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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xiàn)給摯友張惠君

      2022-05-31 13:49:25曾劍
      野草 2022年3期

      曾劍

      1

      認(rèn)識張惠君,是偶然。我那時在某武裝部當(dāng)干事。四月初,軍分區(qū)民兵訓(xùn)練基地建燈光球場,把我抽去監(jiān)工,當(dāng)記員。

      那天清晨,我剛到工地,一個拉碎石料的司機(jī)攔住我說,楊干事,我昨夜加班,拉了十二車碎石,那!他指著工地,那里像敖包似的堆著碎石頭,我數(shù)了一下,共十二堆。我姓張,他說。我在記本上記下車數(shù)、車型、車牌號。他笑著向我遞煙,我沒接。我說,接著拉碎石吧。他說,天熱,我晚上送,晚上不堵車,涼快。我說,你還是白天干吧,晚上我還得加班驗貨。他說,不用驗,拉多少車,我告訴你。

      我還能騙你?

      他這句畫蛇添足的話,引起我的警覺,我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些碎石堆上,我發(fā)現(xiàn)那些碎石堆都不大,不像是一滿車。我問他,十二車?他說,是的。

      工地離門崗不遠(yuǎn),我走過去問哨兵:昨晚這輛四輪車進(jìn)來過多少趟?哨兵說,他們中間換過兩次崗,他也記不清。我讓調(diào)監(jiān)控,這時候,張師傅來拽我的袖子,說他有事,借一步說話。

      我走出門崗,他再次遞煙。他說,兄弟,我叫張惠君。他說,那些石頭,其實只有六車,我半車卸一個地方,你就記十二車吧,多出來的六車,每車六百,三六一千八,你我一人九百,公家的錢,不掙白不掙。我驚訝地望著他。他小聲說,不行你得大頭,你一千,我八百。

      我氣憤。我說,你怎么這樣?你們這些農(nóng)民工,小農(nóng)意識根深蒂固,干什么事,都想占便宜。你知道嗎?這是犯罪!

      他窘紅了臉,尷尬地笑,說,不都這樣嗎?我說,不都是這樣!你再這么搞,我不要你拉碎石。我說,你趕緊走,離我遠(yuǎn)點,什么人呢!

      他臉漲得像一只紫茄子,灰溜溜往車跟前走。陽光打在他烏黑的脖梗上,在那汗泥上閃動,我突然有些心酸,覺得我的話太重。不合理要求,我當(dāng)然不能同意,但未必要那么損他。話已出口,收不回,只能從別處給他找個臺階下。我扯著嘴角,裝個笑臉。我說,張師傅辛苦了,中午我請你吃飯。這當(dāng)然是個客套話,我沒想到他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得很痛快。他說,行。

      我后悔。我寬慰自己:他答應(yīng)了,未必會真去。

      中午十一點半,我往飯?zhí)萌ィ犚娪腥撕皸罡墒?,我循聲看去,張惠君向我招手,用手做了一個筷子扒飯的動作。我想起早晨我說要請他吃飯的事,便跟著他,出了營院。

      我們走進(jìn)一個小飯館。我讓他點菜,他要了一盤魚香肉絲,一個熘肥腸,一碟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碗甩袖湯。每次點魚香肉絲,我就覺得上當(dāng)受騙,別說沒魚,連魚的腥味都沒有。

      我沒喝酒。張惠君想喝,我不讓,我說,你還開四輪車哩,他說一杯啤酒沒事。我堅持讓他喝花生露。

      人不熟,話不多,又沒酒調(diào)節(jié)氣氛,場面接近尷尬,彼此能聽見對方咀嚼的聲音。吃飯過程中,張師傅借口上衛(wèi)生間,把賬結(jié)了。

      我們分別時,他向我伸出手,說,兄弟,我們交個朋友吧,與我交朋友,不吃虧,你看,我叫惠君,有恩惠于君。他說得很誠懇,不像是開玩笑。出于禮貌,我伸出手去。我們的手握在一起。他的手特別有力,把我捏疼了。

      我能感覺出來,他特別想與我交朋友。

      他向他的那輛四輪車走去。我說,你趕緊去拉碎石吧。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那輛車特別臟,氣味大。見我眼睛盯著他車廂上的污穢,他說,鎮(zhèn)子附近養(yǎng)雞的多,這車有時幫他們拉雞糞,掙幾個小錢。

      我一陣干嘔,剛吃下去的東西,在胃里翻滾。

      以后兩三天,我們天天見。天熱,陽光強(qiáng)烈,我常坐在工地邊的樹陰下,等那些送水泥沙子和碎石的車。張惠君與別人不一樣,別人卸完石料,匆匆離去,他總要坐在我身邊,歇息一會。我不知道他是真的需要休息,還是想與我聊天。他總是微笑著同我說話,好像我們已然是好朋友。他給我遞煙,我不抽,他就到車的副駕駛上,給我拿礦泉水。礦泉水來自在那輛拉過雞糞的車,我自然不喝。

      我是烏泥鎮(zhèn)的,他說,有空到烏泥鎮(zhèn)玩。

      烏泥鎮(zhèn)我沒去過,聽說過,是一個產(chǎn)煤的小鎮(zhèn),現(xiàn)在煤炭枯竭,但煤塵還在,到處飛揚。烏泥鎮(zhèn),我想象中一個黑不溜秋的鎮(zhèn)子。烏泥鎮(zhèn)治安不好,它的名字,時常出現(xiàn)在晚報的花邊新聞那一欄。比如爆炸案,小煤窯透水,路人遭劫等。

      二十天后,燈光球場建完,我完成使命,回到我的武裝部。張惠君開著他那殘留著雞糞氣味的四輪車,駛向烏泥鎮(zhèn)。

      2

      閑下來。某一天,我的思緒像一只蝴蝶,落在想象的烏泥鎮(zhèn)。烏泥鎮(zhèn),就對我就有了誘惑,除了成日飄蕩的煤塵,那里是個什么樣子?那些上過晚報和晨報的搶劫案,發(fā)生在怎樣的場所?發(fā)生過透水事件的小煤窯,是否都已關(guān)停?爆炸案,應(yīng)該是徹底沒有了吧?

