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藥房

☉夏 群

一

那個男人如果知道他在鄒莉的心里引起了多少猜想，一定會驚詫不已。

他們每次相遇的時間都是早晨的8點40分左右，他往南，鄒莉往北。

這樣一個平庸的男人之所以引起鄒莉的注意，是因為他總拿著一本書。書看起來每天都不一樣，鄒莉是從書封的顏色和書本的厚度來判斷的。這讓鄒莉想到女兒蘇芫，蘇芫也是愛讀書的人。

鄒莉已經(jīng)很久沒讀書了，她現(xiàn)在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熱情。所以她想，如果她也像男人這樣，在路途之中把自己丟在書本里，那么在她的思想得以放松的時候，那些無孔不入的、難以名狀的內(nèi)心鈍痛，會不會減輕一些？

或許是鄒莉的執(zhí)念過于強烈，當又一天早上8點36分，他們相遇時，鄒莉跟在男人身后開始了一段刺激的跟蹤之旅。他們乘上地鐵5號線，轉(zhuǎn)1號線，再轉(zhuǎn)2號線，最后，在一個叫“方塘”的地方下了車。在乘地鐵的50多分鐘里，男人一直在看書，而周圍的乘客一直在用懷疑和困惑的目光打量他。9點55分，他的腳步終于引領(lǐng)著他們到達目的地——“文字藥房”。

那是一個擁有兩層小樓的書店，說是小型圖書館也未嘗不可。書店門口立著一塊小黑板，上邊寫著：

營業(yè)時間：早上10點至晚上6點，全年無休。

如果中醫(yī)、西醫(yī)都治不了你的“病”，不妨進來找文字藥劑師，抓一服文字服下。

鄒莉懷疑自己正身處夢境——不管是她跟蹤他的行為，還是這個叫“文字藥房”的書店，看起來都很不真實。這3年來，她常常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也常常被夢魘纏繞。

每每從夢中驚醒，鄒莉都感覺更加痛苦，因為現(xiàn)實比夢境更殘酷——她的蘇芫已經(jīng)永遠離開她了。

二

每當鄒莉感到難過的時候，老蘇都會將左手覆在鄒莉的右手上，輕輕地拍一拍。鄒莉在最細微的事情和最重大的事情上都很信任老蘇，這個安慰的動作讓她感到很溫暖。

這天，老蘇洗好碗筷后，想和鄒莉聊聊，他想帶她去看心理咨詢師。但他解下圍裙從廚房出來的時候，鄒莉已經(jīng)將自己關(guān)在那個曾屬于蘇芫的小房間里了。老蘇站在門口，輕輕地叩了幾下門。

房間里的人毫無回應(yīng)。

鄒莉不想起身，因為開門不僅僅是開門，還意味著要交談，要傾聽或者訴說，這些都是她現(xiàn)在懼怕的事情。她坐在那張書桌前，強迫自己讀一本叫《女孩們》的書，但僅僅是封面上橙紅色的女孩的臉，以及腰封上“在這個世界上，只是身為女孩，就會妨礙你相信自己”的字句就讓她心痛不已。她迅速將書插進書架，然后閉上眼睛。

老蘇后來還是對鄒莉說了去看心理咨詢師的事兒。據(jù)說，那個心理咨詢師和一般人不一樣，不按小時收費，他的治療方式也很獨特，具體的去看看就知道了。但是鄒莉拒絕了。她拒絕看醫(yī)生，因為在潛意識里，她告訴自己，如果痛失女兒后，需要靠心理疏導來減輕痛苦，甚至走出來，那么對已逝的女兒來說，就是一種背叛。她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她要痛著，真切地感受這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以示她從未忘記女兒。

