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整個晚上都在下,讓溫暖如春的深圳一夜就進入冬季,許是蓋的被子薄了,睡得極不踏實。
夢里看到母親,拿著兩套手工縫制的寶寶棉衣棉褲,一套紅底橘黃色碎花的,還有一套綠底帶紅花的,笑瞇瞇地問我好看嗎??粗抟拢粗赣H笑盈盈的臉,心里那個高興呀。
棉衣是母親去世半年前一針一線縫制的。我那時還自以為聰明地說,超市啥都有賣,不用那么麻煩。雖然我當(dāng)時也有三十幾了,母親還寵溺地叫著我的小名:“小會,我的傻閨女,外面賣的有自己做的穿著舒服嗎?自己做的穿著暖和,你們姊妹幾個小時候不都是穿著我做的衣服長大的?”
當(dāng)母親得知我懷寶寶后,就開始著手做棉衣了,那時母親已經(jīng)多年不摸針線活兒了,眼睛也老花了。那段時間可把母親忙壞了,走路去八九里的鎮(zhèn)上扯做棉衣褥子的面料,又購置縫衣針、頂針、剪刀和絲線?;貋頃r,走到半路累得站路邊直喘,幸好村里有人路過,開三輪把母親帶了回來。
家里已多年沒有種棉花,母親就花錢買最貴的棉花。又去找裁剪寶寶棉衣的衣樣,把席子鋪在地上,把面料鋪上去,比著衣樣一剪子一剪子地劃開,那么專注。其實那時的母親心臟病已經(jīng)很厲害,再加上母親很胖,稍微彎腰就會心慌氣短。實在難受時,就吃一顆救心丸來緩解。
母親一邊忙著一邊給我講,她小時候因為是家里老大,吃了多少苦說都說不完。又給我講起我們小時候因為姊妹多,有時為了給我們趕一件過年的新棉襖或者新棉靴,經(jīng)常趁我們睡了還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做活。記得那年,我的腳凍爛了,母親為了給我趕一雙棉靴,我起床上早自習(xí)時,母親還在煤油燈下上靴幫。
再看母親那雙手,像樹皮那樣粗糙,長滿老繭,手指關(guān)節(jié)腫脹得變了形,自然也沒有年輕時穿針引線的靈活勁了,拿著剪刀的手微微發(fā)抖了。這雙手收過麥,割過草,掰過玉米,堆過柴垛,曾經(jīng)和父親把家里漏雨的草房換成瓦房。小時候手凍得冰涼,跟母親說凍手,母親就把我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里緊握著,直到手心暖暖的。母親那雙萬能的手??!牽著我們姊妹從幼年到童年到少年,直到我們求學(xué)工作,母親才依依不舍地撒開。
屋里光線有點暗,母親把縫衣的攤子放到院子里。那天陽光暖暖的,因為是中秋,溫度也剛剛好。陽光從柿子樹葉的縫隙射下來照在母親身上,背有點微駝了,頭發(fā)稀疏,白了一大半。突然感覺母親真的老了,曾經(jīng)扎著大辮子,哼著戲,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路的母親好像還是不久前,可自從父親去世后一下子就老了。小狗圍著母親跳來跳去,雞在院子里悠閑地啄食,頭上的日頭在一點點地西移。
母親做活累了,停下來,看到頭頂飛過的鴿子若有所思。母親又抬頭看看墻上的鴿子籠,一對鴿子正“咕咕咕”地私語。母親突然嘆了一口氣:“你爸快走兩年了,不知道在那邊怎么樣。要是他還在,這會還能幫著一起做衣服,你爸手比我巧……唉!”我知道母親把金盔鐵甲堅強的一面給了我們,是讓我們放心,把父親走后孤獨寂寞無助無奈,留給自己慢慢咀嚼。
微風(fēng)吹過,幾片棗樹葉子飄飄落下,棗子熟了,有鳥兒正在啄食半紅半青的棗子。棗子紅得誘人,母親已沒有心情和力氣拿竹竿打棗了。記得多年前,棗子還不熟,只是微微甜,我們就饞得不行,母親拿著竹竿對著掛滿棗子的樹枝打去,棗子“砰砰砰”地掉下來,我們在棗樹下快樂地?fù)熘鴹椬印,F(xiàn)在我拿來竹竿,對著要紅的棗子打去,棗子掉下來,母親彎下那肥胖的身子,一邊撿著棗子,那笑容就如院子里盛開的菊花。母親把一顆棗子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用衣服擦了一下放在嘴里,說了一句,棗子還像以前一樣甜,嚼著嚼著眼睛濕潤了。
做好第一套棉衣,母親說,咱今天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隨母親走出村子,玉米有一人多高了,也結(jié)棒子了。天很藍(lán),母親的心情也很好。母親指著一塊地說:“那是咱家的,只是咱不種了,你爸在時喜歡在這塊地種花生……”
再往前走,母親一直跟我說著以前如何搶收麥子,如何趁著月光采摘棉花,又是如何刨地里的紅薯,以前全靠人工,勞累自不必說。母親又給我講起我們姊妹的童年少年是如何淘氣,如何去割草,那目光中全是幸福和知足。秋風(fēng)吹過,吹開了棉花,也吹起了母親的頭發(fā),那絲絲銀發(fā)如棉花般潔白。
記得母親做好了兩套棉衣和一雙虎頭靴,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項重大工程似的舒心。她把棉衣攤在椅子上用手輕輕像熨斗似的撫平整,像珍寶似的小心翼翼裝進袋子里。我知道她把對未來外孫的愛全疊進了衣服里。我陪母親的一個月,母親一直在跟我說著話,說著她的童年、我們的童年,說起父親,說起農(nóng)活兒,說起她那看似平凡但其實也挺不容易的一生。
在我生完女兒的第五天,母親走了,走得很安詳。母親是自己走的,她把一切身后事都托付好了,細(xì)到女兒的那兩套棉衣如果我回不來就給我寄過去,細(xì)到如果哪天她不在了,不要告訴我,因為路途遙遠(yuǎn)。當(dāng)時都以為母親在說戲話,其實她在做棉衣的時候就想好了。
當(dāng)?shù)弥赣H不在時,她已經(jīng)走了三個多月了。我當(dāng)時特別不能理解和接受母親的離開,我怪她為啥不等我生完孩子回來,怪她終于可以安享晚年,我也可以陪她了,她卻決絕地走了。許是她太累,許是她太孤獨,許是病痛太難受,我也說不清楚。我有太多的委屈和疑問要向母親訴說,可惜再也沒有機會了,只能在夢里回到母親身邊。一想到這,滂沱的淚水就要把我淹沒掉。
我現(xiàn)在理解了母親,一生好強,一生為兒女、為別人著想,她不想拖累自己的兒女。她這一生太苦了,她肯定是厭倦了,想留給自己在人世間最后的體面,把自己對兒女最后的愛留給了我們,雖然是殘酷的。
我的母親,你走了快九年了,我也整整想了你九年,愧疚了九年。夢中看到你拿著棉衣,笑容如棉衣般溫暖。在那一刻,我笑了。
作者簡介:熊秀會,河南南陽人,系臥龍區(qū)作協(xié)會員。有數(shù)篇作品發(fā)表于網(wǎng)絡(luò)平臺,多篇作品發(fā)表于《長白山日報》《遼源日報》等。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21A6DC6A-D3E9-4467-9E13-E2274B136DC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