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拉·羅伊爾
[摘 要]文章結合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和《論住宅問題》兩個文本,探討恩格斯的城市生態(tài)思想,認為恩格斯的生態(tài)思想具有獨特之處。恩格斯著眼于工人階級的生活環(huán)境,強調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產生出對工人不利的城市環(huán)境,主張通過革命性的變革,創(chuàng)造更合理的生活條件以及與自然建立可持續(xù)的聯(lián)系。
[關鍵詞]恩格斯;馬克思主義;城市政治生態(tài)學;新陳代謝
人與自然環(huán)境的關系是21世紀最緊迫的政治問題之一。地球溫度已經比工業(yè)化前升高1℃,而且?guī)缀鯖]有跡象表明氣溫上升會低于2015年《巴黎協(xié)定》規(guī)定的1.5℃的限制。事實上,目前的變暖速度已經導致極端天氣事件的增加,最近的例子包括澳大利亞各地猛烈的森林大火、印度尼西亞雅加達在異常暴雨后發(fā)生的洪水等??諝馕廴疽惨殉蔀槿梭w健康的一大危害,2019年德里的污染水平達到世界衛(wèi)生組織認定的安全水平的50倍。根據《柳葉刀》的說法,2015年空氣污染導致900萬人過早死亡。①正如流行病學家羅布·華萊士(Rob Wallace)等人所言,當前全球性的新冠肺炎疫情和類似的人畜共患疾病,根源在于為了農業(yè)生產而砍伐森林以及將野生動物商品化。②這些問題和其他新出現的生態(tài)問題一起,已經對最貧窮和最脆弱的人群的生活造成了更大的影響。
作為回應,人們對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喪失等問題的認識更加深刻,行動更加積極。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9月20—27日,約700萬人走上街頭參加全球氣候罷課活動。在英國和其他地方,環(huán)保組織“反抗滅絕”(Extinction Rebellion)已經采取直接行動,封鎖倫敦市中心的街道和橋梁,并實施許多其他引人注目的行動。加拿大土著人部落組織Wetsuweten關閉了鐵路線,擾亂貨運和客運鐵路服務,試圖阻止一條穿越土著領地的天然氣管道的建設。③
一、馬克思主義與社會-自然新陳代謝
今天的激進環(huán)保運動在目標和理解層面各不相同,然而,資本主義為少數人謀利是生態(tài)崩潰的根源的觀點越來越得到廣大民眾的認同。正如馬特·胡貝爾(Matt Huber)最近指出的那樣,包括一些氣候學家在內的人普遍認為,我們需要的是“系統(tǒng)變革而非氣候變化”。①但人們往往不太清楚系統(tǒng)的確切性質以及它可能通過什么機制進行變革。
因此,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者的工作對于洞察資本主義本質上的不可持續(xù)性就至關重要了。正如下文所述,這些學者中的許多人都借鑒了馬克思對新陳代謝概念的理解,并富有成效地使用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關于一般勞動力的評論以及第3卷中關于新陳代謝的評論,而相對較少關注馬克思的合作者恩格斯的獨特貢獻。②
對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學影響最長遠的研究角度之一,是約翰·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保羅·伯克特(Paul Burkett)、布雷特·克拉克(Brett Clark)、漢娜·霍爾曼(Hannah Holleman)等學者采用的新陳代謝裂痕論。這些學者做了大量工作,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了社會-自然關系的唯物主義觀點,證明他們在早期對“自然”問題的探索中明確把人與自然的關系而非社會關系之外的事物作為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起點。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和恩格斯闡述道:“全部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因此,第一個需要確認的事實就是這些個人的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雹?/p>
