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桃
茹切第一次喊大壯師傅,是在一個該喊師傅的場面。
在茹切喊師傅之前,大壯沒被人喊過師傅,更沒做過師傅,就像沒做過丈夫和爸爸一樣。
新職工報到那天,公司開大會,各部門都集中在公司。去食堂排隊買飯,大壯見到了剛分來的同事。20多位新來的職工,男男女女,羞澀地扎成一堆,膽怯地四下逡巡。明明進了食堂,卻要問,是這里嗎?是這里嗎?確定是食堂,又問打飯口在哪兒,打飯口就在眼前,還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出出進進的老員工,他望一眼,你望一眼,不一會兒,就確定20位新員工里有5位女生,5位女生里,有2位是美女。
少女的漂亮,不僅是好看,更多的是純,眼神純,微笑純,害羞純,躲閃純,惱怒純,純得一清二白。公司也有漂亮女職工,但兩者明顯不同,漂亮女職工身上多了某種東西,同時也少了某種東西。那種多與少,不用想,旁人也明明白白。而新來的兩位美女,看得明白,想不明白。她們迷人的地方,正是大家想明白又弄不明白的地方。
大家的目光時不時聚焦在新職工身上,男人的目光更多聚焦在兩位美少女身上。他們都想接近。眾目睽睽之下,能接近兩位美女是莫大的榮耀。他們想在她們面前起起哄,引她們躲閃著多看兩眼,或者在她們面前摔一跤,碰她們一下,被罵幾句流氓,他們也愿意,可是,連這樣的機會他們也找不到。
新來的員工排在大壯他們幾個人前面,他們與兩位美女隔著五六人。
這時,蔣六新突然喊:“快看,大壯徒弟。新來的,快看,漂亮的那個?!?/p>
終于能與美少女搭點邊了。在大家追問下,蔣六新說了茹切喊大壯師傅的過程。
新職工報到頭一天,大壯和蔣六新在出差回來的火車上碰到了茹切,快到站時,茹切想從行李架上取皮箱,夠不著,就喊下鋪的大壯:“師傅,能不能幫我取一下?”也就是搭把手的事,大壯眼皮也沒眨,站起身就幫她取了。她是不是喊了師傅,大壯當時也沒過腦子。
大壯指著前面穿灰風衣的女子說:“喊我?guī)煾档模遣皇悄俏???/p>
蔣六新在大壯腦袋上拍一巴掌,說:“眼瞎啊,你徒弟是短發(fā)?那位,看著沒,穿蘭花上衣的那位,長發(fā),是她好不好?”
幾位男子同時看去,同時眼睛一亮。大壯徒弟最漂亮。
幾個人心里都懊悔出差的不是他們,坐同一趟車的也不是他們,被喊師傅幫忙的更不是他們。
懊悔之后就是反撲。他們大聲說著推攘著,疊羅漢似的,身體向前涌去,嘩,浪潮一樣,前面一片驚呼——
剛分來的青澀男孩回頭望一眼身后的男職工們,像望地痞流氓似的,不解的眼神里滿是不屑,可又奈何不得。殊不知,幾年后的他也許就是他們。
懵懂男孩伸手把自己的女友拉到身邊,藏在自己還未飽滿的羽翼下,轉(zhuǎn)眼間,五個中的三個就被保護起來。有兩個男孩示意茹切站到他們前面來,茹切看看前面,又望望后面,卻拉了短發(fā)女子的手,從隊伍里撤出來,漲紅著臉,站到了隊伍最后邊。
眼見兩個被公認的美女走到了隊尾,大壯他們被打了臉似的,訕訕地站直了身子。
大壯他們不急著打飯了,互相推諉著往后撤。這與往常大大不同。
還是蔣六新有魄力,他直接出來,走到茹切跟前,問:“唉,大壯徒弟,你叫啥名字?”
茹切純凈的眼神里滿是疑問,她眨巴著水亮的眼睛,努力回憶哪里見過此人,半天,她紅著臉問:“大壯是誰?”