      我想去趟烏泥鎮(zhèn),但被事情拖著,一直沒成行。

      臘月里的一天,張惠君來電話:兄弟,到烏泥鎮(zhèn)來玩吧,車很多,一個小時一趟,我到長客站接你。

      我沉默。

      來吧,他說,烏泥鎮(zhèn)有故事。

      心被撩動,我當(dāng)即動身。

      見面,張惠君特別熱情,拽著我的胳膊不松開,那種親昵讓我不適,但也只能由他如此。他說,早就想接你過來玩,一直在上班,沒得空。

      他召集一幫人,為我接風(fēng)。那餐酒,我喝得索然無味。我與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他們談?wù)搰掖笫?,像是國家要員。有一個女人,嘴唇鮮紅如血。他坐在另一個男人身邊。那個男人少說有六十歲,門牙掉盡,嘴唇干癟。他竟然當(dāng)著我們的面,把那個女人拽在自己的腿上。他還摸那個女人的胸。也許那個女人的胸是假的,他摸的時候,她似乎沒有感覺。我有感覺,倒胃口。當(dāng)那個男人干癟而多皺的嘴唇,在那個女人耳畔游走時,我忍不住干嘔。我沖進(jìn)行衛(wèi)生間。張惠君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才這么點酒,就吐了!

      我不知道那個長相不錯的、有著猩紅嘴唇的女人,在那個猥瑣的老男人面前,何以如此順從。那個老男人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的手再次伸向那個女人的胸,他說,我有“piɑji”。我沒聽懂,張惠君說,piɑji就是錢。我望一眼那個女人,心里升騰起一絲鄙夷。

      酒喝到黃昏,他們轉(zhuǎn)場,去歌廳。歌廳曰“人間天堂”。歌廳簡陋,讓人覺得這樣的地方,叫人間天堂,人世間便沒有地獄。

      張惠君說,這里是烏泥鎮(zhèn)的紅燈區(qū),其實就是棚戶區(qū)。一間間平房的墻角,伸出一只只燈箱牌匾,各種紅的綠的黃的燈,把這里映照得絢麗無比。歌廳的名字高大上,除了這個“人間天堂”,還有“水夢年華”“夢回江南”“夢里水鄉(xiāng)”。霓虹燈,讓這里的夜如夢如幻,與水倒沒什么關(guān)系。這是一個見不到水的小鎮(zhèn)。

      這里唱歌看起來便宜,十塊錢三首,實際上一晚上下來,也不少錢。歌廳裝修特別簡陋,幾張圓形木頭椅,前面一個折疊桌,連沙發(fā)都沒有?;ㄉ住⒐献?,勇闖天涯啤酒,一箱一箱,靠墻摞著。他們能喝啤酒。屋里沒有衛(wèi)生間。公共廁所離得遠(yuǎn)。屋外的墻根處到處是尿跡。有時候,墻外尿液奔泄的聲音,比屋里的歌聲還響亮。

      烏泥鎮(zhèn)東郊這片地,它是矛盾的、復(fù)雜的,你很難說它是貧民窟,還是紅燈區(qū)。

      我記不清我到墻角撒了幾泡尿,每次出去,都能看見左右歌廳里,有人出來松弛他們的膀胱,街面已是尿流成河。不過,這是一個干燥的小鎮(zhèn),饑渴的煤塵和一點就著的空氣,很快將它們吸收,等你再次出來,地面除了尿漬,你看不見一滴尿液。

      男人歇斯底里,不會用嗓子,用喉嚨,吼。女人故作溫柔狀,無奈那嗓子不配合,發(fā)出的聲音像毛毛蟲在我肌膚上爬過。

      我沒有唱。一盤瓜子,嗑著嗑著,會嗑到干癟的空殼,這種虛無,讓人覺得,坐在這里,人也是虛無的,了無意趣。

      不吼歌的時候,那個掉了牙的老男人,便摟著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用他干癟的嘴,去親吻她那石灰墻似的臉。我整個人感覺不好。我?guī)状胃嬖V張惠君,想讓他撤。他堅持再玩一會,客隨主便,我只得跟著他。

      終久是累了,疲憊了,散場。

      我認(rèn)為該回去休息。市里回不去,我需要的是到張惠君家的大炕上,美美地睡一覺?;鹂火B(yǎng)腰。我的腰迫切地需要躺平。張惠君卻并不帶我去他家,而是往更遠(yuǎn)地方去。他喝過酒,我不讓他開車,他堅持開。他說,這個時候,交警都回家摟老婆去了。我說,不是警察的事,我們要對自己負(fù)責(zé)。他說,沒事的,放心。他把我拽上車。我坐在他那輛二手桑塔納上,像坐在顛簸的船上。我?guī)状蜗胫型鞠聛恚纪炝糇×宋?。他說,走吧,有好事。我困得不行,像酒醉中,被他拉到郊外更遠(yuǎn)處。

      張惠君說,鎮(zhèn)上埋汰,來秀水街蒸一蒸,泡一泡,搓一搓。

      這次他只帶我一人。

      秀水街是烏泥鎮(zhèn)洗浴一條街,整條街掩映在高大的楊樹和刺槐樹叢,像是別墅區(qū)。跟著張惠君,我們進(jìn)了“金水谷”?!敖鹚取笔且淮豹殬?,有三層。燈光打在樓上,整幢樓呈現(xiàn)黃金的顏色。那無疑是一個豪華而奢侈的世界,而將樓房圍起的高大圍墻,和手持防暴棍的保安,彰顯著這幢樓的威嚴(yán)與神秘。

