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
女性被女性責難的歷史,是從她降生在父權家庭那天開始的。第一個對她指手畫腳的人,往往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那滿口女德的母親。因此“女兒與母親的精神對決”,便成了三次婦女解放運動以來,西方現(xiàn)當代女性文學作品的一大傳統(tǒng)。
奧康納就十分擅長描寫母女沖突,在她的短篇小說《啟示錄》中,她為傳統(tǒng)的母親們訂制了一個“瑪麗式”的女兒,一個體形肥胖,臉色發(fā)藍,到處長痘的“討債鬼”,脾氣不好,性格也乖張叛逆。那是青春痘被診斷為“精神錯亂”、女孩十幾歲就得結(jié)婚生子、白種窮人被當作“白色垃圾”,黑人依然是“黑鬼”的20世紀60年代——尤其在奧康納自幼成長的美國南方。有過漫長蓄奴史、天主教清教主義和保守勢力深植其中的南方,蠻愚和偏見遲遲不肯退潮,每當刮風下雨,勢必卷土而來。奧康納當然不愿和它們同流合污,所以她要將“罪的現(xiàn)實感”一點一點地,從盤根錯節(jié)的舊秩序底下挖出來?,旣惖姆磁押蛪钠猓撬噲D引爆《啟示錄》(《圣經(jīng)》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的爆破點。她要借瑪麗,給那個社會當頭一棒,尤其要給瑪麗的母親,一個活在膚淺和偏見之中的女人,當頭一棒。為了顯得更有殺傷力,奧康納沒有過多描寫母女之間的戰(zhàn)爭,而是借另一個女人——外表優(yōu)雅討喜,滿腹歧視勢利的杜爾賓夫人,完成了一場象征性的弒母:女孩(瑪麗)啪地合上書,將它朝杜爾賓夫人的腦袋上砸去,然后大跨步穿過等候室,沖到杜爾賓夫人面前,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皾L回地獄去,你這頭老疣豬!”女孩吼道。
即使在健康條件極差、無法離開母親獨立生活的情況下,奧康納也不會疏于描寫母女的對決。比如這段:霍普韋爾夫人總會有事沒事,當著客人的面,羞辱她那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女兒:“你要是不能顯得高興點,那我干脆就不要你了?!保ā渡屏嫉泥l(xiāng)下人》)每當如此,她那常年患有心臟病,架著一條假肢走路的女兒赫爾加,就會從羸弱的身體里拔出刀子:“你要不要我隨便,我反正就在這里?!眾W康納發(fā)表的三十一個短篇小說里,至少有六個,描繪的是“霍普韋爾夫人式”的母親,以及“赫爾加式”的女兒。
現(xiàn)實中的奧康納,也承認自己是一個“讓母親難以招架的”女兒,在給友人的信中,她寫道:“如果我母親在我閱讀的時候闖進來說,太晚了,快把燈關了!我就會豎起手指,板起面孔說,才不呢,光是無限永恒的,關不掉。你大可閉上你的眼睛?!?/p>
奧康納的母親雷吉娜,44歲便成了寡婦,一個人打理著550英畝的奶制品農(nóng)場和一大群奶牛,獨自倒騰木材生意,還飼養(yǎng)著一匹波蘭群島矮馬。奧康納25歲那年患了紅斑狼瘡(它亦是置她父親于死地的兇殘殺手),不得不從紐約返回佐治亞州。為了讓女兒行動方便,雷吉娜旋即調(diào)整了家居布局。沒有母親的悉心照料,很難說奧康納會平安活過此后的十四年,更別說在和病魔斗爭的日子里,寫下了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短篇小說作品。盡管如此,奧康納還是忍不住,借她筆下的人物,狠狠地抨擊了她那一代人的母親——不管如何強悍,她們大部分是厭女文化浸透過的產(chǎn)物。比如在《火中的圓圈》里,奧康納就不留情面地諷刺了一個叫“扣泊夫人”(Mrs. Cope。Cope在英文里,又有“對付”的意思)的女人:“她除草的樣子,看起來,就像這些草受了魔鬼的派遣,要來毀滅她的花園一樣?!?/p>
扣泊夫人不能忍受雜亂,因此她從小就被教導,那是女人的失職;她也不能忍受抱怨,她在唱詩班里學到的價值觀從來就是:“萬物明亮又美麗,無論大小,智慧又絕妙,因為都是神的創(chuàng)造?!盵摘自《給孩子的唱詩》(Hymns for Little Children),1848年初版]所以每當有人談起疾病、磨難和死亡,她馬上就會拿起一套“輕巧討喜的陳詞濫調(diào)”掩蓋過去,盡管她自己其實正處在磨難的中心——厭女文化自上而下地包裹著她,周圍的男人每時每刻都在鄙視她,他們經(jīng)過她的農(nóng)場,就會嘲笑:“哇,扣泊夫人的農(nóng)場里女人真特么多!”