蔣六新指了指前面正回頭望的大壯說:“那不是你師傅?”
茹切仔細一看,見到故友般,捂了嘴,以驚訝的語氣喊道:“呀,師傅,你也是這個單位的?”說著就跑上去,激動地看著大壯。
大壯正跟身邊人拿新來的員工開涮,茹切這么一喊,原本嘻嘻哈哈的他,一下正經(jīng)了。他收了嬉笑,以師傅的面孔,很鄭重地點了點頭。那樣子,就像剛給新員工訓完話的人事部孫經(jīng)理。
“大壯徒弟?!薄芭?,大壯徒弟!”“大壯徒弟?”男人們盯著茹切,用各種語氣喊出了這個稱呼。
這一來,茹切的名字就被大壯徒弟代替了。
在大聯(lián)公司,沒人認識茹切,但沒人不認識大壯,剛踏進大聯(lián)公司第一天,茹切就有了一個大家都熟知的名字:大壯徒弟。
大壯徒弟??床讼碌娜嗽诤暗臅r候,難免就露出輕薄來,為啥?因為她是大壯徒弟。
現(xiàn)在,不得不說大壯是誰了。
大壯是公司的閑人,是不求上進、又不想被扣錢的刺頭兒。大壯說不參加會就不參加,說請假就請假了,不想干的活,天王老子讓干也不干。不會干,干不了,是他的理由。因此被扣獎金,他會天天纏著領(lǐng)導要理由,一個理由不夠,他逼著領(lǐng)導再想其他理由。他找領(lǐng)導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也不罵也不鬧,只用自己的時間耗領(lǐng)導的時間。時間一長,沒有哪個領(lǐng)導能耗過他。本來,憑職稱論職務,大壯是掙得最少的,即使不扣他錢,別人也不會嫉妒。也就是說,沒人愿意跟他比較。所以,再給他把獎金補了,也沒人發(fā)現(xiàn)。
公司上下把類似大壯的人喊“大壯們”。就像喊基督教們、學生們、家長們一樣,從“大壯們”這一稱呼,就可以品出大壯的分量。
大壯們在領(lǐng)導跟前要人權(quán)要自由就是不要樣兒,領(lǐng)導們愛提拔誰提拔誰愛稀罕誰稀罕誰,大壯們從不關(guān)心,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本來不大的口袋。
大壯們是哪類人?
非大壯們認為大壯們是沒活要活,有活不干的人;是不餓喊餓,有飯?zhí)舸虄旱娜?。而大壯們覺得自己是義氣人,專愛打抱不平,可是,人間不平事太多,他們打不過來,結(jié)果是,看不慣又管不了,他們只好選擇自保。
大壯們看不慣非大壯們裝模作樣,非大壯們看不慣大壯們混吃等喝。吃鼻涕的笑話流鼻涕的,流鼻涕的笑話吃鼻涕的,他們互相覺得惡心。
大壯們對非大壯們構(gòu)不成威脅,因為兩方人想要的東西不同。在這樣的單位,非大壯們成天想的是,怎么能謀到權(quán)謀到利親自做主給非大壯們裝滿淺小的筐。大壯們想的是怎么不餓著肚子活輕松了。說大壯們沒能力也不對,因為他們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利用這樣那樣的手段,去爭取這樣那樣的利益。
大壯們屬于會混的人,渴不著,餓不著,重活累活干不著。在非大壯們眼里,大壯們就是用厚臉皮活命的人,是使用無賴手段掙無賴錢的人。在公司里,非大壯們對大壯們很瞧不起。
非大壯們面上一團和氣,背后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大壯們雖不是他們的斗爭對象,但非大壯們不想惹他們,因為不知通過什么途徑,大壯們總能淘到他們的升職手段,一旦得罪,大壯們就會亮出殺手锏。
20位新職工集中培訓后,分散到了公司的12個部門,有去大聯(lián)商場的,有去生活中心的,碰巧的是,茹切分到了大壯所在的北海療養(yǎng)院實習。
北海療養(yǎng)院在北戴河渤海灣,緊臨大海,是個好地方。療養(yǎng)院和茹切,如同海鷗與大海,搭配在一起,更好。
茹切,大壯的徒弟,優(yōu)秀畢業(yè)生,學校入黨,據(jù)說品行能力樣樣行。也可能是她太優(yōu)秀,同一平臺的人都不敢追或追不上,這樣一來,她就以單身的條件到了工作崗位。到了工作崗位,她照樣好學多問。
她問:“入住人員的人臉識別系統(tǒng)怎么操作?”
