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曾祺(中國江蘇) 紀洞天(旅美)
汪曾祺(中國江蘇)
魏家二小,父母雙亡,念過幾年書,跟著舅舅賣酒。舅舅開了一座糟坊,就在村口,不大,生意也清淡,顧客不多。糟坊前面有一些甑子、水桶、酒缸。后面是一個很大的院子,荒荒涼涼,什么也沒有,開了一地的野花。后院有一座小樓。樓下是空的,二小住在樓上。每天太陽落了山,關(guān)了大門,就剩下二小一個人了。他倒不覺得悶。有時反反復(fù)復(fù)想想小時候的事,背兩首還記得的千家詩,或是伏在樓窗看南山。南山暗藍暗藍的,沒有一星燈。南山很深,除了打柴的,采藥的,不大有人進去。天邊的余光退盡了,南山的影子模糊了,星星一個一個地出齊了,村里有幾聲狗叫,二小睡了,連燈都不點。一年一年,二小長得像大人了,模樣很清秀,因為家寒,還沒有說親。
一天晚上,二小已經(jīng)躺下了,聽見樓下有腳步聲,還似不止一個人。不大會,踢踢踏踏,上了樓梯。二小一骨碌坐起來:“誰?”只見兩個小丫頭挑著雙燈,已經(jīng)到了床跟前,后面是一個少年書生,領(lǐng)著一個女郎,到了床跟前,微微一笑。二小驚起說不出話來,心想這是狐貍精!騰地一下,汗毛都立起來了,他低著頭,不敢斜視一眼。書生又笑了笑說:“你不要猜疑,我妹妹和你有緣,應(yīng)該讓她與你做伴?!倍】戳丝磿?,一身貂皮綢緞,華麗耀眼,看看自己,粗布衣褲,自己直覺得寒磣,不知道說什么好。書生領(lǐng)著丫鬟,丫鬟留下雙燈,他們徑自走了。
剩下女郎一人。
二小細細看了看女郎,像畫上畫的仙女,越看越喜歡,只是自己是個賣酒的,渾身酒精氣,怎么配得上這樣的仙女呢?想說兩句風流一點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傻了,女郎看看他說:“你是不是念‘子曰’的,怎么這么書呆子氣!我手冷,給我焐焐!”一步走向前,把二小推倒在床上,把手伸在他懷里。焐了一會,二小問:“還冷嗎?”“不冷了,我現(xiàn)在身上冷?!倍》戆阉龘Я似饋怼6膩頉]有干過這種事。不過這種事是不需要人教的。
雞叫了,兩個丫鬟來,挑了雙燈,把女郎引走了。到樓梯口,女郎回頭:
“我晚上來?!?/p>
“我等你?!?/p>
夜長他們賭猜枚。二小拎了一壺酒,籮里裝了一堆豆子:
“幾顆?”
“三顆!”
又攥了一把:“幾顆?”
“十一?!?/p>
攤開來:十一顆!
猜了十次,都猜對了,二小喝了好幾杯酒。
“這樣猜法,你要喝醉了,你沒個贏的時候,不如我藏你猜,這樣你還能贏幾把?!?/p>
這樣過了半年。
一天,太陽將落,二小關(guān)了大門,到了后院??匆娕勺趬︻^上,這天她打扮得格外標致,水紅衫子,白蝶絹裙,鬢邊插了一支珍珠編鳳。她招了招手:“你過來?!卑咽稚旖o了二小,墻不高,輕輕一拉,二小就過了墻。
“你今天來得早?”
“我要走了,你送送我?!?/p>
“要走,為什么要走?”
“緣盡了?!?/p>
“什么叫‘緣’?”
“緣,就是愛?!?/p>
“......”
“我喜歡你,我來了。我開始覺得我就要不那么喜歡你了,我就得走了?!?/p>
“你忍心?”
