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山客
陳三兩愛唱戲是出了名的。
陳三兩本來叫張大江,并不是因為他的娘改嫁,跟了村東的陳三慌,而改姓陳;也不是生下來剛落地的時候稱一稱只有三兩重的一個瘦猴子,才叫“三兩”。他就愛唱戲,愛扮演旦角,學會的第一個戲是《陳三兩爬堂》,他扮演的就是陳三兩。陳三兩那時正年輕,扮相俊美,蘭花指翹起來,真是比女人還女人。有女子就跟著陳三兩,要學習他那蘭花指的翹法。
同村的劉二舍送給陳三兩一個評價:“女家不唧的”。如今是有專用的詞語“娘炮”來說此類人。有一回,走夜路,他浪言浪語,柳腰款擺,硬是招引來了村子里的浪蕩漢黑子,到了跟前抱住,往玉米地里拉,被那“女子”掙得一骨碌一跌,才知道上當。陳三兩哈哈大笑,黑子臊得滿臉通紅,一溜煙逃了。事后很多年,黑子見到陳三兩還是鼻孔朝天不搭腔。陳三兩毫不介意,整治你個流氓我是立下戰(zhàn)功的,你不理我,全村人敬我。全村人,只有黑子一個人不理陳三兩,黑子的兒子見到陳三兩還是伯長伯短叫得歡。陳三兩有一次撂出話:不是我整治你,你連個媳婦也娶不上,還光棍漢一個,哪來的孫男娣女?
有一年,陳三兩在外村演戲,唱的是《穆桂英招親》,他演的穆桂英一出來,村子里的大姑娘就有跟著劇團走的。說的明,要當他的媳婦。據(jù)說,有次他跟著劇團在外地演出,引得當?shù)匾恍∠眿D跟著劇團追了幾十里地,讓人家的族人打了他一頓。這事情說得是有鼻子有眼的,不由人不信。有誰去問一問陳三兩,他也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應該是承認了,十分驕傲的樣子,看來是當作榮耀的。那時候,陳三兩已經(jīng)定親了,不是陳三兩的爹把著,他差點兒就跟一個追來的姑娘私奔了。
陳三兩年輕的時候,不光是跟著別人搭班子唱戲,他還是帶過一個劇團的,只是不大在本地演出,常年跑外鄉(xiāng),甚至山西、陜西、甘肅,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次。據(jù)說還上過西安城的大劇院,連演三天。這事,有影沒影,陳年老輩子的,也懶得去考證,就是考證出來沒這事,你敢去跟陳三兩說?
有一年,省城電視臺舉辦戲曲擂臺賽,家人鼓動,陳三兩就去參加,還拿回一個冠軍。那是很長臉的,為此在鎮(zhèn)上的酒店待客慶賀。村中老人做壽,也愛請他。但陳三兩唱得最好的戲是《李天寶吊孝》,一般在老伙計的葬禮上唱,作為最后的送別。唱的人字字情深,聽的人唏噓淚流。若仔細留意,陳三兩的眼里也泛著淚光。
陳三兩九十大壽的時候,孫子在鎮(zhèn)政府當鎮(zhèn)長了,重孫女也兩歲了。兩個閨女,大閨女六十八歲,二閨女六十,兒子也六十五了,都有了老相。兒子、倆閨女都愛唱戲,這就熱鬧了,子女們便張羅著,給老人過一個大壽,要請來戲班子唱上幾天戲,讓老爹好好過過戲癮。頭一次說,陳三兩沒搭腔,第二次說的時候,陳三兩搖搖頭,懶得跟兒子說話。倒是大女兒問,爹,你到底想咋過九十大壽?
爹就說,唱戲!
就這倆字。
給你請來的是城關鎮(zhèn)的豫劇團!六場戲,三天!
說出來,滿想著爹該高興了,誰知道還是搖搖頭。
唱戲!陳三兩就這倆字。
誰唱戲?女兒問。
咱一家人唱戲!
這一下子才明白了。唱啥戲?孩子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這事,還得聽爹的。
那就演一段《抬花轎》,祝壽時候的老唱段,也喜慶。
然后就一一分配了角色。
你們都分完了,我干啥?
這個時候,一家人才真正明白了陳三兩的意思,老家伙要自己登臺唱戲給自己慶壽呢!
就你那樣子,你還能唱動戲?
能!九十歲的陳三兩脖子一扭,跟牛一樣,咋勸也不行。
既然這樣,那就不用商量了,那就只好唱戲。直接搭起戲臺子。就在家里,咱一家人還知道一點兒羞丑。
陳三兩的脖子還是扭著,還不滿意:臺子搭到門外!
門外就門外!
臺子搭好,化裝,穿了戲服,開場。
兩個女兒抬轎,兒子領銜的嗩吶班子演奏。
女兒也唱幾段。那壓軸角色便是周鳳蓮。陳三兩出來了——
府門外
三呀三聲炮
啊花啊花,花轎起動啊
那個呀呼嗨,那個依呀嗨
花轎起動啊
府門外三聲炮
花轎起動
周鳳蓮呀
周鳳蓮坐轎里我喜氣盈盈啊
那蘭花指翹得依然地道!
唱完了。忽然,臺下一聲“好——”突起,讓人吃了一驚。陳三兩下臺來,到了那人跟前,他正圪蹴在石磙上。陳三兩看著他,定定地,好半晌才說:“你老龜孫到底是給我祝壽來了!”
那人也回嘴:“你老不死的,老了老了,身子還硬朗,還是能勾引住我!”
這便是黑子。黑子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