李部長還沒來得及答話,蔣六新就別有用心地搶過話題,說:“問你師傅。”
問題不難,可大壯不懂。大壯每天開著車來,開著車回,問他負責什么,似乎都負責,又都不負責。開會時,他會說:“安設(shè)部辦公場所,人走了燈都亮著。”也會說:“樓頂天窗開著,下雨不用關(guān)?”領(lǐng)導一聽,不能批評他沒干活,也不能不批與此相關(guān)的安設(shè)部和綜合部。大壯具體在哪個部門,也沒人說得清,前半年,綜合部報人數(shù)有他,后半年,安設(shè)部也把他報上去了。
與業(yè)務有關(guān)的東西,他知之甚少。與人有關(guān)的事情,他明明白白。這就是大家都怕他的原因。他隨便捅出一件事,就是稀罕事,稀罕事有時是大家秘而不宣的事,有時是大家疏而不知的事。
可在茹切眼里,大壯是另一個大壯,問他話,他會臉紅,喊他師傅,他就板起臉,直起腰,很鄭重地點點頭。
蔣六新讓問大壯,李部長都靠邊站了,茹切更覺得大壯了不得了,真去問大壯了。
這一問,大壯懵了。大壯正擦自己的奧迪車,他低頭掩蓋住不適,緩緩丟出一句話:“明天吧,明天我去現(xiàn)場教你。”
晚上,大壯給蔣六新扔一盒煙,把蔣六新強拉到人臉識別系統(tǒng)機前,他先學上了。蔣六新教是教了,只是沒全教。
蔣六新是大壯們和非大壯們之間的人,他是陰陽分間線,說他在陰的一面對,說他在陽的一面也對。這種人,不好做,不好做的事做成了,靠的是本事。蔣六新是本事人。
現(xiàn)學現(xiàn)賣。茹切也學到了東西。諸如此類的事,大家都學蔣六新,讓茹切去問大壯,大壯呢,左周旋右周旋,總能幫茹切找到答案。
茹切這樣的人喊大壯那樣的人師傅,大壯們和非大壯們都不服,時不時有人在茹切跟前想揭開大壯的真面目,大壯似乎也清楚有人背后作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全不當事。有一次,大壯以師傅的口吻跟茹切說:“遇到事,你得深想,分析這件事背后別人的用心?!?/p>
茹切只當是師傅的教誨,并不知道何事該深想,也不知道深想到何種深度。茹切再優(yōu)秀,也是剛從校門走出,只能說是個優(yōu)秀學生,她根本不知道何為社會人。
大家都想看大壯的笑話,而大壯偏偏沒漏洞,嚴防死守著“師傅”這個稱呼。
大壯變了。公司人都這么說。
在非大壯們眼里,大壯非大壯了;在大壯們眼里,大壯也非大壯了。這就像北方夏天落雪,冬天下雨一樣,所有人都適應不了了。
非大壯們覺得要多一個競爭對手了:別看非大壯們瞅不起吊二啷當?shù)拇髩?,大壯一旦認真,他們真怕。能光腳走到終點的人,照樣能光腳走回起點。說白了,大壯有的是潛力,他能把事情做到一端的極致,也能做到另一端極致。
大壯們也怕,怕大壯進入非大壯隊伍里。人就是這樣,綁在一起可以,一旦有人超越或變道,集體的穩(wěn)定性就被破壞了。大壯是他們的領(lǐng)頭人物,是他們的品牌,品牌倒了,大樹就倒了,樹倒猢猻散,他們想混好,真離不了大壯。
大壯似乎偏離了自己的人生軌道。這怎么了得?大壯們和非大壯們都想動手了。
海邊的天空很低,低到了海里。天堂是什么樣的沒人見過,旅游的人都說大海離天堂很近。
來北海療養(yǎng)院療養(yǎng)的人,大都是遠離大海的人,看不到的景才是美景,在海邊長期生活的人,想去草原或沙漠旅游的居多。