三

在沒有跟蹤那個男人的情況下，鄒莉又去了一次“文字藥房”。

她看到靠近吧臺的一面淡綠色的背景墻上，有手寫的“本店規(guī)則”：

1.本店所有書籍皆可免費借閱一個月。（如果你一個月還沒能服用完一本書，就說明這本書對你來說有副作用，請盡早停藥。）

2.本店歡迎您捐贈舊書。（看清楚了，是舊書。被閱讀過的書，才有意義。書是中藥材，不是西藥片，僅僅是老了一點兒，不代表它就不能服用了。）

3.本店歡迎真正愛書的志愿者。（你只需要在固定的時間，來給一些舊書做消毒和分類。不要認為你的工作是在照顧書，你是在照顧人。）

4.世上90%的問題，都能靠閱讀解決，尤其是那些不被定義為病痛、不會被醫(yī)生診斷出來的困擾。

真是一個不一樣的書店，哦，不對，真是一個不一樣的人。鄒莉?qū)@個發(fā)現(xiàn)感到很滿意。她走到柜臺前，詢問怎么辦借書證。

男人拿出一張登記表，讓鄒莉填寫個人信息。只是那登記表也和墻上的規(guī)則一樣，非常獨特，因為它除了有姓名、性別、家庭住址、電話號碼等常見項，還有一個必答的問題：現(xiàn)在最困擾你的是什么？

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鄒莉猶豫了一小會兒。

男人說：“只有問清楚了，我才能對癥下藥?！?/p>

“如果我并不想被治愈呢？”

“但您是第二次來了，這難道不足以說明，您的這句話不成立嗎？”

最終，鄒莉還是顫抖著，在問題欄里寫下“永遠失去女兒”。

四

一日春風一日綠，薔薇花開得熱烈，路邊一些不知名的植物也早就不引人注意地長起來了。

鄒莉拿著一本叫《療愈失親之痛》的書，這是那天辦了借書證之后，男人推薦給她的。她認真地將它讀完了。書中沒有宗教式的安慰，更沒有道德說教，作者——和鄒莉一樣，失去了女兒——用365篇簡潔優(yōu)美的文字，描繪了自己的心路歷程，從深陷痛苦到接受無常，再到懷揣著有關(guān)女兒的美好記憶繼續(xù)前行。

昨晚鄒莉讀書讀到很晚，但是她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困?？赐陼螅吭诖采?，心中充滿了久違的寧靜感。

再次去“文字藥房”，鄒莉帶去了十幾本書，都是蘇芫讀過的書——《葉芝詩集》《沙與沫》《在我墳上起舞》《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等。她想，這些書放在男人那里，終有一日會成為誰的解藥，那么對這些書來說，對蘇芫來說，都是最好的安排。

剛走進“文字藥房”，鄒莉就看到坐在玻璃窗邊的老蘇，他正在和男人交談，一副很熱絡(luò)的樣子?！澳阍趺丛谶@兒？”鄒莉問。

老蘇回頭，驚訝地看著鄒莉，問：“你怎么來了，你不是說不來看嗎？”

鄒莉這時候才反應(yīng)過來，老蘇口中的心理咨詢師就是這個男人。男人面色平靜地看著鄒莉，一副洞悉一切的樣子，然后慢悠悠地開口道：“看完了？來復(fù)診？”

鄒莉坐到老蘇身旁，說：“看完了?！辈鴱陌心贸鰜?。

老蘇拿過書，注視著書名，好一會兒沒挪開目光。男人這時候?qū)昧诉^去，站起身來，一邊翻書，一邊說：“你的癥狀和她的不一樣，藥方也不一樣?！?/p>

這句話敲醒了鄒莉：并不是只有她需要治療，看上去堅強的老蘇也需要。鄒莉從前是一個文學青年，喜歡寫詩。即使后來因為工作和家庭擱筆，她也始終保持著詩人的敏感。她對所有事物的感受力都格外強烈，尤其是對傷痛。這也是她一直不養(yǎng)寵物的原因，她非常愛狗，但她害怕它們丟失或死亡，她覺得自己無法承受那種痛苦。蘇芫生病的時候，曾讓她的丈夫去給鄒莉買一條狗，鄒莉拒絕了，尤其是懂得了蘇芫的用意后，她怎么可能接受？那不就是變相承認，她即將失去唯一的女兒？

