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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團大院的拆遷工作進展得很快,前后只用了五天時間。老舊的三層辦公樓,新修的二層宿舍,青磚青瓦矗立了大半個世紀的小劇場,全在三臺轟隆隆的裝載機和兩臺咯吱吱的挖掘機下化為廢墟,又被十多輛橘黃色、高大威猛、喘著粗氣的翻斗車有序地運了出去。第六天,也就是拆遷隊計劃好的最后一天——拆除小劇場后邊的三間瓦房,清理剩余的殘磚破瓦,平整拆除后的施工現(xiàn)場,這項工作就算圓滿完成了??删驮诘诹烨宄?,當浩浩蕩蕩的機械化拆遷隊進入施工現(xiàn)場后,眼前的一幕卻讓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三間古青色舊瓦房前鋪著一塊一席見方的紅地毯,地毯邊圍坐著七八個年逾花甲的老人。老人們眼前擺放著唱戲的家當,板鼓、大鑼、小鑼、揚琴……應有盡有??床疬w隊到了,敲鼓的老者揚起手中筷子粗的鼓槌,朝天一晃,然后落到鼓面上,鼓面發(fā)出清脆的“嘚兒”聲。接著,老者的鼓槌越敲越快,如同哪吒腳下的一對風火輪,在碗口大的鼓面中間那塊不到酒瓶蓋大的鼓點上滾動著。鼓面發(fā)出響亮、急促的鼓點聲。繼而鐃鈸、鉸子、大鑼、小鑼同時敲擊。一時間,拆遷現(xiàn)場被火爆震耳的鼓樂聲覆蓋了。鏗鏘有力的鼓樂聲一會兒如疾風驟雨,一會兒又似萬馬奔騰。鼓樂巨大的回聲在空地周圍的樓房間不管不顧,橫沖直撞。那些剛上班、才起床不久的人們紛紛從樓層窗戶里伸出腦袋,驚愕的目光聚集成一道光束,齊刷刷投射到了三間舊瓦房前的紅色地毯上。地毯上的老人們絲毫不為大家的目光所動,他們目不斜視,凝神靜氣、全神貫注地演奏著。鼓樂聲持續(xù)了三四分鐘,接著融進了板胡、二胡、大提琴、笛子等管弦樂。有了管弦樂的加入,樂曲變得柔和了一些,悠揚了一些。再到后面,有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操起一柄嗩吶,雙目圓睜,腮幫子鼓成兩個大包,半瞇著眼睛吹起來。嗩吶聲響起,樂曲一下子悲苦起來,如泣如訴,讓人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人死后送葬的場景。其實,老人此刻演奏的正是哀樂,不過,這可不是一般的哀樂,是古老的大秦腔中有名的祭靈曲——《柳青娘》。
魏艷娜是接到文化局領導的電話后趕來的。那會兒她正在睡夢中和一位長相英俊的少年幽會。少年明顯比自己要小很多,但他身材魁梧、氣宇軒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初戀?像故人?她說不上來。少年剛把她擁入懷中,兩只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撩動時,電話響了。驚醒后的那一刻她真想摔碎手機,可一看屏幕——張局長,她連忙坐起身子,重重地咳了兩聲,然后又“哦啊”了幾聲,確保嗓音正常后才接通了電話。
“魏團長,你快去施工現(xiàn)場看看,拆遷隊打電話說現(xiàn)場有一伙人阻攔拆遷,沒辦法施工?!?/p>
“好好好,我這就去?!?/p>
掛了電話,魏艷娜的心嗵嗵地狂跳起來。她剛才還有點迷糊,這會兒一下子清醒了。又出啥事了?她穿好衣服,草草地洗漱了一把,連妝都沒來得及化就開車往工地上跑。魏艷娜邊開車邊納悶,是誰這么大膽,膽敢阻攔拆遷隊,而且還是一伙人?快到工地時,魏艷娜腦中靈光一閃,猜出來了,是老劉,一定是他。魏艷娜一想到老劉,心又變得焦躁不安起來。老劉雖說不是劇團編制內的人,可他卻是劇團多少年來誰都不敢惹的主,算是個真正的“混世魔王”。老團長退休時專門叮囑過她,將來劇團不管發(fā)展到啥情況,后院的三間瓦房要留著,房子里住的人誰都別惹,只要他有要求,能滿足盡量滿足。團長的話魏艷娜明白,可老劉是從啥時候起住進后院的,魏艷娜不清楚。她只記得,從她十八歲進劇團時,老劉就已經(jīng)是后院的主人了。老劉身材魁梧,赤紅面貌,大腦袋,一年四季剃個光頭,從來都不戴帽子,看起來很健康,也不顯老。有人說老劉已經(jīng)七十多了,可看起來連六十都不到,和魏艷娜剛進劇團時沒多大變化。
老劉的故事魏艷娜聽師傅簡單說過,師傅說老劉是解放前秦州最大的秦腔劇社——大秦社最后一位班主的后人。新中國成立后劇社解散了,劇社大院被沒收充公。后來政府要成立秦州秦腔劇團,就將單位定在了劇社大院,在原基礎上進行了建修,其他的房屋都被拆除重建了,就保留了后面的小劇場和劇場后院的三間房子。那三間房子原本是要拆除的,可當時老班主一家沒地方去,便一直在后院住著。師傅進劇團的時候老班主已經(jīng)去世,就剩老劉夫婦和一對兒女。師傅說老劉是老派演員,有實力,會排戲,劇團成立之初沒人才,就特聘他做導演,劇團現(xiàn)存的好多傳統(tǒng)劇都出自他手??捎幸稽c,老劉脾氣不好,人高傲,動不動就和領導吵架,一吵架就說這劇團大院是他們家的,他愛怎么著就怎么著。領導將此事反映給上面,上面來人找他談話,他不但不認錯,還和人家吵,最后被劇團徹底開除了。按照上面的意思,老劉開除后要搬出劇團,可往哪搬?沒地方去。大家心里明白,整個劇團都是人家的祖業(yè),祖業(yè)被占,人還要被趕出去,這事確實不好辦,也沒人敢辦,只好讓他們一家繼續(xù)在后院住著。老劉離開劇團后靠走江湖敲鼓為生,養(yǎng)活著一家老小,過著緊緊巴巴的日子。不過,他在江湖上的名氣還是挺大的,秦腔界的人都知道這位像黃藥師般內功高深卻性格怪異的老頭“劉打鼓”。那些年老劉常年在外,劇團人平日里只看見他的老婆和一雙兒女在大院里出出進進,可他們從來都不沾戲,也不和劇團人來往。聽人說老劉有過讓兒女學戲的想法,可老婆死活不肯。老婆給老劉放出狠話,如果讓娃娃跟上學戲,她就一頭撞死。老劉的兩個娃娃后來都爭氣,雙雙考了大學,參加了工作。兒子結婚那年,老劉的老婆從后院搬出去和兒子住,可老劉不搬。老劉說:“這是我們家的祖業(yè),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后來老劉年紀大了,跑不動江湖了,就一個人在后院住著,天氣好的時候去廣場自樂班敲敲鼓,打打鑼,天氣不好的時候就一個人在家窩著,從沒見他和團里誰來往過。老劉雖然不和團里來往,但他始終是劇團的一分子,這是歷任領導傳下來的共識。后院的水電費,多少年都由劇團承擔。團里冬天分煤,后院總要先分一大堆,團長還派人給搬進去,碼放整齊。團長常說:“這么大個劇團,還養(yǎng)活不了一位老前輩。”
魏艷娜將車子停在工地門口,剛一開車門,就聽到了施工現(xiàn)場悅耳的秦腔聲。她順著被大型機械碾壓得面目全非的水泥路往進走,兩邊的翻斗車排成了一行長長的縱隊。魏艷娜進施工現(xiàn)場時,三間舊瓦房前的紅地毯上,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正在清唱《祭靈》。老人的年紀大了,氣息有點跟不上,但韻味十足,標準的衰派唱腔,一聽就是科班生。紅地毯周圍圍著一群人,他們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一看就是拆遷隊的工人。工人們聚精會神地看著老人的表演,似乎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周圍的挖掘機、裝載機、翻斗車全都靜默著,司機們打開車窗,腦袋一個個掛在窗外,目光全被紅地毯吸了過去。
魏艷娜走到樂隊跟前,她本來想喊一聲叫停的,可這段戲還沒有唱完,出于一個戲曲演員對藝術的尊重,她沒有喊,也沒有叫,默默地站在樂隊后面,認真地欣賞起這群老人的表演來。這群老人除了敲鼓的老劉,剩下的她一個也不認識。老劉坐在板鼓跟前,一手拿著鼓槌,一手執(zhí)著牙子(秦腔打擊樂),開始一板三眼,后來一板一眼,光禿的大腦袋隨著鼓點的節(jié)奏輕微晃動著,赤紅的臉面上布滿了細密的皺紋,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一曲唱罷,魏艷娜剛要說話,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
“魏團長,魏團長,我都等你好久了,你趕緊給說說,讓別唱了,我們要施工,你看都耽擱多長時間了,這么多機械工人,耽擱半天就是幾萬塊錢,可真耽擱不起??!”
來人是拆遷隊的隊長,魏艷娜之前見過。魏艷娜說:“你先別吵?!?/p>
“我不吵不行啊,你看他們從早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折騰了一個多小時了,看樣子是要往中午唱的架勢……”
“好了,別吵了!我來說?!蔽浩G娜大聲地懟了拆遷隊長一句,拆遷隊長止住了聲音。魏艷娜將目光轉向老劉時,老劉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著她看。魏艷娜從老劉的眼神中沒有看到怒氣、怨氣,但她能感覺到,他的眼神是冷漠的,充滿了不屑,但又是平和的,一種看透世事后的平和。魏艷娜滿面含笑地對老劉說:“劉大爺,您老有啥想法,跟我一個人說,我保證滿足您的要求,這地方現(xiàn)在要施工,不安全,咱不唱了,咱回去?!?/p>
“回哪去?”老劉冷冷地冒出了三個字。
“嗯……回劇團啊,新建的劇團,您還沒去過呢,可大可漂亮了,我給您老專門安排一間房子。”
“一間?一間不行,我這一個大院換你一間房子,你拿我當傻子嗎?”
“哦!對了,忘記給您說了,您老的情況我早就給上頭反映過了,劇團家屬院建成后,也有您老一套房子?!?/p>
“我不要一套房子,我要一份劇團的工作?!?/p>
“?。∵@……”魏艷娜沒辦法回話了。
“咋?為難了,我今兒個就丑話說當面,這地方是我祖上幾代人掙來的,必須有我的一份。我今兒個跟你要一份工作咋了?我們祖上幾代人都為秦腔做貢獻了,就你們現(xiàn)在唱的劇本,哪一本不是我祖上整理出來的?”
“對對對,您說得對,這事情領導也知道,您老是我們秦州秦腔的傳承人,這點誰都不敢否認?!?/p>
“我跟你要工作,不是給我要,是給我外孫子要,他是省藝校上過學的,出來沒工作,跟團跑。你要是能答應這事,你們愛咋拆就咋拆,如果不答應,你就讓他們開挖機把我埋了,埋在這里我踏實。”
“哎呀大爺,看您說笑了,我哪敢埋您啊,您外孫子既是科班生,那咱劇團求之不得,就我剛才說的,劇團有您一間房,家屬院的樓房建成后給您再分一套,您外孫子的工作我也答應您,讓他盡快來團里報到,您看這下總行了吧?”
老劉抬起頭看了一眼天,出了一口長氣,轉頭說:“說話算數(shù)?!?/p>
魏艷娜笑了,“大爺,看您說的,好歹我也是個團長,當著這么多人說話,肯定算數(shù)。好了,您趕緊招呼大爺們收拾家伙什回家,這里就交給施工隊了?!?/p>
“不!”老劉忽地站起身子,將身上披著的一件泛黃的軍大衣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魏艷娜一聽老劉說不,剛舒展開的笑容一下子沒了,頭“嗡”的一聲又大了。咋回事?是不是老頭又要附加啥條件?