      比之那些簡陋歌廳,這里才是人間天堂,到處水霧繚繞,人進(jìn)去之后,到哪兒,都像是行走在仙境里。

      洗過,搓過,不必回到張惠君家睡大炕了,就在休息大廳休息吧。我們在大廳躺了三五分鐘,張惠君起身去了一間小屋,然后,有服務(wù)生招呼我去另一間屋。那間屋子里有一張榻榻米,榻榻米上有兩個枕頭,一床薄被。

      我進(jìn)去后,跟進(jìn)來一個金發(fā)女人,淡黃眼珠,我認(rèn)定她是俄羅斯女人。她穿著暴露,無袖連衣裙用透明的琉璃線吊著,讓人擔(dān)心它會掉下來。她打開床頭柜上的加濕器,屋里霧氣繚繞,眼前一片朦朧。

      俄羅斯女人半臥在我身旁,開始給我按摩。她向我大腿抓過來。我躲開她,她說,這么小氣,摸一下都不讓。我翻轉(zhuǎn)身,趴伏在榻榻米上,我說,我腰不好,你幫我按一下腰。

      我將背對著她,引起她的不滿。她說,什么人,好像我要強(qiáng)暴你。我說,我累,我沒興趣。她嘬起小嘴,嗲聲道,那你還來這兒?我說,我只是洗個澡,做個按摩,然后休息一下。她騎到我身上,開始給我按摩,不是用手,是用她溫?zé)岬男睾托「?。我怕我?jīng)不住她的誘惑,用力將她掀下來。我說,你用手按我的腰就行。我的動作有些粗魯。

      她的漢語很流暢,讓我懷疑她是“假洋鬼子”。她雙手在我身上很輕很柔地行走。她不老,二十七八歲,盡管她極力裝飾著她的聲音,想讓她顯得年輕,但眼角粉底下的魚尾紋,還是暴露了她的年齡。她不很漂亮,但也算不上丑。

      她的手撫摸著我的私處,我推開她。我想打消她的執(zhí)念,我說,我不喜歡。我語氣強(qiáng)硬。她說,你若對我不感興趣,有中國女人。我說,我不喜歡女人。

      你喜歡男人?她興奮起來。她說,我們這兒的服務(wù)生,也兼職干這個的。吧臺那個小帥哥,你見了吧,白白凈凈的。不過,他們要價高一些,是我們的兩倍。

      她挑逗的眼神望著我,說,要不,我去喊他。

      我說,我該走了。她說,你再待一會兒吧,你的朋友還沒完事呢。

      我起身,推開她,帶著一絲嫌惡。她哭起來。她說,你的朋友叮囑過的,讓我一定把你拿下,他說他會額外給小費。

      我走出房間。

      她拽著我的手,她說,大哥,把手牌給我。我問,什么意思。她說,我有手牌,就是同客人做過了。我說,你怎么這樣?我差點罵她發(fā)賤。她眼淚流出來,她說,我今晚一筆生意都沒做。她說,你是我今晚的第一個男人,可你就這么走了。

      我走了,頭也沒回。

      我想扔下張惠君,讓他玩去吧,我獨自離去。我走出金水谷,黑壓壓的樹影,讓我內(nèi)心充滿恐懼。這是深山密林,我想起那些打劫的報道,夜里還是不要貿(mào)然行走的好。我回到金水谷大廳,靠著沙發(fā)睡去。

      天亮開,張惠君過來招呼我。他一身疲憊之態(tài),一臉滿足的笑。

      我們走出這家洗浴中心。一身清爽之后,他不想碰他那輛二手桑塔納,他說,車放在院外,丟不了。我們叫出租車。出租車司機(jī)能侃,他說,這家洗浴中心去年曾失火,燒死了一個副鎮(zhèn)長。他是那場火里唯一燒死的人。他是官員,澀,沒敢光屁股往外跑。而跑出來的人,都活著,雖然當(dāng)時他們都一絲不掛。

      出租車司機(jī)說,這家洗浴中心停業(yè)整頓了半年,剛開業(yè)不久。以前叫浴火重生,那個名字聽起來就不吉利。出租車司機(jī)的話讓我心有余悸,也不知我躺的那個雅間,是不是那個副鎮(zhèn)長死去的房間。我說,張哥,以后這樣的場合,你別叫我去。他問,那種場合?我說,昨夜場合,喝酒、唱歌、洗浴。你所謂的一條龍服務(wù)。

      他笑了,說,我兄弟是圣人,不食人間煙火。

      這話當(dāng)然有嘲諷的味道。

      3

      折騰一夜,到張惠君家,大白天,躺在他家火炕上,我死一般睡去。

      正午時,張惠君喊我起來吃餃子。他的兒子回來了。他兒子叫張冬,騎著一輛小刀牌摩托車。那輛摩托車讓我心生一種不祥之兆:刀是用來殺人的,摩托車,為什么要叫“小刀”,形容它快嗎?它完全可以叫“千里馬”呀。

      吃餃子,還弄了五六個菜。我舉起酒杯,夸贊張惠君為人實在。張嫂說,那得看誰,他是把你當(dāng)人物呢。有的人到家來,坐一天,他別說整飯,一杯水都懶得給人倒。

      張冬坐在離桌子半米遠(yuǎn)的地方,伸手夾餃子,那手極為小心,似乎害怕餃子掉落。他比我更像客人。他緊鎖雙眉,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一個年輕小伙子,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他是獨生子?,F(xiàn)在的獨生子,大都放浪形骸。