蘇芫生病后，鄒莉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但老蘇一直很冷靜。那幾年，他一直在為蘇芫高昂的醫(yī)藥費奔波，根本無暇停下來傷心。同樣是失去女兒，鄒莉一直以為她比老蘇更傷心。現(xiàn)在細究一下，她明白了，老蘇的傷心難過并不比她的少。結(jié)婚38年了，鄒莉只見老蘇哭過一次，就是在蘇芫的遺體即將被火化的那一刻。

鄒莉看著老蘇，心里涌上一股酸澀。這股酸澀的來源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忽略了老蘇的感受。她牽起老蘇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什么話也沒有說，但老蘇顯然感受到了，他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鄒莉的背。

男人走到一處書架前停下來，看著那些書若有所思。最后，他緩緩地抽出兩本書，回到鄒莉和老蘇跟前，他遞給老蘇一本《生命中的諸多告別》，遞給鄒莉一本《悲傷的力量》。男人對鄒莉說：“這一本看完了可以給老蘇看。”

“謝謝?！编u莉撫了撫書封，這本書很舊了，說明它被很多和鄒莉經(jīng)歷相似的人閱讀過。

五

男人帶著鄒莉去了吧臺后的一個小隔間，看著小隔間的布局和色調(diào)，鄒莉才真正地將男人和心理咨詢師的身份聯(lián)系到一起。

男人為鄒莉拖出椅子。鄒莉剛接觸到椅子，就有了傾訴的欲望。

男人將鄒莉帶來的那些書簡略翻過之后，目光停留在書上，幽幽地說：“非常感謝?？梢钥闯?，她是個很有想法的孩子，能和我說說她的故事嗎？”鄒莉沒有猶豫太久，就點了點頭。

蘇芫是一個優(yōu)秀的女孩兒，名牌大學碩士畢業(yè)，在北京有一份令人羨慕的工作；和碩士同學結(jié)婚，在北京買了房，生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夫妻恩愛，家庭幸福。

但3年前，蘇芫因為腰痛難耐而入院檢查，檢查后只知道是癌細胞擴散引起的，但輾轉(zhuǎn)了多家醫(yī)院，都找不到原發(fā)病灶。待查出來是肺腺癌，已是3個多月后，已無法進行手術(shù)。于是，蘇芫開始了痛苦而絕望的抗癌生涯?？墒?，醫(yī)生采取了各種治療手段，最終還是沒能留住這個35歲的年輕生命。蘇芫在治療期間，無論多痛苦，都積極面對，從未哭過，還常常安慰鄒莉。

“你知道嗎？她有一次對我女婿說，她走后，一定要他為我外孫女找個好的后媽。我女婿發(fā)誓說，他這一生只有她一個妻子，他不會再娶，會一個人好好把孩子養(yǎng)大。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把我的生命轉(zhuǎn)移給她。她離去的前一天，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說，下輩子，她還來做我的女兒，這一次她一定會陪我一輩子……”

男人聽著，任由鄒莉在這溫馨的空間里，將蘇芫的形象立體化，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

“如果我有能力，將你的這些痛苦的記憶刪除，你愿意嗎？”男人平靜地問，又補了一句，“現(xiàn)在不要回答，下次來再告訴我?！?/p>

這個男人會不會真的不是尋常人呢？他能刪除記憶？走出那個小小的房間前，鄒莉發(fā)現(xiàn)墻上掛著一幅字，用隸書寫的“渡人亦自渡”。

其實，鄒莉在走出房間前，就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內(nèi)心深處的答案。

她想，等女婿暑假回來，也要帶他來這里。雖然她很感激女婿那么愛蘇芫，但愛本身，不該那么痛苦。

六

讀了男人推薦給她的12本書，和男人深度交談了5次后，鄒莉就沒在那條路上遇見過男人了。鄒莉想，這一切會不會仍然是她的幻覺，像她經(jīng)常做的夢一樣。但枕邊的書以及老蘇都讓她清醒地知道，這不是夢。

