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小時候,我沒見過煤。因為我們那里不產(chǎn)煤,村里也沒有人家燒煤。在大隊部的鐵匠鋪里,我第一次看見鍛鐵的師傅把堆在地上的煤一鍬一鍬鏟進爐膛,才知道煤為何物。
在學校的課堂上,老師跟我們說煤的形成:遠古時期地上的森林連綿不絕,遭遇地震之后被掩埋到地層之下,歷經(jīng)千百萬年,終于變成了煤。聽了老師的介紹,我感到十分震撼,也感到十分驚奇:這么多的煤都是植物炭化而成,真的是森林被掩覆到地下變成煤海的嗎?幾十年后,還真有科學家對此提出疑問并進行了研究。
在小學課本里,我第一次見到煤礦工人的形象。文中介紹的是舊社會的煤礦工人,特別是在日寇侵華時期,煤礦工人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課文里講到日本鬼子控制著礦山,驅使工人挖煤,每天下井十幾個小時,而且?guī)缀醪唤o報酬;煤礦工人饑寒交迫,貧病交加,死了就被扔進“萬人坑”。書中還附有工人挖煤時的工作圖,一個工人口中銜著一盞小燈,像動物一樣爬行在礦洞里??梢韵胂蟓h(huán)境的逼仄、陰暗、潮濕以及危險,這種非人的生活像刀刻一樣烙印在我的心里。
有一天,我家里買來了一兩千斤煤,作為日常生活的燃料。此前,父親多次跟母親談到買煤,所以我知道了有煙煤、無煙煤及其價格。父親的同事家里都燒煤,這是促使他買煤的動力。買來了煤,當然就要有燒煤的爐灶,我記得是一只圓圓的鐵桶,里面放一兩塊兒圓圓的蜂窩煤。父親負責把爐灶點著,用些木片細柴,還澆要一點兒煤油助燃,等火燃燒起來后,就把新煤坐上去。關鍵是每天晚上爐灶要封好,留一塊兒煤仍然燃著,并處于不旺也不滅的狀態(tài),這樣第二天一揭開爐灶的封口,就可以接著用,不必重新生爐灶。這需要一點兒技術。
我記得我們家還燒過煤球。煤剛買來的時候,父親就老在琢磨,煤里要加入多少黃土才比較合適?然后把煤、土用水攪拌好,拿一只大勺子,一勺子一勺子舀起來,搕到地上,地上便布滿一枚枚大松果般的煤球。待到晾干,收攏起來,就可以放進爐膛燃燒了。因為拌有黃上,出的煤渣更多,清理煤渣便成了我的家庭作業(yè)之一。
可惜我家用煤的歷史很短,前后不過兩三年,這對于我來說,是一段寶貴的經(jīng)歷。使我與煤——這種深埋在地下千百萬年的礦物燃料結下了一段塵緣。
我家鄉(xiāng)老縣城的南門口有一座巨大的儲煤場,與公路相鄰,四周砌起高大的磚墻,墻上刷寫著巨大的標語:“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儲煤場門衛(wèi)森嚴,令人望而生畏,同時也感到神秘。好長時間,我都不知道它是一座儲煤場。終于有一天,我的老師安排我和另一位同學跟他一起去拉煤,才揭開了儲煤場的神秘面紗。我們拉著板車進場,遠遠望去,是起伏的煤的山丘。地面是黑色的,當中有一間出檐廈屋,門口場上有地磅,好幾輛車拉著煤在過磅。老師向工作人員遞上一個本本,買了一板車煤。我們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煤拉出場院。
青少年時期的我對煤的了解就這么多。那時候,我沒想到有一天我跟煤的產(chǎn)地還會發(fā)生交集。我到邯鄲的一座煤礦去過多次,而且同礦山上的人有了許多交往,甚至結下了共命運的關系,因為我娶了一位礦工的女兒,她在礦山工作,我對礦工的生活才有了具體的了解,對煤的親近感也進一步增強。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礦上安排我下了一次井,這成為我終生難忘的記憶。
我乘著罐籠下到井里,在幽暗中模模糊糊地看到往深遠處延伸的軌道,我坐上小車,和前往掌子面的幾位工人一起往前駛去。待鐵軌到了盡頭,我們只得下來步行。竟然還有很大的坡度,而且要走上幾公里才能走到工人操作的地點。在山體里鑿出很大的洞,工人手握電鉆進行掘進,強勁的鉆頭,破壁前行,毫無阻礙。鉆頭前,煤塊兒繽紛如雨,一會兒就積了一堆。與我兒時從課本上看到的挖煤工人用鐵鏟一鏟一鏟地開掘完全不同。我從煤壁上摳下一小塊煤,用紙包起來,準備帶回家。在礦燈房交還礦燈時,我看見跟我同時升井的工人滿面油污,只露出一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我想起一首詩:這些工人沉入地底,在煤海里潛泳著,去打撈沉落在地底的太陽……
那一小塊兒被我?guī)У降孛娴脑?,我把它當作寶物一樣供奉在書架上。偶爾我還會拿出來看看,它不僅把我?guī)Щ鼐蛎旱默F(xiàn)場,還給我?guī)礤谙?,我想它是一只黑色鳥,在地下的森林里棲息了千萬年,它終于飛出來了,飛到了地面上。它愿意把自己燃燒成一束熾熱的光,為人類帶來光明和溫暖。
一小?;鹛吭诙估稂c燃,就像一朵紅梅在夜色里凌寒綻放,火紅溫暖,是當之無愧的火種,是光源,讓人對黎明、對春天充滿期待。