      張惠君讓他往前坐,他似乎不敢。張惠君說了句:養(yǎng)不熟!他這么說自己的兒子,我聽了不舒服,覺得他沒水平。他到底是個粗人。

      吃過午飯,張冬去了西屋。門半開著的,我看見他在那里抽煙。煙霧繚繞,我問張惠君,他那么小,怎么就抽煙。他說,他一直抽的。他在工地干活,大伙都抽,他不抽煙,怎么打發(fā)時間。

      我該走了。

      張惠君開著他的那輛二手桑塔納送我。在出門不遠(yuǎn)的橋洞下,我看見兩個男人,睡在塵埃飛揚的橋洞里。他們鋪一床被子,蓋一床被子,兩床被子漆黑,脖頸油黑發(fā)亮。他們旁若無人的摟在一起,不知道他倆是因為冷,還是出于別的目的。

      張惠君說,這是烏泥鎮(zhèn)的兩個名人。他們從不說話,既不同外人說話,他們自己也不說。他們一個腿瘸,一個眼盲。腿瘸的經(jīng)常牽著眼盲的,走在烏泥鎮(zhèn)街上。他們不在烏泥鎮(zhèn)行走時,就躺在橋洞下,摟在一起睡覺。他們不是乞討之人,既不討錢,也不討吃食,但不知怎么就活下來了,沒被餓死,也沒被凍死。

      張惠君說著他們倆的故事,引起我的興致,我說想采訪他們。張惠君說,沒有用的,幾個報社記者試圖跟他們嘮嗑,都未成功,他們不說話,也不打手語,整不了。

      火車每天這么響著,他們也睡得著?

      你也看到了,他們睡得多香。他們是有福之人,比我們強(qiáng),我們活得累。

      二手桑塔納駛?cè)肽硞€小區(qū)。張惠君停下車,帶著我進(jìn)到一戶人家。他不敲門,他有鑰匙,直接開門而入。我問,這是你的房子?你這兒還有一套房?他說,不是我的,是別人的。話音剛落,一個女人從臥房里走出來。她穿著粉色的薄紗衣,嘴唇猩紅,臉卻很白凈,像剛洗浴過。

      你叫嫂子。張惠君說。我愣了一下,這是哪門子嫂子?張嫂不在他家的平房里嗎?女人含笑,說叫姐吧。我既沒叫她嫂子,也沒叫他姐,我沖她一笑,笑得很尷尬,扯著嘴唇。女人五官端正,眉目不錯,只是經(jīng)不得細(xì)看,張嘴笑時,眼角淡淡的魚尾紋,鋪陳到耳根。

      張惠君對我說,你待著,我出去買包煙,馬上就來。

      他竟然一去不回。孤男寡女,我尷尬。我去開門,打不開,原來張惠君出去時,將門反鎖了。

      女人讓我坐。我坐在沙發(fā)上,她挨著我坐下來。距離太近,我有些不適。我坐起來,站在客廳里。

      她有勾引我之意,她的姿態(tài),她的語言,還好,沒有動作,她沒有碰我,她只是自言自語:

      “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共蹉跎?!?/p>

      “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p>

      ……

      她還朗誦般讀起散文詩:青春是美麗的,但青春不應(yīng)該用來荒廢,抓住了春春,就抓住了生命,抓住了命運,抓住了愛……也不知她是從哪些報刊雜志上背下來的,還是她自己臨時發(fā)揮出來的語句。我覺得很可笑。

      我給張惠君打電話,我想要快些離去,他的電話處于關(guān)機(jī)狀態(tài)。我不斷地打,直到一個鐘頭后,電話打通。我說,你快點回來開門,我要走!

      出了門,到院子里,坐上車。張惠君問我,整了嗎?

      我問,你說什么?

      他說,事辦了嗎?

      我問,什么事?

      他問,你沒跟她干?

      我腦袋差點炸開。我說,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我又不是牲口,來一個就上。你太荒唐了!

      他苦澀地笑。他說,她是我的鐵子,我把她奉獻(xiàn)給你。我說,荒唐!他說,這有什么,好東西要與兄弟分享。

      我冷笑一聲。我說,我不認(rèn)為是好東西。我問,她是你什么人?他說,一個朋友。他說,我伺候她六年了,現(xiàn)在年齡大了,不能讓她滿意。我尋思,你伺候她一下。她也挺不容易的。她的男人死了。

      我一陣心悸。我說,你真無聊。他說,算了,怨她沒有手段。我說,我不是那樣的人,她用什么手段,我都不會與她做那齷齪之事。

      出于好奇,我問起那個女人。張惠君說,她是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他的男人,倒動煤,發(fā)了財,給她留一筆錢,走了。到大連買房,跟一個小她十二歲的女人在大連過起日子。他們有一個兒子。兒子被男人帶走了。她用那個男人留下的錢,經(jīng)營一個茶樓。后來再婚,再婚半年后,男人車禍,死了,給她留了幾十萬賠款,她就沒再嫁。

      我想起她剛才的吟詩作賦,覺得不正常。受過如此磨難的女人,應(yīng)該很內(nèi)斂,不至于這么輕浮?;蛟S我應(yīng)該更多地了解她。我對張惠君說,你剛才還不如帶我去她的茶樓喝杯茶。他說,茶樓人多,這兒更隱秘。他回到我不愿提及的話題,問,你們真的沒干?

      我生氣了。我說,你真無聊。我冷下臉來,不再理他。

      其實,我只是想好好招待你。他說。

      我問,你為什么要這么招待我?

