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不得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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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云來自告奮勇，回娘家照顧老母親。不到半年時間，背地里哭訴三場。每一次都是因媽媽而起：傷心的淚，委屈的淚，還有說不清楚什么的淚。

姐姐的哭訴，開頭是這樣的：不曉得媽媽怎么變成了這樣？真的認不得現(xiàn)在的媽媽了……

“認不得”的媽媽九十多歲了。去年秋天開始，獨立生活的她，終于承認有點力不從心，走快了就喘得厲害。每天到了飯點，她都覺得心煩意亂：不做吧，肚子餓;做吧，嫌費神。做子女的，看在眼里，聽在耳里，急在心上：母親一輩子土里刨食，年輕時吃過太多苦，她早該享清福了。

一直在外打零工的姐姐，許多年前就計劃著回家陪護老母親，她覺得自己有力出力，義不容辭。我半開玩笑說，我只能有錢出錢了?？墒?，陪護計劃屢屢擱淺，因為媽媽屢屢竭力阻攔。老母親有她的算盤：女兒回來，必定少一份收入，她的孫女兒還小，家庭負擔不小;女兒照顧她，兒子肯定要貼補一點，他的兒子在國外留學，以后用大錢的地方多。想來想去，媽媽決定還是自己“挨挨”?！K中地區(qū)，鄉(xiāng)下人的生活詞典里，最常用的就是“挨攪（讀若“搞”）”？“挨死”。

今年春節(jié)闔家團圓時，我有些“氣急敗壞”：挨挨？還要“挨”多久？非要“挨”到土里埋？當即召集姊妹們協(xié)商會議，不再顧及母親的單方反對，即日起陪護到位。

姐姐一口答應，她準備將自家那臺電腦平縫機帶過來，一邊照顧媽媽生活起居，一邊加工旅游休閑救生衣。在上海打工的姐夫也表示支持，妹妹、妹夫更是舉雙手贊成。妹妹家在附近鎮(zhèn)辦企業(yè)打工，平時上下班都要抽空過來停留片刻，有姐姐在家，她心里當然更踏實。

可是，姐姐正式拎包入住之后才發(fā)現(xiàn)，家已不是原來的家，而媽媽還是三四十年前的媽媽。新蓋的老家房子，水通，電通，網通，老母親卻堅持按壓井水，堅持燒土灶，堅持只開一盞燈，人在燈亮，人走燈熄……煤氣灶、微波爐、電磁爐，一概不用，只接受電飯煲、電冰箱。姐姐加工救生衣，隨時要用電。音頻播放器，會耗電。手機，每天需要充電……滿眼是“電器”，滿腦子是電費，老母親不淡定了，臉上每天多云或陰，明擺的不開心。

姐姐知道媽媽一貫節(jié)省摳門，“個錢個肉丁”（蘇中方言，大意是：別人用他的或他用自己的一點錢，等于剜他身上一點肉）。她特意買的小臺燈，看上去不那么亮，便攜式播放器配了耳機，一般不發(fā)出聲音。但是，姐姐并不知道媽媽現(xiàn)在還是摳得那么狠：每天燒飯，她搶著先點柴火，怕開電磁爐。洗鍋刷碗時，她搶著先拎來幾桶井水，不顧自己走路直打晃。姐姐有時轉身出去，媽媽就把播放器的插頭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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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媽媽正式跟姐姐攤牌，更像是“逐客令”。大概忍無可忍，蓄謀已久，但她裝作不經意的樣子，淡淡地說：我想好了，明年還是到你家去，你在家也方便。后年，再到云美（我妹妹）家去，輪流過過。姐姐急了，但還是換了緩和的語氣：那你還準備到南京？兒子那里住一年。老母親反應神速：這不就是他的家嗎？我吃的、用的，不都是他的？在你們身上，我就沒有一點功勞嗎？

姐姐被老母親追問得啞口無言。我知道，媽媽心底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小算盤：家里多一個人，多一些開支。水費電費，又不好意思叫女兒承擔，又擔心增加兒子負擔……可是，九十多歲的人還能四處折騰嗎？離開自己待了一輩子的環(huán)境，她能適應嗎？姐姐妹妹陸陸續(xù)續(xù)向我“告狀”。我也頭大，有什么辦法能讓她安心地養(yǎng)老，樂意地接受女兒的陪護？該想的招數(shù)都想了，該說的好話都說了。子女們軟硬兼施連哄帶騙，老人家裝聾作啞油鹽不進?！銦o法喊醒一個裝睡的人，你其實更沒有辦法說服一個固執(zhí)的老人，哪怕是你的親人。

媽媽“攤牌”之后，我也決定背水一戰(zhàn)——心理戰(zhàn)，打出最后一手牌：編造水電免費的謊言，并且讓妹夫單獨出面發(fā)布。第二天，接到“密電”的妹夫，以順路看看為由，到我家來問寒問暖，臨走時冒出一句：現(xiàn)在聽說有了新政策，90歲以上老人，用電用水，統(tǒng)統(tǒng)不要花錢。媽媽有些耳背，但是聽到此處，突然眼睛放光：真的??？妹夫邊編邊改，又補充重要的一句，以防水電抄表員哪天可能突然登門：真的。放心！就是水費電費收上去了，年底還會返還給你。妹妹擔心媽媽會向周邊鄰居打聽，謊言可能很快被戳穿，特意交代妹夫強調一句：這個是云龍私下找人幫忙申請的，現(xiàn)在還不是所有年紀大的人都能享受，千萬不能在外面說。媽媽很是開心，連連保證：不說，不說，我又不呆！

謊言，猶藥也，專治各種“糾結癥”。自以為老年“不呆”，其實已經不可救藥的媽媽，終于心悅誠服地接軌現(xiàn)代文明。妹夫與她私聊之后，她轉身就向姐姐通報，一臉控制不住的笑意：云來啊，水啊電的，以后你放心用，聽說現(xiàn)在有了好政策。姐姐假裝出很意外，很驚喜，媽媽立即壓低聲音：不要在外面說啊。

媽媽踉踉蹌蹌，一個人踱到門外走廊?？粗_心滿足的龍鐘老態(tài)，姐姐的眼淚又一次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周云龍：高級編輯，江蘇省雜文學會副會長。AE514F2F-9F5D-4F01-B4F6-01F5FB51E0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