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鵬

我出生在中國北方的一個小城鎮(zhèn)。

三歲那年，父親被下放到一個最偏遠的地方去教書，一年只能回兩次家。他每一次臨走時，都會把我抱起來，久久不愿放下。而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盼望父親歸來。我每天都站在父親回家時出現(xiàn)的街口，翹首等待，盼望他高大而又消瘦的身影出現(xiàn)。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在父親回來的第一時間看到他，然后就飛快地跑上去，喊一聲“爸”。這樣的場景每年都能實現(xiàn)兩次。每一次父親都是快走兩步，彎下腰，用他的大手把我托起來，在我臉上咬一口，然后兩手夾住我的腰在空中轉(zhuǎn)換一下姿勢，我就順利騎在他的肩頭上。父親笑著，我也笑著，奶奶蹣跚著小腳走出院外瞇著眼笑著，媽媽放下手中的活計隔著窗也笑著。夕陽掃過我家房檐，把大地染成橘紅色，最后把我和父親疊加的身影拉長，再拉長……這個場景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來到現(xiàn)在工作的小縣城。初來乍到，這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和一個大我二十多歲的蒙古族老兄達木林住在職工宿舍里，大家都稱他老達。老達是單位的卡車司機，一個干了二十多年還沒有轉(zhuǎn)正的臨時工。單位沒有食堂，我們兩人就用電爐子在寢室做飯吃。每天晚上，我和老達用聊天打發(fā)時間。老達有很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他給我講他的故事，我也把我讀過的一些書講給他聽，為了更好地交流，我教他學(xué)漢字，他教我說蒙古語。就這樣，老達陪我度過了三年的單身生活。

結(jié)婚前一年，老達幫我在城郊買了一塊宅基地，我準(zhǔn)備蓋房子。我沒有錢，建筑材料都是老達幫我賒來的，房子的地基石是老達開著車和我一起從山里運來的，那一次往車上搬石頭，我倆的手都磨破了。在老達的幫助下，房子的墻體一天一天升高，我感覺它不斷壘砌著我對生活的憧憬和希望。

有一天，砌磚的河沙用完了，因為接濟不上，施工隊停止施工。我沒有錢雇車，而老達又去了牧區(qū)，幾天以后才能回來。我無助地躺在工地的土堆上睡著了，后來暴雨把我淋醒，已是深夜，才發(fā)現(xiàn)身體四周已是一片汪洋，雨點打在臉上生疼。這時，一柱很強的光照在我身上，那是卡車的大燈發(fā)出來的?！昂?，我是老達，回來幫你拉沙子來了?！崩线_的聲音在滾滾的雷聲中那樣清晰可辨。

我想了很多年，直到如今，也不知道老達怎么能夠那么及時地出現(xiàn)在夜半風(fēng)雨中。只記得，我們到達沙場的時候，已是黎明時分。雨停了，空氣摻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山被低垂的云壓低了;不遠處是一片樹林，雨洗過的樹干在清晨升騰的水汽里顯得更加挺拔蒼勁;水流從山坡上嘩嘩淌泄下來，然后大片散開，又繞過樹林流入草原深處;天地間忽然變得透徹，干凈。朝霞映在老達的臉上，汗珠從臉上滴下來打在石頭上摔開道道金光，那光里，映射著純潔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