      他說,我就是想對你好。我說,你這是害我。我不喜歡。他說,哪有男人不喜歡女人的。我說,人不是動物,不是牲口。他說,那些嫖客,不都是這樣,上來就干。我不同他辯解。他知道我不高興,尷尬地笑著。他說,不抽煙,不喝酒,女人也不玩,活著有滋味?

      我沒接他的話。到點發(fā)車,我踏上回城的歸途。

      4

      深秋的一天,我接到張惠君的電話,他說,老弟,你侄子想當(dāng)兵,你把他搞到部隊去。

      我侄子?我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張惠君說,張冬。我這才想起他那個內(nèi)向的兒子。那種性格,似乎并不適合去軍營。我把我的意思表達(dá)出來。張惠君說,我不想讓他去,他媽也不想他去,可他就是想去。他不愿意在家待,總想往外跑。

      你就幫幫你侄吧。張惠君說,他的語氣把人往近了拉,好像張冬真的是我侄子。我說,你讓他正常體檢。張惠君說,提前打招呼,應(yīng)該好一些。我說,你正常體檢,我這邊再打招呼。

      我其實是推托之詞。烏泥鎮(zhèn)人武部,我沒認(rèn)識的人。當(dāng)然,我身在軍營,轉(zhuǎn)彎抹角,也能找到說得上話的人,可我不想求他們。為了讓張惠君放心,我假說已打過招呼。

      我的謊言,幾天后有了回應(yīng),張惠君說,我的招呼不管用。張冬政治審查時,被刷掉了,說是他手腕上有疤,懷疑是文身,為了當(dāng)兵,將那文身燙掉了。我說,那沒招,有文身,是絕對去不了軍營的。

      那不是文身,張惠君說,是燙傷。我說,是故意燙的?張惠軍說是的。我說,那更不行,誰敢把有過自殘行為的年輕人送到部隊。張惠君說,那件事,不怨他,怨我。他說,張冬八歲那年,有一次,他淘氣,爬樹掏鳥窩,讓樹枝刮傷了臉,臉上出現(xiàn)一條口子,血直流,就在顴骨上,離眼睛那么近,要是把眼睛戳瞎了怎么辦?我沒有給他擦去血痕,沒有安慰他,上去就是拳打腳踢,他被打傷了,打怕了,自己躲到我家糧倉里,用一支燃著的煙頭燙手腕,說是為了讓自己長記性。

      我說,你把孩子嚇成啥樣。張惠君說,兄弟,你知道嗎?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想失去他,我害怕失去他,我有時做噩夢,夢見他被人搶走了。

      我給他出主意,我說,你要求他們復(fù)檢,到醫(yī)院去鑒定。說那是不小心燙傷的,千萬別說孩子是自殘留下的。張惠君通過手機(jī),把圖片發(fā)給我看了。那疤痕并不大,像一個淡紫色的煙頭。我心里清楚,他是不認(rèn)識他們?yōu)跄噫?zhèn)人武部的官,認(rèn)識了,這不算什么事。

      張惠君說,你們武裝部是相通的。我說,相通的是領(lǐng)導(dǎo),不是我們。我們參謀干事,只是個跑腿的。他說,跑腿的,領(lǐng)導(dǎo)也會給你一個面子,總得分瓢羹給你吧。他說得很文雅,像個文化人,可事實不是這樣簡單。當(dāng)然,也并非不可操作。我們可以轉(zhuǎn)彎抹角,“曲徑通幽”,但要托人,我搭不起這個人情,又不好意思向張惠君提,干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兄弟,你就把這事辦了吧,就把張冬當(dāng)你自個的兒。

      我說,嗯,我盡力。這自然又是一句空話。

      張冬就交給你了。他說。

      我突然明白他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為什么叮囑浴池小姐將我“拿下”,還帶我去見他的“鐵子”。我內(nèi)心生出一陣悲涼。

      張冬最終沒能去部隊,他很快在離他家三里地遠(yuǎn)的磚廠干活去了。那里曾經(jīng)是煤礦,煤過度開采使煤礦枯竭,附近留下好幾座矸石山,他們用煤矸石做磚。

      我沒出力,張惠君能感覺出來,我想,他不會再把我當(dāng)朋友了,誰知他依然同我聯(lián)系。臘月里,他說他家要殺豬,一定要我過去吃殺豬菜。

      鄉(xiāng)鎮(zhèn)的臘月,比城里好玩,我答應(yīng)了他。

      整個臘月,張惠君一直在幫人殺豬,人幾乎不落屋。村子里誰家殺豬,他去幫忙。一般的是上午八九點鐘開始抓豬、殺豬,然后剃毛、開膛剖肚,掏五臟六腑,洗腸,灌血腸。這邊豬還沒收拾完,那邊豬的某些部位,已經(jīng)在鍋里燉上了。等吃午飯,已是下午兩三點鐘。飯后打牌,直干到后半夜,再回家睡覺。有時也不回家,就在豬的主人家炕上,睡那么幾個鐘頭,連衣服都懶得脫,直睡到冬日白亮的陽光照耀著一炕的男男女女,不好意思再睡了,爬起來,趕往下一個等待殺豬的人家。

      張惠君不回家,我也不好意思在他家待,就跟著他,一家家走,看他殺豬,我視之為體驗生活。

      在烏泥鎮(zhèn),張惠君算個人物。他成日東游西蕩,家境卻不錯。烏泥鎮(zhèn)大煤礦宣布破產(chǎn)后,小煤窯依然遍布山山嶺嶺,或明或暗,頑強(qiáng)地存在著。張惠君隔三岔五下井,掙點現(xiàn)錢。他還帶上幾個臨時礦工。他與那些小煤窯的老板熟,負(fù)責(zé)找活,從那些臨時礦工身上,提點工錢,加之他自己那份,他的收入倒也不錯。小煤窯偶爾發(fā)生事故,比如透水,坍塌,按張惠君的說法,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為此,每次下井前的頭一晚,他總是在歌廳或洗浴中心度過。用他的話說,過了今天,不知有沒有明天,銷魂一夜,死而無悔。

