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妍
2021年5月,詩人黃怒波新著長篇小說《珠峰海螺》出版。作者充分利用長篇小說文本的包容性,生動地展現(xiàn)了登頂珠峰的極境體驗,并將個人人生經(jīng)歷、心靈思索等內(nèi)容都囊括其中,使作品擁有了豐富多元的主題特征,出版即引來了多方關注。
《珠峰海螺》集中講述登山者英甫攀登珠峰,遇險并最終得救前后三天的經(jīng)歷。海拔8750米以上的高度,瑰麗雄奇的自然環(huán)境,颮、雪崩等瞬息萬變的極端氣候,極度缺氧、人體失溫、腦水腫的極端體驗,高壓氧艙、氧氣面罩、地塞米松、冰鎬、救生毯等諸多陌生的名詞概念……就是在這樣的極境中,主人公英甫在清醒與混沌間經(jīng)歷了人性考驗和靈魂審問。
北京大學教授、著名評論家陳曉明先生知悉作者黃怒波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小說的醞釀、成書背景和因由,他說“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西北漢子,有一股子狠勁,這次便把這股狠勁全用到寫小說上……這樣的作品是不能小看的,這個人是用生命在寫作?!鼻嗄暝u論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劉大先認為,黃怒波的《珠峰海螺》將商業(yè)題材與冒險類型小說結合起來,展現(xiàn)了主人公在極端情境中實現(xiàn)了自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審查與救贖,小說在救贖與復仇的主題背景下展開,具有探索當代英雄敘事文本形態(tài)的價值。另有著名詩人、學者的精彩點評,基本都關注到這部作品的絕境、高度、英雄、大時代等極限美學特質(zhì),這也是筆者初看小說時的閱讀體驗,然而,隨著故事的展開,筆者也在作品中讀出了不一樣的? ? ? 感覺。
《珠峰海螺》最引人注意的還是對珠峰攀登體驗的表現(xiàn),這是在現(xiàn)有文學作品中較少能看到的。作品對此寫得細膩、精確,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這些題材內(nèi)容在黃怒波的詩集中已有展示,但不同于詩集《7+2登山日記》,黃海波在《珠峰海螺》中,以小說文體的虛構性特征極大地延展了他的詩性思考,追求個人的心靈審視與精神超脫。小說的敘事時間僅三天,但故事時間卻長達半個多世紀。故事情節(jié)完整、結局光明,以事件和對話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有明顯的傳統(tǒng)小說書寫痕跡。作者詩人、企業(yè)家、登山者、慈善家、富豪、機關領導的多元身份特征,和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以種種方式在小說中得到了展現(xiàn)。這種以個人經(jīng)歷為線索,卻觸及了一個時代的發(fā)展歷程,將個人成長史與時代發(fā)展史結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也早已不稀奇。但作者以其深刻的體驗和思考,獨到的材料駕馭能力和文字功力,讓這部小說有了一些獨特之處。
作品以小說的形態(tài)展現(xiàn)登頂珠峰的經(jīng)歷,這在中國當代長篇小說中實屬罕見。小說把主人公英甫在珠峰遇險、脫險的三天經(jīng)歷與其在商海數(shù)十年的起伏、感情的糾葛交織在一起。小說一開篇,主人公英甫在世界最高高度遇險,命懸一線,身處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這種被命運棄絕的絕境,讓讀者旋即陷入緊張的閱讀情緒之中。與此同時,主人公英甫的內(nèi)心也同身體一樣經(jīng)受著煎熬。在混沌與清醒的交織中,小說敘述了他傾力打造的公司、“東方夢都”的項目也處于危機的時刻,爭權奪利的手足嫌隙更讓他痛心。已有評論大多關注到小說雙線并行的敘述模式,兩條脈絡交互纏繞,共同織構了人生世事的復雜網(wǎng)絡,以及主人公的心靈救贖,這里不再贅述。
筆者關注的是,小說輔線帶出的人、事發(fā)生的時代背景,讓小說的驚險、極端,成為時代多元音符中的一個,少了一些炫目,添了一些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羅布、牦牦、吳菁、朱玫、吳亦兵、葉生、西門吹雪、施副局長、伊行長、齊延安、吳鐵兵等與主人公生死命運息息相關的人物,他們上演救贖、復仇、牟利、官商勾結、掃黑等等事件。種種事件發(fā)生的時代背景,是文革、上山下鄉(xiāng)、恢復高考、改革開放、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探索發(fā)展,是整個中國社會發(fā)生深刻變革的改革開放四十余年。從這個被小說事件勾連起的大時代背景,再來觀照主人公英甫,一個被作者投注了個人英雄主義的人物形象,便有了另一番景象。