奧康納的不少作品中,都能看到一個重復的圖案:即“強悍的母親被不知廉恥、巧言令色的陌生來客蠱惑,結(jié)果竟讓陌生來客把自己的女兒給拐走了”??梢?,奧康納對傳統(tǒng)母親所奉行的女德和禮教,以及由此養(yǎng)成的腦回路,有多嗤之以鼻,以至于不得不通過各種“畸變”進行反抗——它們通?;頌樗P下那些古怪、不合群,亦(像她們的母親一樣)極度缺乏性經(jīng)驗的女兒。這和伍爾夫早前的觀點是不謀而合的。伍爾夫在《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里寫道:“女性在父權環(huán)境里生成的焦慮、羞恥和困惑,令她們在表達自身經(jīng)驗時困難重重,所以在女性的書寫中,才會有如此眾多的畸變。我們應該接受畸變。”
“畸變”也是母女關系打結(jié)的結(jié)果。英國作家詹妮特·溫特森在回憶自己的養(yǎng)母時譏諷道:“我的母親有兩副假牙。一副亞光,對付日常生活。一副拋光,只在良辰美景中才舍得拿出來佩戴?!盵《當你可以正常時為什么要快樂》(Why Be Happy When you could be Normal)]詹妮特的養(yǎng)母是一位嚴厲的清教徒,出于傳教目的,收養(yǎng)了詹妮特。然而自從得知女兒喜歡的人也是女生之后,她就把女兒趕出了家門。因為有這樣一個母親,詹妮特幾度想過自殺。整整兩年,母女之間沒說過一句話。突然,在某個圣誕前夕,詹妮特收到了母親寄來的一張卡片,上面只有兩行字:“這個圣誕你回家嗎?愛你,媽媽?!?/p>
不管母親有多頑固、保守,甚至比壓制她的父權社會還要厭女,真要和母親徹底決裂,對每一個女性來說,卻是難以想象的。喬治·艾略特談生命的啟示,她說:“生命是從混沌中醒來,愛上母親的臉那一刻開始的。”人類如此,動物如此,自然萬物無一不被這種天然的母性紐帶捆綁聯(lián)結(jié)。女兒,因其自身承襲著母親(作為女性)的經(jīng)驗、女性的集體無意識,以及女性被壓抑的歷史,與母親的關系注定是難舍難分的。奧康納在讀大學時,幾乎每天都給母親寫信,和母親分享自己的生活,不時索要自己愛吃的“蛋黃醬”。詹妮特也在收到母親的圣誕卡片后,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家。
當代心理學在探討母女關系的糾結(jié)點時,極大程度地引用了性別研究的成果。比如美國臨床心理咨詢師羅斯珂在自己的論著《母女的困惑》(The Mother-Daughter Puzzle)中,就提到了許多性別研究中也同樣顯性的現(xiàn)象:比如當女性的需要被否定,或無法付諸言語,也不能私下交流時,母女之間勢必就會為“哪一方的需要和訴求被對方率先領會”而展開爭奪。母親(像母親的母親)一樣無法教會女兒為自己的需要發(fā)聲,因為母親(在代際相傳)中,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個消音體。當代社會母女的最大沖突是:當母親喝令女兒回歸家庭,生兒育女,以顯示其教導有方,極盡母責時,女兒的需要往往是:“不,我要逃離?!?/p>
