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做個男人就不能怕受苦。
父親說這話時,我還是個孩子。
有一年放暑假的時候,父親把我領(lǐng)到云岡石窟西面的山巒上,對我說:“你就在這兒砸石子兒吧,砸一方石子兒能掙五塊錢?!备赣H丟下我,臨走的時候,就說了開頭兒那句話。
山巒里正在建設(shè)新煤礦,取名云岡礦。建礦前,這座山上有一個不出名的村莊,村民們正在忙著搬家。山坡上到處都在施工,到處都是機械設(shè)備轟隆轟隆的響聲,到處都是干活兒的人群和塵土飛揚的場景,看上去是很亂的樣子。履帶式的推土機哼哼哼地吼叫著,推出山坡里的片石,堆得到處都是,砸石子兒就是砸碎那些片石,做混凝土石料。
那時我十二歲,上小學(xué)三年級,那時的孩子們不像多年以后的孩子們上學(xué)上的那么早,那時候的孩子們一般是八歲上學(xué),我是九歲上的學(xué),因為家里窮,大人總是不舍得那三塊五毛錢學(xué)費錢,就把我上學(xué)的時間推后了一年,到了九歲的時候,覺得再也不能往后推了,才讓我去上學(xué)的。九歲還不去上學(xué)行嗎?當(dāng)然不行,九歲的孩子已經(jīng)像個小毛驢一樣高了,還不去上學(xué)怎么能行?父親咬咬牙,給了我三塊五毛錢的學(xué)費錢,那天夜里,我一直激動得睡不著覺。我上學(xué)的書包,是母親把自己穿過的一件碎花圖案的褂子拆了,用煮黑煮了,給我縫了個書包,那個書包還能隱隱約約地看見原來的花案,我總是擔(dān)心同學(xué)們會議論我的書包。本子也不是買的本子,是父親從商店里買回大白紙,給我做的本子,那時候一張大白紙五分錢,而買一個本子卻要一毛錢,為了省錢,父親買回好幾張大白紙,又是裁又是釘?shù)?,折騰了大半夜,給我做了好幾個本子。也沒給我買文具盒,鉛筆和橡皮就那么扔進書包里,就把我上學(xué)的事情交代了。
我想我若是砸石子兒掙了錢,我要買個新書包,我要買那種牛皮紙封面的本子,還要買一個鐵皮文具盒,一揭一合的時候,發(fā)出好聽的金屬碰撞聲,鉛筆呢,要買那種帶橡皮的鉛筆,我心里充滿了快樂的想法。
山坡上有很多婦女坐在小板凳上砸石子兒,滿山都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我沖著父親點了點頭,意思是我可以在這兒砸石子兒,您去上班吧。父親看著我,沒說話,眼神里對我充滿了信任和疼愛。父親是一個不多說話的人,我們弟兄們和父親也不多說話,我們習(xí)慣了肢體語言,習(xí)慣了內(nèi)心領(lǐng)會。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總是板著一副嚴(yán)肅的面孔,挎著帆布兜子走出家門。帆布兜子里裝著木匠斧子、鑿子、推刨一類的木匠工具,走路時,帆布兜子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慕饘僮矒袈暋?/p>
我坐在馬扎上,開始砸石子兒。石子兒要砸得很均勻,否則是不能賣錢的。砸石子兒砸得時間長了,攥錘把的手指就很難伸開,想伸開時,就會聽到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吧聲,指關(guān)節(jié)會疼一下,疼一下,才能伸開。攥著的時候,指關(guān)節(jié)也會有窩得疼痛的感覺,反正怎么樣都挺難受的。我忍著疼痛,默默地砸石子兒,有時候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汗。我一邊砸石子兒,一邊想象著開學(xué)的情景,我看見我穿著一件嶄新的白的確涼襯衣,笑呵呵地走進了學(xué)校的大門。那時候,每當(dāng)我看見同學(xué)們穿著亮刷刷的白的確良襯衣時,我就眼紅得厲害,我想我什么時候也能穿上一件白的確良襯衣呢?我掙了錢,不僅要買一件的確涼襯衣,還要自己給自己交那三塊五毛錢學(xué)費錢,我為我能替家長減輕家庭負擔(dān),感到非常驕傲。我被自己的內(nèi)心計劃搞得激動不已。