他是商業(yè)奇才、有眼光、有謀略、有膽魄,可以冷酷無情也有英雄情長。他經(jīng)歷商場的爾虞我詐還不忘提升自我人格修養(yǎng),用手中的資本做慈善、保護動物、關注生態(tài),為討薪的工人指明方向……他是甘米愿意主動援助的英甫,他也是尕子控訴的“惡”的商人。有論者認為小說中英甫的商人形象突破了以往作品中程式化的商人書寫,但筆者以為,這樣的商人,是大時代的必然。包容了金錢、權謀、商場、生死、善惡、黑白等多元因素的時代背景,讓英甫這個形象不能簡單地用對與錯、好與壞來劃定,作為時代中獨特或者突出的一個,他必然具有了時代賦予的豐富性。從這個角度來看,小說中上演的商戰(zhàn)、反黑、反腐、文革結束后的復仇和救贖等種種被打上“極端”標簽的體驗、經(jīng)驗,也具有了現(xiàn)實感和社會性。
小說中的時間標注方式,是另一個引起筆者關注的特征。“2013年的5月17日的下午6點”“2013年5月17日早上8點”“1972年4月14日”之類的精確的時間表述,源于小說獨特的敘事需求。英甫的生死存亡與畢生事業(yè)的成敗都凝結在其中,精確帶來的緊張,是這部小說的底色。
這種年月日時分秒的精確時間標示方式,是中國社會近現(xiàn)代轉(zhuǎn)型期從西方傳入我國的,這種世界共通的時間標示方式,帶來了共時性的認同和空間的極劇擴展,也帶來了空間變動的復雜性。英甫,身處珠峰海拔8750米至峰頂,生死一線,在清醒與混沌間,隨思緒展開的是1966年以來滄桑世事的變遷。以個人成長為線展開的人物事件的敘述,極大地擴展了故事的空間,地域的范圍遍及雪山、高峰、商場、官場、吊莊、寧夏、西藏、北京、上海,甚至尼泊爾、美國。通過英甫的思索回顧,多元的思想觀念在此時得以共存,歷史的矛盾糾葛集中在同一空間展開,歷時性的邏輯結構被英甫的感覺架構所取代。這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主題表達,個人的自審、個人英雄主義的書寫、救贖與復仇等多元樣態(tài)都在小說中得以展示。
這種時間意識,在作者的其他關于西藏的書寫中也有展現(xiàn)。作為一個外來者,主人公登山的經(jīng)歷,帶動了小說對藏族的婚姻制度,生產(chǎn)生活習俗、新型旅游業(yè)、生態(tài)問題、動物保護等生產(chǎn)生活的書寫。值得關注的是,作者并沒有被他在書中提到的所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所限,以簡單的新——舊、古——今的對立關系看待筆下的社會環(huán)境。他不是以一種獵奇的眼光呈現(xiàn)西藏這片土地的奇幻,也沒有用擁有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體驗者的姿態(tài)反觀這片土地的自在狀態(tài)。經(jīng)幡、哈達、天葬、兀鷲、狼、黃羊、牦牛、海螺、雙色、酒壺、雍仲等物象在現(xiàn)代文明中有其自在的存在方式,它們寄寓了作者對美好的向往,但作者也沒有回避現(xiàn)代文明催生的新興旅游業(yè)、包括登山帶給這片土地的生態(tài)破壞、動物瀕危等問題,有生態(tài)社會學的觀察視角。
小說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地方,是其中出現(xiàn)的多種帶有隱喻色彩的物象,珠峰、海螺、風雪、頂峰、潔白的雪山、純樸的高原生活、激烈的商戰(zhàn)、狼、《梅杜薩之閥》《春天里的耶穌》等,它們時常以對舉的方式呈現(xiàn),但不帶有絕對的對立色彩,這些物象的出現(xiàn),以含蓄的方式豐富了作者的思想維度、豐富了小說的表達意蘊,也讓小說平添了一份奇幻色彩。
小說的敘述,整體上處于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無論是雪山上的生死存亡,還是商戰(zhàn)演繹的人事激烈,常常讓讀者心頭發(fā)緊,這種緊繃的敘事也延伸到了對高原生活的書寫,比如喂兀鷲的時間地點與保護狼就發(fā)生了矛盾。但有關“春耕”的一段敘事,卻帶給讀者田園牧歌式的閱讀體驗。這是否寄寓了作者的某種生活想象,就未可知了。只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多元的帶有象征意味的物象和情節(jié),讓這部有明顯自傳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具有了浪漫主義的情境。
小說中,珠峰是現(xiàn)實中的地理高地,是諸般人生領域到達高度的象征;海螺,永世潔白的海螺,是故事中被寄寓主人公美好愿望的意象,是藏文化中諸般美好的表征,是新生、和平、靜謐,是對人世萬物美好的祝禱。返顧小說中的人與事、經(jīng)歷與見聞、激烈的角逐爭斗與光亮的結局,一切極境,終歸平和。作者以“珠峰海螺”為題,將這兩個事物、意象聯(lián)結在一起,許也是寄寓了他擇高處立足、向?qū)捥幮?、人世平和的美好期許吧。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