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鵬
五、佛陀涅槃故事及相關題材造像
據北涼曇無讖譯四十卷本《大般涅槃經》(大正藏經號374)的記載:佛陀在“拘尸那城娑羅雙樹間”入涅槃。據東晉法顯譯《大般涅槃經》(大正藏經號007)記載:“(佛陀)語阿儺言:‘汝可往至娑羅林中,見有雙樹,孤在一處。灑掃其下使令清凈。安處繩床,令頭北首。我今身體極苦疲極?!癄枙r阿儺及諸比丘聞佛此語倍增悲絕。阿儺流淚奉敕而去。至彼樹下灑掃敷施。皆悉如法。還歸白言:‘灑掃敷施皆悉已畢?!癄枙r世尊與諸比丘入娑羅林,至雙樹下。右脅著床,累足而臥,如師子眠。端心正念。爾時雙樹忽然生花,墮如來上。”又據《長阿含經》(大正藏經號001)記載:“爾時,世尊入拘尸城,向本生處末羅雙樹間。告阿儺曰:‘汝為如來于雙樹間敷置床座。使頭北首。面向西方。所以然者。吾法流布。當久住北方?!瘜υ唬骸ㄈ??!捶笞?,令北首?!?/p>
我國漢傳佛教造像多依據這些記載創(chuàng)作佛陀涅槃像(俗稱“臥佛像”)。不可移動文物方面的例子如:始建于西夏永安元年(1098)的甘肅張掖大佛寺大佛殿內的大型臥佛,安臥于大殿正中1.2米高的佛壇上,佛像身長34.5、肩寬7.5米,為亞洲最大的室內木臺泥塑臥佛。其形象就是就是頭北腳南、面西、累足而臥的姿態(tài)。又如重慶大足石刻寶頂山的全長31米的南宋(12~13世紀)石雕涅槃像也是頭北腳南、面西右脅而臥的姿態(tài)。佛像雙兩目半閉,神態(tài)安祥。臥佛像前方的彎曲水溝應是象征拘尸那城娑羅雙樹旁的“跋提河”。
這類涅槃像也被刻畫在用于盛放佛舍利的器皿(石函或金棺銀?。┥稀_@些器皿現(xiàn)均為各博物館收藏的重要可移動文物。如河北定州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定縣出土的北齊白石釋迦牟尼佛涅槃像(圖19)。又如首都博物館藏有一具出土于北京朝陽門附近的遼代乾統(tǒng)五年(1105)石函,函體呈長方形,長95、寬60、高40厘米,中央凹槽用于奉置佛舍利。其外立面一周以高浮雕的技法共雕刻有四幅與佛陀涅槃相關的圖像,分別是佛入涅槃(圖20.1)、纏裹世尊(圖20.2)、升棺說法(圖20.3)、荼毗舍利(圖20.4),各幅畫面均有漢字榜題說明其內容。佛入涅槃圖表現(xiàn)的是佛陀涅槃像及表情平靜的諸菩薩像和哀痛的弟子像、護法像等,畫面右上角刻“頭北面西,并足枕肱”,左下角刻“順世無常,不生不滅”。纏裹世尊圖表現(xiàn)的是涅槃后的佛身被纏裹布帛,床具后側和兩端共有四位弟子像。畫面右上角刻“帝釋梵王,六欲諸天”,畫面左下角刻“各贈白氈,纏裹世尊”。升棺說法圖表現(xiàn)的是佛陀之母摩耶夫人前來奔喪,佛陀升棺說法的情景。由于佛經記載摩耶夫人已于佛誕之后七日便去世了,故升棺說法圖的下方刻有一層云氣紋,表示故事的發(fā)生地點處在虛空之中。畫面右上角刻“佛母來雙樹,□摧棺槨前”,左下角刻“痛心思月面,□目睹金仙”。荼毗舍利圖表現(xiàn)的是四位力士肩負一“金臺”,內有八壇荼毗(即火化)佛身后所得的舍利,其在兩位執(zhí)幡天人的引導性在虛空之中向前行進,其后有兩位弟子相隨。畫面右上角刻“柏□□□,雙樹林間,荼毗舍利,置于金臺?!彼姆嬅嫒宋锉姸?,內容豐富,雕刻精美,形象生動,對研究遼代佛像藝術的風格與題材具有重要參考價值。其中“佛入涅槃”與“纏裹世尊”以及“升棺說法”三幅畫面都是與雙娑羅樹有關——雖然“佛入涅槃”圖中有三株樹木,但中間一株體量較小,應是對“娑羅林”的表現(xiàn)。
20世紀70年代內蒙古巴林右旗慶州釋迦佛舍利塔內出土了3件石質遼代釋迦佛涅槃像。其中最完好的1件(圖21)收藏于內蒙古巴林右旗博物館。其長方形基座長59.5、寬32,高16.5厘米,造像連座重104千克。佛像頭枕一圓柱狀枕、以右手支頤、右脅疊足而臥。佛陀螺發(fā),眉間有陰刻圓形白毫,閉雙目,頸部飾兩道蠶節(jié)紋,袒胸,外穿紅色雙領下垂式袈裟,下身著僧祇支,腹部結帶,左手平放在身體上,跣足。枕的兩端枕頂各凸雕六瓣蓮花,枕上殘留有紅色痕跡?;硟擅娓鞯袢慌P獅,兩側各雕一只臥獅。
