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麗萍
那一天,母親告訴我說,父親今年上了70歲了,身體狀況已經(jīng)大不如從前,近段時間老是感覺力不從心,走路稍微走長一點,就會沒有力氣,進入夏季以來,夜里經(jīng)常失眠,半夜醒來,常常被汗水打濕衣服,兩個月以來,體重銳減了五六公斤,讓人很著急。
晚上我去看他,隔著玻璃門,我看到父親仍然在廚房里忙碌著,上初三的侄女考完試要回家,父親在忙著給孫女做夜宵……
這還是我印象中高大健碩的父親嗎?兩個月不見,整整瘦了一圈,背脊也佝僂了不少,唯一不變的是,每一次見到他,他總是在廚房里忙碌著,準備全家人吃的飯菜。
父親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一個農(nóng)村家庭,作為長子,不得不過早承擔起家庭重擔。16歲那年,經(jīng)過層層篩選,參加了地質(zhì)隊,從此背井離鄉(xiāng),過上了風餐露宿,顛沛流離的野外找礦生活。
在父親的講述之中,我仿佛看到一個16歲的少年,背著簡單的行囊,帶著對親人的不舍和對未來的憧憬,還有一絲忐忑,懷揣著全家人的希望,夢想和榮光,奔向未知的遠方……
父親到地質(zhì)隊以后,成了一名地質(zhì)工人,期間拜師學(xué)習鉆探技術(shù)和文化知識,迅速成長為單位的骨干技術(shù)員。20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母親,結(jié)婚以后,從此開始了與家人聚少離多的生活。
記憶中,父親那時還很年輕,穿著軍綠色長褲,一身白襯衣,顯得干練而整潔。每次探親假回家,他總會帶回許多面條、午餐肉、帆布手套等單位發(fā)的地質(zhì)隊員補助物資。在那個物質(zhì)條件極其困乏的年代,能夠吃上美味的午餐肉罐頭,是我童年記憶里至高無上的美味。
父親每年有兩次探親假,每次假期15到30天。每一次父親回家,全家人就像過年一樣高興。
那時我六歲,姐姐八歲。每當聽說父親要回來的消息,我們姊妹迫不及待,通常要跑到村口張望好幾回,多少次被小伙伴們的惡作劇騙得希望而來,失望而歸。有時,我們索性就坐在村口的竹林邊等待,從朝陽升起到日落西山,從村口走過的人很多,然而都沒有父親的身影。
月亮升起來了,山村靜悄悄。在田地里忙了一天的媽媽,此時才有閑暇來村口找尋她的兩個孩子。此時,姐姐已經(jīng)倚樹而眠,我也在百無聊賴地翻看父親上次臨走前買給她的小人書《烈火金剛》。媽媽把兩個女兒樓在懷里,一起等待父親歸來。
月光如水般傾瀉下來,村莊靜謐而安詳,在山的那邊,一個熟悉而偉岸的身影匆匆走來,巨大的旅行包壓彎了他的腰身,佝僂著背,風塵仆仆而又急切地向我們的小村莊走來的,竟然是我們的父親,我們朝思暮想的父親。
我們姐妹歡呼著,奔跑著,叫嚷著,奔向父親。此時,全村的狗都叫了起來,全村的人都探出頭來,全村的小伙伴,都從家里跑了出來。父親熱情地和每一個鄰居打著招呼,我們姐妹忙著把父親帶回來的糖果,分發(fā)給小伙伴們吃,內(nèi)心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是啊,小伙伴們怎么能夠體會到我們內(nèi)心那份自豪,因為他們的父親,永遠在田地里勞作,沒有出過遠門。
母親默默接過父親的行李包,把它背到自己的肩上,溫柔的說:“怎么才回來???孩子們都等了一天了,現(xiàn)在都還沒有吃飯……”父親說:“這次是從瑞麗搭大貨車回來的,一路都是大雨,我們十二個大姚工人站在車廂里,穿著雨衣,車子打滑,只能走走停?!备赣H說完,一手抱起我,一手牽著姐姐,向家的方向走去。