“讓我再唱一段戲,最后一段。”老劉面色凝重,將鼓槌給了旁邊的一位老人,自己踏上了紅地毯。
“敲花音尖板,我唱一段《斬單童》?!?/p>
高亢的花音尖板奏響,老劉在地毯中央站成丁字步,雙目圓睜,雙手抱拳,雙肩縱起,一聲如雷貫耳的花臉唱腔從喉頭飆出:
呼喊一聲綁帳外,
不由得豪杰淚下來。
某單人獨騎把唐營踩,
直殺得兒郎痛悲哀。
……
老劉這段戲唱得真可謂氣勢磅礴,氣沖霄漢。唱出了豪杰面對死亡,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唱出了大丈夫心中的滿腔怨氣。這段戲看似悲壯、恓惶,實則豪邁。唱的人痛快,聽的人更是痛快。這段戲準確說不是唱出來的,是吼出來的。秦人吼秦腔,這段戲是當之無愧的代表,是經(jīng)典。
老劉最后一聲悲亢的拖腔唱完,施工現(xiàn)場先是鴉雀無聲,繼而掌聲雷動。魏艷娜沒有鼓掌,她呆呆地立著,她的眼眶里噙著淚水,和她一樣滿眼淚花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站在紅地毯中央的老劉。老劉唱完后身子沒有動,眼角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豆子般下落,他的身子站成了一尊雕塑,久久沒有動彈。
2
劇團搬了新家,本來是件大喜的事情,可焦頭爛額的魏艷娜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倒有些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感覺。新劇團喬遷的那天上午,大家伙圍著市里、局里來的幾位領導舉行新劇團揭牌儀式。市里的領導講完話局里的領導講,局里的領導講完她來講,她講完還有一項議程——放禮炮。禮炮是她提前安排人準備的,正牌的瀏陽花炮,一墩二十四響,上天的那種,總共十墩,代表十全十美的意思。十墩禮炮整齊排列在劇團南邊的圍墻跟前,距辦公大樓約有五十米左右。禮炮擺那么遠,也是魏艷娜安排的。魏艷娜考慮到那天有領導參加,要是一墩一墩放禮炮,全部放完可能得七八分鐘,領導會不耐煩。于是她安排了劇團跑龍?zhí)椎膸讉€小伙,十墩禮炮同時點燃,為的是節(jié)約時間。她害怕禮炮齊鳴聲響太大,驚著領導,就安排人擺得遠一點,一直擺到了南墻跟前??蓻]想到,禮炮點燃不到十秒,一墩禮炮忽然射偏了,先是射中了南墻頂?shù)那嗤撸缓蠓乖诘?,朝著辦公樓大門前的人群射來?!班獭币宦?,第一發(fā)禮炮在人群中炸響了?!鞍ミ骸保腥舜蠼辛艘宦?,其他人四散開去。沒容大家多想,第二發(fā)禮炮又炸開了,接著是第三發(fā)……第四發(fā)……好在第六發(fā)還是第七發(fā)的時候,禮炮忽然又轉了個方向朝劇團大門口射去。一時間亂炮齊鳴,天上響的,地上炸的,整個大院如同遭遇了恐怖襲擊,一時間煙霧繚繞,地動山搖。沒有燃盡的禮炮還在“嗵嗵”作響,魏艷娜一頭沖進煙霧中,她想看看到底誰被禮炮擊中了?傷到?jīng)]有?經(jīng)過仔細辨認,是老徐,劇團的大花臉老徐。老徐蹲在院子里,雙手捂著臉,嘴里嗚咽:“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老徐,老徐!”魏艷娜邊喊邊攙扶老徐,就在她邁開腳步剛準備攙扶老徐去辦公室時,身后不知誰喊了一聲:“袁主任……袁主任受傷了。”魏艷娜心里一驚,袁主任是局里辦公室的主任,是她的領導,可不敢出任何差錯。她松開老徐的手臂,喊了一聲:“快來幾個人,扶老徐去辦公室。”說著又奔向了袁主任。這時候禮炮聲停了,魏艷娜跑過去一看,袁主任蜷縮著身子,雙手捂著褲襠的部位,站似乎站不起,蹲又似乎蹲不下,嘴里“哎吆……哎吆……”地呻吟。
“袁主任,你咋了?哪里受傷了?”魏艷娜焦急地詢問。
“哎吆……哎吆……”袁主任疼得臉上的顏色都變了,整張臉發(fā)黃發(fā)白,額頭上都有了汗珠。
“快打120!”不知哪位領導喊了一聲,魏艷娜這才看到,其他幾位領導全都從辦公樓的大門里涌了出來。
“打,我這就打?!蔽浩G娜掏出手機就打,電話通了,電話里傳來聲音:“您好,這里是110 接警中心……”魏艷娜連忙掛了電話,原來一時緊張,把120 撥成了110。
“別打了,直接開車送醫(yī)院?!闭f著有領導喊司機,這時劇團的人也都圍了上來,有幾個年輕演員輕手輕腳地將袁主任往車上抬。年輕人連抱帶抬,袁主任的叫聲更大了,有點近似哭叫的樣子,看來真?zhèn)貌惠p。
車子送走了袁主任,剩下的幾位領導坐上了另一輛車。張局長上車時對魏艷娜小聲說:“看你辦的這啥事!”
車子走了,魏艷娜驚魂未定,趕緊又往辦公室跑。
魏艷娜進辦公室一看,好幾個人圍著老徐,老徐躺在沙發(fā)上,雙手還是捂著臉頰。
“到底咋了?快,小王去開車,送醫(yī)院?!?/p>
就這樣,袁主任被送去了醫(yī)院,老徐也被送去了醫(yī)院,前面的車走得慢,后面的車走得急,兩撥人幾乎是同時進的醫(yī)院。進醫(yī)院后魏艷娜安排隨車來的業(yè)務團長、后勤團長照顧老徐去眼科檢查,自己則陪著袁主任去了內科。袁主任做檢查的過程中魏艷娜全程陪護,她抓著袁主任的一只手,時不時問一聲:“袁主任,疼得咋樣了?袁主任,還疼嗎?”袁主任自從魏艷娜抓住他的手后,疼痛似乎在一點點減退,這讓魏艷娜寬慰了很多。
袁主任的傷情當時看著嚇人,醫(yī)生檢查后卻說不要緊,下身被禮炮擊中了,隔著褲子,沒炸傷。因為那部位本來就敏感,擊到后當時受不了,慢慢也就不疼了。倒是老徐,被禮炮炸到了眼睛,需要做手術,醫(yī)生說恐怕得好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
魏艷娜還在醫(yī)院的時候,酒店的老板連著打了幾個電話。本來說好的中午開席聚餐,飯菜都準備好了,發(fā)生了意外狀況,只能往后推。幾位領導看袁主任的傷勢不要緊,都紛紛離去了。臨走時張局長再三叮囑,一定要救治好,安全事大,其他事小。魏艷娜邀請張局長他們吃飯,張局長小聲叮囑:“飯就不吃了,抓緊救治傷員,住多久都不要緊,確保不留后遺癥?!鳖I導不去吃飯,酒店的酒席又不能退,只能安排團里人去吃。
那天的牌子最后是魏艷娜自己揭的?;氐絼F大家都上酒店吃飯了,院子里就她一個人。她對著那塊蒙著紅布的牌子發(fā)了一會兒呆,越想越難受,越想越生氣,一把就撕掉了牌子上的紅布。本來說好的上午揭牌,中午聚餐,晚上在新建的劇場演戲慶賀,結果牌沒揭成,領導也得罪了,大喜的日子讓幾墩禮炮給炸得一塌糊涂,真是倒霉到了極點。
倒霉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第二天清早上班,她發(fā)現(xiàn)自己辦公室的窗戶大開著,再一看,桌上的電腦沒了。讓人去查,其他幾間辦公室也遭遇了同樣的情況,總共丟失三臺電腦,好在財務室的保險箱太重,有螺絲刀撬過的痕跡,但沒被打開。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她真有點欲哭無淚,后悔沒及時安裝監(jiān)控。問團里的人,大家都說不知道。說晚上吃完飯一部分年長的演員回宿舍樓早早睡了,年輕的一伙子又去了KTV,后半夜才回來。新建的宿舍樓和辦公樓是分開的,有一大截距離。新建的辦公樓一樓是練功房,二樓是排練廳,辦公室、會議室在三樓,平時除了管理層上三樓,其他人很少上去。
被盜的事情報了案,警察來團里勘查現(xiàn)場,做筆錄,忙活了大半天,啥線索都沒發(fā)現(xiàn),只說讓等消息。警察走后魏艷娜趕緊聯(lián)系人裝監(jiān)控,除了幾位領導的辦公室,別的地方一個死角也不放過。
新劇團喬遷的事情剛一落幕,舊劇團拆遷的事情又排上了日程。
拆遷是局里定的事情,劇團無條件配合,具體的工作有拆遷隊,也沒啥大事??删瓦@樣,最后一天老劉的事情也著實讓她虛驚一場。好在老劉提出的條件全在她職權范圍內,要不然這個團長就真沒法當了。
處理完老劉事情的當天下午,她裹著被子在家里睡到天黑,又睡到了天亮。她實在太累了,太疲憊了,這種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和大腦的雙重疲憊。她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單身女人,掌管一個近百人的秦腔劇團,無論從經(jīng)驗還是能力,都覺得力不從心。
3
第二天一上班,積壓的事情一項接著一項,如雪片般蜂擁而至。夏季下鄉(xiāng)演出的工作總結、秋季戲曲進校園的活動匯報、團里晉級演員職稱的評選申報工作、新劇團大院消防安全資格證的辦理、一年一度春節(jié)戲曲晚會的籌備工作,等等,最重要的一項——元旦在首都北京舉辦的全國戲曲展演。對于這件事情,張局長在電話上是有明確指示的,先申報,等待審批,一個省兩臺戲,讓劇團精心準備,務必爭取到今年的機會。張局長說:“今年我們劇團搬遷了新址,基礎設施配備的都是最好的,劇團整體水平也要提升。我們秦州是個文化大市,又是秦腔的發(fā)源地,一定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為我們秦州的文化事業(yè)增光添彩。”局長的話語重心長,魏艷娜的心七上八下。團里的情況她清楚,百十號人的劇團,論設備,沒得說,國家這幾年對國有劇團的扶持力度特別大,連著三次大換血,所有的硬件設備在國內都是一等一的;論人數(shù),也沒得說,近百號人,行當齊全,文武不擋,能同時滿足兩個場地的演出??删鸵稽c,人心不齊,幫派主義、個人主義作祟,把劇團攪和得跟是非場一樣,隔三岔五就會有矛盾發(fā)生,這才是魏艷娜最頭疼的事情。
事情還得從老團長退休時說起。老團長是前年退休的,那一年對魏艷娜來說,真可謂是三喜臨門:春天里評上了一級演員的職稱,夏天里獲得了全國戲曲大獎賽的一等獎,冬天里被老團長破格推薦當上了新一任團長。對于前面的兩件喜事,魏艷娜自覺當之無愧,因為這是她多少年來勤學苦練的結果。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她從十歲進劇團跟隨師傅學戲,十數(shù)年如一日,從來都沒有懈怠過,個中的辛苦付出,只有自己清楚。十多年過去了,她憑借著自己對戲曲的超常天賦和比常人能吃苦的毅力,取得這樣的成績,也是心安理得的??僧攬F長這事,實屬意外,不要說那幾個對團長寶座垂涎已久的老人,就是她自己也是沒想到的。團長臨退休前絲毫沒有透露新一任團長由誰來接替的信息,那段時間大家在私底下紛紛猜測,議論的人選有三四個,但可能性最大的有兩個,一個是劇團的業(yè)務團長蔣天龍,一個是劇團的老牌須生趙海。這倆人年齡都差不多,五十二三的人。蔣天龍以前是唱紅生的,是老團長的師弟,戲演得好,業(yè)務能力強,尤其對劇本的鉆研頗深。劇團這么多年的編劇、導演全由他來承擔,是個不可多得的全才;趙海雖然沒有蔣天龍懂得全面,但他是著名秦腔大師魏東升的徒弟,魏派須生在秦腔界可是首屈一指,趙海的須生戲更是當今須生界有名的“三駕馬車”之一,是秦州秦腔劇團當之無愧的臺柱子。就在大家猜想著新團長會在這倆人中產(chǎn)生時,老團長帶著局里的領導在會議室隆重宣布了結果,由魏艷娜擔任團長。消息一經(jīng)宣布,全場鴉雀無聲,大家都被這個意想不到的結果驚到了,直到老團長帶頭拍手示意,會場里才響起了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掌聲。老團長讓魏艷娜上臺致辭,魏艷娜慌慌張張不知所措,講了兩三分鐘的話,出現(xiàn)了五六次口誤,具體講了些啥,會后連自己都不知所云。老團長最后作了總結報告。老團長在報告中指出,秦州劇團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劇團,承載著西部秦腔事業(yè)發(fā)展的使命,是秦州地區(qū)的一張文化名片,為了劇團的長遠發(fā)展,他這次大膽啟用年輕人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領導干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yè)化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干部人事制度改革長期提倡和執(zhí)行的一貫方針,選拔年富力強,具有旺盛精力和健全體魄,能夠勝任緊張、艱巨工作的優(yōu)秀年輕干部,有利于劇團的長久發(fā)展。后面,老團長又將魏艷娜這些年取得的成績逐次列舉了一通,他說:“魏艷娜同志對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對藝術一絲不茍,多年來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取得了驕人的成績,她目前是我們劇團最年輕的國家一級演員,又是全國戲曲大獎賽的金獎得主,她做團長,當之無愧?!?/p>
就這樣,魏艷娜稀里糊涂地當上了劇團的團長,后來她每每想起此事,都覺得有點做夢的感覺。團長是上任了,可事情真不好搞。那些恃才傲物的老演員,憑著自己在團里一輩子的威望,拉幫結派,結黨營私,沒幾個人把她放在眼里,就連一些年輕的演員,也仗著自己是誰誰誰的徒弟,平日里除了只聽師傅的話,對她的安排不屑一顧。為此她沒少哭鼻子,可能咋辦?工作還得繼續(xù),事情還得敷衍,久而久之,劇團就形成了以蔣天龍和趙海兩位老師為首的派系,兩派人互不相讓,經(jīng)常為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死掐。兩派爭斗起來,她自然是受氣筒,向誰說話都不行,公平處理更解決不了矛盾。為此事她沒少找老團長。可老團長對此事好像早有預料,一點都不驚訝。老團長笑著對她說:“小魏,這不是啥大事,很正常,你別看我當了一輩子團長,我當團長這些年里,每天處理的還不都是這些事情。古人說得好,‘要脹氣,領班子唱戲。領戲班本來就是個復雜的工作,角與角之間爭風吃醋,派與派之間鉤心斗角,這些事兒在所難免。你讓他爭,讓他斗,有時候爭斗未必是壞事,可以促進發(fā)展。比如兩個演員爭一個角,你讓他爭,但原則是能者居上,這樣他們心里都會暗暗較勁,都會好好學習。作為領導人,你只需掌握好平衡,把握好度,不要出大的差錯就行。你現(xiàn)在還年輕,慢慢學,慢慢總結經(jīng)驗,我相信不出幾年,你一定會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團長?!崩蠄F長的話道理十足,聽著讓人寬慰,可事實并非如此,魏艷娜當團長這一年多來,真可謂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
十點多,張局長又打來一個電話,說他想了好多劇目,還是傳統(tǒng)包公戲《鍘美案》好,合著國家這兩年反腐倡廉的政策,演《鍘美案》是對政策的一種宣傳和倡導。掛了張局長的電話,魏艷娜又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劇團這兩年是有點亂,這都怪她年輕,能力和管理經(jīng)驗不足。可即便這樣,劇團在演戲的業(yè)務能力上還是很強的,畢竟是大劇團,人才多,有成熟的業(yè)務體系和演出經(jīng)驗,別說《鍘美案》這樣的傳統(tǒng)劇目,就是新創(chuàng)作的劇目,要演好也不是問題??僧斚伦畲蟮膯栴}是老徐開業(yè)那天被禮炮炸傷了眼睛,還在醫(yī)院躺著呢,包公誰演?戲曲行里有句老話:“千生萬旦,一凈難求?!狈叛矍厍唤?,能過得去的凈角有多少?說實話真沒幾個。凈角在戲曲界又叫花臉,根據(jù)角色又分為大花臉、二花臉、三花臉等。大花臉以唱功為主,如《大升官》中的徐延昭、《鍘美案》中的包公、《打金枝》中的郭子儀等;二花臉以做工為主,重身架功夫,其中有勇猛豪爽的正面人物,如《斬單童》中的單童、《下河東》中的呼延贊、三國戲中的張飛等等。當然也有抹白臉的反面角色,如三國戲中的曹操、《大升官》中的李良等等。老徐的凈角是可以,但那也就是勉強能用,老團長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批評過他:“你老徐的大花臉,只能在我們劇團逞一時威風,如果真放到大臺面上,連老劉都不如?!崩蠄F長說的老劉就是劇團后院住的劉老頭,據(jù)老團長講,秦州曾經(jīng)最大最輝煌的秦腔劇社要數(shù)大秦社,大秦社的老當家就是當時秦腔界赫赫有名的“震天雷”劉云生。他老人家一輩子唱花臉,在秦腔界有著“花臉王”的美譽。他后來結合川劇,將劉派花臉做了系統(tǒng)的改進,形成了自己獨有的花臉唱腔,創(chuàng)作出了自己獨具特色的花臉臉譜體系。劉派花臉筆法細膩卻不失大氣,色彩絢麗卻不顯繁復,造型獨特,具有雕刻之美,古樸大方,粗獷豪放,滲透著大西北人民耿直豪爽、慷慨大義的性格和淳樸敦厚、勤勞上進的民風,具有很高的藝術感染力。后院的老劉是“震天雷”劉云生的孫子,他們家可能是基因遺傳的緣故,每一代都會出現(xiàn)一個有名堂的花臉唱將,到了老劉這一輩上,由于時代原因,劇社解散,老劉也淪落到跑江湖敲鼓的份上。老劉剛進秦州劇團時是劇團唯一的凈角演員,大、二花臉一肩挑,后來被開除出了秦州劇團后就再沒聽他唱過花臉戲,而是在業(yè)余劇團敲鼓,其中的原因誰也不知道。魏艷娜以前只是聽人說過老劉的花臉好,可親耳聽他的唱腔,還是前兩天在拆遷現(xiàn)場。當時她被老劉的唱腔震驚了,七十多歲的人,氣息飽滿,嗓音高亢,唱腔獨具韻味,真是難得。可惜他年紀大了,沒辦法再登臺表演了,要不然,魏艷娜一定會請老劉擔任此次全國戲曲展演的主角。
“您好,您是魏團長嗎?”