“我舍不得你,但是我得走。我們,和你們?nèi)瞬灰粯?,不能湊合?!?/p>
說著已到村外,那兩個小丫鬟挑著雙燈等在那里,他們一直走向南山。
到了高處,女郎回頭:
“再見了?!?/p>
二小呆呆地站著,遠遠看見雙燈一會明,一會滅,越來越遠,漸漸看不見了,二小好像掉了魂。
這天傍晚,山上的雙燈,村里人都看見了。
紀洞天(旅美)
李超曾向少林寺的一位出家和尚學(xué)了一身超群的武藝,他走南闖北,居然沒有遇到一位真正的對手。
他心想,莫非自己的武藝已經(jīng)是天下第一了,這真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畛睦飿纷套?,走起路來仿佛騰云駕霧了。
到底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呀,李超是很感激他的師傅的。李超是山東淄川縣西鄙人,字魁吾。他性情豪邁,樂于助人,愛施舍。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一位托缽化齋的和尚向他化緣。李超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的都是客,盡管吃飽喝足,有我李超吃的,就不會讓你餓肚子?!?/p>
和尚很感激他,說:“出家人無以回報,貧僧只是薄技在身,請讓我傳授給你吧?!?/p>
李超大喜過望,便讓和尚住下,供他食宿,晝夜跟和尚學(xué)藝,學(xué)了三個月,他的武藝已經(jīng)很精湛了。
有一天,和尚問他:“小伙子,有長進了吧?”
李超說:“大有長進了,師父能做到的,我也已經(jīng)都會了?!?/p>
和尚說:“那你就展示展示,讓師父過過眼。”
李超立即脫下衣服,舒展拳腿,說時遲,那時快,他像猿猴似的跳躍,像飛鳥似的落下,騰跳了一會兒,面不改色,氣不長喘,傲然地屹立在那里像一尊鐵塔。
和尚說:“你既然已學(xué)到了我的全部武藝,那我就和你比試比試,如何?”
李超巴不得與師傅一較高低,他想:我已經(jīng)學(xué)到了師傅的全部武藝,我又比師傅年輕,肯定能占上風的。
李超拉開了架勢,兩人互相格斗,可是李超怎么也找不到師傅的破綻。只見和尚突然飛起一腳,將李超踢出一丈多遠,四腳朝天地跌在地上。
和尚將李超扶起,說:“看來,你還沒有將我的本事全部學(xué)到手?!?/p>
李超又慚愧又沮喪,請求和尚繼續(xù)教他。和尚又教李超幾天就走了,臨行前叮囑李超:“天外有天,藝無止境,你可得好自為之?!?/p>
和尚走后,李超一直苦練武藝,于是成了遠近聞名的武林高手。
有一次,李超偶然到了濟南歷下,他看到一個年輕的尼姑在街頭打場賣藝,觀眾圍得水泄不通。尼姑施展了一番拳腳,李超看了覺得武藝一般,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這時,尼姑對眾人說道:“武藝武藝,就要以武會友,切磋技藝,一個人唱獨角戲就沒意思了,在場的有好本事的,不妨下場互相撲打,權(quán)當游戲游戲?!?/p>
李超一聽,更是技癢難忍,便跳進場里。尼姑一臉微笑,和他當胸合掌,互相致意。剛一交手,尼姑立即喊停,說:“這是少林派的拳腳?!眴査骸案覇柲愕膸煾甘钦l?”
李超說:“你我交手,一決勝負,干嗎問到師傅?”
可是尼姑一再追問,李超只好說出師傅的名字了。
尼姑向李超拱拱手,說:“憨和尚是你的師傅,那就不必較量拳腳了,我甘拜下風,多有得罪了!”
李超當然不肯罷手,再三再四地要求較量,尼姑仍然是不答應(yīng)。這時,觀眾為了看熱鬧也都一再地慫恿他們較量。
尼姑只好說:“既然是和尚的弟子,又同是少林中的,那就不妨玩玩,只是兩人心領(lǐng)神會就可以了,點到為止。”
兩人格斗一番,正相持不下時,尼姑忽然收手了,她說:“好了,好了,咱們握手言和吧,就當是玩?zhèn)€游戲,不打不相識嘛?!?/p>
李超看尼姑文靜瘦弱,容易取勝,他畢竟年輕好勝,很想打敗尼姑,贏得觀眾的喝彩聲。
兩人又打了一陣子,尼姑再次主動停了下來,李超問她:“你為什么又停下來了?”
尼姑站著笑而不答。
李超突然飛起一腳,朝著尼姑的胸部踢去,尼姑說道:“得罪了?!辈⑵鹞逯?,朝他飛來的腿上向下一削,李超頓時好像中了刀斧,一個跟頭跌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尼姑笑著向他謝罪說:“本尼冒失地觸犯了客人,請不要怪罪!阿彌陀佛!”
李超雇人把自己抬回家,養(yǎng)了一個月的傷才痊愈。一年多以后,和尚又回來了,他聽說此事后,大叫:“我早就告訴你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那小尼姑我都敬她三分,你惹她干什么?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比文章,輸了就是丟面子;比武藝,那可就是要命的事,幸虧你報出了我的名字,不然你的這條腿就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