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城闕
從山東省立醫(yī)院往西,先走過一條窄窄彎彎的巷子,再穿過充斥著各種味道的小店,街道的盡頭就是愛心廚房的地址。4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緊湊逼仄,卻是很多白血病患兒家長心靈的慰藉之所。他們在這里免費做飯、交流,在繚繞的煙火中抱團取暖。而廚房的創(chuàng)始人李朋,因給患病女兒做飯跟他們結緣……
孑然中挺立:草根爸爸陪女抗“白”
2022年4月,一輛面包車急速飛馳在京津高速上。37歲的李朋緊握著女兒小藝的手,女兒臉色蒼白、嘴唇干癟,這輛車將駛往河北陸道培血液病醫(yī)院,小藝白血病復發(fā),這是這對父女與白血病交手的第五年。望著車窗外漆黑的高速公路,李朋陷入沉思……
李朋1985年出生于山東省泰安市一個普通家庭,上面還有一個姐姐。他高中畢業(yè)后到河北省霸州市一個私企的后勤處上班,負責廠里一千多人的伙食,妻子張芳芳跟他是老鄉(xiāng),兩人青梅竹馬。張芳芳懷孕后回到泰安老家待產(chǎn),女兒小藝出生后,張芳芳全職在家?guī)蕖?/p>
2015年年底,小藝從山東轉學到霸州市一所小學就讀,雖然是插班生,但她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不久,二胎兒子小博出生了。李朋計劃著存夠錢按揭買房,再買輛代步車,節(jié)假日帶家人回山東老家看望父母。
幸福招手之際,厄運突然襲來。
2017年2月,剛滿7歲的小藝突然頻頻發(fā)燒,咳嗽。張芳芳帶女兒在當?shù)蒯t(yī)院治療,吃藥打針后依舊高燒不退。不久小藝腿疼、起不來床,連上學都困難。小博才三個月,尚在哺乳期。夫妻倆商量后,決定由李朋向公司請了一周假,帶著小藝去大醫(yī)院檢查。從河北輾轉到天津兒童醫(yī)院,3月1日,小藝被診斷為急性淋巴白血病。
給女兒辦妥住院手術后,李朋失眠了。父母在泰安老家種地,妻子在河北照顧初生兒子,他知道自己必須把這塌下來的世界再扛起來。自女兒出生后,李朋一直忙于打拼事業(yè),忽略了對孩子的陪伴。小藝7歲了,他不知道她喜歡吃什么,玩什么,穿多大碼的衣服和鞋子。小藝住院期間,李朋看她喜歡畫畫,就專門給她買來一盒馬克筆和一摞畫紙。看著女兒無師自通地將腦海里的山水花鳥畫出來,他既驚喜又感動。
剛開始化療,小藝還哭,后來醫(yī)生來打針,她就趴在一邊畫畫,那場景讓李朋心痛。在天津治療的第一個月就花了6萬,醫(yī)生說首期的治療費還要10萬。當時家里全靠李朋上班掙錢,跟妻子商量后,李朋帶著孩子回到了泰安老家治療,小藝住到了當?shù)氐闹行尼t(yī)院。
經(jīng)濟稍微緩和了一點,李朋就帶著孩子來濟南市山東省立醫(yī)院治療。白血病患者對飲食的要求很高,小藝化療期間,李朋看她消瘦得非常厲害,吃不下任何食物,心疼不已。李朋是廚師,他便花1500元在醫(yī)院附近租了間房,每天變著花樣給女兒做飯。為了讓小藝食欲好點,李朋還專門在網(wǎng)上搜索日本媽媽做的便當,經(jīng)常會貼心地擺盤,小藝看著飯盒里妙趣橫生的食物,笑開了花。
有次,小藝鄰床的病友吃完早餐陷入休克,醫(yī)生搶救了一上午才脫離危險。李朋從小孩家屬嘴里得知,孩子上午剛打了一種特殊的化療藥,不能進食油膩食物,而他早上鬧著吃了半根油條。那件事后,李朋特意去護士站請教,值班護士告訴他如何照料病人、做飯以及心理疏導。李朋專門將這些護理知識用筆記本抄下來,學到了不少知識,得知化療病人吃飯?zhí)厥?,少鹽少油少糖低脂,有時因注射藥物特殊,需要對食材嚴格把關。因為他為人樂觀熱情,經(jīng)常有新入院的病友家屬來向他請教如何護理,李朋都會細致叮囑對方注意事項。