我已經(jīng)是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可我一直沒有文具盒,有時候想跟父親要錢買文具盒,但又不敢說出那樣的話。我常常趴到商店里的玻璃柜臺邊,很久很久地看著那個畫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文具盒發(fā)呆。我太想有一個同學(xué)們都有的文具盒了。每天上課的時候,為了整齊好看,老師都要要求同學(xué)們把文具盒放到桌子的左上角,可我的桌子上,從來都沒有文具盒,總是一張光板。老師有時候會問我,為什么不把文具盒放到桌子上,我有時說忘帶了,但更多的時候是低著頭,不吭聲。我怎么好意思說,我買不起文具盒呢?我的童心里,充滿了膽怯,充滿了羞辱。其實買那樣一個文具盒只需要五毛三分錢,但這五毛三分錢卻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那是現(xiàn)在的人們根本不會相信的事情。我們家人口多,有奶奶、叔叔和姑姑,還有我們兄妹四個,我母親沒有工作,九口人的一個大家庭全靠我父親每個月的六十多塊錢過日子,那樣的日子,可真是艱難。
我母親是個能吃苦的女人,有時候要出去找點臨時工,也多少能掙點錢回來。有一回,母親開了工資,好像是開了三十塊錢,母親一高興,就給我買回一個文具盒來,我是那么高興,父親剛一回來,我就拿出文具盒跟父親顯擺,父親突然沉下臉,冷冷地剜了我母親一眼,我就知道父親是嫌我母親給我買文具盒了。父親那樣的意思就是,難道沒有文具盒就不能上學(xué)了嗎?
我害怕父親會責(zé)備我母親,我趕忙說,我去商店把它退了。我拿著文具盒走出家門,心里的感覺那是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想我寧可挨老師批評,也不能讓父親和母親因為一個文具盒而生氣打架。售貨員不給我退文具盒,說不是我買的,不能退。我趴在柜臺邊,吧嗒吧嗒掉眼淚,越掉越傷心,越掉越傷心,我竟然抽泣起來。售貨員看見我可憐,給我把文具盒退了。
我一直想有一個文具盒,但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得到一個文具盒。當(dāng)我聽父親說要把我?guī)У焦さ厣先ピ沂觾簰赍X時,我高興壞了,我想我掙了錢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一個畫著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那個文具盒。
從早晨到黃昏,又從早晨到黃昏,在那些勞動的日子里,我一直都能聽到我生命的河流里,總是喧響著希望與歡樂的歌聲。
父親每天下班后,都要來山坡上找我,把我領(lǐng)回宿舍去,每天的那個時候,我都想看到父親高興地說一句:“呵,砸了不少?。 钡?,父親從沒說過那句話,父親總是很嚴(yán)肅地示意我跟他回宿舍去。有一天,黃昏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西邊的山梁上,彌漫出一道一道血紅血紅的光彩,那種光彩讓我心生恐懼。砸石子兒的婦女們都回家了,亂七八糟的山坡上只留下了一個孤獨的我,我聽到我獨自一人的錘聲是那么孤寂那么凄涼。我不斷地想,今天怎么了,怎么這么晚了,父親還不來接我?