就在魏艷娜眼睛對著桌面上的一堆文件發(fā)呆時,辦公室里忽然走進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輕人。年輕人進門后在桌前端直站著,有點不安,有點靦腆。
“你是?”魏艷娜抬頭看了一眼,連忙將桌面上散亂的紙張整理了一下,放到了桌子的一角。
“我叫邵鵬,省藝校畢業(yè)的,唱花臉,我是來報到的?!蹦贻p人說著遞過來一份個人簡歷。
魏艷娜接過簡歷翻了翻,又抬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年輕人。年輕人劍眉大眼,皮膚白皙,一臉英氣。如果剛才不看簡歷,真看不出他二十五歲的樣子,頂多也就二十歲左右。
“是我姥爺讓我來找您報到的。”年輕人看魏艷娜不停地打量著他,有點不好意思。
“我姥爺是老劉,住老劇團后院的?!蹦贻p人又補充了一句。
“哦……”魏艷娜這才反應過來,劉大爺?shù)耐鈱O子。這要不說,她還真將此事給忘了。
“你畢業(yè)幾年了?”
“五年了?!?/p>
“今年二十五?”
“是。”
“咋看起來不像?”
“就二十五,1990年的?!蹦贻p人說著從上衣內側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證。
“不不不,我就是問問,看你長得年輕,不像二十幾的樣子?!蔽浩G娜說著笑了起來,年輕人也跟著笑了,不過,他笑得很拘謹,略微一笑,就收住了。
“你這幾年都干啥了?在哪演?”
“在陜西呢,跟著劇團到處跑,跑了好幾家劇團?!?/p>
“為啥要跑幾家劇團?都不好嗎?”
“不是,都是業(yè)余劇團,唱著唱著就沒戲了,哪里有戲再打電話通知?!?/p>
“哦……”魏艷娜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是啊,這幾年戲曲行業(yè)都不太景氣,好多業(yè)余劇團一年演不了多少戲,唱唱停停,是很正常的事情。難怪劉大爺一輩子跑江湖的人,到老了拼了命要給外孫子安排一份正式工作。
“你都會演啥戲,演得咋樣?”
“花臉戲基本都能演,您知道的,跑江湖唱戲,派到啥演啥?!?/p>
“《鍘美案》能演不?”
“能,這是下鄉(xiāng)的必演戲,幾乎每到一處都要演。”
“演得咋樣?”
“演得……還可以吧!”
魏艷娜問得急,年輕人有點不安起來。魏艷娜剛才問這話的時候心里忽然涌出來一個想法,緊接著有好幾個想法從大腦里蹦了出來。
“有沒有你演戲的視頻,最好是《鍘美案》。”
“有?!?/p>
“好,你發(fā)給我。”
“好好,我加您微信吧?!?/p>
說著二人互加了微信。
邵鵬給魏艷娜微信里連著發(fā)了好幾個他演出的視頻,又說:“魏團長,您在網(wǎng)上搜一下,去年花臉大叫板上有我比賽的視頻,我那次是青年組第一名?!?/p>
“哦……”魏艷娜若有所思地又點了點頭,她想起來了,還真有此事。當時團里有人還說過,說有個叫邵鵬的年輕人拔得頭籌,可能是有后臺。
魏艷娜又打量了邵鵬一會兒,心忽然就安了下來,她笑著給邵鵬說:“好好好,真有出息,你先回吧,等我電話,我安排好后通知你來上班?!?/p>
“謝謝團長!”邵鵬說著給魏艷娜深深鞠了個躬,魏艷娜連忙笑著站起身子:“哎,哎……不要客氣,以后就是一家人?!?/p>
送走邵鵬,魏艷娜打開邵鵬發(fā)過來的視頻,仔細看了起來。
4
魏艷娜一夜未眠,她像一只躲藏在黑暗角落里的蜘蛛,盡自己最大的智謀來編織一張巨網(wǎng)。她開始有點膽怯,有點力不從心,網(wǎng)線編著編著就斷了??傻搅撕蟀胍梗杏X自己的大腦突然高速運轉起來,腦中的記憶比平時清晰了很多,這十多年發(fā)生的事情像電視連續(xù)劇,在腦中快速上演著,她能看清劇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也瞬間明白了好多道理。團長是啥?團長是劇團的一家之主,是劇團的王。她之所以當不好這個王,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她太年輕,在劇團沒有自己的勢力,沒有得力干將。一個王要是身邊沒有輔佐的將軍,那就是傀儡皇帝,只能任人擺布。魏艷娜一下午都在看邵鵬傳過來的花臉視頻。她翻來覆去地看,潛心鉆研著看,她是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激動。她后來的好多想法都是在看邵鵬視頻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邵鵬的花臉是她這么多年從未見過的,他的嗓音渾厚,唱腔自帶雷聲,完全不是這幾年流行的科學行腔。這幾年秦腔唱腔發(fā)生了巨大改變,大部分人都開始學習科學發(fā)聲,說科學發(fā)聲輕松,咬字真切,行腔自如,尤其不傷損演員的嗓子;說傳統(tǒng)的唱法憑嗓子吼,既費嗓子又不討巧,早已過時??僧斔犕晟垸i的唱腔后,她對這一觀點立馬起了質疑。邵鵬的唱腔一點都不科學,可他絲毫不見有多費力,反而應用得渾厚自如,尤其花臉尖板中最后一個高八度鏘音,那真叫一個高,真叫一個過癮。那絕對不是用科學發(fā)聲能夠完成的。她忽然想起老團長的一句話:“老劉家每一代都有一個花臉鐵嗓,那嗓子是天生的,是遺傳?!崩蠄F長每每講起老劉家前輩唱花臉的傳奇故事,臉上的表情都會變得興奮。
老團長曾經(jīng)講過這么一個故事,說“震天雷”劉云生當年唱花臉唱出了名,他扮演的包公威風八面,讓戲臺下面的觀眾看了都覺得害怕,都說他像真的包公一樣威嚴。有一次幾個劇團在一個大型廟會上會演,說會演,其實就是古時候有錢的廟會上請幾班劇社唱對臺。對臺戲可比一般的戲要熱鬧許多,因為幾個劇社輪著唱,你一折他一折,相互較勁,大家都憋足了勁,戲自然帶勁,觀眾看著也過癮。說有一天晚上幾個劇社聯(lián)袂演《鍘美案》。戲演到《三對面》一折,第三個包公一出場就跑了進來,說不對勁,舞臺上跪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當時劉云生是第四個包公,已經(jīng)穿戴完畢,在后臺候場。劉云生一聽這話,點燃了一張黃裱,口中念念有詞,等裱紙燃盡,他大喝一聲出場。劉云生出場后沒有按照劇情表演,而是對著舞臺前方的空地質問。一番質問后下場對當?shù)毓軓R會的大會長說了一番話,大戲繼續(xù)開演。等到第二天大家才聽說,當晚會長帶著鄉(xiāng)約地保在河灘上挖出了一具尸體,破獲了一起搶劫殺人案。原來包公當時在舞臺上看到渾身是血的人是被害人的鬼魂,是來向包公告狀的。當然這只是傳說,可劉云生“活包公”的名聲卻傳了幾代人。
邵鵬的出現(xiàn)給了魏艷娜啟示,邵鵬雖然不是劉家的嫡親子孫,可他身上流著老劉家的血液,他將來一定會成為像他祖上一樣有名氣的花臉。最重要的一點,邵鵬是“空降兵”,他在劇團沒有師傅,也沒有派系,如果能把此人納入麾下,何愁江山不保?魏艷娜想明白這點后,她的思路瞬間打開了,人也變得興奮起來。她以前是個不信命的人,可此刻她信了,她覺得邵鵬的出現(xiàn)就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劇團搬家,老劉為拆遷的事情要挾劇團,元旦全國戲曲展演張局長又點名要演《鍘美案》,大花臉老徐又受傷入院,邵鵬剛好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加入劇團,這不是天意難道是巧合?而對于魏艷娜來說,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她要借此次演出的機會翻身,要用實力來登上王的寶座,成為真正的女王。
后半夜的時候,魏艷娜腦中的大網(wǎng)漸漸織就了,現(xiàn)在就差一點,咋樣才能讓邵鵬死心塌地地輔佐她,和她綁在一起?她腦中不斷浮現(xiàn)著邵鵬英俊的臉頰,靦腆的微笑,想著想著不禁害羞起來。邵鵬是帥氣的,陽光的,他的表演陽剛威武,霸氣十足,是她心目中男神的標準。可他太年輕了,比自己要小五歲,如果年齡合適,那該是多好的事情。對這樣的年輕后生,唯一的辦法就是關愛,用真心換真心,當然,她沒有往那方面想,說不定人家已經(jīng)有了對象,可即便這樣,要把他納入麾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對他好,好到讓他無法背叛。最后她想到了一個辦法,與其直接對邵鵬好,還不如間接對老劉好。邵鵬是老劉一手帶大的,老劉的話邵鵬豈敢不聽。老劉之所以要留在劇團后院,還不是為了他家的祖業(yè),他培養(yǎng)邵鵬,還不是為了給老劉家秦腔留一根血脈?邵鵬即便和自己沒緣分,將來干好了,她完全有必要把劇團拱手歸還。劇團本來就是老劉家的底子,還給人家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當然,她還是想……
窗外透進了一片白光,魏艷娜順著白茫茫的光波望去,光的盡頭有一個人影朝她走來……漸漸近了,她忽然認出來了,是他,那個經(jīng)常在寂靜的夜里和自己纏綿的男人。他的身形是那樣魁梧,步伐是那樣矯健,以前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可今夜,她看清楚了。那筆挺的鼻梁,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厚厚的嘴唇,她喃喃地叫了一聲:“邵鵬,是你嗎?”
對方?jīng)]有回答,只是輕輕地笑,他的笑很迷人,很有誘惑力。她在不經(jīng)意間和他擁在了一起。她感受著他鼻孔里呼出的熱氣,那毛茸茸小手一樣的熱氣在她耳邊撓,在她脖頸上撓,在她胸脯上撓……她感覺全身像要爆炸一樣……就在這時,鬧鐘響了,原來又是一場大夢。
5
老劉和邵鵬是魏艷娜親自開車接到劇團去的。那天早晨老劉陪著邵鵬剛從河邊上練功回來,邵鵬的電話響了。老劉問邵鵬啥事?邵鵬扔下電話一把抱住老劉:“姥爺,成了,魏團長的電話,她要親自過來接咱們。”老劉一把推開邵鵬,瞪大眼睛:“你激動個啥?有啥激動的,把架子擺正,別說她魏團長親自來接,就是他劇團的所有人來接都是應該的,你要記住,這劇團原本就是咱家的,是他們從咱手上搶過去的,搶去的東西遲早要還。”邵鵬說:“姥爺,您到底能不能低調點,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還是咱家的劇團嗎?你去看,劇團哪一件是咱家的東西?”
“你去了看,戲箱里那些老劇本哪一本不是你太爺爺親手抄出來的?沒那些劇本你讓他們唱?別看他們現(xiàn)在唱得歡,那才是皮毛,真正的東西在我肚子里裝著呢,我要是哪天兩腿一蹬,去了,啥也不留。這么多年我背著和你媽父女決裂的罪名讓你學戲,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光復我們老劉家的祖業(yè)。你這次去了要給我好好爭氣,要唱出名堂,要讓那些人看看,無論如何要把這個團長給搶回來?!?/p>
邵鵬白了老劉一眼,又樂呵呵笑了起來:“姥爺,您要還是這么個脾氣,就別去了,我一個人去,您這不是去給我添亂嗎?”