這是一種勢均力敵、兩敗俱傷的對決。因為母親不是紋絲不動的父親和其父權建制,母親是戴著母性光環(huán)出場的。母親那溫柔的魚尾紋和憂傷的下頜線,永遠是女兒的鏡像地帶。女兒的每一次出擊,都會強烈地反彈回來,刺傷自己。
波伏娃幾乎把這種刺傷寫絕了,這是她在母親臨終時寫下的句子:“世上沒有任何砝碼,可以稱量我此刻的刺痛?!盵《一個非常輕松的死亡》(A Very Easy Death)]
波伏娃的母親弗朗索瓦茲生于19世紀晚期,父親是一位富有的銀行家。她在教會學校里接受教育,長成了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一戰(zhàn)”后,她陷入了家道中落、入不敷出的境地。盡管如此,她依然固守成規(guī),對自己的資產(chǎn)階級出身亦十分留戀和自覺,每時每刻都在茍延殘喘地維持著舊日的體面和優(yōu)雅。然而,當她試圖將這套價值觀嫁接到女兒身上時,波伏娃的態(tài)度竟是“女人結(jié)婚生子是一種將自己賣給奴役制的選擇”(波伏娃語)。朗索瓦茲的失望和孤獨感,是不言而喻的。盡管暗地里,她可能也會嫉妒女兒的自由,尤其是想到自己從未獲得過那樣的自由。孤獨和執(zhí)念,把她變成了一個強悍、霸道、不容置疑的女人,以至于在《一個非常輕松的死亡》中,波伏娃不得不用“一種既令人珍視又令人憎厭的相依為命”來形容她與母親的關系。
這種緊張的關系在弗朗索瓦茲即將被死神帶走的那一刻,才終于獲得了一絲緩解。彼時的弗朗索瓦茲七十八歲,全身上下被惡性毒瘤侵襲,波伏娃和妹妹輪流守在母親床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弗朗索瓦茲總算在女兒面前流露出(用波伏娃的話來說)“一絲最最輕微的贊同”。波伏娃隨后寫道:“讓我們內(nèi)心震動不已的,是母親那絲輕微得不能再輕微的贊同。仿佛七十八歲的她,將重新走入生活的奇跡似的?!保ā兑粋€非常輕松的死亡》)
女性遭遇的第二重同性責難,來自她那以師之名的“靈魂導師”。西方當代文學中最經(jīng)典的“導師”,莫過于“莉迪亞阿姨”了。在《使女的故事》(小說版中),莉迪亞阿姨是一位熱愛引用《圣經(jīng)》的離異女性。莉迪亞出身寒門,好不容易做了法官,卻放棄法官身份去小學教書。有過一些戀情,但都不長久。在基列政權占領美國之后,作為一個無時無刻不在苛求“正確”的女人,被基列高層看中,威逼利誘,讓她做了使女學校的一名老師,負責將“女性的唯一職責是生育”這一思想,植入使女的大腦之中。為此,莉迪亞阿姨不辭勞苦,找出占領前的色情電影,作為反面教材,拿給使女觀看。她說,你們看哪,這就是昔日男性眼中的女性,一群可悲的蕩婦!