晚上，鄒莉和老蘇躺在床上，一起翻看相冊，相冊里的照片見證了蘇芫的成長過程。老蘇慢慢地翻著，回憶著和那些照片有關(guān)的背景故事。鄒莉附和著，補充著她對于那些照片的記憶。在兩個人重溫當時情景的時候，久違的笑聲蕩漾在屋子里。意識到自己和老蘇在笑的時候，鄒莉的心里有一種輕盈的感覺，她感覺壓在自己心頭的那塊石頭，在不經(jīng)意間被誰搬走了。

這晚，鄒莉又做夢了。鄒莉夢見蘇芫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光著腳穿行在森林中。突然，前方有耀眼的金色光芒照射過來，灑在蘇芫身上——她好似一個剛下凡的仙女。

鄒莉跟在蘇芫身后，到達了一片綠茵茵的草地。這時，蘇芫轉(zhuǎn)過身來，她甜甜地笑著，露出好看的酒窩。她的懷中臥著一只小狗，她將小狗遞給鄒莉，溫柔地說：“媽，好好照顧它哦，我會回來檢查的?！编u莉接過小狗，她注視著小狗的眼睛，摸了摸它柔軟的身體，答道：“好的，閨女?！?/p>

七

鄒莉和老蘇將上百本蘇芫看過的書送去了“文字藥房”，并把“不愿刪除”這個答案告訴了男人。鄒莉想，所有人都不會愿意刪除記憶吧！

鄒莉看著那幅“渡人亦自渡”的字，問男人：“你自渡了嗎？你為什么會開這樣一個書店呢？”

男人拿出一本書，將它推到鄒莉的面前，說：“理念來源于它?！?/p>

鄒莉拿起這本叫《小小巴黎書店》的書，問：“它講了什么故事？”

“一個男人，受了情傷后，獨自守著一艘書船，自稱‘文學藥劑師’。他以書為藥，相信只有文學能治愈人心?？墒?1年后，他才發(fā)現(xiàn)，當初戀人離去，并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得了絕癥。所以他帶著一船書，從巴黎前往普羅旺斯?！?/p>

“感謝你將書中的理想現(xiàn)實化?！编u莉很真誠地說。

鄒莉問起治療費，男人卻說：“你們的傷痛雖深，但對‘藥’的吸收能力比一般人的好，我作為心理咨詢師，在你們的治療過程中并沒有起到大的作用，所以就不收費了。”最后男人又說，“當然，歡迎你們繼續(xù)捐贈舊書?！?/p>

“好?！编u莉回答得很干脆。

鄒莉又在書店里逗留了一會兒，她在書架上尋找之前帶來的蘇芫的那些書。她發(fā)現(xiàn)它們都被編了號、貼了條碼，融入那些和它們氣息相同的書了。她拿出那本《沙與沫》，摸了摸扉頁上蘇芫用蠅頭小楷寫的“蘇芫2001年購”，字跡和書頁上時間的痕跡，看似模糊卻又清晰。

她坐在書店一角的軟凳上，開始閱讀這本書。她和女兒雖然陰陽兩隔，但又在書頁上相逢。她們的目光，溫柔地撫摸過這本書中的每一個字。她聞了聞這本書的味道，酸澀卻滿含幸福的淚水涌了上來。她突然覺得，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就好像蘇芫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透過這些她閱讀過的文字回到人間。

離開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小雨，鄒莉回頭看了看，雨霧中，“文字藥房”遺世獨立，若隱若現(xiàn)，仿佛虛幻。

（子夜歌摘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4期，本刊節(jié)選，王 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