      5

      春天來了,花開四野。我心里涌動著一股春潮,在家坐不住,總想出去走走。我選擇烏泥鎮(zhèn),與張惠君無關(guān)。我那時創(chuàng)作一部長篇小說,思路受阻,我企盼這個鎮(zhèn)的荒蕪、頹廢、衰敗,還有荒蕪之地上盛開的花朵,能打開我的靈感之門。到烏泥鎮(zhèn),我找家小旅館住下來。之后,我背著雙肩包,在小鎮(zhèn)上游蕩。

      在鎮(zhèn)街拐角處,我接到張惠君的電話,我以為他在哪兒看見了我。我接通電話,他說,兄弟,快來救我。我嚇得不輕,以為是別人打錯了,但那電話號碼是他的,聲音也是他的。他說,我遇到車禍了。

      我嚇了一跳,這么巧?我說,你在哪里。他說,鎮(zhèn)東,三岔路口。

      我離三岔路并不遠(yuǎn)。我甚至沒有叫車,一路小跑過去。小鎮(zhèn)很久沒下雨,無論我跑得多快,都趕不上煤塵的速度,它們在我身前身后翻騰,我被包裹在塵埃里。

      張惠君躺在地上,周身并無血痕。他雙眼緊閉,眼皮在動。我后來知道,他緊閉雙眼,是躲避著天空直射下來的陽光,還有塵埃,還有眾人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他們認(rèn)識這個喜歡泡酒館、歌廳和洗浴中心的人。

      兩只鞋散落在張惠君身旁。聽人說,遇到車禍,鞋掉了,人就基本完了。

      他還活著。

      沒人敢動現(xiàn)場。他躺在地上,是自己的摩托車砸的,右腳踝完全折斷,腳掌朝上。皮和肉包裹著那只腳。全是內(nèi)傷,看不到傷口,沒見到一滴血。那只翻轉(zhuǎn)的腳,便永遠(yuǎn)銘刻在我記憶里。

      聽見我的聲音,他睜開眼,痛楚地看著我。他說,兄弟,救我。他聲音有氣無力,好像人就要斷氣。我在軍營學(xué)過急救。我按壓他的胸,然后,伏下身去,想對著他的嘴進(jìn)行人工呼吸,在我的嘴唇快接近他的嘴唇的那一刻,我聞到來自他口腔里的一股濃烈的煙味,我一陣干咳,差點吐了。他笑了,說,兄弟,用不著,我沒事,只是腳斷了。

      時間不長,張嫂趕來,接著來了救護(hù)車。

      張惠君除了右腳踝骨斷折,還斷了幾根肋骨。

      我以親屬的名義,跟上救護(hù)車,坐在他身旁。他凝望著我。他問,你來得這么快?我說,我就在鎮(zhèn)上。我說,你知道我在烏泥鎮(zhèn)嗎?你咋想起給我打電話。他說,不知道,你在天邊,我也要給你打電話,我只記住了你的電話號碼。他說,你是我兄弟。

      我鼻眼酸澀。

      我已沒有心情待在烏泥鎮(zhèn)。

      張惠君出院后,我到烏泥鎮(zhèn)去看他。我本不想去,他說,你來吧,你來看看我。我想你了。他的語氣是懇求,讓我無法拒絕。他到烏泥鎮(zhèn)長客站接我。他的出現(xiàn),讓我大吃一驚。他的腳,竟然有些瘸。

      沒治好嗎?

      治好了,留下后遺癥,骨頭斷了那么一小截。

      那兩天我在張惠君家很壓抑。張惠君走路瘸,他放慢腳步,不讓自己跛腳暴露,那種遲緩,讓人著急。多數(shù)時候,我出沈城,是為了放松自己,但現(xiàn)在,我無法放松。

      張惠君是被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撞倒的,那輛車連個牌照都沒有,撞倒他后,就逃了。他腳瘸了,卻沒得到賠償。若換成別人,會成日生活在抱怨聲中,他沒有。他依然瀟灑。自此,小酒館,歌廳和洗浴城,多了一個略微歪斜的身影,彰顯著他搖搖晃晃的人生。

      6

      張冬結(jié)婚我去了。張惠君讓我穿軍裝,說這樣鮮亮,親朋好友,一看就知道他有一個軍官朋友。我沒聽他的,我穿便裝。在那個到處飄蕩著煤塵的灰色小鎮(zhèn),我的軍裝的確太打眼。我覺得,我還是低調(diào)一些好。

      我隨了五百塊錢的禮。

      張冬的婚宴,沒有設(shè)在酒店,應(yīng)該是為了省錢。那是我參加過的最簡單也最喧鬧的婚禮??腿藗儑谛麓罱ǖ乃芰吓锢?,以抵御從北方吹來的寒風(fēng)?;槎Y開始,張冬和他的新娘站在門口,雙方父母分立兩邊。主持人祝福的話語從音箱里傳出來,像金屬磨擦出的聲音。不少人捂著耳朵。很少有人看新郎新娘。他們吃著桌上的瓜子和糖塊,大聲說著話。

      我被張惠君當(dāng)貴客,安排在里屋桌上。我透過窗玻璃,望著窗外的一切,聽著窗外的喧嘩與騷動。

      新郎新娘敬過酒后,張惠君領(lǐng)著張嫂,過來敬酒。張惠君喝得有些多,不斷地說著感謝的話。說感謝我這么尊貴的客人,親自來參加他兒子張冬的婚禮。他向周邊的朋友介紹我,說我是軍人,某人武部科長(我其實是干事),是他最好的朋友,是摯友。