此外,對于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新陳代謝的概念已經被視為馬克思理解勞動過程的核心,包括人類在內的所有生物都與外部環(huán)境存在著一種可以被描述為“新陳代謝”的關系;就人類而言,這種關系是通過勞動來調節(jié)的。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所說的:“勞動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雹苋欢?,隨著從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的轉變,“社會物質變換的互相依存過程中出現了無法彌補的裂痕”。⑤當人們從主要為自己和家庭生產商品轉向將勞動力出賣給資本家時,他們與自己的勞動產品(現在是資本家的財產)以及勞動能力相異化。由于勞動是他們同自然相聯(lián)系的手段,他們同時與自然相異化。資本主義社會關系使工人對生產哪些商品以及如何生產和消費這些商品幾乎沒有控制權。⑥齋藤幸平(Kohei Saito)對馬克思尚未發(fā)表的手稿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力證新陳代謝概念不僅是馬克思思想中的一個要素,而且是馬克思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⑦齋藤幸平認為,馬克思曾經有個宏遠的計劃,將他的經濟研究與對土壤科學和氣候變化等問題的理解充分結合起來,但這個計劃未能完成。
代謝裂痕學派①并不是唯一的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學派。該學派受到其他人,尤其是杰森·摩爾(Jason W. Moore)的嚴厲批評。摩爾認為強調社會與自然之間的裂痕從根本上來說是二元論的,他更傾向于認為資本是在一個他稱之為共同生產的過程中“通過自然發(fā)展的”。②然而,新陳代謝的概念仍然具有說服力,原因有幾個:首先,它對裂痕的關注使社會-自然關系歷史化,明確了資本主義與自然的破壞性關系源于特定的環(huán)境;其次,它有力地反駁了這樣一種假設,即向化石燃料資本主義的轉變要么是不可避免的,要么就是“人性”的過錯造成的;再次,裂痕的措辭暗示了一種質的斷裂,而不是資本主義式的社會-自然關系逐漸占據優(yōu)勢地位。代謝裂痕論表明,資本家對工人階級的剝削伴隨著生態(tài)退化,但也表明工人階級既有興趣也有手段恢復代謝關系,并與生物圈的其他部分建立更合理、更可持續(xù)的關系。
從一個稍微不同的角度來看,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城市政治生態(tài)學家通常在環(huán)境地理學的批判性框架內,主張關注構成城市環(huán)境的自然過程。他們指出,城市環(huán)境往往被忽視,而傾向于將“自然”與鄉(xiāng)村或荒野地區(qū)混為一談。③他們認為,城市其實是由社會和生態(tài)過程共同塑造的。例如,食物和水進入城市的方式本質上既涉及社會過程,也涉及生態(tài)過程。此外,城市往往是空氣污染等環(huán)境問題發(fā)生的場所,也是社會-生態(tài)斗爭的場所。④這些思想家還借鑒了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新陳代謝概念,將其解釋為進入城市的物質產品發(fā)生質變的歷史過程。他們認為,人類勞動在這方面發(fā)揮著基礎性作用,其本身也應該被視為一種物質過程和社會過程。⑤城市政治生態(tài)學者與代謝裂痕學派一樣,都希望發(fā)展一種建立在辯證而不是機械唯物主義概念基礎上的社會-自然關系。他們有時會參考恩格斯有關城市的著作,以此表明一個多世紀以來城市中的生態(tài)關系一直受到激進思想家的關注。1AAE99CF-0A83-4040-AE5A-C5E194A09C8B