在基列政權的藍圖中,除了生育,性不再具有其他合法目的。追求愉悅的使女和她們的情人,通通被送上了16世紀式的絞刑架。使女學校的導師們(包括莉迪亞阿姨在內(nèi))是絞刑儀式的參與者。莉迪亞阿姨同時也負責體罰教育:讓使女們圍成一個圓圈,將有過錯的使女(或她們的潛在情人,通常是級別低等的士兵)圈在里面,然后一聲令下,對其施以群毆或石刑。
電視版的莉迪亞阿姨似乎要更殘酷一些,割舌、挖眼、電棍毆打,無所不用其極。對她來說,它們不過是苦口良藥的種種,使女們不經(jīng)受一點肉體的苦,就不能達到基列國為她們劃定的思想高度。除了這個宏大目標以外,電視版的莉迪亞阿姨還有一顆陰暗的私心。話說早在基列政權還未掌控美國的時代,莉迪亞阿姨愛上了她的小學校長,一個喪偶三年的鰥夫,當她極力表白時,卻被拒絕了,對方的理由是“亡妻尸骨未寒”。像古希臘神話中那些被宙斯拋棄的女神一樣,莉迪亞阿姨不敢大鬧天庭,只敢把怨氣撒在權勢比她弱小的同性身上,用傷人的方式轉(zhuǎn)化內(nèi)傷。很快,她就以“忽視兒童罪”,舉報了自己班上一個與已婚男士有染的單身母親,小男孩因此被交付給他人領養(yǎng)。
電視版的莉迪亞阿姨揭示了女性相煎中一個極為常見的現(xiàn)象,即“內(nèi)在的厭女(Internalized Misogyny)”。表面上,莉迪亞阿姨恨的是那個死了三年的亡妻,事實上,她恨的是所有女性,甚至包括她自己。
這和父權文化炮制的女性人設不無關系。傳統(tǒng)父權文化中,女性形象是二元對立的。女性要不是圣女。比如希臘神話中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地母神得墨忒耳、處女灶神赫斯提、印度教中的圣女西塔之類;要不就是魔女。比如:印度教里超具毀滅力量的時母(kali),埃及神話的夜神奈芙提斯(Nephthys),巴比倫神話里因性欲旺盛而被下放地獄的伊斯塔(Ishtar),日本古神話中死于分娩,被打入地獄的伊邪那美,或凱爾特神話中化身為烏鴉的死神莫瑞卡(Morrigan)之類。
莉迪亞阿姨追求絕對正確的性格,令她無法接受女性在道德上(盡管這個道德標準只是基列國和宗教裁判所制定的)的任何瑕疵;而完美無瑕的女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任何女性都極有可能被她抓到把柄,置于審判的中心。
如果說厭女是父權文化建構的,一種針對所有女性的古老敵意,“內(nèi)在的厭女”就是女性對這種古老敵意全盤吸收,并反射到同性身上的過程。美國女性主義朋克樂人凱瑟林說:“內(nèi)在的厭女讓我們(女性)覺得不夠完美,就不能出來見人?!贝搜圆惶?,英國保守主義和新保守主義的喉舌《每日郵報》擁有220萬的日訂閱量,其中女性多過男性(占52%~55%)。英國經(jīng)濟記者艾瑪·瓊斯在TED的演講上說:“它憑什么在女性群體中擁有如此巨大的引力呢?因為僅靠海量發(fā)布女明星們被不慎拍到的照片,那些在某個角度看起來,腿短、腰肥、眼袋臃腫,略顯蒼老的照片,它就成功達到了吸睛目的。每天,數(shù)以萬計的女性不由自主地點開這些照片,在她人的瑕疵中獲取一點渺小卑微的自信?!?/p>
盡管阿特伍德在《使女的故事》之續(xù)傳小說《遺囑》(The Testaments)中,仁慈地讓莉迪亞阿姨幡然醒悟,成了倒戈基列政權的幕后推手,但她的“內(nèi)在厭女癥”對使女精神和肉體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傷,卻讓人無法釋懷。它的嚴重程度,絲毫不亞于巴士底獄中,男性囚徒從男性獄警那里得到的PTSD(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莉迪亞阿姨之所以能夠在邪惡的廊道里暢行無阻,是因為她也有一座巴士底獄,不僅一座,那些收留“墮落”女性的宗教裁判所,那些為女巫建造的監(jiān)獄,遍地開花的納粹生育農(nóng)場,20世紀中葉以前關押女性精神病人的醫(yī)院……但凡是那種擁戴男性絕對權威、推崇父權完美主義的機構,都是這種機構性虐待的物質(zhì)基礎。