天黑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還沒來,我幼小的心里充滿了焦慮和不安。和父親住一個宿舍的丁叔叔,來到我面前說:“你爸爸讓房梁砸著腿了,你跟我走吧。”186CD0ED-BB82-4F0F-B026-11B14CE5D509
我跟著丁叔叔連跑帶走,去了醫(yī)院。父親躺在病床上,見我進來了,呲著牙,使勁撐起上半身,意思是讓我不要害怕。我趕緊跑向前去問道:爹,您咋啦?父親突然笑了,父親笑著說:“別怕,沒砸斷?!?/p>
父親笑了,我卻哭了。
這是我記事兒以后,幾乎是第一次看見父親沖著我笑,笑得那么慈祥,那么撫慰。直到今天,直到父親去世四十多年以后,我還能看到父親的那一次笑,那一次忍受著疼痛的笑。
第二天,單位派了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要送父親回家。工人們把父親抬到卡車上,父親躺在褥子上,我坐在旁邊,卡車搖晃著顛簸著,行駛在送我們父子回家的路上。一路上我都在想著我砸的那堆石子兒,那堆石子兒將來是會被別人賣掉的,曾經(jīng)讓我興奮的一次勤工儉學(xué),就這樣結(jié)束了,突然就結(jié)束了。我所有的希望,也都結(jié)束了,我真是心有不甘。
大卡車在經(jīng)過云岡大佛腳下的時候,父親笑著說,你看那個大石佛,有三層樓房那么高呢。我父親是沒話找話,想讓他的兒子輕松起來。
那是一個悲傷的夏季。
那個夏天,是在父親一瘸一拐的腳步下走過去的。父親好像變得更加深沉了,父親不說不笑,總是坐在一個地方發(fā)呆。人怎么能那樣一天一天的發(fā)呆呢?那樣一天一天的發(fā)呆,內(nèi)心會多么痛苦?
塞北高原上呼呼的季風(fēng),刮走了冬天,刮來了春天。
春天的時候,候鳥排著隊飛過高空,發(fā)出呀呀的聲音,可惜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那時的那么多的候鳥了。
我父親,是一個細心的人,他還記著我想有一個文具盒的愿望。在很多日子里,父親使出了他最好的木匠手藝,開始給我做文具盒。
父親給我做了一個木文具盒,用亮油油了,木頭紋理像花紋一樣好看。我在木文具盒的盒面上畫了一只張嘴吼叫的獅子,我不知道當(dāng)時我為什么沒畫別的圖案,卻偏偏畫了一只張大嘴吼叫的獅子。我好像從小就對獅子的吼叫有一種感性認識,獅子吼,不像其它野獸,獅子是低沉地吼,唔一聲,唔一聲,好像不把聲音一下子全部放出來,好像總是留著那么一點點聲音,藏在喉嚨深處,好像下一次,會嗵一下,發(fā)射出一個沉重的東西,那個東西會讓人大吃一驚。大概就是那樣的一種潛意識,讓我在那個木文具盒上,畫了一只張嘴吼叫的獅子。那個木文具盒,做工精巧,但比起鐵皮文具盒畢竟高了許多。鐵皮文具盒是揭蓋式的,一揭一合,發(fā)出清脆的金屬聲,那聲音讓我感到好聽,到后來卻讓我心煩。我的木文具盒的蓋子是推拉式的,木盒的幫子上方有木槽,盒蓋就在木槽里推進去拉出來,就像抽屜似的,這樣的木文具盒,比鐵文具盒高了許多,比較之下,那個木文具盒就像個小棺材,這樣一個特殊的文具盒,在我小的時候,我真是沒有勇氣把它擺到桌面上。盡管現(xiàn)在想來,那個木文具盒應(yīng)該是手工藝品,但在那時的童心里,卻讓我深感害羞。那時候,每當(dāng)我從文具盒里往出取文具或者放文具時,我都會非常小心,我會很隱蔽地把文具盒藏在書包里,像洗相片的人在暗箱里操作。我害怕同學(xué)們會嘲笑我,會說我那個木文具盒簡直就是一個小棺材。為了保護自己童年的自尊心,我最終還是背著父親,把那個木文具盒扔掉了。我忍受著課桌上沒有文具盒的忐忑心理,很難受地挨過了小學(xué)期間那些漫長的日子。
我們曾經(jīng)的日子,有過那么多說不清的苦惱供我們回憶、供我們疼痛、也供我們思考。
在漫漫的長日里,我總是想起逝去的父親,每當(dāng)我想起父親的時候,就會想起那個木文具盒,盡管那個木文具盒早已丟失了,但父親的生命意識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里,讓我永遠都不會向苦難屈服。
【作者簡介】黃靜泉,山西大同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長城》《黃河》《雨花》《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一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繁星閃耀地層》和小說集《一夜長于百年》等3部。小說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186CD0ED-BB82-4F0F-B026-11B14CE5D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