然而,恩格斯曾遭到其他人的誤解,如尼爾·史密斯(Neil Smith)在《不平衡發(fā)展》中片面地理解恩格斯對待自然的觀點。⑥但越來越多的人呼吁重新審視恩格斯的生態(tài)思想??死撕透K固貙⒍鞲袼姑枋鰹椤叭祟悮v史上最重要的社會主義和生態(tài)主義思想家之一”。⑦福斯特全面考察了恩格斯的貢獻并為之辯護,解釋了從19世紀40年代以來恩格斯在其著作中是如何在認識到人類社會和自然環(huán)境相互關聯(lián)的動態(tài)和不斷演變的性質的基礎上,發(fā)展出一種唯物主義的理解的。①
在全球性的氣候和生態(tài)崩潰以及以大流行病和抗菌素耐藥性為代表的新威脅的背景下,恩格斯在他的文章《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中對自然反擊的警告似乎是恰當的。恩格斯認為,人類不應該“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fā)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②本文將論證恩格斯的生態(tài)敏感度比上面引述所顯示的范圍更廣,且在他所做的工作中影響更大,而不僅僅只關注來自自然界的“報復”。
恩格斯的當代科學研究成果以他去世后出版的《自然辯證法》最為有名。由于康加恩(Kaan Kangal)在其他地方對此進行了討論,筆者不再贅述。③本文的其余部分將討論恩格斯的兩部著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和《論住宅問題》,前者是恩格斯24歲時出版的第一部完整的著作,后者是前者完成近30年后撰寫的系列文章。④這兩部著作都涉及城市無產階級切身的生活和工作狀況,以及他們?yōu)楂@得改善生活的手段而進行的集體斗爭,無論是關乎工資、充足的食物還是住房。這兩部著作都是恩格斯單獨撰寫的,而不是與馬克思共同撰寫的。本文將討論恩格斯對城市的社會-生態(tài)性質的理解。
二、階級、城市和污染
1842年秋,恩格斯被他的實業(yè)家父親派到曼徹斯特,幫助處理家族企業(yè)厄曼與恩格斯公司(Ermen and Engels)設在英國的工廠事務。但恩格斯以此為契機,避開了中產階級的香檳和派對,轉而選擇與英國無產階級共度時光,因此“了解他們的愿望、他們的痛苦和歡樂”。⑤恩格斯的伴侶瑪麗·白恩士和她的妹妹莉迪亞(又名莉希)是這個城市里龐大的愛爾蘭工人階級人口的一部分,恩格斯受到了她們的影響,也得到了她們的幫助。⑥恩格斯對工人生活條件的關注,還體現在他早期采寫的關于自己的出生地烏培河谷附近紡織業(yè)的新聞報道中。在這些文章中,恩格斯描述了工業(yè)工人的貧困和傳染病情況,以及染廠造成的空氣和水污染。⑦恩格斯的著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首次在德國出版,目的是向在很大程度上還沒有受到工業(yè)化全面影響的德國讀者展示工業(yè)革命造成的后果。
對于曼徹斯特這座城市而言,這是一段不平凡的時期。曼徹斯特俗稱棉花城,是紡織業(yè)的中心。從18世紀開始,蒸汽機和后來的動力織布機等技術的引入,意味著手工生產紡織品不再經濟實惠,因為“價格已經由機器產品來決定”。①需要大量人口的工作和人們的家庭生活隨之發(fā)生了快速變化。紡織業(yè)過去是以家庭為單位、在家庭內部完成布料生產的整個過程的,后來越來越多的家庭,包括婦女和兒童,都進入工廠工作。蘭開夏郡的人口在80年內增加了10倍,恩格斯估計英國每年進口的棉花從1775年的不到500萬磅增加到1844年的6億磅。②大英帝國促進了紡織業(yè)的巨大發(fā)展。美洲的奴隸種植棉花,而帝國的殖民地,特別是印度,為紡織品提供了市場。③
工作和家庭生活的重組帶來自然環(huán)境的質變。英國工業(yè)處于向使用化石燃料(當時的燃料來自煤炭燃燒產生的蒸汽)過渡的關鍵點,這符合資本主義精英階層的利益。正如安德烈亞斯·馬爾姆(Andreas Malm)所解釋的那樣,早期的工業(yè)家們發(fā)現煤炭作為一種可靠的燃料來源,可以為他們提供一種將工業(yè)轉移到城市的方式,最適合工廠主在一天中的某個時間使用。因此,工人向城市遷移,與能源形式從水力這樣的可再生資源向化石燃料轉變有著不可逆轉的聯(lián)系。盡管19世紀的資產階級未必會意識到氣候變化的長期后果,但他們的行為給氣候變化埋下了隱患——他們當時不會不知道燃煤對工人健康的局部影響。④正如埃里克·斯溫格道(Erik Swyngedouw)和尼克·海寧(Nik Heynen)所指出的那樣,恩格斯就這些主題撰文,第一個認識到城市的環(huán)境條件“與工業(yè)城市化的階級特征有關”。⑤