“啥?你狗翅膀硬了?嫌姥爺老了?我告訴你,就你那點出息,我要不盯在身邊,沒幾天就會讓那些人欺負死。你以為那些人是誰?那是些白眼狼,沒良心的貨。當年劇團剛成立起來,他媽的啥也不會,是我一手排練起來的戲,可后來呢?后來能演了,能在外面耍人了,一腳把我踢了?!?/p>
“姥爺,咱能不能不翻那些老皇歷,新時代新氣象,我這不是要去劇團嗎,您放心,我一定用實力給您把劇團奪回來。不過,有一點,您去了凡事要聽我的,要服從劇團的管理,您要是不答應這事,那我就不去了?!?/p>
“你……”老劉氣得干瞪眼,瞪過了,又平復下來,“好好好,我聽你的,你是我爺好不好,我去了不給你惹事,聽那個女娃子的話,但我也有我的要求,你去了一定要唱主角,在我臨死之前要當上團長?!?/p>
邵鵬開始收拾東西,老劉在一旁端著個旱煙袋慢悠悠地抽。老劉等這一天太久了,想起來都有點模糊了,有三十年?不對,邵鵬都二十五了,他從劇團出來的時候他女兒才剛出生,這樣算下來都四十幾年了,足足半輩子。當年離開劇團時他在心里發(fā)過誓,他遲早還要回來。在回來之前,他老劉家的花臉一聲不發(fā),他要讓那些聽慣了老劉家花臉戲的人急死。他堅信自己會回來,堅信老劉家的花臉戲會重出江湖。當年離開劇團,他絲毫沒為生計擔心。他不但能唱花臉,還會導戲,會敲鼓,憑哪一樣手藝不能吃飯?當年祖上背著一副戲箱走南闖北,養(yǎng)活了多少人?他記得當年他爺爺給他說過一句話:“唱戲是個下九流的活,別人是看不起,但能養(yǎng)活人,不管他朝代咋變化,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神,只要有神就會唱廟會,只要廟會不倒,就有咱的一口飯吃。”爺爺當年還說過一句話:“我們老劉家輩輩都有一個鐵嗓,只要是男娃,保證不會錯?!彼斈晗牒昧艘獌鹤永^承自己的行當,老伴不同意。老伴的觀點是要讓孩子上學,上大學。他現(xiàn)在想想老伴當年的想法也對,現(xiàn)在兩個孩子,一個在政府機關工作,一個當工人,日子過得都不錯??僧敃r他想不通,他放不下祖上的基業(yè),不能讓祖上的事業(yè)毀在他的手中。為此事他當年沒少和老伴鬧別扭,老伴最后放出狠話:“你要兒子唱戲,我就死給你看?!崩习橐运老啾?,他其實不擔心,女人的性格他了解,膽小,愛孩子,一根筋。你就是真讓她死她也不會。可問題是兒子壓根就不愿意學戲,不管他用啥手段威逼利誘,就是不學。最后沒轍,只好放棄。他也想過讓女兒學戲,可想來想去還是放棄了,因為他平時在家里一敲鼓、一練嗓女兒就哭鬧,女兒干脆見不得秦腔。后來兒子女兒都成家立業(yè)了,兒子給他生了一個孫女,女兒給他生了一個外孫。外孫子的出世又給了他希望。兒子女兒都不繼承祖業(yè),外孫子可以??!雖說外孫子不姓劉,但他身上流淌著他老劉家的血液,也算是自家人。那些年他唱戲回家后對外孫子格外親,只要有空就帶著外孫子到處溜達。江湖班、戲園子,只要有秦腔的地方他都帶著娃跑。那時候邵鵬還小,也就三四歲。就三四歲的小人,只要一聽秦腔,立馬不動腳了,站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看戲??粗⒆尤绱讼矏矍厍?,他的心中又涌出了一道亮光,有希望了,老劉家后繼有人了。但他心里清楚,這事一定要保密,千萬不敢讓女兒和女婿知道,他們要是知道了,準跟他沒完。他帶孩子回家的時候再三叮嚀,回去了千萬不敢說姥爺帶他看戲的事,可孩子太小,藏不住話,玩著玩著就忘記了,手舞足蹈地比畫著唱戲。這一比畫一唱,女兒發(fā)現(xiàn)了端倪,立馬跟他吵鬧,不準他再帶孩子去看戲。他嘴上應付得很好,可背過女兒還是帶孩子去看戲。邵鵬這孩子就是有靈性,不到四歲就能唱兩三段戲,而且還唱得有模有樣。后來女兒發(fā)現(xiàn)了他的企圖,就干脆不讓他帶孩子出去了。不讓帶出去可以,但你總不能限制老爺子看孫子啊,他一有空還是去女兒家看孫子??磳O子的空當中,難免偷偷給邵鵬教上幾句唱詞或者幾個動作。后來邵鵬上小學了,他自告奮勇要替女兒女婿接送孩子。女兒女婿當時工廠上班忙,一聽父親主動請纓攬這個活,就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伤麄冋Χ紱]想到,老劉接孩子是假,給孩子教戲是真。那段時間老劉每天早晨都會早早起來,提前半小時帶孩子出門。說是走路帶孩子上學,其實先帶邵鵬到河邊上練功,然后坐車去學校。這樣兩三年下來,神不知鬼不覺邵鵬已經(jīng)練會了戲曲的基本功法。那段時間他嚴格要求邵鵬,一定要聽話,好好學戲,好好練功,將來當大演員,最主要的,回家了只字不能提學戲的事情,要裝作很反感戲曲的樣子。邵鵬到底是塊演戲的料,回家裝得像模像樣。記得有一次電視上演戲曲,節(jié)目一出來,邵鵬當著他爸媽的面就開始大聲嚷嚷:“換臺,換臺,難聽死了,我最討厭聽唱戲,吱吱哇哇的像狗叫?!迸畠号霎敃r還有點驚訝,他卻在一旁偷著樂。女兒女婿見兒子反感戲曲,在這方面就對他更放心了。爺孫倆偷著學戲的事情持續(xù)到了邵鵬初中畢業(yè)。邵鵬上高中那年,老劉得到省藝術學院一位朋友的消息,說省藝校要在各縣區(qū)招考一批學員,讓他有苗子了推薦。他當時就想到了外孫子??蛇@事太難辦了,他沒法跟女兒女婿開口。思前想后好幾天,他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先斬后奏,親自帶外孫子去省藝??荚?,先考上再說。那時候剛好暑假后期,他騙女兒女婿說要帶邵鵬到老家莊上待幾天,帶孩子體驗一下農(nóng)村生活,然后便帶著邵鵬坐火車去了省城。邵鵬是他從小一手調教的,他教戲的水平要比省藝校的老師強百倍,再加上邵鵬天生的好嗓子,上考場只走了個抖馬,就把考官給鎮(zhèn)住了,接下來邵鵬唱了一段《黑虎坐臺》,滿場的老師學生不知道鼓了多少次掌。邵鵬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省藝校,他害怕女兒女婿不同意,就自己掏錢給邵鵬報了名,讓老師提前安排好了宿舍,直接住了下來。他還害怕不保險,自己申請給省藝校免費敲一段時間的鼓,留下來陪邵鵬。這邊爺孫倆在省藝??旎畹貌灰鄻泛?,可那邊家里的女兒女婿卻著急得火燒眉毛。因為馬上開學了,老爺子帶著孫子不知去向,跟老家打電話問,說沒有回來,問親戚朋友,沒人知道。那時候老劉還沒有手機,他不給家里去電話,家里人根本沒辦法聯(lián)系到他。最后一家人著忙了報了警,到處發(fā)尋人啟事。最后是老劉主動給女兒去的電話,老劉在電話上剛把事情說清楚,女兒在電話那頭就破口大罵,罵他老昏了頭,罵他為老不尊,罵他教壞了孩子。此后沒幾個小時,兒子兒媳婦、女兒女婿全部坐車趕到了省藝校。當著學校師生的面和他吵架。他那天也是豁出去了,他指著幾個小輩的腦袋破口大罵:“唱戲咋了?沒有唱戲就沒有我,沒有我就沒有你們這幫龜孫子,你們這群喪良心的王八蛋,不是老子辛辛苦苦靠唱戲掙錢供養(yǎng)你們,你們能有今天?能人五人六地站在人面前罵老子?”他那天罵得狠,聲音也非常大,幾乎是用他多少年都沒用過的花臉嗓喊出來的。他記得那天女兒最后說要和他斷絕父女關系,他氣得要扇女兒耳光,被旁邊的老師拉住了。他那天最后被氣哭了,嗷嗷大哭。邵鵬那天也很給力。邵鵬和他爸媽對著干,說他就愛唱戲,就要學戲,就不回去。兒子那天還像話,畢竟是政府上班的人,見過世面,最后苦口婆心勸退了女兒女婿,這事才算完結。
老劉“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看著英武俊朗的外孫子,回想著當年為了讓孩子學戲受過的委屈,紅褐色的眼角滾落下幾滴滾燙的老淚。太不容易了,孩子能有今天,他能夠借著拆遷的機會和孩子走進闊別半生的劇團,這一切太不容易了。這次進劇團,他一定要完成心中壓抑多年的夙愿。他口口聲聲說要邵鵬奪回劇團,當上團長,可那只是心中的一口惡氣罷了。劇團早成公家的了,誰當團長都一樣。他現(xiàn)在最在乎的,就是在臨死之前把肚子里的貨全抖出來,留給邵鵬,留給后人。戲曲藝術是老百姓大家的,不是個人財產(chǎn),好的戲曲藝術要留給后人來看,要很好地傳承下去,繼承下去,裝進棺材里那是小人行徑。
6
魏艷娜高調且隆重地將老劉爺孫倆接到劇團里來,親自給安排房間,購置生活用具,甚至連給老爺子鋪床鋪這樣的事情都親力親為。魏艷娜之所以這么做,是計劃好的。第一,她要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和真誠來感動老爺子,要讓自己在邵鵬心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第二,她是故意做給團里人看的,她要讓劇團的所有人對他爺孫倆刮目相看。而這,只是她整盤大棋的開局,至于后面怎么出招,她目前還沒想好,但她相信,只要走出第一步,就會有第二步、第三步……開弓沒有回頭箭,她這次可真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不成功便成仁。手中有了棋子,心中便有了自信,她相信,隨著局勢轉變,還會有人向她倒戈,而且會越來越多。
一上午魏艷娜都在忙乎老劉和邵鵬的事情。她先接老劉和邵鵬到劇團,給他倆安排房子,又帶邵鵬去了一趟商場,購置了一大堆生活用品。這一切團里人都看在眼里,他們明著不敢說,私底下已經(jīng)議論開了,要變天嘍!說這話的人都不是劇團的重要角色,是一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真正有分量的幾位大神,這事兒他們看在眼里,裝作不在乎,其實他們心中另有盤算,就你魏艷娜,就你老劉,就你小白臉孫子,三個人能翻起多大浪花。唱戲是個綜合藝術,不是兩三個人能完成的??伤麄兊南敕ㄥe了,完全錯了,這雖然是國有劇團,團長不可能讓誰下崗就立馬下崗,可團長有決策權,誰如果不服從安排,故意跟領導唱反調,她可以不讓你唱戲,也可以找任何理由讓上面來調換你的工作。你是個唱戲的,除了劇團,別的單位可能都不會用你,而秦州市就這么一個國有劇團,離開這個劇團,跟下崗就沒啥區(qū)別了。魏艷娜最大的失誤是她從一上臺就沒立起威信,這也是導致她后來任人擺布的原因,現(xiàn)在她有底氣了,她不但招來了優(yōu)秀的邵鵬,而且還挖進來一個活戲骨。早間接老劉和邵鵬的時候她和老劉有一個多小時的暢談,這一個多小時可真是受益匪淺,比她在劇團待十年還受用。老劉跟她講了祖上百年來劇社的發(fā)展歷程,又講了秦州秦腔的發(fā)展簡史,最后他一口氣如數(shù)家珍地連著講了一百多本傳統(tǒng)劇目,好多劇本都是她聞所未聞的。老劉講當年在省城演戲的宏大場面,講川劇入秦會演的輝煌,講老劉家?guī)状藢η刂萸厍欢嗄陙淼难芯客晟?,這些寶貴的秦腔資源從老劉的嘴里說出來,讓她興奮異常。這些年劇團耗巨資打造劇本,排演新劇,那些看似恢宏的大戲哪一本出來不是只演七八場,就是應付一下節(jié)會,像一陣風,演過后音信全無,繼續(xù)斥巨資排新劇。有人粗略算過,這些年各大院團花幾百萬甚至幾千萬排出來的劇目,沒一本在民間流傳的。那些專門花大價錢為新劇目設計的道具只專用于一本劇目,用完了就成了垃圾,連堆放的地方都沒有。老劉的一段話發(fā)人深思,老劉說:“我真不知現(xiàn)在的戲曲都變成啥了,年年排新戲,一本戲幾百萬,這錢都花到哪去了?我們戲曲藝術發(fā)展了上千年,老祖先傳下來的家當: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副戲箱,幾十個演員,上能演神話傳說,下能演千年歷史,那才叫戲曲,那才叫藝術。一本《竇娥冤》傳唱了多少年,百看不厭。觀眾看戲是看經(jīng)典,看演員的表演,有些戲觀眾看得都能倒背如流還想看,有些人從年輕看到了白頭還要看,為啥?為的就是享受戲曲藝術帶給人的快樂和感動,不是看你今天變一個花樣,明天變一個花樣。”