這天,療養(yǎng)院來了一批人。各單位勞模之類的人才有資格來。150人同時進了院。
也不知誰設(shè)計的,前臺工作人員只留下了茹切和一個服務員。
茹切自認為對操作系統(tǒng)了如指掌了,望著來人,她一點不發(fā)怵。
人臉識別的操作系統(tǒng)與公安部門聯(lián)網(wǎng),來北戴河療養(yǎng)的人必須實名制錄入并驗證,這是當?shù)卣囊蟆?/p>
來一位錄一位安排一位,來人在機器上刷一下身份證再驗證一下臉,操作就結(jié)束了。茹切干得很麻利。安排了一半,人員中出現(xiàn)了一位沒帶身份證的。這下,茹切慌了,不知怎么操作了,這一步不是大壯沒教他,蔣六新就沒教大壯。
茹切四下瞅瞅,李部長不在,蔣六新也不在。平時,他們都應該在現(xiàn)場盯控。
茹切給蔣六新打電話,前臺是蔣六新負責,應該給他打電話。
蔣六新說:“用手動,啟用手動錄入系統(tǒng)。我在外面,回不去,不行就給你師傅打電話。”
茹切找不到手動錄入系統(tǒng),只好給大壯打電話。
接待按了暫停鍵,排隊的人有意見了。正是暑期,驕陽似火,太陽烤著海水,潮濕的空氣中,鹽水在蒸騰。那種熱,對內(nèi)地人來說,如同自己成了那噴了油架在烤爐上燒烤的肉串。一時間,怨聲四起。
電話那邊,大壯沒按茹切要求來前臺,他說:“先給后面的人辦住宿。沒帶身份證的,是他自己的問題,等一下再安排他?!?/p>
這一招管用。忘帶身份證的人,本來理虧,只好乖乖退出了隊伍。
這期間,大壯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把手工錄入系統(tǒng)摸了個門兒清。
最后該安排沒帶身份證的人時,大壯出現(xiàn)了。真是師傅,解了燃眉之急。茹切左一個師傅,右一個師傅地感謝著大壯。
當著這么多人面被喊師傅,大壯感覺自己真成了齊天大圣。
為這事,臨時出外辦事的蔣六新挨了李部長批評,而主動協(xié)助茹切完成工作的大壯受到了表揚。這事兒,又一次在公司傳開了。
諸如此類的事,大壯都替茹切解決了,有的解決得漂亮,有的比較勉強。他最珍惜的師傅之稱一直沒被破壞。
大壯更努力了。
按公司安排,療養(yǎng)員要到李大釗紀念館參觀,李部長讓大壯找旅行社談一下出車價位,大壯談下來,比往日價位便宜不少。
這以后,與旅行社談條件的任務就交給了大壯。從雇導游到雇車輛,數(shù)月,大壯為療養(yǎng)院省了不少錢。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壯不僅把雇傭價位壓下來了,更奇怪的是,旅行社的優(yōu)惠條件只給大壯,派別人談,優(yōu)惠取消。
這以后,經(jīng)理讓大壯摻和的事情越來越多。李部長明年退休,經(jīng)理把候選人的梯隊換來換去,現(xiàn)在把大壯也列入了候選人梯隊,這樣的話,論資排輩階梯式升職的路就被破壞了,這完全出乎非大壯們的意料。
好馬配好鞍,沒人說閑話,于情中,于理也中。如果好馬沒配好鞍,或者好鞍沒配好馬,于情不中,于理也不中。非大壯們認為,大壯和茹切的師徒之稱就是大壯這個鞍不配茹切這匹好馬。
這天,茹切說宿舍衛(wèi)生間那面小鏡子不能照全身,衣服穿得規(guī)不規(guī)范還得到大廳里照鏡子。她想自己出錢想在宿舍裝面穿衣鏡,問李部長鏡子裝在宿舍衛(wèi)生間正對的衣架旁行不行?