此外,工業(yè)革命標志著全球范圍內的生態(tài)轉型。馬克思認識到這種代謝裂痕最明顯的后果之一,就是19世紀英國隨著工人進入城市而出現的土壤肥力危機。不僅人和動物的排泄物污染了倫敦和曼徹斯特等城市的河流,而且人們不再把動物排泄物施到田地里,導致土壤枯竭危機,迫使資本家尋求新的、越來越不可持續(xù)的肥力來源,包括來自南美島嶼的海鳥糞。⑥
工人有時采用破壞機器的方式來反抗剝削,這包括發(fā)生在1842年8月被稱為“塞子陰謀暴動”(Plug Plot Riots)的激進罷工運動。當時數千名工人游行到曼徹斯特,拔下蒸汽機的塞頭釋放蒸汽。恩格斯在這些事件發(fā)生后不久來到這座城市,并通過他的憲章派同事獲悉這場運動的始末。⑦恩格斯除了寫到1842年的暴動,還描述了1843年他住在曼徹斯特時制磚工人聯(lián)合會成員在一場關于工資的爭端中毀壞磚塊的事件。⑧
恩格斯書中一些最令人難忘的段落涉及水和空氣的污染以及其他與人類生活和自然環(huán)境有關的問題。他描寫了煤煙的嗆人氣味,以及街道的惡臭:“坑坑洼洼的,到處是垃圾,沒有排水溝,也沒有污水溝,有的只是臭氣熏天的死水洼?!雹俣鞲袼惯M一步證明了倫敦人口集中引起的不良后果:“250萬人的肺和25萬個火爐擠在三四平方德里的面積上”,連氧氣都變得稀缺。②他這樣描述大曼徹斯特的艾爾克河:
橋底下流著,或者更確切地說,停滯著艾爾克河,這是一條狹窄的、黝黑的、發(fā)臭的小河,里面充滿了污泥和廢棄物,河水把這些東西沖積在右邊的較平坦的河岸上。天氣干燥的時候,這個岸上就留下一長串齷齪透頂的暗綠色的淤泥坑,臭氣泡經常不斷地從坑底冒上來,散布著臭氣,甚至在高出水面四五十英尺的橋上也使人感到受不了。③1AAE99CF-0A83-4040-AE5A-C5E194A09C8B
人們在工作場所和生活區(qū)都面臨著這些有毒的環(huán)境。恩格斯多次提到工廠內的空氣情況:“工廠里的空氣通常都是又潮又暖,而且多半是過分地暖;只要通風的情形不很好,空氣就很惡劣,令人窒息,沒有足夠的氧氣,充滿塵埃和機器油蒸發(fā)的臭氣;而機器油幾乎總是弄得滿地都是,并且還滲到地里。”④一些行業(yè)使工人暴露在特殊的危險中:吸入金屬粉塵顆粒的金屬研磨工和玻璃工人有胸部感染的風險;礦工的肺部暴露在煤塵中,受煙霧和地下缺氧的影響,導致“塵肺病”。⑤
此外,恩格斯描述了人類活動產生的關系如何創(chuàng)造了一個生態(tài)位(ecological niche),⑥有害病原體在其中繁衍,反過來又可能給人類生活帶來風險。19世紀的霍亂大流行也嚇壞了富人,他們擔心這種疾病會蔓延到貧民窟之外:
當這種流行病到來的時候,城市中的資產階級全都驚慌起來。他們忽然想起了窮人的那些不衛(wèi)生的住宅,而且一想到每一個貧民窟都會成為傳染病的大本營,瘟疫會從那里向四面八方傳播,會侵入有產階級的住宅,就嚇得發(fā)起抖來。⑦
恩格斯的敘述展示了社會關系如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fā)生變化,說明了改變工人生活的生產力如何同樣導致了克拉克和福斯特所說的環(huán)境演化,這種轉變是質的和不可逆轉的。這些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條件傷害了最貧窮的人,他們最容易受到工業(yè)的不良影響。⑧
城市是大規(guī)模的社會經濟活動的場所。恩格斯描述了這樣一種情形:當外部環(huán)境受到大規(guī)模影響,導致空氣和水道污染,人們就會坐立不安,如芒在背。這與今天的城市規(guī)劃決策、農業(yè)政策和氣候變化可能會產生的影響如出一轍,給人的感覺就像德里或悉尼的空氣污染損傷了年輕人的肺部一樣。生物學家理查德·萊文斯(Richard Levins)和理查德·萊溫?。≧ichard Lewontin)指出:“談論資本主義制度下的胰腺或無產階級的肺部并不是牽強附會。”①