聽完老劉的一番話,魏艷娜這才感覺到自己以前真是低估了眼前這位倔強的老頭。從哪里找戲骨,這就是活生生的戲骨,活生生的戲曲瑰寶。她忽然有一種如獲至寶的感覺,感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對戲曲藝術有重大貢獻的事情。這一切都是天意,如果不是拆遷,老劉就是在劇團后院住到去世她也不會留意。
接老劉進劇團,魏艷娜底氣十足,進門時她昂首挺胸,走出了前所未有的步伐,她是團長,是女王,就應該有女王的氣勢。上樓時恰逢業(yè)務團長蔣天龍叼著煙卷下樓。蔣天龍看了魏艷娜他們一眼,停了一步:“吆,小魏,找對象了?”魏艷娜笑著應了一聲:“嗯,請你吃喜糖?!蔽浩G娜這話是無心的,她是故意懟蔣天龍,可身后邵鵬的臉唰一下就紅了。老劉眼睛看都沒看蔣天龍,鼻孔里“哼”了一聲:“廟里頭冒青煙——真神氣?!崩蟿⒌脑捵屖Y天龍原地發(fā)愣,等他反應過來老頭是在說他時,三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鍘美案》要參加元旦全國戲曲展演,那可不是小事,雖說這本戲是劇團的熟戲,可老徐住院了,邵鵬剛來,邵鵬和劇團的演員從來沒一起配合過。古話說得好,十戲九不同,就是這個理。同樣一本戲,一家跟一家有區(qū)別。不僅是戲詞,就唱念做打、流派風格,在細節(jié)處理上各有差異。要演好,就得重新排練,從頭開始。目前擺在魏艷娜眼前的不僅僅是排戲的問題,最重要的是那幾個老前輩要不要邵鵬演的問題。魏艷娜雖說是團長,可劇團在業(yè)務方面一直是業(yè)務團長說了算。
第二天清早魏艷娜在排練廳召集大家開會。會前她先把邵鵬和老劉給大家做了介紹。老劉大家都認識,也熟悉,邵鵬是個生面孔,大家誰都沒見過。當魏艷娜嚴肅、認真且大聲地說出邵鵬是老劉的外孫,是省藝校畢業(yè)的科班花臉演員,并且獲得過“秦腔花臉大叫板”青年組的第一名時,她看到大家的眼神立馬變了,之前那些低垂、四散的眼神都集中到了邵鵬身上。魏艷娜又慎重地說:“邵鵬是我特招的演員,是張局長親自點的將,張局長將此次全國展演看成了重中之重,他一再要求,一定要演好《鍘美案》,一定要得大獎。張局長還說了,這次演出的角單出來后他要親自過目,劇目排練成他還要親自驗收。誰演得好,誰演得不好,誰能上,誰不能上,最后由局里定奪。誰要是在這次演出中消極怠工,玩心眼,放水,就讓誰走人。”魏艷娜這番話還是很有力度的,她說完目光在排練廳里掃了一圈,在場的人沒一個開小差的,全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鴉雀無聲。魏艷娜頓了頓嗓子,又接著說:“劉老師也是張局長親自點名請來的,他目前的身份是劇團的顧問。張局長說了,劉老師這些年雖然沒在劇團上班,但他是劇團的元老,咱劇團的老底子全是他家的,他才是咱秦州市正兒八經(jīng)的秦腔藝術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因此大家一定要尊敬老師,服從老師的指導?!蔽浩G娜說這話的時候老劉在一旁連連給大家作揖,說實話,魏艷娜是這么多年來第一個對他如此尊敬并高抬的團長,他心里真的有種說不出的感動。
魏艷娜最后對蔣天龍說:“蔣團長,今天我就說這么多,后面的工作還得辛苦你,戲怎么排,角色怎么安排,你來決定。不過,你要給我一份詳細的書面計劃,這也是張局長再三要求的,他看了之后我們再出通知?!?/p>
蔣天龍看了魏艷娜一眼,笑著說:“魏團,我看這份計劃還是你出比較合適,團里就這么多人,誰能演啥你還不清楚嗎,你出計劃,張局長審批,我呢啥意見也沒有,一切服從安排?!?/p>
“這不行,你是業(yè)務團長,出計劃是你的職責,到時有啥問題你是要擔責任的。”
魏艷娜說完這話,蔣天龍臉上的笑容沒了,他有點尷尬,大家也都面面相覷。魏艷娜又說:“從今日起,我們劇團要加強管理,凡事要責任到人,誰職責范圍內的事情誰擔責任。我說這話不是為難大家,我是對事不對人。”
“好好好,一切服從團長的安排?!笔Y天龍說著又笑了起來,不過,他的笑看起來極不自然,臉上的肌肉有點抽搐。
回到辦公室的魏艷娜仔仔細細地給自己泡了一杯花茶,然后一屁股坐到辦公椅里,蹺起了二郎腿,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左右搖晃著旋轉座椅,心里有說不出的舒暢。上任這么長時間了,今天才算是硬硬邦邦當了一回團長。她之所以把會場設在排練廳,之所以一口一個張局長,是有原因的。以前團里但凡有大型演出,前期都是先領導層開會,領導決策后再通知大家。因此她經(jīng)常面對的就是那幾個老前輩,她沒有機會直接去命令演員,也從沒當著全團演員的面發(fā)號施令過。她以前想過這么做,可擔心會越級,會讓幾位老前輩覺得她是在削弱他們的權力??蛇@次她想通了,她必須得把權力集中起來,只有把權力集中到自己手中,事情才能夠按照她的想法發(fā)展??伤矒模瑩倪@幾位老前輩尥蹶子,給自己難堪,因此她在講話前首先把張局長搭在前頭。至于她跟張局長關系如何?誰也不清楚,因為每次局里開會就她一人參加。她正是利用這點才拿張局長壓人的,雖說狐假虎威,但效果著實不一樣。她講話的時候一直在留意下面的情況,當他把張局長搬出來的那一刻,她明顯看到了大家臉上的變化??磥聿皇撬@個團長太年輕,而是她之前沒經(jīng)驗,沒膽識,確實不會管理。
7
計劃書是蔣天龍下午上班后親自送到魏艷娜辦公室的。蔣天龍五十多的人了,平日里很少到魏艷娜的辦公室里來,這次劇團搬了新家,這是他第一次進魏艷娜的辦公室。蔣天龍將打印好的計劃書遞到魏艷娜手中,魏艷娜要給他泡茶,蔣天龍擺了擺手:“不了,魏團,我下去還有事,計劃書您慢慢看,有啥需要調整的您自己調整,啥時候開始排戲,怎么排,你到時通知我就行?!闭f完轉身就走了。魏艷娜翻開計劃書,簡單地看了一遍,最后將目光停在演員角單的一頁。角單和原來的一模一樣,所有人員的角色都沒變,只是在包公——徐彥龍的后面添加了個邵鵬的名字。
魏艷娜將計劃書一把撇在辦公桌上,可她的目光一直盯著“徐彥龍”和“邵鵬”不放。蔣天龍到底是啥意思?他明知道老徐躺在醫(yī)院出不來,還要把他的名字寫在主角的位置,他是要干啥?是故意和自己叫板嗎?這事情魏艷娜一時還真想不明白。她想找下去跟蔣天龍理論,又一想不妥,蔣天龍既然能這樣寫,就有他寫的道理,如果她將老徐的名字在角單上畫掉,勢必會引起一場矛盾。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說實話她還真不想和任何人發(fā)生矛盾。最后她想到了邵鵬和老劉,對,她得和這爺孫倆合計合計,畢竟目前他們才是一伙的。魏艷娜進屋時老劉正在翻舊劇本。那些老劇本是老劉花了大半天工夫從舊戲箱里翻出來的。老劉笑著對魏艷娜說:“我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這些劇本了,沒想到原封不動在箱子里放著呢,看來這么些年人家壓根就沒用咱的劇本。沒用了好,只要沒丟失,就是我家的東西,我得好好珍藏起來?!蔽浩G娜笑著說:“劉老師,這現(xiàn)在可不是你家的東西,是劇團的,不過,您可以替劇團保管,只要劇團需要,您隨時都要拿出來?!?/p>
“好好好,都聽你的,你別說,你這女娃子還真不錯,我老漢可是一輩子都沒聽過團長的話,你是我服從的第一個團長?!?/p>
兩個人又寒暄了一會兒,魏艷娜說:“劉老師,我跟您說個事,您得替我分析分析?!蔽浩G娜把《鍘美案》角單的事情跟老劉說了,老劉放下手中的劇本沉思了片刻,說:“我看這事不怎么復雜,你看啊,他把徐彥龍寫在前面,邵鵬寫在后面,按照劇團正常的角色安排,那就是徐彥龍是A 角,邵鵬是B 角。徐彥龍在團里唱了一輩子大花臉,他的戲我看過,說心里話還真不錯。讓他當A 角,邵鵬當B 角也不為過,畢竟人家是前輩,名頭在那里放著呢?,F(xiàn)在的問題是徐彥龍在醫(yī)院,一時半會上不了舞臺,就只能邵鵬上,因此我覺得蔣天龍的安排沒錯,他把老徐放到前面,是對他的一種尊重,要是把他的名字取掉,事情傳進徐彥龍耳朵,他在醫(yī)院肯定不好受?!蔽浩G娜聽老劉這么一分析,也明白了,估計老蔣應該就是這個意思。
魏艷娜就排戲的事情又征求了一番老劉的意見,魏艷娜說:“劉老師,您說邵鵬演的路數(shù)和劇團之前的路數(shù)有沒有太大的區(qū)別,需要不需要您親自導演?如果需要,您直說,我讓老蔣退后,您來排這場戲?”
“唉,不不不,這可千萬使不得。娃呀,你現(xiàn)在是一團之長,凡事一定要以大局為重,千萬不敢意氣用事。你那天早上講話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你以后說話一定要有藝術,話在理不在重,凡事都有規(guī)矩,你只要把道理講好了,人人都會服從;你道理講不通,聲音再大也是枉然。你現(xiàn)在還年輕,唱戲這行道可深了,不是你一天兩天,高嗓門大吆喝能鎮(zhèn)住人的。你現(xiàn)在啥都別操心,先讓人家排戲,排的時候我會在后面看,等過上一遍,哪里有問題,哪里不合適,我再和你商量調整,你看好不好?”
老劉說完這話,魏艷娜猛覺得心里一暖,以前老聽人說老劉是個犟老頭,可從這幾天的接觸來看,一點都不犟,反倒像一位慈祥和善的老爺爺。
三天后,《鍘美案》正式開排,這時候距元旦僅有二十天時間。如果是排新劇,二十天時間肯定不夠,《鍘美案》是熟戲,演員除了包公,剩下的全沒變,大家都覺得不著急,時間綽綽有余,可沒想到,事情遠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簡單。
排戲第一天,蔣天龍沒讓邵鵬上,說邵鵬是個新人,和團里人沒配合過,先讓他看看,熟悉一下情況。蔣天龍的話沒錯,可魏艷娜很不高興,她覺得蔣天龍沒給她面子,故意給邵鵬難堪。但當時礙于人多,也沒表現(xiàn)出來。邵鵬倒沒啥意見,在一旁謙卑地站著。別看邵鵬年輕,他從藝校畢業(yè)已經(jīng)跑了好幾個劇團,戲曲行當?shù)膹碗s性他早已了然于胸。幾乎所有的劇團都一樣,論資排輩,沒有哪個新人剛進來就演主角的。魏艷娜給他這個機會,算是破天荒了,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只想把戲演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報答她的知遇之恩。至于別的,無所謂,這么多年東奔西跑,遭過的罪,受過的委屈太多了,他早就學會了隱忍。他唯一納悶的是,角單上只寫著他和老徐的名字,老徐躺在醫(yī)院里,不讓他演,到底誰演?
由于是熟戲,不用從基礎套路開始,直接帶樂彩排,說白了和正式演出沒啥區(qū)別,只是演員沒有化妝,沒有掛衣而已。
第一折《闖宮》,演秦香蓮帶著一雙兒女闖進宮院乞求陳世美收留,被陳世美趕出宮院的故事。演秦香蓮的是劇團一名優(yōu)秀的老藝術家、國家一級演員。本來原計劃是由兩名演員替換演出的,可魏艷娜給了指示,這次演出的主角各個行當只用一人,因為是重要演出,演員多了會讓整場劇目顯得凌亂,不統(tǒng)一。陳世美由劇團一名優(yōu)秀年輕須生演員主演,這名演員嗓音清脆,扮相英俊,演陳世美可真謂入木三分。第二折《殺廟》,韓琦由劇團老牌須生趙海主演。趙海是秦腔須生名家,他的韓琦在西北都是很有名的。到了第三折《告狀》,就該包公出場了。這也是全體演員共同關注的焦點,老徐不在,邵鵬不讓上,到底誰演?
