,臨鹽澤”。鹽澤所指就是羅布泊。樓蘭古國建立于羅布泊滋養(yǎng)而出的綠洲之上,是絲綢之路南道的重要節(jié)點,繁榮一時,東漢時人口達到14000人,每年往來于此的旅人不計其數(shù),各種奇珍異寶在這里匯集,令人目不暇接。但禍福相依,樓蘭位于交通要道,因中西交往而興盛,也因此屢受兵災,被迫在中原王朝和匈奴之間左右搖擺,以求自保。漢朝曾多次派人俘虜樓蘭王興師問罪,其中影響力最大的大概要數(shù)傅介子。為了懾服西域諸國,傅介子以樓蘭殺害漢使為由,當場誘殺樓蘭王,攜其首級回到漢朝,樓蘭大小官員兵士竟無一人敢阻止。西漢末年,中原動亂,無力西顧,樓蘭又投向匈奴懷抱。百多年后,班超投筆從戎,出使西域,在樓蘭境內(nèi)殺死匈奴使者,迫使樓蘭再次臣服于漢朝……樓蘭成為中原王朝心中西域治理的風向標,也是建功立業(yè)之所。李白就曾在《塞下曲》中,以“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詩句直抒胸臆。
然而不過短短數(shù)百年,氣候環(huán)境的變化讓樓蘭從一個勢力爭奪的香餑餑,突然變得無人問津。東晉高僧法顯西行途經(jīng)樓蘭城時,寫道:“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及望目,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笔聦嵣?,公元4世紀前后,消失的古國遠不止樓蘭一個。若是將目光投向整個塔里木河、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區(qū)域,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這條線上包括樓蘭王國在內(nèi)的所有古城,幾乎都在同一時間段突然消失。這正是羅布泊旱化加劇的時期,最后整個湖泊干涸,樓蘭不再是沙漠綠洲。缺水的樓蘭人嘗試過引水解決困境,可惜終究不敵自然的力量。
樓蘭古城因為水源問題而被放棄,最終淹沒黃沙中,長達千年之久。直到20世紀初,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的探險隊來到羅布泊地區(qū)探險,才意外讓樓蘭古城重見天日。
和具象的樓蘭不一樣的是,今天的人們一度只在古籍中才能看到焉耆古國的身影。焉耆,秦時稱為敦薨(這個詞被認為從吐火羅發(fā)展而來),在《佛國記》《水經(jīng)注》中記作“烏彝”?!稘h書》記載:“焉耆國,王治員渠城,去長安七千三百里,有戶四千,人口三萬二千一百,軍隊六千人……”焉耆位于中西交通的咽喉之地,是絲綢之路北線的重要中轉站。絲綢之路有兩條古道經(jīng)過焉耆:一條是由玉門關西行,過莫賀延磧(現(xiàn)稱“哈順戈壁”,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西域”的起點),先至高昌,然后到焉耆;另一條是西出陽關,經(jīng)白龍堆沙漠,由羅布泊北至焉耆,又被稱為大磧道。因此,漢唐兩代均將焉耆國視為安定西域的重要戰(zhàn)略支點。
漢武帝時期,焉耆被選作屯田之所;公元前60年,隨著匈奴日逐王歸漢這一大事件,西漢設立西域都護府,焉耆便在治下;唐代設焉耆都督府,歸安西都護所管轄。東晉法顯、唐代玄奘前往天竺取經(jīng),都曾取道于此。武則天設立北庭都護府后,夾在庭州和龜茲之間的焉耆地位略顯尷尬,被碎葉城取代,這以后,焉耆的名字逐漸式微,走上歷史舞臺的安西四鎮(zhèn)變?yōu)樗槿~、龜茲、于闐、疏勒。
安史之亂是一個重要轉折點,朝廷調(diào)動大量邊軍進入內(nèi)地平叛,通往西域的道路防守空虛,吐蕃乘虛而入,讓安西都護府駐軍與唐朝中央政府失去聯(lián)絡,成為一支孤軍。但當?shù)靥栖姴]就此投降,在末代安西大都護郭昕率領下,堅守孤城長達半個世紀,甚至一度大敗吐蕃軍隊,不過終究未能扭轉歷史大勢。失去唐朝庇佑的焉耆又先后依附多個政權,直到蒙古帝國崛起才完全滅亡,融入西域民族……
焉耆古國都的確切所在,歷史上有許多爭議。隨著考古發(fā)掘和文獻比對,主流觀點認為,就是位于今焉耆縣城西南12公里處的博格達沁古城遺址。
博格達沁,維吾爾語中意為高大宏偉的城。古城的周長達到3公里有余,與中原的大城市相比有些偏小。但在地廣人稀的西域,與城垣長度常常僅有一二公里的古城相比,博格達沁無疑算得上一座大城。古城舊稱“員渠城”,出自《水經(jīng)注》的記載:“城在四水之中?!币簿褪钦f,城的四面均有水環(huán)繞。然而西域的水是多么善變?。∪缃襁z址周邊已是鹽漬荒漠,僅有一條古河道從西北方向而來,沿古城北、東兩面而過。古城城墻已經(jīng)損毀,大多僅余墻基遺址,不過依舊可以看出古城平面大致呈長方形。城中的建筑也如西域太多故城古國一般,化為了大大小小的土堆,輪廓難辨,僅能從其大小依稀想見昔日的風光。
除了行政官署所在地點的遺址,焉耆古國還留下了宗教文化遺址。畢竟它曾是路過的高僧大德一再稱贊記錄的佛國。法顯路過焉耆時寫道:焉耆僧徒“有四千余人,皆小乘學,法則齊整”。唐代玄奘法師亦有記載:焉耆國“伽藍十余所,僧徒二千余人,習學小乘教說,一切有部。經(jīng)教律儀,既遵印度”。可見佛教在焉耆顯赫一時。
焉耆古國范圍內(nèi),最為著名的佛教遺址是位于博格達沁古城外約20公里處的七個星佛寺遺址。所謂“七個星”,在維吾爾語中是“一千間房子”的意思,整個佛寺建筑規(guī)模超過4萬平方米,規(guī)模宏大,是焉耆國的國寺。從整個西域范圍來看,歷史上這一片戰(zhàn)亂頻發(fā),氣候條件多變,諸多遺址都湮滅在歷史的長河里。在這個大前提下,七個星佛寺遺址顯得彌足珍貴,是目前我國新疆發(fā)現(xiàn)的唯一的同時保有佛塔、佛殿、石窟的遺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