在省立醫(yī)院,李朋發(fā)現(xiàn)很多病友來自農(nóng)村,給孩子治病已經(jīng)花了很多錢,這些家長每天白開水就饅頭充饑,對于租房子做飯想都不敢想。那之后,李明會多做一點飯菜,他將做好的飯菜帶到醫(yī)院,善良的小藝總是將自己的菜分給鄰床的同齡女孩朵朵,兩人都是白血病患者,互相鼓勵著。有天,朵朵的媽媽不好意思地對李朋說:“能不能借用一下廚房做飯?”“當然可以?!崩钆蠖挍]說就把鑰匙交到對方手上。沒想到,消息一下就傳開了,不少患兒家長聽說后紛紛前來借用廚房。小藝帶著懇求的眼神望著他,李朋于是干脆把這個廚房拿出來共享。
在病友家屬的幫助下,李朋學會了給女兒扎辮子、配衣服。在省立醫(yī)院照顧女兒那段時間,李朋彌補此前缺失的父愛,而小藝在跟爸爸朝夕相處中也有了笑臉。
在小藝身體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李朋經(jīng)常推著她坐輪椅下樓,他發(fā)現(xiàn)女兒不僅是個小學霸,在其他方面也讓他驚喜。她認識花壇里每一朵花,知道它們的花期,種植種類。兩人在花園散步,小藝會指著一株樹上的果實告訴他:“它們叫泡桐,也叫七里香?!崩钆蟪泽@不已,輕輕哼起了《七里香》的歌曲。回到樓上后,小藝就能惟妙惟肖地畫出來。
看著女兒一天天好起來,治療效果也有顯著提升,李朋揪著的心終于松了一些。小藝愛吃的西紅柿炒雞蛋、醋熘土豆絲,成了李朋的拿手絕活。每次他將這兩道菜送到病房,孩子們都會多吃半碗飯??粗∷嚭退男〔∮褌兡樕蠞u漸有了光澤,李朋也高興不已。可另一方面,他家廚房可以使用這件事被越來越多的病友家屬知道后,開支也節(jié)節(jié)攀升。
當時許多家屬專門帶孩子來串門,看小藝畫畫。在小伙伴的簇擁下,小藝儼然一副病房小畫家的模樣。其中一些家屬會象征性地給她一點零花錢,買走她的畫。這件事讓小藝的狀態(tài)一天天好起來,李朋也深受鼓舞。他將廚房借給病友后,結識了一群好友,女兒受到他們的鼓勵,也愿意配合治療。
救女大行動:一波三折打造“愛心廚房”
有次,李朋接到妻子電話,得知小博感冒了,心揪成一團。懂事的小藝開導他:“爸爸,你知道那邊紅燦燦的一團花叫什么嗎?”李朋看著花園里玫紅色的一叢花,答說是三角梅。小藝點點頭,補充道:“除了三角梅,它還有個學名叫勒杜鵑,它的生命非常頑強,丟在哪兒都能長大。我也一樣。我聽醫(yī)生說過,感冒是一種排毒,弟弟會沒事的。”女兒童稚的話語里透著生命的哲學,李朋走到她身邊,將她摟入懷里。不遠處,三角梅開得爛漫,就像這對充滿希望的父女。
一籌莫展之際,一位家屬領著濟南當?shù)亻_飯店的朋友來了。他被李朋無私籌備愛心廚房的事跡打動了,主動提出提供一些米、面、油等食材。雖然有愛心人士捐錢捐物,但大部分還得李朋自己掏。
有天,李朋半夜睡不著,走到醫(yī)院陽臺的窗戶邊抽煙。轉身準備回病房時,突然踩到什么,黑暗中他看到是一個躺在走道里睡覺的人。他忙連聲道歉,對方表示沒關系。得知李朋也是陪護,兩人聊起天來,這位老大哥是病人家屬,為了省錢舍不得租8元的躺椅,就這樣鋪著紙盒子在走道打地鋪,已經(jīng)有半個月了。一周后,這位大哥落寞地找到李朋,拿出一摞皺皺巴巴的錢塞到他手里,說自己曾經(jīng)用過他的廚房,雖然孩子沒留住,但讓他一定幫小藝把病治好。李朋推辭不下,接下這份愛心,感動得落淚。他明白治好女兒不僅是自己的心愿,也能讓其他家屬看到希望。
因為愛心廚房,李朋打定主意跟病友抱團了。家屬們做飯,都是自己帶著食材,每次上門都拎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非常煩瑣。后來為了方便大家伙,李朋干脆買了個儲物柜,每個人一個儲物抽屜,省得來回提著食材。靠著客廳,儲物柜占了整整一面墻,每個抽屜上貼著不同的名字標簽,很多柜子都沒有上鎖。
不久,張芳芳帶著兒子回到濟南。親友來做客,看到一歲的小博在雜亂的房間里穿梭,對此表示不解,勸他不要做愛心廚房,治好小藝的病后趕緊回去上班。李朋笑著說:“女兒治病的時候受了大家不少幫助,我做這些也是想回饋更需要幫助的人?!?/p>