父親打開行李,分發(fā)著給我和姐姐的禮物,有糖果、電子手表、好看的花衣服和花裙子。我們姐妹迫不及待地穿在身上,唱著,跳著,旋轉(zhuǎn)著,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父親在單位省吃儉用,帶回的面條、午餐肉、巨大的牛肉罐頭,閃著锃亮的光,真是人間最美味的食品。只有在家里來了尊貴的客人的時候,媽媽才舍得把它從高高的食品柜里搬出來,用小銼子銼開,那彌散開來的味道,那攝人魂魄的芳香,會讓人一輩子都忘不了。就著汁液拌飯,我也能吃掉兩大碗。
父親的探親假通常是10多天。地質(zhì)隊常年在野外勞作,勘探,采礦,風餐露宿,并不輕松。每個月工資才24元錢,但父親是長子,家里兄弟姊妹多,開銷大。爺爺奶奶都是莊稼人,除了維持溫飽,少有余錢。每個月,父親省吃儉用,自己只花5元錢,剩下19元錢,每個月都要匯款回老家,貼補家用。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五個弟弟妹妹都長大成家。
休假在家的父親,一刻也不會閑著。父親除了工作干得出色,還會一手木匠活。一根普通的木料,經(jīng)過他的擺弄鼓搗,就變成了精致的桌椅板凳。父親在做木活的時候,是那么專注細致,一絲不茍,總要把每一個小孔鉆得十分光滑,把一塊木板刨得十分平整。父親制作的木凳,至今還在老家擺放,結(jié)實,平穩(wěn),耐用。
我和姐姐在刨花里捉迷藏,聞著淡淡的松木香味,撿起朵朵刨木花,做成花的模樣。父親總是一邊做木活,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朗誦毛主席詩詞。這在我幼小的心中,種下了熱愛文學(xué)、熱愛詩歌、熱愛寫作的種子。
有一次父親說:“你們姐妹倆,如果誰能夠把24節(jié)氣口訣背得,就獎勵5元錢。”小小的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背起這24節(jié)氣歌,實在是一大難事。但是為了那5元錢的巨款,我拼了。要知道,每年一次的春游,家里才給1元錢,我們都會高興得手舞足蹈。
從頭天下午一直背到第二天早晨,我和姐姐終于把24節(jié)氣背得滾瓜爛熟。5元錢到手后,心情美了整個假期。
多年來,我什么都能忘記,唯一不能忘記的,就是這24節(jié)氣歌,能讓我銘記一輩子。
那時候,我們?nèi)疫€住在破舊的老房子里,經(jīng)過年復(fù)一年的積攢,終于由一間房增到了兩間,到后來又蓋了磚房。父親閑暇時,就親自動手做家具,蓋豬圈、雞圈、狗圈。生活漸漸舒心,父親卻老了。
此時,耳邊傳來李健聲情并茂的歌《父親寫的散文詩》。
“一九八四年,莊稼還沒收割完,女兒躺在我懷里,睡得那么甜,今晚的露天電影沒時間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縫紉機的踏板......”我仿佛看到童年的露天電影、縫紉機,還有曾經(jīng)的歲月曾經(jīng)的老物件,還有童年里父親的艱辛無奈和悲傷。
時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我的父親已經(jīng)老了,在風中,像一張舊報紙……
父親,我們血脈相承,心息相通的父親啊,從我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守護在身邊,從未走遠。即使我們已長大,那怕我們遠行——他的擔憂、他的祈愿,他的希望、他的溫暖仍然充滿了我們的世界。只是我們只顧前行,太少回首;我們一心奮斗,來不及體會;我們自以為時間還長,把感恩放在了以后。卻不知那個“已老得像一個影子”的父親,那個“像一張舊報紙”的父親,在用盡全力,護兒女周全。
雖然父親早已滿頭白發(fā),但那些稍縱即逝卻潤濕我心的感念,那些縱然久遠,亦不能淡忘的往事,早已在我的心中沉積成一份最安暖、最凝重、最雋永的溫情,任風霜侵蝕,任歲月變遷,永遠不會褪色。
責任編輯:余繼聰5CB36E6D-AB56-4ED7-92E8-981CCAA46B3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