恩格斯追隨他那個時代的工人階級運動,認為那些剝奪了工人的必要的生活條件而獲利的人犯下了“社會謀殺的罪行”,因為他們“把工人置于這樣一種境地,使他們不能保持健康,不能活得長久”,“社會知道這種狀況對工人的健康和生命是多么有害,卻一點也不設法來改善這種狀況”。②在這方面,恩格斯要遠遠領先于他的時代。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暴露于環(huán)境危害中的人們的生活經歷引發(fā)了極大的關注,這種關注往往是在公共衛(wèi)生領域并逐步上升到全球健康層面上的。人們有時認為,公共衛(wèi)生作為一門學科始于1854年(恩格斯寫作《英國工人階級狀況》10年后),當時約翰·斯諾(John Snow)發(fā)現寬街水泵受污染的水是致命霍亂爆發(fā)的源頭。
20世紀初,公共衛(wèi)生相對被邊緣化,人們傾向于強調健康是個人達到的一種狀態(tài)。但它在20世紀后期重新被重視,當時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政治經濟學方法變得流行起來。人們開始將重點轉移到導致健康受損的社會和經濟原因上,而不是病原體本身,并引入了諸如“結構性暴力”等術語來描述社會結構使人們無法滿足其基本需求的狀況。③而恩格斯的研究早在一個多世紀前就預見到了這些發(fā)展??死撕透K固卣f得不無道理:青年恩格斯是社會流行病學鮮為人知的建構者。④
三、住房和城市生活
恩格斯在寫于1872年的《論住宅問題》中提到了自己的早期著作:“我(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正好對18世紀英國所發(fā)生的勞動者被逐出自己家園的過程的主要特征進行過描寫?!雹菟俅翁岬匠鞘谢M程和工人大規(guī)模遷移到擁擠的城市住所對他們的健康產生的有害影響。
在這里,人們也許會忍不住說,城市才是問題所在。如上所述,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空間差異,以及相關的廢物管理不合理,包括人類排泄物的處理,意味著受污染的河流與肥力不足的農田息息相關。當代理論家經常把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這種脫節(jié)作為說明代謝裂痕的例證。那么,恩格斯是否希望工人們回到鄉(xiāng)村呢?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確實呼吁“消滅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⑥恩格斯在《論住宅問題》中指出,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問題在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尖銳化,成為住宅問題的核心。⑦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恩格斯希望看到城市遷移的逆轉,即使這是可能的。恩格斯明確表示,他將工業(yè)革命視為一個“完全必然的歷史發(fā)展過程”。①城市無產階級能夠以一種上個世紀鄉(xiāng)村手工織布工幾乎沒有想到的方式進行革命,“要造成現代革命階級無產階級,絕對必須割斷那根把昔日的勞動者束縛在土地上的臍帶”。②城市盡管骯臟不堪,但也是舉行醉酒派對和在深夜進行哲學辯論的場所。在那里,有時群眾的反抗也可能轉化為革命。相反,馬克思和恩格斯經常提到鄉(xiāng)村居民經歷的孤立和隔離。③雖然恩格斯本人喜歡在鄉(xiāng)村和海邊度過閑暇時光,但他也認識到城市生活的一些樂趣以及成立工人組織的可能性,從而選擇到柏林、布魯塞爾、科隆、曼徹斯特和倫敦生活。人們從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城鄉(xiāng)對立這個問題的陳述中得出的唯一合乎邏輯的結論是:城市化為社會革命創(chuàng)造了條件。消除城鄉(xiāng)差別,使人口在全國范圍內更合理地分布,這樣可能會帶來更健康的環(huán)境,但只有在一場革命及其帶來的結果之后才有可能實現。④