2018年9月,小藝病情復發(fā),李朋把主要精力放在孩子的治療上,在親友和愛心人士的幫助下,湊齊治療費。2019年,小藝化療結束,各項指標趨于穩(wěn)定,可以回家了。李朋交了半年房租,就把廚房轉交給其他幾位病友打理。當時,愛心廚房的運轉主要是靠愛心捐款,因為入不敷出,維持廚房運轉的賬面資金越來越少,連房租、水電費都成了問題,愛心廚房遇到了成立之后最大一個坎。
那天,李朋接到了房東的電話,問他愛心廚房還租不租,因為已經(jīng)沒辦法續(xù)房租。當時小藝的病情已經(jīng)比較穩(wěn)定,在泰安老家的醫(yī)院保守治療。李朋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他正計劃繼續(xù)返回河北工作。當晚,李朋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后他還是用小藝看病剩余的愛心款續(xù)交了半年的房租。
2019年2月,一切都顯露出勃勃的生機。小藝復查時各項指標都合格,狀態(tài)還不錯,這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然而不久,李朋得知小藝的病友朵朵因病去世了,同時接到愛心廚房關停的消息,異常痛心。小藝得知朵朵病逝,哭了幾天,身體也變虛弱了,再度進入醫(yī)院。
李朋也很難過,難道這個家長和孩子們抱團取暖的地方就這么沒了?如果這樣下去,會不會有更多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張芳芳知道他的心結,寬慰他說:“盡人事,聽天命,我們已經(jīng)在廚房這件事上耗費了太多的精力,現(xiàn)在要一心一意顧我們的小家?!崩钆髮⒆呃饶俏徊∮汛蟾绲氖虑橹v給張芳芳聽,說到動情處哽咽了。同時李朋也提出想到濟南去工作的想法,一邊掙錢一邊給小藝治病。張芳芳流著淚說:“去吧,把廚房辦起來,我支持你?!边@次,張芳芳不但沒有挽留,她甚至連夜將家里的土特產(chǎn)打包好,帶著兒子小博一同前往。
抵達愛心廚房的第一件事,他們就打掃了衛(wèi)生。同時,為小藝和小博找到了學校。為了維持愛心廚房的開支,李朋開啟了工作狂人狀態(tài),送水、送外賣、開貨車、擺地攤、炸油條。
小廚大愛的故事流傳開來后,愛心人士捐贈的米面、蔬菜以及錢款也匯聚而來。李朋把這些善款和物資一筆筆登記在冊,既貼在墻上公示,也在朋友圈發(fā)布每一筆錢的用途。這些錢款,除了用來維系愛心廚房的日常開支,還為一些經(jīng)濟條件特別差的患兒家屬提供免費午餐等幫助。李朋提出了“小白心愿”的構想,由白血病小孩和家庭來許愿,他和愛心廚房的志愿者們幫忙完成。李朋也因此知道了女兒的心愿,她想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一個自己的臥室和書桌櫥柜。他有些觸動,這些年來,他整日為醫(yī)藥費奔波,很少給女兒過一次像樣的生日。
有了妻子的支持,李朋干勁更足,而小藝回到熟悉的環(huán)境,狀態(tài)一天天好起來。李朋年邁的父母也來到濟南,在省立醫(yī)院做保潔,減輕兒子的壓力。令人欣慰的是,愛心廚房重新開起來,成為病人和家屬的心靈棲息地和加油站。
聚是一團火:愛出者愛返生命歡騰
2021年2月初,21歲的病友家屬劉子豪找到李朋。他5歲的妹妹在去年年底查出白血病,母親在醫(yī)院陪著生病的妹妹,父親回山東海陽老家給妹妹收拾住院要用的東西,租房子的重任就落在了劉子豪身上。病友家屬建議他去醫(yī)院旁邊的愛心廚房看看:“大家伙都在那兒,不懂的就問李朋,他是個好人?!睆埛挤伎粗@個沮喪的男孩,熱情地給他倒水。趴在廚房客廳的桌子上登記物料的李朋也停下手中的活。說是客廳,不過是個不足10平方米的狹小空間。除了正中的一張桌子,幾把已經(jīng)油漆斑駁的椅子,其他所有的空間都被櫥子和物料塞滿了。李朋招呼劉子豪坐下,簡單交流后,他把劉子豪拉到愛心廚房的微信群里,同時發(fā)布了尋租信息。三分鐘后,微信群里信息閃爍,有群友回復:“下周要回老家治療,房子可以轉租?!?/p>