開排之前有人也猜測過,說會不會是劇團的二花臉演員來演,因為二花臉是大花臉老徐的徒弟,他在之前的下鄉(xiāng)演出中替換過老徐好多場。他倒是能演,套路也和老徐一樣,可他畢竟是演二花臉的,嗓音有點尖,不渾厚,而且演慣了二花臉的行當,動作有點毛躁,演不出大花臉的氣勢來。
就在大家疑惑不解時,蔣天龍脫掉外衣,舒展了一下手腳,對四家將喊了一聲:“上!”先是王朝、馬漢出去抖馬。這折戲如果在一般的業(yè)余劇團,就是四家將上雁翅(戲曲龍?zhí)椎囊环N出場程式),可在大劇團,家將也都是專業(yè)演員,有真功夫,為了演出氣勢,家將先出去抖馬(戲曲表演人物騎馬行走的一種程式),然后龍?zhí)壮鰣?。王朝、馬漢雙抖馬完畢,張龍、趙虎出場,龍?zhí)壮鰣觯p站雁翅。等兩排人役雁翅站定之后,只見蔣天龍站到轎夫身前,雙手抓住轎旗(戲曲道具,代表轎子),大步出場。這時大家才明白,原來蔣天龍是自己要扮演包公的角色。蔣天龍這么多年一直是演紅生戲的,代表戲有《下河東》《斬黃袍》《出五關》等,偶爾也演一些須生戲,可他演花臉,大家還真是頭一回見。大家?guī)е闷娴哪抗饪粗Y天龍的表演。只見他步伐穩(wěn)健,氣宇軒昂,走浪頭(戲曲程式)、亮勢、整冠、順須、整衣,再亮勢、上中場、返門,再上中場,然后唱尖板。蔣天龍不愧是劇團的業(yè)務團長,就他剛才的這一番出場,這氣勢,沒有一定的功力和積淀是絕對達不到的。
“陳州——放糧——救民命……”一聲高亢、渾厚、悠長的唱腔從蔣天龍的嘴里發(fā)出,在場的人都睜大了眼睛,將目光集中到了蔣天龍身上。這一聲唱得好,唱腔飽滿,咬字真切,氣勢恢宏,尤其最后那個“命”字,鏘音飆到了高八度,聽著讓人熱血沸騰。在場的都是行里人,懂秦腔的人也都知道,花臉唱腔里面最有難度、最考驗演員的也正是這一聲鏘音。好多花臉演員扮相、身段、嗓音都不錯,可就花音尖板最高的鏘音上不去,沒辦法,只能淪為二流演員。以前的老藝人說過,這一聲是天給的,有些人天生就能上去,能上去就注定能成名角;也有一些人,開始出不來,唱著唱著猛不丁這一聲就出來了,這也是天意,說明他之前沒找到發(fā)聲技巧。這些年自從科學發(fā)聲這個概念出現(xiàn)以后,好多演員通過科學訓練也能唱出這一聲,但他們唱出的這一聲是假聲,是通過腹腔用氣,將真聲轉換成假聲,只不過轉換的過程比較自然一點,再加上現(xiàn)在唱戲都帶胸麥,音響效果好,觀眾聽起來也很得勁。但假聲就是假聲,沒法跟真聲比。真聲發(fā)出的那種氣沖霄漢、虎嘯龍吟的剛勁、氣勢,是假聲再怎么也達不到的。蔣天龍的這聲來得突然,大家一時還沒有細品,但一個長期唱紅生的演員能達到這個效果,已經(jīng)夠讓大家驚艷了。
蔣天龍唱完這一聲,家將龍?zhí)鬃邎A場,完門(戲曲程式)。然后他中場站定,唱雙錘轉帶板:
皇親國戚害百姓。
包拯奉旨陳州去,
貪官污吏要肅清。
催動八抬向前行,
王朝馬漢稟一聲。
說實話,蔣天龍那天的包公演得確實不錯。他唱腔渾厚圓潤,臺架穩(wěn)健大氣,動作嫻熟,行腔自如,他的表演無論從唱念還是做打,都堪稱一流,都不是一般的花臉演員能匹及的。蔣天龍演完一折,排練廳的氣氛立馬變了,所有人都像被抽了一鞭的騾馬,打起精神,繃緊神經(jīng),小心翼翼地排練起來。排練廳被一種緊張的氣氛籠罩著。大家被蔣天龍的表演震驚了,準確說是被他的突然變化所震驚。大家誰都沒想到,多少年一直唱紅生的業(yè)務團長竟然還能唱花臉,而且還唱得這么好。大家在被震驚的同時,心里都充滿了疑惑,魏艷娜不是安排好的讓新來的年輕人演包公嗎,蔣天龍為啥親自上?而且還跨行當唱花臉。但很快大家就明白了,這是蔣天龍的一種手段,蔣天龍是要給新來的年輕人一個下馬威,要讓他知難而退,是要告訴他,即便老徐住院了,大花臉還是有人能演,再咋也輪不到你。
蔣天龍表演的時候魏艷娜、老劉、邵鵬都在旁邊看著。魏艷娜坐在一把椅子上,手中端著茶杯,她的眼睛在場中飄來蕩去,一會兒看看場中,一會兒看看場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老劉坐在樂隊鼓司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紅褐色的臉頰沒有一絲表情,眼睛盯著場中的演員,偶爾拿起旱煙鍋抽上幾口。邵鵬在魏艷娜對面的場外站著,他從開始排練起就一直保持著一個動作——雙手抱胸端直站立,俊秀的臉頰似笑非笑,神態(tài)謙虛拘謹,眼睛盯著場內,偶爾抬頭瞥一眼對面坐著的魏艷娜,也只是一眼,迅疾收回眼神,繼續(xù)看著場中的表演。
魏艷娜當時的心情復雜極了。她那天原本計劃好的要讓邵鵬主演,要讓大家一睹他的風采。邵鵬的戲大家都沒見過,可她看過,邵鵬發(fā)給她的那些視頻,她這幾天一有空就翻出來看,她覺得邵鵬是她目前看過的花臉演員中最優(yōu)秀的演員,他一出場絕對會讓所有人刮目相看。她這幾天不僅在看邵鵬的戲,而且還在暗中時不時地觀察他的人,她覺得邵鵬真的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青年。他不僅謙虛謹慎、英俊內斂,而且還是一個特別講究的人。她以前一直覺得唱花臉的演員應該都是一些粗人,像李逵,像張飛,也只有這種性格的人才能演出花臉的豪放來。可見過邵鵬后她的這種想法立馬被推翻了,邵鵬完全不是這種性格,他安靜、內斂、細膩,站有站姿,坐有坐相,舉手投足都有一股說不出的高貴氣質。而恰恰是這種氣質深深地吸引著她。她剛見邵鵬的那會兒只是對他有好感,因為他帥氣、陽光、彬彬有禮。這樣的男生任誰都不會反感,可她在心里對他沒有任何想法,因為他比她小,她從來都沒有對比她小的男生動心過。可那天晚上當他走進她的夢里后,她的想法變了。只要看見他就會心跳加速,就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欣喜。她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和他說話。他倆在一起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說,他在聽。他偶爾會說幾句,他說的每一句話在她聽來都很有趣,很受用。她和他認識就這么幾天,還不到一周,但她感覺他倆好像已經(jīng)認識好多年了,是一對久別重逢的故人。她急需要推出他,不僅僅是她想完成自己心中的計劃,而最主要的,是她對他的偏愛。因此,蔣天龍不讓邵鵬上,她當時真的很生氣。她那會兒想,你老東西不讓邵鵬上,我看你能變出啥幺蛾子來,看你會安排誰演包公?可讓她萬萬沒想到,蔣天龍這個老東西竟然自己上了。蔣天龍演花臉是她始料未及的,剛開始她覺得蔣天龍是故意撐面子,可看著看著才發(fā)現(xiàn),這老東西演得還真不錯,還真是一個不錯的花臉唱將。
8
排演結束后魏艷娜沒說一句話,她站起身帶頭鼓了鼓掌,大家看魏艷娜起身鼓掌,也都紛紛鼓起掌來。一時間排練廳掌聲如潮,大家相互微笑著,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掌聲落下,就在大家都期待魏團長對今天的排演做最后的總結時,魏艷娜卻離開了,她看了邵鵬一眼,笑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魏艷娜臨走時的笑讓邵鵬莫名其妙。邵鵬對魏艷娜是尊重的,從見面起就由衷地敬仰。邵鵬從藝校出來已經(jīng)五年了,進過好幾個劇團,也見過好幾位團長。他見過的團長大都是中老年人,個個擺著一副團長的架子,對剛進團的年輕人不屑一顧。而魏艷娜不同,她年輕、漂亮、熱情、大方,是和那些人完全不同的新時代女性。邵鵬雖然和魏艷娜接觸不長,但就這幾天的交往,他已經(jīng)對她有了初步的了解。她真誠、善良,有個性,尤其熱心。這幾天她只要一有空,就往姥爺?shù)姆孔永镢@,幫他打掃衛(wèi)生,給他端茶倒水,跟他請教一些戲曲及管理方面的問題。魏艷娜對邵鵬也是格外照顧,給他一個人單獨安排了一間宿舍,這可是只有蔣天龍這樣的領導才有的待遇。魏艷娜還專門帶邵鵬去了一趟戲曲用品店,給他買了一整套個人戲曲用品——胖襖、水衣、彩褲等。還專門讓戲曲用品店的老板根據(jù)邵鵬的腳碼尺寸,從北京京劇用品廠訂了兩雙戲靴,一雙三寸黑色京靴,一雙紅色虎頭戲靴,讓邵鵬尤為感動。
魏艷娜對邵鵬的好一茬接著一茬。
前天傍晚,邵鵬吃完飯剛回到宿舍,魏艷娜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魏艷娜手中拎著三個鼓囊囊的手提袋,說給邵鵬買了一套冬衣。魏艷娜從包里掏出一件藏青色的羽絨服,拉開拉鏈就往邵鵬身上披,說讓他試試看合適不,不合適她再去換。邵鵬一時難為極了,說實話,他長這么大除了母親,再沒人給他買過衣服。邵鵬有點扭捏,有點不好意思。魏艷娜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就往身上套羽絨服,魏艷娜邊套邊說:“咋,嫌我買的衣服不好還是看不起姐?這可是我一下午從商場專門給你挑的,品牌貨,你就放心穿吧?!蔽浩G娜三兩下給邵鵬穿好羽絨服,拉上拉鏈。邵鵬被魏艷娜撥來轉去,一時弄得面紅耳赤,不知所措。魏艷娜退后幾步看了看,又讓邵鵬轉過身端詳了一會兒,“好,挺合適的,看來我的眼光不錯,這衣服穿在你身上真洋氣。來,把褲子和皮鞋都穿上,我再看看?!鄙垸i更加難為情了,結結巴巴地說:“褲……褲子就不試了吧?”
“快脫,不試我咋知道合不合適?”魏艷娜看邵鵬耳根都紅了,又笑著說:“看你還是走南闖北的人,咋?沒在女人面前脫過衣服???好好,我不看你,你趕緊脫了換上?!闭f著魏艷娜走到門口將房門反鎖了,然后背對著邵鵬站著。邵鵬一看這架勢,不脫不行,就脫掉褲子,并迅速地將魏艷娜買來的新褲子換上了,然后又坐到床邊上換上了新皮鞋。
魏艷娜問:“好了沒?”邵鵬答:“好了?!蔽浩G娜轉身走過來又撥轉了一會兒邵鵬,看褲子鞋子都合適,就樂呵呵地將另外一個小包放到了邵鵬床上:“這包里有一套內衣,內衣就不用試了,應該合身?!?/p>
魏艷娜走后邵鵬從包里掏出了一套線衣、三條褲頭。當他將褲頭拿在手中時,心頭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動。他將新衣服脫下來,疊放整齊,又從包里拿出那幾張票據(jù)看了看,心里大概算了一下,足足5000多。他將那幾張票據(jù)裝進自己的一個小包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邵鵬走出排練廳,剛準備回宿舍,電話響了,一看是魏團長。魏艷娜說她在大門口等他,讓他趕緊出來。
邵鵬走出大門,魏艷娜的車子在路邊上停著。魏艷娜坐在駕駛位,左手托腮,依著車窗,正笑盈盈地看著他。魏艷娜開一輛紅色SUV,造型霸氣,車身一塵不染。這時候已是傍晚,夕陽照在車身上,車身紅瑩瑩、橘燦燦,如同鍍了一層金粉。魏艷娜讓邵鵬上車,邵鵬拉開后排車門。魏艷娜說:“坐前排。”邵鵬又關上了車門,轉到車子的另一邊坐進了副駕駛位。魏艷娜說:“咋?還跟我生分???”邵鵬笑了一下:“沒。”
“系上安全帶,我?guī)闳タ聪﹃枴!闭f著魏艷娜掛擋、起步,車子順著筆直的、鋪滿金色夕陽的大道疾馳而去。
車子駛出市區(qū)沒多遠,魏艷娜調轉方向,駛向了通往南山的蜿蜒山道。車載音響里放著輕柔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魏艷娜沒有說話,邵鵬也沒說話,夕陽從窗外射進來,金色的光斑在兩人臉頰上閃爍。邵鵬側目看魏艷娜,魏艷娜目視前方,左手嫻熟地撥動著方向盤,右手搭在擋把上,右手的十指和中指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上下敲擊著。魏艷娜的車技很好,駕車的姿勢看起來很瀟灑,車速很快,但很平穩(wěn)。車到半山腰時,魏艷娜轉頭看了邵鵬一眼,問:“咋不說話呢?”邵鵬笑了一下,沒吭聲。魏艷娜又說:“你不高興?”邵鵬一聽這話,連忙說:“沒,高興著呢!”魏艷娜撲哧笑了:“我看你跟姥爺在一起的時候話特別多,咋跟我在一起就沒話了?是害怕我還是討厭我,還是故作深沉?”邵鵬笑了一下:“沒有,我就是怕說錯話。”魏艷娜說:“看你這就見外了,我告訴你,我可是拿你當自己人,你要是見外,就真不夠意思了?!蔽浩G娜的話讓邵鵬有點尷尬,不是他不想說,是他不知道說啥好,言多必有差,畢竟她是領導。魏艷娜看邵鵬還是支支吾吾,就岔開了話題,說起了今天排戲的事情。魏艷娜說:“今天老蔣沒讓你上場,你沒啥意見吧?”
“沒,人家是領導,他咋安排就咋來?!?/p>
“你覺得他今天唱得咋樣?”
“唱得很好?!?/p>
“你說心里話,他比你咋樣?”
“這……還好吧。”邵鵬又開始支吾了。
“啥叫還好?到底有沒有你好?”
“人家是老前輩,唱得肯定沒問題?!?/p>
魏艷娜轉頭又看了邵鵬一眼,說:“你呀,給我說句實話就這么難嗎?”邵鵬低頭想了想,說:“說實話吧,他唱花臉不行。”
“為啥不行?”
“我也只是拿我學到的東西做參考,我覺得他沒咋演過花臉,身架不夠穩(wěn),小動作太多。大花臉以唱功為主,基本沒多少動作,二花臉以做功為主,注重身段功架。大花臉動作少,做出的動作要大氣,老師說過,大花臉手不過肩,二花臉手可上頭。從唱功來說,他今天的好多發(fā)聲都是以假代真,假嗓子多,真嗓子少。這樣唱一半場還可以,如果連著唱,嗓子就報廢了?!鄙垸i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花臉的專業(yè)知識,魏艷娜在一旁始終微笑著,等邵鵬說完。魏艷娜用贊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講得真好,我要的就是這話,這不就對了,明天你上,演一場讓他們看看,要不然還真當我是吃素的?!?/p>
魏艷娜的這句話前半句邵鵬明白,后半句有點沒聽懂。魏艷娜的意思其實很明確,他已經(jīng)是她的人了,她和他是綁在一起的。
說話間車子已經(jīng)駛上了山頂,魏艷娜找了一塊視野開闊的路邊停了下來。這時候夕陽剛好架在最遠處一座山峰的頂端,魏艷娜一下車就大喊大叫起來:“快看,快過來看,真美啊,太美啦!”
邵鵬下車站在魏艷娜身旁,血紅的夕陽大如圓盤,群山靜默,萬籟寂靜。一陣山風吹過,魏艷娜柔順的長發(fā)在肩頭翩翩起舞。她用手捋了捋長發(fā),感嘆道:“哇……好久都沒有上山了,好久都沒看這么美的景色了……”魏艷娜遠眺層層疊疊的大山,眼中布滿了思緒。邵鵬的目光在夕陽下尋找。他小時候每年都要跟隨姥爺回一趟姥爺?shù)睦霞仪劓?zhèn),秦鎮(zhèn)應該就在落日的方向。他試著在落日余暉掩映下的群山中尋找,他記得秦鎮(zhèn)最高的那座山頭有一座金燦燦的公主廟。姥爺曾經(jīng)告訴過他,公主峰是秦州西部最高的山峰,在秦州地界,無論你在哪個山頭,都能看見公主峰上的公主廟??伤麑ち税胩?,始終沒有尋見,他想,可能是距離太遠或逆光的緣故,如果是晴朗的午間,他一定會找到公主峰,給魏艷娜一個驚喜。
夕陽一點點落下山頭,天空留下了一片紅彤彤的光暈。魏艷娜指著崖邊上一片孤零零的紅葉問邵鵬:“你看那片葉子漂亮吧?”邵鵬“嗯”了一聲。魏艷娜又問:“你說其他的葉子都落了,為啥它還留著?”邵鵬笑道:“它是最后一片葉子,不過,沒幾天肯定也會落的?!蔽浩G娜看著葉子忽然傷感起來,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反正我是見不得風吹葉落,我看見葉子飄落就會傷感,我覺得這人生和樹葉一樣,到時候就會一片片落去,樹葉落去來年還會再長,可人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邵鵬沒說話,他覺得魏艷娜的話很有哲理。是啊,人如果分開了,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
魏艷娜忽然轉身對邵鵬說:“你看我漂亮不?”邵鵬被魏艷娜莫名其妙的話問住了,他遲疑了一下道:“漂亮?!?/p>
“如果我年齡和你差不多,你會不會娶我?”