當恩格斯寫作《論住宅問題》時,新出現的無產階級工人向歐洲城市的大規(guī)模遷移仍然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包括統(tǒng)一后不久的德國。到19世紀70年代,城市地價上漲,城市規(guī)劃部門為順應工業(yè)利益,拆除工人住房,以修建更寬闊的街道和鐵路,并創(chuàng)建一個“豪華都市”。⑤投機者受到激勵,投資建造工人階級負擔不起的樓房,導致工人的住房變得更加稀缺和昂貴。⑥加之工業(yè)工廠系統(tǒng)中的低工資,以及定期讓許多工人失業(yè),這造成了一場嚴重的危機,迫使工人住進擁擠、質量低劣且通常位于城鎮(zhèn)郊區(qū)的住房中。一些工人的住房,尤其是地下室居所,狀況如此糟糕,以至于一旦被水淹了,他們就不得不把水從房子里舀出去。恩格斯引用曼徹斯特《泰晤士周報》的一篇報道中關于住房質量低劣程度的詳細描述:一位失業(yè)工人的家庭在一次住房被淹期間被迫在洞穴里過夜,但因氣味太難聞了,這家人無法入睡,整夜都在嘔吐。⑦拆除最糟糕的貧民窟并沒有解決住宅問題,只不過是將貧民窟挪到別處而已。1AAE99CF-0A83-4040-AE5A-C5E194A09C8B
住宅問題不僅僅是“人太多”或“房子太少”的問題。在1872年,就像當今世界上的許多城市一樣,只要合理分配,就有足夠的房屋來彌補任何真正的住房短缺。⑧事實上,恩格斯一直對近乎同時代的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的觀點持批判態(tài)度。馬爾薩斯認為人口增長將超過現有資源的供應,因此反對那些支持最貧窮者福利的措施。恩格斯稱其觀點是“對自然和人類的可怕褻瀆”,因為他認為農業(yè)生產可以隨著人口的增加而增加。在恩格斯看來,人口過剩似乎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問題,周期性危機導致人們失業(yè),而且由于人口多,可養(yǎng)活他們的工作機會在減少;但這只是基于競爭的社會,而非普遍趨勢。①在住房供應方面,恩格斯指出,在一些城市,包括上述人口大幅增長的曼徹斯特,這場危機幾乎不為人知。②更確切地說,這是一場城市危機,這些城市原本不是作為工業(yè)中心建立的,但為了實業(yè)家階層的利益而迅速產生變化。
《論住宅問題》猛烈抨擊了對這一問題的兩種常見反應。第一種反應是爭取工人最終通過分期付款擁有自己的住房,從而廢除住房租賃制。③恩格斯將其稱為蒲魯東主義,因為這讓人想起皮埃爾-約瑟夫·普魯東(Pierre-Joseph Proudhon)關于生產資料的合作所有權的構想。第二種反應與社會改革家埃米爾·薩克斯 (Emil Sax)有關,他同樣關注房屋所有權。薩克斯鼓勵開明的資產階級為工人提供房屋和土地,認為工人獲贈房屋和花園后可以將其用來創(chuàng)造收入,并因此成為小資本家,從而獲得“可靠的根據地”。④與恩格斯不同,這些思想家都對工人從鄉(xiāng)村流動到城市感到遺憾。
恩格斯批判的那些想法也許看上去對工人很有吸引力——無論是在21世紀還是19世紀。蒲魯東主義者對房東的不公平感到憤怒,這些房東不勞而獲,靠著工人過著舒適的生活,這與今天租房者的經歷是一致的。從表面上看,租房者的錢流入房東的口袋,卻幾乎沒有任何回報,這似乎與人們在工作場所經歷的剝削相似。然而,恩格斯拒絕接受這兩種資產階級的解決方案,理由是它們都沒有挑戰(zhàn)個人財產權。⑤首先,在德國擁有自己的住房和一小塊土地的工人并沒有獲得任何益處。這種情況只不過是允許相互競爭的資本壓低工資而已,因為工人可以通過種植農產品來補充收入(或不必支付租金)。換言之,工人承擔了他們進行社會再生產的部分成本。更糟糕的是,整個德國的工資降到低于歐洲其他國家的水平,這也影響了那些沒有房屋或只有小塊土地的人。⑥其次,擁有住房一度是工人安居樂業(yè)的來源,但現在卻成為一個障礙,因為這使工人更難遷移以從事有薪工作。恩格斯將這樣的“解決方案”視為有悖情理的反動措施,即企圖將工業(yè)無產者重新轉變?yōu)槭止I(yè)者,恢復工人與土地的聯(lián)系。恩格斯顯然將此視為城市起義的障礙,正如他所說的:“無怪乎靠這樣不正常地從工資中扣除的錢過活和發(fā)財的大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醉心于占有住房的工人。”①