      我臉微熱,想起張冬想當(dāng)兵,找我,我沒出力。我慚愧,半杯白酒,一口灌進(jìn)嘴里。同桌的客人驚呼:這朋友,夠哥們。

      張惠君讓我住下,他說,家里住得下,不愿在家住,住賓館也行。喧鬧大半天,我有些累,只想回家安靜。我拒絕了張惠君的好意。

      在我眼里,烏泥鎮(zhèn)就是一個大屯子,臟、亂、差。回到市里,我疏于同張惠君聯(lián)系。他來過幾次電話,我應(yīng)付兩聲,說兩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他自然有感覺,電話就少了。

      清靜下來的我,偶爾會想起張惠君,想起烏泥鎮(zhèn)。但這種想念稍縱即逝,我從不會去主動聯(lián)系他,他似乎也很知趣,三個月時間,沒有打擾我。有一天,他來了電話,卻是一個驚天霹靂。

      兄弟,張冬沒了。他說。

      我一時沒聽懂,沒法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同死亡連在一起。我說,沒了,去哪里了?他說,死了。

      然后,他開始抽泣。

      我感到血在我腦子里奔涌,腦袋就要炸開。我說,怎么回事?他說,車禍。大貨車,渾身是血。張惠君抽泣得更厲害,他掛斷了電話。

      張冬的樣子,在黑夜里浮現(xiàn)在我眼前。他一直那么壓抑,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那么年輕,他的人生不應(yīng)該這么早就結(jié)束。

      我愛人說,去看看吧,送他一程。

      我不想面對,太血腥,何況人已經(jīng)沒了。我了解我自己。我目睹過一次車禍,那個人的臉,被他自己的上衣蒙著,血從衣襟下流出來。我看見一只蒼白的沒有血色的手,它是僵硬的,半支在他的肚腹前。那只手,讓我此后無數(shù)個夜晚沒能順利安睡。它多次在黑夜里伸到我眼前,它無數(shù)次讓我從夢中驚醒。

      愛人說,人走了,會收拾干凈的,你去一趟,別到棺材跟前,你見到張大哥,把禮金給他。

      我當(dāng)時沒有去。我只是隨后的一個星期天,去了他的家。

      腦袋都癟了,全是血。張惠君流著淚說。我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我那天在他家,什么也不想吃,似乎張冬就坐在離飯桌一米遠(yuǎn)處,釣魚似的夾著菜。他不吱聲,偶爾睒我一眼,目光怯怯的。

      那天下班,他本來騎上了摩托車,偏要下來抽支煙,然后才走。他是在等那輛大貨車哩。張惠君說。他依然流著淚。

      我想起那次張惠君讓我?guī)蛷埗?dāng)兵,我慚愧。

      屋子里充斥著悲涼。張嫂哭起來,數(shù)落張惠君。她說張冬沒過一天快樂的日子。他說張惠君打起人來,手狠,張冬被他打怕了,見到他,灰溜溜的,像一條被打服了的狗。她越哭越傷心,越說越激動。張惠君說,你別說了。張惠君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男人的哭泣,比女人更扎心。我不知怎么勸說他們。我知道,他們傷心太久,憋屈太久,壓抑太久,他們需要傾訴,我就由著他們吧,別的我也幫不了他們。

      張嫂后來累了,哭不動了,就躺在炕上,唉聲嘆氣,揚言,張冬不在了,她也不想活了。

      張冬的媳婦叫孝梅。張冬離世后,孝梅哭啞了嗓子,三次暈死過去。她說她要上醫(yī)院,把孩子打下來,這樣,她沒了負(fù)擔(dān),容易嫁人。張惠君求她把孩子生下來再走,給他們老張家留個根。他好說歹說,就差給孝梅下跪。孝梅同意了,不過,她不住在家,她回了娘家。她在娘家把孩子生了下來,孩子滿月后,他把孩子送回張惠君家,含淚離去。

      張惠君給孩子起名張小冬。張小冬能滿地跑時,張惠君帶他上我家串門。小孩機(jī)靈,招人疼愛。他第一次來,且是年關(guān),我給他開紅包。開紅包時,我讓他喊我爺,張惠君糾正道,叫叔叔。我愣住了,這時,就聽張小冬喊張惠君爸爸,我更是驚訝。張惠君把我叫到一邊,小聲說,孩子還不知道咋回事呢。剛會叫人時,管我叫爸,管你嫂子叫媽,糾正了好幾次,也沒改過來。我后來跟你嫂子商量,愿叫爸叫媽,就由他叫吧,孩子沒爸媽,夠可憐的,不能讓他知道真相,不能讓他幼小的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張惠君說,叫啥能咋的,只要他快樂。他是我孫子,這事實改不了,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我家這股香火,延續(xù)下去。

      我愣在那里,半天說不出話。

      張惠君說,我們已搬離原住地,生活在鎮(zhèn)西,兩地相隔五六里,租房住。孩子可憐,我們害怕鄰居告訴他真相。

      張惠君總帶給我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若與張嫂含辛茹苦,將來把張小冬養(yǎng)大,也算是有了后,誰知他們生出新的事來:他與張嫂離了婚。

      他在電話里告訴我這個消息時,我說,哥哎,你消停待著吧。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扯什么犢子。你這么做,對得起張嫂?對得起地下的張冬嗎?張惠君說,你張嫂同意。他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說,我與你嫂子離婚,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判給她,她身體不好,沒有工作,還帶個孩子,這樣,她會得低保,一個月七百塊哩。我問,行得通嗎?他說,行得通,我咨詢過很多人。他說,每天你張嫂把孩子送到幼兒園后,去給別人當(dāng)鐘點工,我下井挖煤。掙的錢,給孩子花。