類似機構,稍稍留意,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實在不勝枚舉。愛爾蘭作家瑪麗塔·康倫-麥肯納的暢銷小說《瑪格達萊尼》(The Magdalen),寫的就是愛爾蘭瑪格達萊尼洗衣廠,一個滋養(yǎng)內(nèi)在厭女癥的龐大機構。外表上,沒人能看出來,瑪格達萊尼是一家擁有數(shù)千女工的洗衣廠,因為它是一棟教會建筑。只有走進它那熱氣蒸騰、昏暗潮濕的腹地,在浸滿洗滌劑的巨大洗衣缸中,拾起印有酒店標志的床單和衣物,并與滿屋面如死灰的洗衣女工對視時,你才會看到它作為洗衣廠的真實面目。這些皮膚像風干的橘皮一樣失去光澤的洗衣女工們,從十幾歲洗到幾十歲,除了洗衣的機械功能以外,幾乎已經(jīng)喪失了其他功能,無法思考,也不再指望自由。
她們本來只是尋常人家的女兒,未婚懷孕,或與人偷情(或偷了商店里的一塊面包),就被自己的父母送了進來。從此一周洗衣六天,周日跪地祈禱。懷孕的女工也不能休息,要一直洗到臨產(chǎn)前夜,初生的孩子被送走(或賣走)之后,又得回到洗衣房,繼續(xù)勞作。她們沒有工資,沒有養(yǎng)老金,有的只是用來“洗掉罪惡”的一生。
瑪格達萊尼的修女,是這些墮落少女的法定監(jiān)護人,修女們?nèi)珯啻蚶碇@棟教會建筑的一切事務,包括看管、教導、監(jiān)禁、體罰那些面無悔意的少女。如果有洗衣女工逃跑,修女們就得叫上警察,把她們押送回來??梢姡@類機構的存在,其背后,是有恐龍骨架般堅實的龐然大物支撐的。
修女們不是仁慈的基督的妻子嗎?怎么突然變成了人間地獄的翻云覆雨手?首先是因為她們和洗衣女工一樣,也別無選擇。大多數(shù)修女在幼年時代,就被父母和家人(以貧窮為名)送進了修道院。修道院里有一套絕對可以和俗世媲美的等級系統(tǒng),在沒有收入、沒有保險、沒有養(yǎng)老金,而且要將獻給基督的嫁妝全交付給教會的情況下,修女們要想在修道院里活下去,就得全副身心依賴這個等級系統(tǒng)。其次,修女們在“絕對正確”的氛圍里長大,和莉迪亞阿姨一樣,她們認為她們對洗衣女工實施的所有酷刑,都是導師們?yōu)榱恕鞍庹睂W員,不得已而為之的結(jié)果。
18世紀法國作家德尼·狄德羅在其小說《修女日記》(La Religieuse)中,也寫了一個可怕的修道院:彼時許多父母會將女兒送進修道院,因為修道院索要的嫁妝,比平常嫁妝便宜得多。十六歲的蘇珊以為自己也在此列,但被父母送進修道院后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母親與他人偷情生下的私生女,是為母親贖罪的代理人。因為不愿皈依宗教,嫁給基督,蘇珊遭到了從高層到低層所有修女的羞辱、疏遠、隔離和集體暴凌,甚至還遭了同性戀修女的性侵。德尼·狄德羅表面寫的是修道院,其實寫的是任何一個父權至上的機構,其內(nèi)部結(jié)構和基列國是一樣的:管理上高度等級化,觀念上高度同質(zhì)化。此外,像“游客止步”的經(jīng)文繕寫室一樣,它還具有嚴密的封閉性。除了食物、蜜蜂和花粉,沒有任何東西能混進去,每一個字,都被修道院長嚴格管制著,蘇珊因此不得不把日記藏在臥室的石板底下。