更為核心的是,恩格斯還駁斥了房東和租戶之間的關系等同于工作場所的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關系的斷言。正如恩格斯提醒我們的那樣,后者是一種獨特的交換形式——工人在這里出售的是勞動力,勞動力與其他商品的區(qū)別在于它產生價值,其中一部分被資本家榨取為剩余價值。相比之下,當工人與房東進行交易時,這是一個擁有商品(貨幣)的人和另一個有東西要出售(住宅的使用權)的人之間的簡單商品交換。無論這是否為公平的交換,都不是剝削。②由此可見,工人與房東的斗爭不會最終解決住房危機,因為這些斗爭沒有動搖資產階級剝削的基礎,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恩格斯認為,現在需要的是革命性的變革,只有這樣,工人作為一個階級才可以集體擁有他們的勞動產品,包括將現有住房用于安置窮人;解決住房短缺的辦法如下:
當然,要實現這一點,就必須剝奪現在的房主,或者讓沒有房子住或現在住得很擠的工人搬進這些房主的房子中去住。只要無產階級取得了政權,這種具有公共福利形式的措施就會像現代國家剝奪其他東西和征用民宅那樣容易實現了。③
當代城市理論家指出,恩格斯的研究成果具有現實意義。例如,尼爾·史密斯將恩格斯所說的“歐斯曼計劃”④(Haussmannization)比作我們所說的士紳化⑤(gentrification)。雖然在某些情況下,獲得住房的問題被視為一個人際關系問題,但如果我們接受城市政治生態(tài)學的原則,住宅問題也應該被視為一個生態(tài)問題。事實上,恩格斯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上理解住宅問題的,討論了住房如何與城市的環(huán)境條件密不可分地相聯(lián)系的問題。恩格斯對馬爾薩斯的上述批判涉及更廣泛的辯論,即“人口過剩”是否是我們今天面臨的氣候和生態(tài)崩潰的根源。恩格斯呼應了他自己早先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的評論,并且再次探討了流行病學問題,解釋了將工人驅趕到擁擠的地區(qū)如何為傳染病的傳播創(chuàng)造了“發(fā)源地”:“通過工人區(qū)的被污染的空氣和混有毒素的水來傳播病原菌?!雹薅鞲袼乖俅螐娬{了自然的報復性形象,提到了“依靠”資產階級的后果,因為這些疾病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資本家。
此外,恩格斯對住宅問題的切入角度對當代關于環(huán)境保護策略的辯論也有影響。在最近的一篇相關論文中,馬特·胡貝爾概述了他所謂的“專業(yè)階層”環(huán)保主義與工人階級生態(tài)政治之間的區(qū)別,⑦前者主張就物質產品的消費而斗爭。例如,它可能涉及呼吁改變個人的生活方式,如減少乘坐飛機的次數、回收利用物品或以其他方式減少碳足跡。這種思維方式(在某些情況下受到馬爾薩斯的影響)假定,在獲得物質商品的欲望和保護自然環(huán)境的需要之間存在內在的沖突,或者至少必須在這兩個相互競爭的目標之間尋求平衡。但是,根據胡貝爾的說法,這種策略對只為滿足生存需要而購買商品的勞動者沒有吸引力,因為這要求他們接受更清苦的生活,卻撇清了污染型工業(yè)的責任。胡貝爾呼吁采取基于要求更多免費商品的策略,包括公共住房,“這樣也可以融入綠色建筑實踐,為居民提供更便宜的取暖費和電費”。①
這些辯論建立在現有體制內進行變革的自由主義要求和主張系統(tǒng)性變革的激進呼吁之間的區(qū)別之上,這與恩格斯在1872年參與的辯論是相似的。蒲魯東主義者主張人們作為個體為自己獲得更多的商品,而恩格斯的解決方案則朝著相反的方向,即去商品化,或者如胡貝爾解釋的那樣,“將人們需要的東西從市場中解放出來”。②恩格斯呼吁住房作為一種免費的公共產品,由集體按需分配,而不是讓工人參與到爭奪私有商品所有權的斗爭中。這也對未來將要建造的住房類型有所啟發(fā)。在前一種系統(tǒng)中,選擇權在建筑公司手里,取決于這些公司想要建造什么住房以及認為什么住房好賣。相比之下,按照恩格斯的解決方案,工人可能會建立集體和民主的機構,以便規(guī)劃和建造他們認為最合適的住房類型。同樣,胡貝爾可能希望看到一個由普通人集體管理和運行基礎設施的世界,迅速用可再生能源設施取代化石燃料。1AAE99CF-0A83-4040-AE5A-C5E194A09C8B
四、結論
在21世紀,世界上有一半以上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就人數而言,全球工人階級是一支重要的力量,而且由于他們參與了世界范圍內的抵抗和革命運動,其影響與日俱增。然而,人們經常從人類中心主義的角度對城市進行理論化研究,這淡化了城市化進程和自然環(huán)境的開發(fā)變革之間的關系。城市生態(tài)政治學試圖通過闡述城市本身是如何由社會和自然這兩個不可分割的方面構成的,從而解決這一問題。