沒人愿意拒絕漂亮女孩,況且是茹切的這點小要求。李部長一口答應下來,說不用她自己掏錢,他讓蔣六新安排。蔣六新也負責單位采購。
蔣六新領(lǐng)命后卻跟茹切說:“找你師傅。要什么樣的,你跟他說。他知道咱們療養(yǎng)院的供貨渠道,到時候我一起結(jié)賬就行?!?/p>
茹切真去找大壯了。大壯也真給她辦了。
茹切沒什么要求,能照就行。大壯就按蔣六新提供的供貨商電話,讓供貨商送了一面長1米,寬60厘米的穿衣鏡,他親自拿了工具,幫茹切掛在了正對衛(wèi)生間門的墻上。
剛出入社會的純凈女孩茹切,讓她信任人容易,讓她不信任人也容易。
經(jīng)理委托大壯辦的事越來越多,這些業(yè)務,以前都是蔣六新處理。大壯被茹切喊師傅后,好像把經(jīng)理的觸覺喊醒了,經(jīng)理這才發(fā)現(xiàn)大壯不為人知的辦事能力。
茹切在前臺,與蔣六新接觸時間長,蔣六新常叨叨大壯,話里話外,就是揭大壯的短。也不是胡說,不懂業(yè)務,不思上進,游手好閑之類的,不是不符合大壯,只能說是符合以前的大壯,正在改變的大壯,蔣六新不提。不過,他提不提都無所謂,在茹切看來,蔣六新不過是嫉妒大壯罷了,這點簡單心理,學生就有,茹切懂。
公司人的婚姻狀態(tài),原本是人們關(guān)注的話題,這個結(jié)婚了,那個戀愛了;這個離婚了,那個有外遇了等等,這類小道消息,不能傳,卻在瘋長,不經(jīng)意間,就會旁逸斜出,由小道消息演變成小故事,大人生。
這天中午,大家都午休,茹切在前臺值班,蔣六新到前臺調(diào)試監(jiān)控。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沒聊幾句,就聊到了大壯。
蔣六新問茹切:“你知道你師傅為啥單身不?”
茹切說:“沒結(jié)婚唄?!?/p>
蔣六新一笑,說:“他是婚后單身漢。”
“有家不回?”
“沒家?!?/p>
茹切正在手機上與客服商量退衣服包不包運費的事,心思也不在這個話題上,只嗯了一聲。
應該是,聊到這兒,一般人就不聊了,可蔣六新不是一般人。
蔣六新盯著監(jiān)控,看著樓道及院內(nèi)走動的人,突然指著監(jiān)控器屏幕說:“看看,看看,你師傅,老毛病又犯了。”
茹切向屏幕看去,2號監(jiān)控器顯示,一個男人正趴在一樓窗戶上。仔細一看,是師傅大壯。再細看,那扇窗戶是自己宿舍,B棟一樓102室。
宿舍里沒人,靠窗的晾臺上搭著褲頭,出來值班時,茹切就拉了窗簾,窗簾沒拉嚴,兩窗簾中間露著一條縫兒。
茹切驚訝地說:“我?guī)煾?,往我宿舍看,看啥呢??/p>
蔣六新沒回答,快速跑出去了。
茹切在監(jiān)控里看到,蔣六新跑到大壯師傅跟前,把他從窗戶邊拉回來,邊說邊指身后,身后是2號攝像頭的位置,然后,蔣六新?lián)е髩训陌蜃樱黄鹣г诹绥R頭之外。
蔣六新說老毛病又犯了,師傅的老毛病是啥?偷窺癖?師傅偷窺她!師傅竟然是這樣的人!這一刻,茹切動搖了對大壯的尊重。
在沒弄明白大壯的老毛病和離婚原因之前,茹切喊不出大壯師傅了。不喊他師傅,又沒法兒喊別的。茹切開始躲著大壯。
茹切不知道,一切都是蔣立新設(shè)計的。蔣立新說各房間有破洞的紗窗要換新的,讓大壯幫忙檢查一下B棟紗窗。本來是服務員干的活,蔣立新說二樓三樓療養(yǎng)員們住的房間,服務員都檢查登記過了,只有一樓員工宿舍沒查,服務員進不去,咱們分頭從外面看看就行。他看A棟一樓,讓大壯幫忙看B棟一樓。