18世紀,啟蒙思想已經(jīng)卷席歐洲,路易十五十分不受民眾待見,中上層女性可以自由出入沙龍、咖啡館,印制女性刊物。針對女性教育權、社會平等、宗教寬容的討論,也開始在女性當中變得活躍起來。遺憾的是,修道院那核桃般、任憑颶風也無法開啟的封閉性,一如囚禁蘇珊的石室,令它注定與外界的進步思想無緣。鑰匙在蘇珊的姐妹們手里,這些女孩年齡相仿,遭遇類似,不可能沒有一點同理之心,只是她們還意識不到,她們也是困獸,喂養(yǎng)員在她們的日常行動里,上了一把更堅固的鎖。許多人因此想到了行動和錘子,德尼·狄德羅就在法國大革命前夜,在他的詩作《野蠻的自由》(Leséleuthéromanes)中喊道:“大自然既沒有制造主人,也沒有制造奴仆;它既不想去統(tǒng)治,也不想去服務。它的手會絞成牧師的內(nèi)臟,在沒有繩索的情況下,勒住國王的脖子?!?/p>
內(nèi)在性厭女和支撐它的權力機構,以及它們共同砌筑的觀念壁壘,千百年來,深深地影響著女性之間的關系。意大利作家費蘭特的小說《那不勒斯四部曲》即是這套黑暗勢力的挖掘機,它在母女、婆媳、妯娌、師生、同窗、鄰舍等不同年齡、身份和階層的女性之間,尤其在作為小說主角的一對閨蜜之間,顯微鏡式地呈現(xiàn)著各種經(jīng)年積累的矛盾和激化點,細致地還原了厭女文化底下女性關系的本來面目:不僅觀念不同會產(chǎn)生巨大分歧,即使觀念接近,同仇敵愾,也會充滿阻力、裂隙和瑕疵。
莉拉是戰(zhàn)后意大利南部那不勒斯郊區(qū)貧民窟長出來的一只野豹,聰敏過人,才智出眾,在一個完全不屬于女孩的地盤,做著尋常女孩絕對不敢做的事,且從不按常理出牌:把手伸進沙井的黑嘴,爬上雜貨店的櫥窗,將曬衣繩當成滑繩,從一端滑到另一端。她甚至教自己讀書寫字,在其他孩子還懵懵懂懂的階段,她就已經(jīng)像伊阿宋那樣,在課堂上的各種答題里,率先奪取了作為成功籌碼的金羊毛。
艾琳娜是莉拉的跟隨者,可惜資質(zhì)平平,內(nèi)向靦腆,加上生長環(huán)境灌輸?shù)淖员?,令她的腳步始終比莉拉慢上兩拍。艾琳娜和黑手黨唐·阿奇勒,她們那個街區(qū)一個放高利貸的惡霸,住在同一棟公寓樓里,那棟灰色公寓樓底下的地窖,是唐·阿奇勒定時出沒之地。在艾琳娜看來,唐·阿奇勒就是一個“整日潛伏在地窖里的食人魔”。
當莉拉把艾琳娜的布娃娃扔進那間地窖,并以此探測艾琳娜的忠誠度時,她們一生親密而糾結(jié)的關系就真正開始了。(《我的天才女友》)它像連接兩節(jié)車廂的鎖鏈,堅固,耐久,卻也十分危險致命——尤其當那條鎖鏈被各種不同力量的厄運牽扯,幾近斷裂之時。
雖然世上沒人知道費蘭特是誰,但西方文學界對她的一致猜測是,她可能擁有翻譯家或古典學家的學術背景,《那不勒斯四部曲》埋藏的大量神話及隱喻就是一個佐證。費蘭特的一些研究者,比如奧伯林學院比較文學系的學者斯提力阿娜·米勒科娃就認為,與黑手黨唐·阿奇勒對應的,是希臘神話中的食人怪物“牛頭人身的彌諾陶洛斯”;而莉拉和艾琳娜的生長地“那不勒斯郊區(qū)貧民窟”,則是一座“彌諾陶洛斯式的迷宮”。
希臘神話中,“食人怪物”是克里特國王的妻子和公牛交媾后誕生的產(chǎn)物??死锾貒鯖]有將它賜死,反而請建筑師們?yōu)樗藿艘蛔詫m,把它豢養(yǎng)在迷宮的中心。他要利用這家伙的食人屬性,來懲罰“可惡的雅典人”。原來,在某年雅典運動會上,妒火燒心的雅典國王,因情緒失控,殺死了克里特國王的冠軍兒子,導致兩國交戰(zhàn),雅典人也因此賠上了無數(shù)性命。作為戰(zhàn)敗方,每年,雅典要將七對童男童女,備成怪物的晚餐,進貢給克里特國。終于有一天,雅典國王的兒子忒修斯將自己假扮成貢品,殺死了怪物,并領引其他囚徒走出了迷宮。