炭,通體黑色,卻孕育著紅紅亮亮的光焰與熱量。它的前世是綠色的樹,是壯實的樹干和遒勁的枝丫。它曾經(jīng)立在春風里、陽光下,激情澎湃,暴出無盡的枝葉,擎出或大或小、或紅或白或紫的花朵,甚至還擎起累累的果實,期待著綠的繁衍壯大。為了人類對熱能的需要,大樹倒下,被鋸成一截截,送進由山體鑿成的窯洞,被點燃,在烈火中焚燒,被密封,熄火,然后重見天日。它們通身漆黑,但是,它們把能量和溫暖保存了下來,嚴寒時節(jié),釋放出它們的能量,為人類輸送溫暖。
我從小就熟悉木炭的用途。每年冬天,滴水成冰的時候,母親總要把家里的火壇(即手爐)生上火。先在里面墊一點兒柴灰,然后鋪一層木炭,加上從正在燒飯的灶膛里夾來的火種,最后輕輕地掩上一層柴灰,就可以長時間保持相當高的溫度。木炭如果放得少,到了晚上便會燃盡。對于我這個習慣熬夜的人來說就得重新生火。
用于燒烤的木炭,一般都是在吃火鍋時用到。特制的火鍋,主體是圓形的一個盆,中間隆起上小下大的煙囪狀之物,火炭就置放在里面,發(fā)出熱力,炙烤鍋中的食物,這與北方的涮羊肉相似。我家鄉(xiāng)的火鍋端上來的食品是配好的牛肉、羊肉、雞鴨魚肉、糯米圓子、青菜等等。我喜歡吃這樣的火鍋,木炭炙出的食物仿佛更適合胃口,所以每每大快朵頤。
鄉(xiāng)親們還把炭放進火盆里,外加一個木框,火盆上架一個鐵條焊成的隔板,可以供幾個人把腳擱在上面取暖。細枝木炭還可以敲碎了放進熨斗里,裁縫用來熨燙布料和衣服。我小時候就曾多次幫助做裁縫的小姨置辦這熨斗,按下按鈕那熨斗就會上下打開,形如空盒,放進燒紅的木炭。熨斗迅速導熱,手指不可觸摸。如果不慎將熨斗的熨燙面長時間擱在布料上,就會將之燙壞,甚至引起火災。
粗壯的長枝木炭一般是機關單位才會用上。在我的家鄉(xiāng),那炭叫作栗炭,大約是栗樹燒制而成的,屬于上好的木炭。栗炭更耐燒,而且燃著后還會不時爆出細碎的炸響,迸飛出火星——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炭屑可以用于制作煙花爆竹。
冬天再次來臨。一天早晨醒來,母親手里拎著一只火壇,走過來告訴我:“下雪了。”我好奇地問起火壇里的炭是哪里來的?她說從縣城買來的。聽著母親的話,我想象著縣城里的木炭市場,是不是有一根根的木炭,被捆束得緊緊的,由山里人挑出大山,走進熙熙攘攘的市場,等待有人把它們買回家,讓它們變成溫暖的火。我還想起夏天和秋天從我們家門口走過的驢隊,每頭驢子背上都挎著兩只籮筐,籮筐遮蓋得嚴嚴實實,仿佛里面裝著什么寶貝。那驢子邁著沉重的步子,穩(wěn)穩(wěn)地從后山走來,走向平畈,頸項上的鈴鐺“叮叮當當”,悅耳悠揚。驢隊是否也曾背過木炭呢?我把疑問丟給母親,母親點點頭,說:“是有木炭,都是栗炭,是運往各個城市的?!蔽翌D時感到一陣莫名的振奮,原來多少年來,我家門口每年都走過運炭的隊伍,一截一截木炭,從山上運下來,運往城市,幫助人們抵御嚴寒。
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座小鎮(zhèn)教書,學校把兩捆上好的栗炭當作取暖的福利發(fā)放給我們,令我十分驚喜。每當陰冷欲雪的天氣,我便取出小泥爐,將炭敲碎后放進小泥爐點燃,再把一口小鐵鍋坐在上面,鍋里放進從食堂打來的青菜、肉片,然后喊來同事,碗里倒上酒,就著火爐品嘗、暢飲起來。平時并無多少滋味的大鍋菜,經(jīng)過炭火燉煮,味道頓時濃厚起來。大家說笑著、品飲著,爐火微紅,映照著我們青春的臉龐,促膝傾談,酒至微醺。此后幾十年都很懷念這段平凡且滋味深長的日子!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賣炭翁》這首詩,我從小耳熟能詳。我也曾經(jīng)想象過山中燒炭是怎樣的一份工作?可惜我一直沒能到山里去親眼看一看燒炭工人是怎樣伐薪燒炭的。于是,燒炭工人在我心中便有著一種神秘的色彩。史書里講太平天國時期,起義軍中有一部分人是燒炭工人出身,比他們稍早的還有意大利資產(chǎn)階級革命組織——燒炭黨人。這些都令我對燒炭工充滿敬仰。他們?yōu)榇蚱撇缓侠淼纳鐣贫?,推翻壓迫和剝削,舍身取義,頑強戰(zhàn)斗,甚至不惜血灑疆場。他們的英雄氣概也像炭一樣薪火相傳。
小小的、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木炭,它是一粒火種!它在燒炭工的手里由原木變成了焦炭,又在燒炭工的手中閃耀出璀璨的火花,驅逐黑暗,照亮遠方!
李 成:安徽省桐城市人。在《詩刊》《星星》《散文》《十月》《文匯報》等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出版散文集《故鄉(xiāng)味》《小滄?!贰稓q月深處故園情》和詩集《裸夜》等多部,現(xiàn)供職于新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