“我……”魏艷娜突如其來的話讓邵鵬無言應答,但他隱約感覺到魏艷娜是喜歡上他了。其實邵鵬在藝校的時候談過一次戀愛,那個女孩是邵鵬的同學,人長得也很漂亮,比他大一歲。兩個人在一起交往了有兩年多,臨畢業(yè)時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很簡單,女孩又有了心上人,一個開著跑車,愛聽秦腔的“富二代”。初戀的失敗對邵鵬的打擊很大,從那以后他就再沒談過戀愛。
“你說呀?你會不會娶我?”魏艷娜又逼問了一句。邵鵬難為情地說:“你太優(yōu)秀了,我不配?!蔽浩G娜在邵鵬肩上重重地推了一把:“我就知道你嫌我老,嫌我丑?!闭f完轉身離開了。邵鵬看魏艷娜不高興了,連忙追過去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當他要說后半句時,魏艷娜已經(jīng)走向了車的另一邊。邵鵬在原地呆站著,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是跟過去說幾句安慰的話,還是去給她道個歉?他一臉茫然。
夕陽的余暉開始逐漸散去,大地頓時暗了下來,除了西邊的天際還有一絲光亮,其余的地方像被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青紗,青幽幽,灰蒙蒙,如夢似幻。邵鵬躊躇了片刻,剛想過去給魏艷娜道歉,車那邊傳來了魏艷娜悅耳的唱腔……
小鳥兒哀鳴聲不斷,
它好像與人訴屈冤。
是何人將你們雙雙拆散,
看起來我與你同病相憐。
……
魏艷娜的唱腔珠圓玉潤,字正腔圓,韻味十足。這是秦腔傳統(tǒng)劇《火焰駒》里黃桂英的唱段。這段戲唱詞凄婉,情感真切,把一個大家閨秀悶在花園滿腹惆悵、望斷秋水的內心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魏艷娜嗓音條件好,清脆、甜美,這段唱腔從她的口中唱出,真是別有一番味道。這是邵鵬第一次聽魏艷娜發(fā)聲,他以前聽說過魏艷娜的戲唱得好,得過肖派真?zhèn)?,但沒親耳聽過,此刻雖然沒有伴奏,但聽起來更顯凄楚。魏艷娜字字血、聲聲淚,唱到最后,聲音戛然而止,她雙手捂住面頰,肩膀聳動。邵鵬一時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魏艷娜突然轉身,一頭埋進邵鵬懷中,“嚶嚶”抽泣起來……
9
《鍘美案》第二場開排,邵鵬提前做足了準備,他穿上了上藝校時學校統(tǒng)一定做的練功服,腰間扎上了練功帶,腳上蹬著三寸戲靴。他看第一場排練時演員大都沒穿戲靴,但他不能,他排戲時總會遵照老師的嚴格要求。老師說過,排戲等同演戲,只有在排戲的過程中一絲不茍,演戲時才不會出現(xiàn)失誤。
排練在緊張的鑼鼓聲中開始了,前兩折沒有邵鵬的戲,他靜靜地坐在排練廳的一角閉目養(yǎng)神,默念戲詞?!跺幟腊浮肥鞘鞈?,邵鵬這幾年也演過好幾十場,但今天不同,今天是一個新的開始,他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實力強勁的團隊,在這樣的團隊里演主角,他不敢有絲毫差錯。
戲排到第三折《告狀》,邵鵬走到上場口一邊,整了整衣服,搓了搓手,剛準備要出場,蔣天龍一把攔住了他。蔣天龍說:“你先別上,看兩天再說?!闭f著蔣天龍一揚手,大步向場中走去。邵鵬一看這架勢,傻眼了,他登時像被電擊了一樣,呆呆地立在了場外。剛才的一幕大家都看到了,大家把目光全投向了呆若木雞的邵鵬。邵鵬的臉一下子紅了,他感覺眾人的眼光像一團烈火,烤得他渾身發(fā)燙,他像一截木樁般呆呆立著,不知道如何是好。
“停,停下……”一聲尖利的喊叫聲從排練廳門口響起,繼而又躥到了樂隊跟前。“停下!”魏艷娜沖到樂隊旁一把按住了敲鼓老師手中的鼓槌,大聲吼叫著。在場的人都停止了身上的動作,將目光集中到了魏艷娜身上。
魏艷娜一臉怒氣地盯著蔣天龍問:“蔣團長,你啥意思?到底啥意思?”魏艷娜連著逼問了兩句,蔣天龍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半張著嘴巴發(fā)不出聲來。
“你到底是個啥角色?是導演,還是演員?你覺得你演得好嗎?有多好?”魏艷娜一聲連著一聲逼問,蔣天龍遲疑了片刻,說:“我是業(yè)務團長啊,我的職責是排戲?!?/p>
“排戲?排戲你不好好排,跑到場上搶啥主角?”
“我……”
“你啥你?就你能,那大家都停了,就你一個人演,我看你能演個啥名堂?”魏艷娜氣得臉色發(fā)青。蔣天龍看了看魏艷娜說:“我是業(yè)務團長,排戲我說了算。”
“你說了算,角單上寫你的名字了嗎?你既然要演,為啥不提前跟我商量?為啥不把你的名字寫到角單上?”魏艷娜步步緊逼,一點都不相讓。
“我這是替老徐先排練,老徐打電話說了,他過幾天出院,他的大花臉給誰都不讓?!?/p>
“這劇團是國家的劇團,不是個人的劇團,張局長說了,他這次就要邵鵬演。”
“張局長,張局長,你一口一個張局長,你讓張局長來給我說。你別以為你當個團長就有多了不起,你有本事把這戲停了,你們兩個來演?!?/p>
“你……”魏艷娜氣得渾身哆嗦,“停就停,今天都別排了,開會整頓。”說完將從鼓司手中奪過來的一雙鼓槌撇到了地上,風一樣離去了。
魏艷娜賭氣一走,場面一下子就尷尬了,大家大眼瞪著小眼,誰也不敢出聲。蔣天龍聽魏艷娜的腳步走遠了,一把從椅子靠背上抓起他的棉襖,氣呼呼地披在身上,瞪大眼睛說:“×,真把自己當×了,老子在劇團干了一輩子,還沒受過這×的氣,不排了就不排了,大家都休息,我看她能把老子咋樣?”說著一腳踢翻了眼前的椅子,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蔣天龍走后,場上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大家各自收拾各自的東西,年輕人歡呼雀躍地往外擠,年齡大點的邊抽煙邊喝茶,三個一組,兩個一堆,若無其事地議論著是非。排戲吵架的事情在劇團里經(jīng)常發(fā)生,大家早都已經(jīng)見慣不驚了,可這團長之間發(fā)生口角,多少年還真是頭一次。
那天的動靜鬧得很大,魏艷娜發(fā)完火后不知去向。中午吃飯的時候,魏艷娜開著車從大門口進來了,和魏艷娜一起下車的有張局長,還有開業(yè)那天被禮炮炸到重要部位的袁主任。三個人上樓沒多久,辦公室的小王跑來餐廳傳話,說張局長有喚,蔣團長、趙海,還有三個劇團的主角老演員到會議室開會。
那天的會開了足足有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多小時里,劇團的所有人都在排練廳不安地候著,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三點半左右,門開了,開會的一幫人全都走進了排練廳。
張局長進門后環(huán)視了一圈排練廳,大家連忙起身,有幾個和張局長熟點的老人問了聲張局長好,張局長“嗯啊”了一聲。張局長皮笑肉不笑地說:“這么好的劇團,這么好的場所,應該要好好排戲啊,誰要是不滿意,就打報告,外面搶著進劇團的人太多了,離了誰都能演戲?!睆埦珠L的話不溫不火,但一種無形的力量卻讓全場瞬間緊張了起來。張局長又說:“我本來無權干涉你們劇團內部的事情,可這次全國展演的事太大了,關乎我市未來文化發(fā)展的走向問題,是非常嚴肅的政治任務,我不得不說。我們剛才開會也討論過了,劇團從今天起魏團長一個人說了算,出了啥事我擔著?!跺幟腊浮返膽蚴俏尹c的,這次全國展演也一定要拿大獎,誰要是不想?yún)⒓踊蛴袆e的意見,現(xiàn)在就跟我說。我走了之后誰要再起哄鬧事,打報告走人?!?/p>
張局長看了看在場的演員,重重地問了一句:“有沒有不想?yún)⒓踊蛴幸庖姷模俊?/p>
大家沒人出聲。張局長又問了一遍,下面弱弱地回了一句:“沒有?!?/p>
“好,既然沒有,那就按照我們剛才開會的決定進行?!睆埦珠L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哪個是邵鵬?”邵鵬靦腆地向前走了一步。張局長盯著邵鵬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你是唱花臉的?”邵鵬“嗯”了一聲。張局長“呵呵”笑了,“這唱花臉的我見得多了,都是壯漢,你這身板也能唱花臉?”邵鵬沒作聲,紅著臉努了努嘴。魏艷娜在一旁忙說:“局長,你別看他長得不壯實,聲音可好了,要不讓他先唱一段,您先驗收一下?!?/p>
“好——唱?!睆埦珠L的話斬釘截鐵,說著一屁股坐到了身邊的椅子上,旁邊的袁主任連忙給張局長遞過了一支香煙,并點著了火。
魏艷娜安排樂隊就位,問邵鵬唱哪一段?邵鵬說唱一段《黑虎坐臺》。魏艷娜又給樂隊說了一聲,樂隊便緊張地忙活了起來。
說實話,邵鵬來劇團好幾天了,從沒開口唱過。大家都聽說他是一匹黑馬,可到底有多黑,誰也不知道。
邵鵬走到地毯中央,先向張局長深鞠一躬,再向樂隊鞠了一躬,然后站定身子。邵鵬的樣子瀟灑極了,他氣定神閑,目視前方,雙臂隨著花音尖板的樂曲緩緩打開,完全沒了剛才拘謹?shù)臉幼?。如果說剛才的邵鵬還像一個靦腆的大男孩,那么現(xiàn)在的他完全就是一個成熟的戲曲表演者。
“嘩啦啦——霹靂響——風烈閃——電……”就這一聲,全場掌聲雷動。邵鵬的這一聲唱得太好了,他這一聲氣息飽滿,唱腔渾厚,穿透力十足,真如唱詞一般,風烈閃電,尤其最后“電……哎……哎……”那一聲高八度鏘音真是絕了。等邵鵬再唱第二句“云頭上打坐下黑虎玄壇”時,全場除了器樂聲和邵鵬雄壯的花臉嗓音,再沒有一絲雜音,大家都被他渾厚的嗓音震驚了。
纏海鞭撥云頭往下觀看,
我一見三霄妹十指相連。
這兩句之間有一個花音轉苦音的唱腔,也是這段戲的一個亮點。懂行的人都知道,花臉唱腔里面花音居多,但恰恰是這苦音,才更能唱出花臉的韻味來。你想想,讓一個性格粗獷的豪杰笑是很簡單的事情,但要讓他哭,那就很難了。當一個花臉角色哭泣的時候,那該有多大的悲傷?!逗诨⒆_》這段戲的精妙之處就在這里,花音轉苦音,苦音又轉花音,把“趙公明”這個英雄人物內心的悲喜情懷演繹得淋漓盡致。
“東南角生黑云半明半暗……哎——”這里又是一個高八度鏘音,當然,一般演員在這里都會用平聲拖腔,但邵鵬沒有,他還是用高八度腦后腔。這種唱法只有非常有天賦、非常有唱功實力的演員才敢使用,一般人是達不到,也不敢冒險的。
李老君騎青牛夜過玄關。
盤古時開天地一處修煉,
……
三……三霄妹哎……哎……
三……三妹妹哎……哎……
哎……哎哎……三霄妹哎……
這三聲“三霄妹”,在唱腔中叫“喝場”,是悲壯情感的一種釋放,也是最能體現(xiàn)人物情感的部分。邵鵬的這三聲“喝場”是在場的人都沒有聽過的,他這三聲一聲比一聲悠長,一聲比一聲遞進,尤其第二聲,有點陜北民歌的味道,但聽起來卻別有一番韻味。唱腔從低到高,再從高到低,連綿起伏,悲中有壯,壯中有悲,如哭泣,似哀號,真讓人痛徹心扉。當邵鵬眉目含淚,氣壯山河地唱完最后一句“放大聲哭奔在封神臺前”時,全場先是鴉雀無聲,繼而頓了幾秒,然后掌聲四起。
邵鵬給場外四個方向分別深鞠一躬,然后走出場外。張局長站起身來說:“哎呀——太好了,多少年都沒聽過這么過癮的戲了,這小子真不愧是‘震天雷的后代,遺傳,絕對是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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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局長親自來劇團開會,這力度可想而知,張局長走后,《鍘美案》的戲算是正式開排了。魏艷娜親自督戰(zhàn),邵鵬主演包公,其余角色一概不變,但有一個人退出了排練,那就是蔣天龍。張局長在的時候他啥也沒說,張局長一走,他說話了,說他這幾天血壓增高,頭暈目眩,沒法繼續(xù)上班,需要請一段時間的長假住院治療。蔣天龍告病假是情理中的事,魏艷娜這次沒給他留一絲顏面,讓他下不來臺,他要看看這娃娃到底怎么收場。蔣天龍走后魏艷娜立即任命老劉擔任此次排練的總導演。魏艷娜慎重地對大家說:“此次排練大家要完全按照劉老師的指導,盡量按照劉派的老劇本來演,我們要恢復傳統(tǒng),演出特色。誰要是不服從或者從中作梗,后果自己承擔?!蔽浩G娜的語氣異常強硬,她清楚,只要扳倒蔣天龍,剩下的事都不是個事。