      你那腿,能下井。

      能,不影響挖煤。

      我說,你們那兒都是小煤窯,挖煤不安全。

      張惠君說,萬一死在窯里,也沒啥,少說也得賠四十萬,留給孩子,也挺好。真出事了,那也是命。張冬走了,我活著,也是煎熬。

      我說,你還有張小冬。

      張惠君本來就愛喝酒,張冬走后,喝得更兇。他時常想起張冬,更多的不是悲傷,而是懊悔,為多年前對張冬的拳打腳踢。他常一個人喝悶酒。喝酒是不能下井的,他被煤老板解雇。這一解雇,他喝起來更是沒個度,有時,整日醉醺醺的。有一次,竟然醉倒在道邊,露宿一夜。

      那個周末,張嫂給我打電話,向我訴苦,說張惠君嫌棄她,同她分居,希望我過去待兩天,勸他幾句。我說,你們不是離婚了嗎?張嫂說,唉,那就是一張紙。她抽泣道,他都那樣,還嫌棄我,我若不是舍不得孩子,我出去要飯,也不在家受這個氣。

      我讓她把電話給張惠君,我說,張哥,你也不老,怎么同嫂子分居?張惠君說,張冬走了,我就沒那心情。我說,你不能這樣冷落她,哪怕裝裝樣子。他說,這種事,裝不了。

      談及張嫂,語氣冷漠,帶著寒涼。

      7

      春風(fēng)吹拂,天漸暖。某個午后,張惠君給我打電話,他說,我在彰武,他說,兄弟,你來看我。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我懷疑我聽錯了。我問他,你跑到彰武干嗎?他說,我在養(yǎng)老院。我更詫異,他還年輕,去養(yǎng)老院干嗎。他說,我腦血栓了。我說,你腦血栓,不在醫(yī)院,怎么跑那么遠(yuǎn)。他說,從醫(yī)院出來了,你嫂子把我送這兒來了。這家養(yǎng)老院便宜,一個月一千塊錢,供吃供住,還有人伺候。

      張嫂呢?她不管你。

      他帶小冬。

      我說,給孩子改個名字吧,那個“冬”字,讓人覺得冷。

      他沒回我話。停了停,他說,你來看我。

      他在養(yǎng)老院的走廊里,拖著那條不利索的腿,見了我,他搖晃著身子向我奔過來。進(jìn)了屋,我把我給他買的水果遞給他。同宿舍五六個老年男人,年齡看上去都比他大。不是腿腳不利索,就是眼歪口斜,好像都得過腦血栓。他把水果分了給他的室友。他拍著我的肩,向他的室友介紹說,我兄弟,我摯友,軍人,人武部科長。

      他滿臉是自豪的光。

      我在他床頭坐下。他埋怨我說,你早該來看我,我太難受了。我要死了。他說,有時候,鉆進(jìn)被子,像是鉆進(jìn)了棺材。兄弟啊,不是小冬牽扯著我,我早死球算了。人,活著,就是一個字,累。

      我說,哥,你別這么說。人活著,有很多開心的事。我這么說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違心的。我覺得自己開心的時候少,時常被各種情緒,拽入自我壓制的境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

      我是你哥,你是我兄弟……是嗎?你說是嗎?他語調(diào)緩慢,口齒含糊不清,但目光是犀利的,像要剝?nèi)ノ业囊路纯次覂?nèi)心真實的答案。我說,是的,我是你兄弟。

      我說我是他兄弟之后,他開始挑我理。他說,兄弟寫了那么多書,從沒贈送一本給我。我說,你又不看。他說,你不送我,咋知道我不看。你根本就沒瞧得起我。他甕聲甕氣嘟嚕著,明顯帶著情緒。

      我雙肩包里有我的新書,《向陽生長》,這是我比較滿意的一本書,我隨身帶著,輕易示人,但不輕易送人。我簽名,寫上:獻(xiàn)給張惠君。

      他捧起書,不滿意。他說,你加兩個字,加上“摯友”。

      我說,已經(jīng)寫了,加不下了。他說,沒關(guān)系,加上。我說,不好看。他固執(zhí)地說,加上。我就在“獻(xiàn)給”兩字后面,引出一個半圓,半圓內(nèi)寫上“摯友”二字。

      他細(xì)心地收好書。他說,兄弟,別為我擔(dān)心,日子會好起來的。聽說高鐵就要動工了,高鐵要從我家門前過,到時,占用我家的房屋、菜園和雞舍,會給一大筆錢。據(jù)說馬上動工,一旦動工,哥就有錢了,到蘇家屯買房子,讓小冬到市里讀書。那時候,我離兄弟就近了。

      我問,肯定從你家門前過嗎?他說,上次測量過了,路過我家。

      他說著,抹了一下臉。他哭了。我發(fā)現(xiàn)那臉上的皺紋比上次見他時多,皺紋里全是淚。他說,我以前太作,報應(yīng)。我說,你別這么說。他說,張冬走后,我徹底廢了,啥樣的女人,我都不行。

      他的話繞來繞去,繞回那件事上。我想該走了。

      張惠君送我到門口。我讓他留步,他在風(fēng)中,把自己站成一面帆,像要乘風(fēng)破浪。然而,那剛立起來的身體,被那條被砸過和被血栓過的腿拖累,很快就塌下來。

      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澀。我疾步逃離,身后傳來的他聲音:

      兄弟,別忘了我。我叫惠君,惠……君……

      路旁的柳河呈現(xiàn)在太陽光里。天空蔚藍(lán),有白云飄過。風(fēng)聲起。我隱約看見高鐵在張惠君家的院子駛過,疾馳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越來越響亮,像風(fēng)撕扯著旗幟。

      【責(zé)任編輯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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