如果說被莉拉扔進地窖的布娃娃,象征的是“獻給怪物的貢品”,那么提議一起去和黑手黨唐·阿奇勒談判,將布娃娃奪回來的莉拉和艾琳娜,就是一朵“忒修斯式”的兩生花。兩個女孩手拉著手,互相給力,讓這個街頭惡霸措手不及,非但沒有手撕童花,反而給了她倆幾張鈔票。莉拉和艾琳娜用這筆錢,買了平生第一本書《小婦人》,此后便深受鼓舞,發(fā)誓要做路易莎·梅·奧爾柯特那樣的女人,要靠寫作改變命運。這本來是一個勵志故事和姐妹情誼的完美開端,正如小說開篇所言:“我和莉拉的友誼,始于我倆決定走下黑暗的樓道,一步步,膽戰(zhàn)心驚,邁向唐·阿奇勒家門的那一天?!?/p>
但這美好友誼,旋即就冒出了易損的跡象。小學即將畢業(yè),莉拉乞求父親讓她升學,卻被鞋匠父親像扔果皮似的,一把扔出了二樓窗口;而艾琳娜那做門房的父親,竟不顧囊中羞澀,出乎意料地,允許女兒繼續(xù)求學。于是兩個同年同月生,家庭背景如出一轍的女孩,就這樣,被命運之神輕巧地放到了棋盤的兩端。
莉拉因此提出逃學一天,和艾琳娜一起去看海(即使明知這會讓艾琳娜的父母大發(fā)雷霆)。走到半路,天色轉(zhuǎn)陰,暴雨將至,迎面除了羊群,只有翻滾的塵埃。莉拉果斷放棄計劃,艾琳娜也只好跟在莉拉身后,失望地原路返回。全身淋透的她,果然招來母親的一頓暴打,但好在沒有取締她的升學計劃。此后的故事里,艾琳娜每一次學業(yè)有成(苦學拉丁和希臘語,升入高中,進入大學,出書立作),都成了她與莉拉之間友情關系的晴雨表,讓看似堅不可摧的鎖鏈,浸滿雨水,銹跡斑斑。
是什么在腐蝕這對好朋友的情誼呢?在此,不妨審視一下作為“迷宮”的那不勒斯城。
那不勒斯城在經(jīng)濟衰敗的意大利南部,是一個比食人怪獸的餐桌還要暴力的世界,因為它的暴力是去神化的,是日常生活那無所不在的豬血色涂層?!岸?zhàn)”時,本來就一貧如洗的城市,竟被炸了一百多次。1943年,德軍在聯(lián)軍到來之前,甚至摧毀了它的港口。給養(yǎng)樞紐被截斷,市民們每天的食物份額,被減至每人100卡路里。當聯(lián)軍好不容易恢復一些基礎設施時,黑手黨掌控的黑市卻渾水摸魚,從救濟物資中偷取三分之一,用于倒買倒賣。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能在貧民窟中混得風生水起的家庭,幾乎都和黑社會有染,鄰里之間矛盾叢生,街頭打斗此起彼伏,因此成了常態(tài)。
“20世紀50年代的那不勒斯,窮人們擠在破爛擁擠的住宅區(qū)里,七個人共處一間陋室,沒有食物,也沒有鞋子”。羅格斯大學的教授葆拉在《時代周刊》的一篇訪談中說道。此外,它還是一個厭女文化極深,父權制度大行其道的地方?!芭藗冎灰幸欢↑c機會,都會想盡辦法逃到別的地方去”。
此言不假,莉拉在答題中贏了班上的男同學,旋即就遭到一群男生的街頭霸凌:在放學路上,他們撿起小石頭,朝莉拉狠狠砸去。家庭內(nèi)部也是如此,母親打女兒,父親打母親,父親打女兒,姐妹們互打……每一幕都是家常便飯。莉拉十六歲時,為了擺脫父兄控制,嫁給了黑手黨唐·阿奇勒的兒子,一位小有成功的雜貨店老板,等待她的卻是日復一日的拳打腳踢。初為人母,莉拉為了自由,離開丈夫,到屠宰廠打工,一進廠就被男工人各種欺負凌辱……
不論男女,不論動機,那不勒斯貧民窟里的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地沾染著一股“彌諾陶洛斯式”的原始而失控的暴力氣息,就連稟賦過人的莉拉,以及外表純良,像“破殼的雞蛋般脆弱”的艾琳娜,也不能幸免。女孩們以旁觀者的竊喜姿態(tài),觀看男人們的打斗;像她們的母輩一樣,在對情人的角逐之中,成為彼此的情敵,在才華、能力與性閱歷之間反復較量,含沙射影,互相攻擊。
對于那片灰色的、車輪后總是揚起巨大塵灰的“那不勒斯迷宮”來說,要找到出口,哪里是“兩個小女孩手拉手走進地窖,征服了一個黑手黨”那么簡單?