老劉排戲有老劉的一套,還真和蔣天龍不同。他首先把劇本劇情給大家重新梳理了一遍,然后從劇本的結構、矛盾點、人物心理、思想高度等做了詳細的解析。大家都是正規(guī)劇團的演員,好多人開始對老劉的解析不屑一顧,覺得他有點絮叨,有點故弄玄虛,但接下來的排練就感覺明顯不適了。老劉排戲很細,他排一段,停一會兒,分段解析,唱、念、做、打、舞,每一句唱腔,每一個動作,他都要詳細拆解一遍,為什么這樣唱不對?為什么這樣做不對?只要他挑出毛病,就能給出合理的答案。他讓演員反復矯正,有些演員一時矯正不過來,他會親自示范。他不但能拆解示范生角的唱腔動作,就連旦角戲,他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有個演秦香蓮的主角在《三對面》一折和皇姑的爭吵戲中動作幅度太大,老劉說了幾遍她都不聽,說她師傅給她教的就那樣。老劉當時也沒發(fā)火,和顏悅色地說:“你是秦香蓮,是個平民百姓,你第一次見公主,她雖然搶走了你丈夫,但你在心理上是膽怯的,不能像潑婦罵街一樣撒潑,不能手指頭狠勁地指人家,這個時候你輕輕一指,立馬就要回收?!蹦莻€演員在老劉的細心講解下終于明白了道理,改正之后連連跟老劉道謝。老劉說:“我不是故意挑毛病,這都是劇情需要,我們是演員,演好人物,把人物形象、內心準確地演出來,是我們一輩子要研究的事情?!?/p>
老劉排戲還有一點是蔣天龍達不到的,那就是他不僅是演員,親自演過好多年戲,最主要的一點,他還是一名優(yōu)秀的鼓司,敲過幾十年的鼓。懂戲的人都知道,鼓是全場的總指揮,演員的唱、念、做、打,劇情的節(jié)奏快慢,全在鼓司的兩根鼓槌中控制。一臺戲要演好,離不了一個好鼓司。一個好鼓司就是一個好導演,演員可以各自操各自的心,但鼓司不行,他對劇中每個人物的戲都要了然于胸,包括每個板式、程式、戲詞。
在老劉的細心執(zhí)教下,前后不到半月時間,《鍘美案》終于從排練廳搬上了舞臺,順順當當?shù)夭逝牌饋怼?/p>
彩排是在劇團旁邊新建的秦州大劇院進行的。說是彩排,其實跟正式演出沒啥區(qū)別。新建的大劇院,標準的舞臺配置,超一流高清燈光音響,尤其到了第三場彩排,魏艷娜聽取了老劉的意見,開放劇院,貼出戲報,免費讓市民觀演。老劉對魏艷娜說,劇院空著也是空著,還不如讓老百姓來看戲,這樣既讓老百姓一飽眼福,還能提高演員的水平。魏艷娜一聽這話還真有道理,排演和正式演出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排演的時候沒觀眾,演員知道是排演,再怎么認真都不能完全投入,因為知道是排演,即便出點問題也無妨??烧窖莩鼍筒煌耍敲炊嗟挠^眾在臺下觀演。觀眾是真正的評委,不認真、不鼓勁由不得你,這是個心理作用。
老劉的這招還真管用。戲報貼出的當晚,演員才剛準備化妝,前場禮堂里就已經(jīng)坐滿了觀眾。等到開演時分,過道里、后排空地上,各個犄角旮旯都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秦州人自古愛秦腔,尤其愛看名家演出。這次大家一聽是市劇團的戲,又是在新建的大劇院免費公演,更是擠破頭地往來跑。最主要的一點,大家還聽到了一個內部消息,此次演包公的主角是當年名震陜甘的“震天雷”劉云生的后人。劉云生這個名字好多人已經(jīng)不知道了,但“大秦社”和“震天雷”這兩個名號,早已經(jīng)刻進了秦州人的記憶,準確地說,是刻進了秦州城的記憶里。秦州人茶余飯后只要談起秦腔,就會提起“大秦社”“震天雷”,百年前的演出場景仿佛猶在眼前,百年前的唱腔仿佛猶在耳邊。這一切都要歸功于劉家后人的傳承,老劉家每一代都能唱出一個“震天雷”,這讓祖輩的形象變得更加高大,名氣變得更加響亮。老劉當年和劇團鬧翻后退出了劇團,一氣之下閉口不唱,他這種自殺式的行為是對社會的不滿,是對秦州秦腔界的不滿,是一種極其自私的個人報復社會行為。但對于他來說,這是他的自由,是老劉家秦腔的個性。就這樣,劉派秦腔在秦州城銷聲了,一銷就是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以來,大家只能從記憶中追尋劉派秦腔,那些當年看過劉派秦腔的小孩早都年逾花甲。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再次看到劉派秦腔,對他們來說,這真是一件幸事。
《鍘美案》的戲連著熱演了三場,場場爆滿,邵鵬的名氣也一下子在秦州城傳開了。三場預演完時間剛好是12月30日,局里發(fā)來通知,正式演出被排在了第六場,31日的晚上。魏艷娜給大家放了一天假,讓大家休整一天,1日戲箱先走,2日人員赴京,3日演出。
元月1日早晨,魏艷娜和邵鵬看著裝臺工隊裝完戲箱,兩個人又拿著單子清點了一遍,確保東西沒有遺漏,便安排車輛上路了。車輛走后,魏艷娜長出了一口氣,笑著對邵鵬說:“以后還是你來當這個團長吧,我給你做副手,我真干不了這活。這段時間你雖然辛苦,但你只是在臺上出力,你是不知道做幕后英雄的苦,這些天我的身子骨都快散架了?!?/p>
送走拉戲箱的車輛,魏艷娜和邵鵬剛回到辦公室,蔣天龍和老徐來了。他倆的突然造訪讓魏艷娜心生疑慮,她預感有事情要發(fā)生。
魏艷娜邊讓邵鵬泡茶邊詢問老徐的傷情,老徐說自己出院三天了,眼睛已經(jīng)完全康復。魏艷娜從二人進門后就一直對著老徐說話,沒怎么理睬蔣天龍。魏艷娜就這么個性格,愛憎分明,誰沖了她的心,她打心眼里就會對誰心生厭惡。魏艷娜對著老徐喋喋不休地講最近的排練、預演,說即將去京城的演出情況。她明著是對老徐一個人講,實則一語雙關。魏艷娜的意思很明顯,離了誰戲照演不誤。蔣天龍聽了一會兒,坐不住了,他主動打斷了魏艷娜的話茬,蔣天龍說:“魏團長,我今天和老徐來,是和你確定老徐演出的事情?!蔽浩G娜裝作不解地問:“啥演出?”
“那天張局長開會時說了,這次演出老徐是A 角,這年輕人B角,老徐要是恢復了,就讓老徐演,老徐如果到時恢復不了,就讓B 角上?,F(xiàn)在老徐恢復了,你看咋辦?”
蔣天龍的這番話還真讓魏艷娜瞠目結舌。蔣天龍說得沒錯,那天張局長開會時大家爭吵了好久,蔣天龍始終抱著老徐不放。說老徐在劇團演了一輩子戲,他是劇團正兒八經(jīng)的大花臉,他這次受傷也是在劇團的揭牌儀式上受傷的,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取消他的主角,對他不公。張局長那天也很在乎這句話。張局長說蔣團長說得沒錯,我們的劇團是人民的劇團,一切都要以人為本,老師就是老師,必須要尊重,如果老徐身體恢復了,就讓他演。
魏艷娜遲疑了片刻,轉身問老徐:“徐老師,您覺得咋樣?我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您要是覺得身體沒問題,不耽誤演出,那就您上?!?/p>
老徐看了看蔣天龍,說:“我原本想著這次不演了,讓年輕人上,可蔣團長一再要求,我也不好推卻……”老徐說到這里,蔣天龍搶過話茬:“老徐,看你說的啥話?好像是我綁架了你一樣,你是劇團的老人,在重大演出面前,你要為劇團榮譽著想。這事情你自己定,可別把責任推我頭上?!?/p>
老徐被蔣天龍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轉過臉對魏艷娜說:“要不就我演吧,我能演?!?/p>
魏艷娜看了一眼老徐,又看了一眼蔣天龍,又瞪了一眼邵鵬,說:“好,徐老師,那就這么定了,您演,明天一早我們出發(fā)。”
老徐和蔣天龍走后魏艷娜非常失落,她木著臉看著邵鵬發(fā)呆。邵鵬“哧哧”笑了起來:“咋,失望了?”魏艷娜白了他一眼,沒吭聲。邵鵬又說:“我都沒失望,你失望啥?不就是一場演出嗎?誰演還不一樣。”
“你胡說,我就是要你演?!蔽浩G娜說著眼圈突然紅了,趴在桌子上“嗚嗚”哭了起來。
邵鵬連忙勸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你是團長,要以大局為重。我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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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落雪了,白茫茫的雪花飄了一整天,直到開戲前才完全停了下來。
邵鵬這次來得有些尷尬,信心滿滿地排練了十多天,到頭來沒戲可演。不演戲跟著進京,總覺得面子上掛不住。但他不來不行,姥爺是導演,姥爺要來,這么大年歲的人了,好歹要人照顧。再說了,魏艷娜現(xiàn)在離不開他,凡事都要他幫忙。魏艷娜安慰邵鵬,讓他心里別難受,權當?shù)奖本┞糜我惶恕?/p>
演出前魏艷娜又嚴肅地召開了一次動員會,她告誡大家一定要精誠團結,演出質量、演出水平,爭取拿大獎。老劉也跟老徐爭分奪秒地交流著,畢竟老徐沒有參加排練,好多地方還需要銜接。蔣天龍這次沒來,臨別時他放出了話,要拿出一個月的工資給大家接風。
雪后的天氣異常寒冷,但“梅蘭芳大劇院”里面熱火朝天,座無虛席。晚八點,演出在熱烈的氣氛中準時開演。
這么大的場面,這么隆重的演出,對誰來說都是一次重要的機會,可能有些人一生就這么一次。前面的兩折演得很順暢,演員發(fā)揮穩(wěn)定,樂隊節(jié)奏控制得也不錯?!稓R》是第二折,也是《鍘美案》劇中開場的重頭戲。“韓琦”是這一折戲中的主角,他的自刎身亡是這出戲的第一個小高潮?!绊n琦”上場不久,就在大家期待著這個小高潮到來、觀眾掌聲爆棚時,意外發(fā)生了。后臺候場的大花臉老徐突然情緒異常,說自己眼睛忽然看不見了。老徐用衛(wèi)生紙捂著臉頰,大家看不見他的眼睛,但能看見衛(wèi)生紙上滲出的血跡。壞了,魏艷娜心里咯噔一響,趕緊救人。她和邵鵬還有后勤的幾個閑人連忙給老徐脫去戲服,臉上的油彩都沒來得及擦就往外跑。
下過雪的馬路上車少人稀,一時擋不住車,魏艷娜急得手足無措,邵鵬說坐地鐵。幾個人抬著老徐,慌亂中鉆進了地鐵站。趕地鐵十幾分鐘,坐地鐵到醫(yī)院又是十幾分鐘,等大家七手八腳將老徐送進醫(yī)院,交到大夫手上時,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小時。老徐眼睛看不見了,但腦子是清醒的,他從進地鐵站就催促魏艷娜和邵鵬,讓他倆趕緊回,演出重要??晌浩G娜不肯,說演出再重要也沒人重要。魏艷娜沒經(jīng)歷過這種情況,她嚇壞了,害怕老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就真沒法交代了。醫(yī)生通過檢查告訴魏艷娜,老徐原先做過手術的傷口出血了,估計包頭的時候勒得太緊,裂開了,重新縫合一下沒什么大礙。醫(yī)生的話讓大家舒了一口氣,老徐又催促魏艷娜和邵鵬趕緊回去演出。魏艷娜看了看時間,笑著說:“看時間演出估計已經(jīng)停了,你這包公都躺這兒了,戲還咋演?”老徐愧疚地說:“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該聽老蔣的話,應該在醫(yī)院里好好躺著,是他催著我提前出院的,唉……”老徐緊閉著眼睛唉聲嘆氣。魏艷娜安排其他幾個人照顧老徐,自己和邵鵬又急忙往回返,她此刻心里很亂,不知道那邊演出的情況如何,真有種要崩潰的感覺。
魏艷娜在返回的地鐵上問邵鵬:“你快分析一下,像這種情況,姥爺會怎么處理?他老人家是總導演,總不會讓戲停演吧?”邵鵬想了想說:“應該不會,姥爺演了一輩子戲,啥樣的場合沒見過,劇團還有二花臉,他肯定會派人頂替的?!?/p>
“那這次演出就別想拿獎了,只要不停演,不要把人丟大發(fā)就算謝天謝地了?!蔽浩G娜一副沮喪的樣子,嘴里不停地罵著蔣天龍。出了地鐵口,邵鵬拉著魏艷娜的手,兩人在冰雪覆蓋的街道上行走。魏艷娜說:“你去了就化妝,能演一折算一折,也不枉你來北京一趟?!?/p>
“我演有啥用,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就聽天由命吧!”
快到劇院門口時,魏艷娜捏了一下邵鵬的手:“我心里好難受,真不知道這次回去咋跟張局長交代?!鄙垸i沒吭聲,忽然停住了腳步:“快聽!”
“聽啥?”
“你聽誰的聲音?”
魏艷娜緊靠著邵鵬側耳細聽,戲果然沒停,劇院里傳出鏗鏘有力的喊凈聲。
“姥爺!”倆人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他倆沿著劇院正門口進入,舞臺上正在上演《三對面》一折。只見包公左手提著玉帶,右手執(zhí)著朝笏,緊步出場,擋在辱打秦香蓮的大內侍面前。他嗓音渾厚蒼勁,氣勢威風凜凜,尤其色彩分明的花臉臉譜,大老遠就有種讓人眼前一亮的感覺。他額頭上的紅色馬蹄印像一彎新月懸在舞臺中央,兩只銅鈴般的大眼睛在燈光下威嚴蕭殺,忽閃閃發(fā)亮。
上前忙把宮人攔,
莫要打來一旁站。
問公主打她為那般……
魏艷娜笑了,邵鵬也笑了,兩個人微微對視了一下,在最后一排空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魏艷娜將頭斜靠在邵鵬肩頭說:“一直在臺上演戲,從沒在下面看過,原來看戲的感覺這么好。”邵鵬笑著說:“好好看吧,這可是名副其實的‘震天雷,西北最有名的大凈。”
作者簡介:凌峰,原名張碧峰,甘肅天水人,80后,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飛天》《鴨綠江》《青春》《野草》等刊。
原載《飛天》2022年第7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