大壯要在午休后檢查,蔣六新拉著他,非得利用午休時間檢查,說下午他有新任務,沒時間統(tǒng)計總數(shù)。
別看大壯躲活兒,同事有求,他從不拒絕。大壯躲的是沒落在人頭上的工作,一旦落在人頭上,他就會出手幫忙,他幫私不幫公。
茹切本來不愛打聽閑話,況且是師傅的閑話。打聽大壯師傅的事,茹切費大勁了,她跟療養(yǎng)院的人打聽后,不太確信,又跟公司的人打聽。
她打聽出了大壯離婚的原因:大壯跟女方領(lǐng)了證才知道女方很隨便,讓人辦事,女方不請客不送禮卻送睡,屬于人人想玩沒人想娶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大壯也不娶,這個虧他不吃。所以,沒辦婚禮他就離了婚。
同時,茹切也打聽出大壯一堆老毛病,打架、混日子、上訪、鬧事等等。說起大壯這些毛病,大壯們和非大壯們口徑一致,人人都說過去的大壯,聽上去,人人都在說真話。雖然大家都知道大壯正在變好,可不約而同,他們只字不提。大家說的諸多毛病中,沒有賭沒有嫖,也沒有偷窺癖。
打聽大壯的過程是漫長的,漫長的過程可以改變一個人。
公司的人都說,茹切變了,像少女一夜間變成少婦一樣,茹切突然從學生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新職工身上總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那就是神秘感,一旦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個性變成共性,神秘感便消失了。茹切還是茹切,卻如用舊的手機,人們對她的新鮮感沒了。
同事們都說,茹切成熟了。
茹切的變化,大壯并沒覺察。見到茹切,他還是板起臉,收起嬉戲,以師傅該有的威嚴面對她。茹切不再喊師傅,他也沒覺察。因為茹切見到他,要么低頭不說話,要么跟在別人話題后說話。茹切總能避過直呼其名的機會。
有人說:“大壯,幫你徒弟把備品抱三樓吧?!贝髩严沧套陶獛兔r,茹切會接過話題說:“不用了,三樓備品齊全了?!钡却髩炎吡耍淦窌r會加一句:“我記錯了,二樓備品齊了,我記成三樓了?!?/p>
為避開大壯或避開喊大壯師傅,這樣那樣的方法,茹切真用了不少。聰明人,總能不動聲色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大壯發(fā)現(xiàn)茹切不喊師傅是在一次例會上。療養(yǎng)院會議室不大,前面擺著一張橢圓形會議桌,是單位內(nèi)部開會時使用的。后面擺著兩排共六張長方形桌,是供療養(yǎng)員參加的療養(yǎng)會預備的。
單位內(nèi)部開會,大家圍著橢圓形會議桌入坐。經(jīng)理書記坐正面,其他人分別坐在兩邊。
背地里,非大壯們都想靠近領(lǐng)導,一到會場,大家都躲著領(lǐng)導。來得越早的人,坐得離領(lǐng)導越遠。
那天,茹切因為準備會議文件來晚了,從后門進來,她就得到前面找坐。像電影院一樣,要走到前面,已經(jīng)落座的就得收縮身子讓她通過。她走到大壯座位時,大壯正看手機,沒覺察到身后的茹切。
大壯有抖腿的毛病,茹切踢了踢椅子腿兒,正抖腿的大壯沒感覺到椅子動。茹切又推了推椅背,大壯停了抖腿,還沒察覺到身后有人。
大家都等著經(jīng)理開口,經(jīng)理眼巴巴等茹切入座。一急,茹切沖大壯喊:“大壯,讓一讓可以嗎?”