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和《論住宅問題》中,恩格斯提請人們注意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如何產生出對工人不利的城市環(huán)境。他對工人生活條件的描述有時令人毛骨悚然地聯(lián)想到當代的有關報道,他對曼徹斯特遭受內澇的房屋的描述也適用于2020年的雅加達。正如恩格斯在他使用“社會謀殺”一詞時所意識和表達的那樣,資本主義社會-自然條件對健康和福祉造成的悲慘后果并不總是表現為徹底的、觸目驚心的暴力。窮人經常死得無聲無息,無論是死于令人難以生存的熱浪,還是死于空氣污染或病原體對肺部的攻擊及破壞。當代學者羅布·尼克松(Rob Nixon)稱之為“緩慢的暴力”。③恩格斯同樣描述了“到處都可以看到人的精神和肉體在逐漸地無休止地受到摧殘”。④
福斯特認為,我們應該將恩格斯的研究視為發(fā)展生態(tài)辯證法的基礎。⑤“生態(tài)學”一詞在恩格斯寫作時并未廣泛使用。這個詞起源于1866年的德國動物學家恩斯特·??藸枺‥rnst Haeckel),10年后進入英語,直到 20世紀中葉才流行起來。⑥本文展示了恩格斯早在19世紀40年代就關注人類和其他生物及自然環(huán)境之間關系,這也是生態(tài)學的本義。恩格斯發(fā)展了一種與當代城市政治生態(tài)學有著諸多共同之處的研究路徑,以綜合和辯證的方式把顯著改變勞動人民生活的經濟趨勢與影響他們健康的生態(tài)變革聯(lián)系起來。
恩格斯對生態(tài)思想的貢獻有其獨特之處。恩格斯對工人階級生活的觀察顯然對馬克思《資本論》的寫作產生了影響。在1844年,恩格斯的寫作是獨立于馬克思的,盡管那時他們已經相遇,可是尚未開始終生合作。當時恩格斯受工人運動的影響很大,但1872年出版的《論住宅問題》確實顯示了馬克思對恩格斯影響更多,因為恩格斯經常在這部著作里提到并贊揚馬克思的工作。①那時恩格斯已經搬到倫敦,兩人住得很近,恩格斯的著作無疑受到兩人相互討論的影響;恩格斯還經常攬下與政敵辯論的工作,以便讓馬克思專心致志地完成經濟學著作。②
恩格斯在關于城市生活和住宅問題的著作中提出了獨立的見解,今天的批判性生態(tài)思想家應該更認真地考慮這些見解。只有這樣,才可能拓寬“馬克思主義”政治生態(tài)學的討論范圍,使其超越圍繞新陳代謝論的爭論,并將焦點轉向21世紀具有重要意義的城市政治生態(tài)學問題。
《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令人印象深刻,因為它預見性地討論了在其出版一個多世紀后發(fā)生的全球健康問題。這部著作之所以從這一領域的眾多著作中脫穎而出,是因為恩格斯著眼于勞工運動的力量。今天,如果能在全球衛(wèi)生領域找到一本以呼吁發(fā)動“窮人反對富人的戰(zhàn)爭”③為結尾的著作,那將是極不尋常的。在《論住宅問題》一書中,恩格斯始終如一地強調工人斗爭。他反駁工人必須擁有自己住房的觀點,呼吁進行革命性的變革,認為無產階級可以作為一個階級集體擁有他們的勞動產品。正如本文所討論的,這與當今關于環(huán)保主義未來的辯論高度相關。在這些辯論中,基于改變個人消費模式的策略與工人階級的需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恩格斯一生都在努力實現的那種革命性變革,為創(chuàng)造更合理的生活條件以及與大自然的其他部分建立可持續(xù)的關系帶來了可能性。
(原載Camilla Royle,“Engels as an Ecologist,”in Terrell Carver and Kohei Saito,eds.,Engels in the 21st Century: Re-examination from a Critical Perspective,Palgrave,2021,pp. 171-193. 此次翻譯已獲作者授權。)
責任編輯:胡穎峰1AAE99CF-0A83-4040-AE5A-C5E194A09C8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