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魏勛
家里冷不防來了一只貓。家訓是:不養(yǎng)寵物。小男孩淺知,遂對我謊說:“貓是自己進來的”。在我瞪眼盤問下,他終于承認,貓餓得在垃圾桶邊吃草,就順手把它抱了回來。
一只吃草的貓?一只皮毛金黃、四足踏雪、項鑲圓輪的吉祥貓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入了我家的門,仿佛它天生就是我家的——人?!對,是人。當全家要外出時,竟會異口同聲地說,把貓一個人留在家里多孤單??!而貓則“喵嗚”著過來,像個會撒嬌的小孩,圍著你的腿,沾著你的衫,一副“別落下我”的架勢。
全家逛了半天的街且茶足飯飽后,小男孩突然大叫一聲,哇塞,你說貓會不會餓了,會不會從陽臺上摔下去哇?心驚肉跳的我們便好像家里供了尊老祖宗,忙撇了街癮馬不停蹄往家趕。
貓是不會擅自跳樓的,它的輕功和危險意識強得很,貓說只有人才會想不開去自殺哩,自殺后比活著時慘多了,要吃的沒吃的,要喝的沒喝的,還盡受些死罪,不想哭也流著淚呢。貓喜歡吃貓糧和用油鹽煎過的魚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樣東西,其他的吃食它理都不理。原因很簡單,老虎因饕餮而上不了樹,肥豬因貪食而被人宰割,貓卻因保留和有選擇而使自己能躲過劫難,平靜一生。瞧瞧,它天生就是刁嘴的要受人寵的。最能捕獲人心的,除了貓就是貓了。你看它用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你,柔媚著邀寵,像人們面對著好運那樣面對著自己的主人。上班換衫時我把沾著我褲腿的貓趕往陽臺,為了不讓它闖進來,我只把玻璃門留了一條縫,沒想到貓又擠了進來,我簡直驚嘆不已。夾縫中求生存,人的欲望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貓在這個客廳里被無限放大了的愿望。世界,很難說你不是和貓一樣的可憐。
貓稚氣未脫,貓調(diào)皮淘氣。它把尿撒在紙盒里,把大便拉在鄰居家的窗臺前;它玩線球、玩卷紙,樂不思蜀,因為“蜀”就是這個家;它穿花圃、逗鳥雀,樂在其中,因為它順便把孤獨寂寞全拋了。小男孩做功課時,只好把厭煩不屑拋給作業(yè)本,而轉(zhuǎn)過身來逗貓時,馬上恢復了天真。小男孩說,你看貓兒多輕松。
一只同樣稚氣未脫的老鼠,像小舅子般出現(xiàn)在貓的面前,四目相對,雙方并無逮逃之意,貓倒被老鼠嚇了一跳,后來還是人的腳步聲使老鼠逃之夭夭??磥硎郎媳緹o天敵,皆系人類有意框設。
刺長在魚身上,卻卡在了人的喉嚨里,人惱怒無比。是魚無辜還是人無辜?貓知道。所以貓從來不會把刺卡在喉嚨里。
貓因轉(zhuǎn)移小男孩的學習注意力而被家人無奈地放逐了。但貓就有使你非得把它當人看的潛在本領,它從小到老的伶俐、可愛和對人的依戀感,在人類這廂可說是每況愈下。小男孩深夜里因貓哭泣,迷迷糊糊下樓開門一看,貓竟伏在門口睡著了。緊緊扼住命運的咽喉,貓?zhí)咧辛巳祟惖耐刺?,它當然勝了?/p>
貓被送了人。
新主人對它嚴而兼愛,像父親。以前它浪跡野外,如今它情愿待在新主人堪稱凌亂的咫尺家中,聽任“父親”調(diào)擺著洗澡和照相。當新主人北漂時,又把它送給了另一位同事,同事又把它托付給舅舅,幾易其手的橘貓,成了名副其實的“南漂”。有一次同事帶它到辦公室來玩,沒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它——人類的難題也在它身上演繹,胖胖的肚子能摸到地板,它連一把椅子也跳不上去了。我想起它和新主人一起玩的鏡頭,它雙目緊緊地尾隨他,像緊盯著“貓生”的目標。它的目標淺淺的,那就是活著。而人生的目標又在哪里?
如今我是一只一歲多的布偶貓的主人,在此之前,我不認為貓草會在暗地里舞蹈,那些等待發(fā)芽的種子,它們也有著貓一樣的落寞。只有等到摳破沉沉的泥土,那些順理的成長,才會應聲來支撐有限的需要。
一個周日的午后,風雨里我聽到一聲貓叫,像是來自先前那只橘貓,又仿佛是所有貓的靈魂共鳴,抑或來源于萬物漂泊的化身?我想,在風雨里,并非我一人聞到貓聲。鄰居那位愛貓老人的耳朵已然半聾,但他仍能擇聽。
天氣預報說,近來有暴雨,性情低洼者,人生或許幾近決堤。水漲會船高嗎?可船已走遠。那些貓人仍交替于江湖,急流中在假借舟楫。萬物輪轉(zhuǎn)著。隨命運而漂泊,不難想象,一只貓,橘貓,又一只貓,布偶貓,又一只貓,英短貓……橫穿生死。人生的大雨時不時下著,仍然在下,我聽見種子的核發(fā)出吶喊。
那是突圍的聲音。高處的貓不是在樹上,高處的貓甚至不屑于做一只貓。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