這話本沒啥,大壯又沒什么官銜,同事和領(lǐng)導都喊他大壯。然而,茹切喊他大壯,大壯就受不了了。
他抬頭看看領(lǐng)導,又看看身前身后人,見大家都注視他,大壯的臉騰一下紅了。為什么尷尬,大壯也說不清。大壯沒做過父親,沒當過領(lǐng)導,28年來,他最在意的稱呼就是被茹切喊他師傅,或者大家喊茹切大壯徒弟。被茹切喊師傅也好,聽大家喊茹切大壯徒弟也罷,那稱呼,在他聽來無比尊貴。
當眾人面,茹切沒喊大壯師傅,不僅大壯聽著不順耳,在座的都覺得別扭。更重要的是,在座的都看出了大壯的窘態(tài)。這樣,大家看大壯的目光就有了含義:疑問、幸喜、驚訝、不屑等等,在這樣復雜目光注視下,大壯覺得身上有無數(shù)螞蟻在爬,他被無法排解的瘙癢感折磨的渾身不自在。
突然,他站起身,強行沖到領(lǐng)導跟前,說了句請假,便晃著膀子,大搖大擺走出了會議室。
茹切沒來之前,大壯不愛參加會議,這樣那樣的說法,這樣那樣的理由,他總能找出借口。被逼無奈,來參加會議,他鶴立雞群,獨自坐后排長方形桌邊。為了讓他上會議桌,經(jīng)理請罷部長請,后來,大家都請累了,就不管了,只要他參加會議就行。茹切來之后,他不僅主動來開會,還主動坐到會議桌這邊了。
會后,大家好像一下記住了茹切的名字,沒人再喊她大壯徒弟了,就像不再稱呼離過婚的人誰誰誰老婆誰誰誰老公似的。
此后,大壯又變了。
大家都以為大壯又變回了以前的大壯。大壯們喊大壯出去喝酒,大壯不去;公司扣除公積金的方法有問題,大壯們喊大壯一起去公司鬧事,大壯不去。此類事,之前是大壯積極組織的,現(xiàn)在,變回大壯的大壯不僅不組織,也不參加了。
與旅行社談合作的事,他推諉不干,經(jīng)理也不強求,他又被邊緣化了。
與之前不同的是,大壯喜歡獨來獨往,喜歡一個人到海邊靜坐,喜歡長時間凝視大海了。
如果蔣六新不加碼,大壯可能會以獨行俠的狀態(tài)一直活下去。
那天中午,蔣六新在前臺值班,見大壯從樓上下來,硬把他喊到前臺,要給他手機下載一個軟件,說能監(jiān)控整個療養(yǎng)院。大壯不喜歡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蔣六新拉住他,神神秘秘地說:“我保證你能看到你想看到的東西?!?/p>
說著,蔣六新?lián)屵^大壯手機,對著一張說明書掃描了一下,一頓操作后打開了手機監(jiān)控。
他指著一個視頻說:“給,肯定你愿意看。咱們幾個弟兄都在看。”
大壯掃了一眼手機,挨了打似的,臉騰一下又紅又紫,眼睛也瞪得銅鈴大。視頻里,茹切從衛(wèi)生間洗澡出來,光著身子搔首弄姿,掐自己的細腰,兩手端著自己的雙乳顫動,又低頭看自己隱私處......