聚是一團火,有了李朋這個主心骨,越來越多的爸爸加入這個團隊。他們身份各異,有公務員,有廚師,也有農(nóng)民。很多爸爸剛來時不會做飯,男人之間互相交流切磋廚藝,做上幾頓也都會了。為了照顧孩子,這些爸爸的工作基本都放棄了,主要就是打零工,送外賣或者晚上跑代駕,但這些收入和孩子治病花費比起來,顯得格外微薄。錢幾乎是困擾每個人的問題,但大家伙還是會盡力地互相幫助。
李朋的一位病友家屬,家庭尤其貧困,妻子有病,女兒得了白血病,自己照顧孩子的時候又病倒了,在病房動不了。李朋跟幾個同在愛心廚房做飯的爸爸輪流照顧他和他的女兒。這個大哥的醫(yī)藥費,也是幾個人湊著給交上的。
過去的幾年,醫(yī)院旁邊的這個愛心廚房共幫助了3000多個家庭,超過10萬人次使用。其間,濟南一些志愿者得知李朋的善舉后,紛紛加入志愿者團隊?!皭坌膹N房”則在家長們的互幫互助中正常運作。隨著愛心廚房的知名度越來越高,李朋的事跡得到關注,李朋的故事在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新聞直播間》《東方時空》《央視新聞周刊》等公開播出,他還獲得了“濟南好人”榮譽稱號。
2022年3月底,小藝病情再度復發(fā),腰有明顯疼痛,耳后長出了一個鼓包。李朋看到女兒的體質已無法承受化療的痛苦,他便把女兒帶到河北燕郊做骨髓移植。到達河北的時候是深夜,因為劇烈的疼痛,小藝當晚就住了院??吹讲〈采咸弁措y耐的女兒,想到醫(yī)院的花銷也日漸增多,李朋打電話給好朋友:“我真的是快堅持不下去了,我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孩子?!?/p>
白天,醫(yī)生說必須做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小藝的生命,各種費用大概需要60萬左右。為了給小藝治病,李朋已經(jīng)花了近100萬元,向親友們借的錢都還沒還上,壓力可想而知。那段時間,李朋迅速憔悴,他想出一切辦法,借錢、信用卡貸款、抵押農(nóng)村的地等,依舊杯水車薪。一些曾經(jīng)受過李朋幫助的患者家屬,得知情況后為他籌了一筆錢。“愛心廚房”里的家屬批發(fā)了西瓜進行義賣,瓜攤收款碼收到的錢,都匯到李朋的卡上。目前,西瓜已經(jīng)賣出了五萬斤。不僅如此,許多記者也聯(lián)系上李朋,表示會關注和跟進。
小藝在繪畫上很有天賦,剛生病的時候,孩子就喜歡畫畫,大家都喊她“病房里的小畫家”。一位美術老師被李朋的愛心事跡感染后,一直免費為小藝上課,孩子的繪畫技藝進步很快。李朋最大的樂趣就是在朋友圈炫女兒的作品。得知她病情復發(fā),許多家屬提出買畫,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能讓善良人寒了心?!?/p>
6月19日父親節(jié),李朋收到了最好的父親節(jié)禮物:捐助人的愛心、病友家屬的支持,還有女兒的畫作。好消息傳來,李朋跟女兒的骨髓配型成功。截至本刊采訪前,小藝已經(jīng)接受了手術,目前恢復良好,而李朋表示會將這個廚房繼續(xù)開辦下去。
7月17日上午,李朋回了趟濟南,他像往常一樣拿起消毒用具,把房間里外擦拭一遍。關于未來,李朋有許多暢想。他想帶女兒系統(tǒng)地學習畫畫,將基金會和小白生日會繼續(xù)辦下去。他還想開一家小店,渴望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多年來為了照顧女兒,他只能做些跑外賣、擺地攤的散工。他想等女兒身體恢復后,把它們一件件去完成。
編輯/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