費蘭特的高明之處也恰在于此,她并不急著設計“出口”,反而將全副重心放在了路徑之上。路徑的迂回曲折,與她筆下人物真實而龐雜的情感體驗,達到了高度的融合(而這一點,正好是觀念先行的女性主義文學最缺失的地方)。為此,她不單只寫友情的動力(兩個女孩為逃出迷宮同仇敵愾),也花了大量的篇幅,書寫友情的阻力:那無處藏身的憤怒,那恨不得對方死掉的嫉妒之心,那像山巒一樣無窮無盡、連綿起伏的受挫感。
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將嫉妒定義為“他人的興榮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又說:“防止嫉妒的最好方法是讓自己實至名歸?!钡麤]有進一步解釋:“奴隸和窮苦的女性們,如何在一個只為奴隸主的興榮構筑的世界里,讓自己實至名歸?”
在第三部曲《離開的,留下的》中,已經(jīng)成為作家,不用再擔心“被自己那跛腳且貧窮的母親追魂”的艾琳娜回到那不勒斯,見到闊別多年的莉拉,對方卻幾乎不怎么說話:“她顯得心不在焉,她的頭發(fā)全白了,依然很瘦,臉上的皺紋很深,像極了她的父親”,而“大街還是昔日的老樣子”,“莉拉依然住在父母那間昏暗、破舊的灰色公寓里”。更凄慘的是,在和莉拉進行著那場無話可說的徘徊時,她倆還看到了一具橫躺在教堂附近的女尸——那是她們兒時的玩伴吉莉歐拉:“她美麗的臉龐全毀了,她的腳踝變得無比巨大。她的頭發(fā),曾經(jīng)的棕色,變成了火山紅色……散落在泥土中。一只腳穿著鞋子,另一只套著灰色的羊毛襪,在大腳趾處,還有一個破洞……”艾琳娜立刻涌出了眼淚,與之對應的,卻是莉拉那厭煩的目光。
順著莉拉那冷漠、厭煩(其實飽含失望)的目光,我們不得不向亞里士多德追問:當艾琳娜作為學術精英,跟在她的兩位出版商身后,穿行于法國的大城小鎮(zhèn),說著迅速習得的法語,用一整套剛剛出爐的女性主義理論包裝自己的貧苦出身時(《失蹤的孩子》),她的天才女友,那位被厄運鎖在那不勒斯,智識卻遠在她之上的莉拉,如何在一個等級分明、貧富懸殊的世界里,讓自己實至名歸?
雖然費蘭特和艾琳娜共用著同一個名字,并以艾琳娜的視角,完成了西方文學史上這部引發(fā)“費蘭特高燒”的巨著,但明眼人都可以看到,費蘭特更鐘情于莉拉,每到一處生活的暗流或低谷,她都在想方設法為“莉拉的嫉妒”正名。為什么不呢?一個對青春、美色、男人、上層社會……各種墊腳石不屑一顧的女孩,心中唯一的火炬是讀書,而她的窮街陋巷,她的那不勒斯迷宮,卻將它一腳踹滅了。
“莉拉的嫉妒”,一如許多女性的嫉妒,并不是道德層面的問題,而是心理層面的問題?!鞍漳鹊募刀省币惨粯?,雖然她獲得了各種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周游了許多地方,但她還是無法像莉拉那樣,一針見血地看清迷宮的本質(zhì)。
有一點,對這對好朋友或所有深陷迷宮的女性來說,都極為迫切,那就是愛。女性們像需要勇氣、冬日的陽光和自己的影子一樣,需要彼此的愛,盡管有時候她們可能對此并不自知。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