大壯腦袋嗡一聲,他知道問題出在那面鏡子上。鏡子是他打電話訂制并安裝的,怎么變成了雙面鏡,不用問,也是蔣六新中間做了鬼。因為,即使他打了電話,蔣六新年底一起結(jié)賬,供貨商也會和蔣六新核對訂單。
蔣六新以為,茹切不喊大壯師傅傷了大壯,他把秘密與大壯共享,大壯會跟他死死綁在一起。沒想到,他惹惱了大壯。
大壯不會關(guān)閉監(jiān)控,眼看茹切動作越來越多,大壯又急又臊,他舉起手機沖著蔣六新的臉扔過去,啪一聲,手機從他臉上反彈回來,掉在地上摔成了兩瓣兒,還不解氣,大壯跟著沖上去,一把提溜起蔣六新,把他摁在前臺桌子下一頓拳打腳踢。
傳說大壯是社會人,愛打架,但在公司,大壯這是第一次出手打人。
打架原因大家不知道,但能猜到他倆打架因誰而起。
把蔣六新打得頭破血流送到醫(yī)院后,大壯還不解氣,他竟然跑到茹切宿舍,強行打開門,對著那面鏡子,用拳頭一頓狂砸,砸碎后還不解氣,又用腳跺,腳跺不碎,就拿起板凳砸。把鏡子打成碎片不說,他還咬著牙咒罵,具體罵什么,沒一個人聽清楚。大壯的脾氣上來,沒一個人勸得住。有人說,大壯的手被碎玻璃扎成了噴泉,他在咒罵鏡子。
那天,大壯一個人在海邊坐了半夜。
針對打架事件,公司成立了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組問蔣六新挨打原因,蔣六新閉口不談,問大壯打人原因,大壯也閉口不談。
蔣六新不說,是羞于開口。大壯不說,有他不說的理由。大壯認為,他不說,責任可能全在他身上,既然被喊師傅,再大的責任他也要擔。他要說出去,蔣六新會得到懲罰,男人們偷看茹切的事也會傳開,茹切會被這件事玷污。茹切光著身子搔首弄姿,是個人隱私,個人隱私變成大家的談資,受傷害的是茹切本人,大家談論一次,就相當于她光著身子當眾表演一次。
怎么保護茹切的個人隱私?大壯覺得,只要蔣六新不說,他不說,大家就不會知道,茹切更不會知道。大壯擔心,如果把蔣六新和另外幾個人偷窺的事公布了,即使大家只知道偷窺的事實,不知道偷窺的內(nèi)容,茹切想到自己的舉動,也會羞于見人。那么純凈的女孩子,剛出入社會,就被自己的隱私打敗了。余生的路,她要么蒙羞走完,要么就此了結(jié)生命??紤]再三,大壯選擇沉默,定什么責他就擔什么責。
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是,兩人打架,各有過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打架的事本來要不了了之,誰也沒想到,茹切找到調(diào)查組,實名舉報了大壯,她說大壯有偷窺癖,還讓調(diào)查組調(diào)取了某日某時的監(jiān)控。
這一下,有人推測出了蔣六新挨打的原因:蔣六新因為阻止大壯偷窺茹切,大壯懷恨在心才打了他。蔣六新跟大壯是要好的哥兒們,這個時候,蔣六新還想著保護他,所以閉口不談被打的原因。
那天晚上,調(diào)查組把大壯叫到他們下駐的酒店,把人證物證擺在大壯面前,逼著他承認他不該承認的東西。
調(diào)查組的提問,大壯一概不理。茹切是證人這件事,大壯卻重復問了三遍:茹切真是實名舉報的他?茹切真說他偷看她?茹切真認為他在偷看她?
得到調(diào)查組肯定后,大壯點點頭,嘆口氣,深情地望了一眼窗外。然后,他點著一支煙,若有所思地吸著。調(diào)查組組長指了指桌子上禁止吸煙的牌子,提示他把煙掐滅。
大壯似乎領(lǐng)悟到了提示,他拿起抽了半截兒的香煙看看,猛吸兩口后,打開窗戶,頭伸出窗外長長吐出一口煙。就在大家等著他調(diào)頭坦白時,他卻一頭從酒店窗戶躍了出去。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