最為著名的釋迦佛涅槃像是北京西山臥佛寺(十方普覺寺)的元代銅臥佛像,此像位于臥佛寺的臥佛殿(后殿)內。據《元史·英宗本紀》記載:“(至治元年十二月)冶銅五十萬斤作壽安山寺佛像”,可知此像鑄造于1321年。銅臥佛頭西面南,左手自然地平放在腿上,右手曲肱托頭。臥佛像后面圍繞著12尊圓覺菩薩像,構成一幅釋迦牟尼在娑羅樹下向諸弟子囑咐后事并涅槃的景象。殿的正面墻上懸一方橫匾,其上書“得大自在”四字,寓意涅槃。臥佛殿的殿門上方懸清慈禧太后書“性月恒明”橫匾,三世佛殿(正殿)的殿門上方懸清乾隆帝書“雙林遂境”橫匾。兩方匾額的內容均與佛陀涅槃有關,前者寓意佛性和佛理如月常在,后者說的是佛陀涅槃的地點。
娑羅樹作為佛陀涅槃地點的標志,也被當作佛教的圣樹而受到崇拜。如遼寧省朝陽市的朝陽北塔內共出土了4件遼代娑羅樹模型(圖22),考古報告中稱之為菩提樹。但其樹冠及枝葉的形狀與前述喀左博物館所藏菩提樹模型不同,而與娑羅樹(七葉樹)的枝葉相似??紤]到其出土于佛塔內,并且是成對出現(xiàn),故筆者認為其應是兩組雙娑羅樹模型。西藏博物館藏有一幅清代時乾隆御筆寫(繪)墨筆《娑羅樹并贊圖》(圖23)。此圖是乾隆為來京向其祝壽的六世班禪所作。后為紀念班禪,乾隆還命人將此圖勒石刊刻成碑立于北京西黃寺清凈化城塔前西南方。
六、金翅鳥像
大鵬即大鵬金翅鳥,其梵名為“迦樓羅”,是佛教護法的“天龍八部”之一。傳說金翅鳥原來是一種很兇的大鳥,可懾服諸龍并以龍為食,使龍族苦不堪言。后來金翅鳥皈依佛法,成為佛教護法神。其造像常出現(xiàn)在佛像背光頂部,具體形象通常是鳥首,鳥足,人身,雙上肢扯舉龍(蛇)之首尾,并以喙銜蛇身。
如天津博物館收藏有多件體量很小的遼金時期玉雕迦樓羅形飾。其中一件為白玉質地(圖24),玉質白潤,雕人面鳥喙、人形、背生雙翅的立姿迦樓羅像,其雙手于胸前作持物狀。另一件青玉質地者(圖25)則為伏臥姿態(tài),其首部的眼鼻及頭頂的發(fā)箍與頭發(fā)等是利用了玉料石皮部分的黃色,屬于俏色巧雕工藝。
云南省博物館收藏有一件1978年出土于大理崇圣寺主塔的宋大理國時期銀鎏金鑲珠金翅鳥像(圖26),其通高18.5厘米,重125克。此像通體鎏金,頭部有美麗的羽冠,尾羽上鑲嵌水晶珠,呈昂首展翅欲飛狀立于蓮座上。湖北省博物館收藏有一件出土于明代梁莊王墓中的金質大鵬金翅鳥像(圖27)。清代時因崇奉藏傳佛教,故亦有為其單獨造像者(圖28)。
元、明、清時期佛殿上供奉的各種佛像通常都有背光。背光上的圖案通常是以頂端的金翅鳥為中心,兩側對稱設置六拏具(即護法、龍女、童男、羊、獅子、大象等題材)。因此小說《西游記》第八十六回中才有“佛如來是治世之尊,還坐于大鵬之下”的說法。
此外,大鵬金翅鳥像還通常與“六拏具”組合,出現(xiàn)于類似佛像背光的拱形構件頂部。如北京元代居庸關云臺券門,南京大報恩寺琉璃塔拱門(圖29)、北京明代真覺寺金剛寶座塔基座的南、北券門及上部小塔的佛龕等。
七、小說《西游記》中與佛陀傳記故事相關的內容
明代小說《西游記》的作者將其所了解到的佛陀生平故事與相關造像進行內容整合并重新編撰,成為了小說中的故事情節(jié)。
1.小說為了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將佛教中太子在雪山苦行的故事與明代常見的孔雀明王像一起演繹成了佛陀出世的神話,并為孔雀佛母、金翅鳥和佛祖三者賦予了親屬關系。其中佛陀從孔雀之背而出的故事應是主要來自對孔雀明王像的演繹,但也不排除其與乘孔雀的阿彌陀佛像有關。如:
(第七十七回)如來道:“自那混沌分時……萬物有走獸飛禽,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那鳳凰又得交合之氣,育生孔雀、大鵬。孔雀出世之時最惡,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從他便門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開他脊背,跨上靈山。欲傷他命,當被諸佛勸解,傷孔雀如傷我母,故此留他在靈山會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薩。大鵬與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親處?!?/p>
2.明代尊崇《孔雀明王經》及孔雀明王像的習俗,也被小說《西游記》無意間記錄并保留了下來。小說中多次提及《孔雀明王經》并將其簡稱為《孔雀經》,如第二十五回和第六十七回的內容,又如:
(第十三回)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凈口業(yè)的真言,又念了凈身心的神咒,然后開《度亡經》一卷……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法蒭(即比丘——筆者注)洗業(yè)的故事,早又天晚。
3.小說為了故事情節(jié)之需對佛寺中佛像背光頂部金翅鳥的位置進行了神話解釋。如在“獅駝嶺”故事中,有一“大鵬”為妖。如來降服了大鵬之后“只教他在(佛頂)光焰上做個護法”。這一細節(jié)實際也是作者對佛教寺院中常見佛像樣式的折射。同時,小說家也吸收了金翅鳥以蛇為食的觀念。如第十二回中“菩薩道:‘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蠶噬之災’”,即是這一觀念的反映。
4.小說中多次提到“脅下出生”的內容,這應該是源自佛陀誕生故事。如:
(第五十三回)師徒四人前往西梁女國時唐僧和八戒誤飲子母河水導致懷胎?!鞍私渑ぱ隹璧暮叩溃骸疇敔斞剑∫⒆樱覀儏s是男身!那里開得產門?如何脫得出來。’行者笑道:‘古人云,瓜熟自落,若到那個時節(jié),一定從肋下裂個窟窿,鉆出來也?!?/p>
(第五十九回)孫悟空變作“蟭蟟蟲兒”飛入茶沫下鉆入鐵扇公主“肚腹之內”,行者探到喉嚨之上見了道:“嫂嫂,我既饒你性命,不在腰肋之下搠個窟窿出來,還自口出。你把口張三張兒?!?/p>
5.佛陀涅槃故事被小說作者進行了淡化處理,并刻意將“釋迦牟尼佛”與“阿彌陀佛”進行了人物身份融合。
一方面,佛陀涅槃故事僅以佛陀涅槃的地點“娑羅雙林”和涅槃時的景象“放舍利光”兩詞一帶而過。佛塔是佛教建筑物中重要的一種建筑類型,其常被作為佛陀的象征物或紀念物。
(第八回)話表我佛如來,辭別了玉帝,回至雷音寶剎,但見那三千諸佛、五百阿羅、八大金剛、無邊菩薩,一個個都執(zhí)著幢幡寶蓋,異寶仙花,擺列在靈山仙境,娑羅雙林之下接迎。如來駕住祥云,對眾道:“我以甚深般若,遍觀三界。根本性原,畢竟寂滅。同虛空相,一無所有。殄伏乖猴,是事莫識,名生死始,法相如是?!闭f罷,放舍利之光,滿空有白虹四十二道,南北通連。大眾見了,皈身禮拜。少頃間,聚慶云彩霧,登上品蓮臺,端然坐下。
另一方面,小說作者只有先確認釋迦佛涅槃后,才能將其與阿彌陀佛進行人物身份的融合,融合之目的在于適應民間對阿彌陀佛信仰的需要。佛教東行而傳入我國,我國的佛教信眾亦將古印度等地認作“西方”。其后,鳩摩羅什譯出《阿彌陀經》。自此,阿彌陀佛信仰與觀音菩薩信仰流行于中國大地,文獻記載稱“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因該經記載:“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士有世界名臼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xiàn)在說法?!雹薜谖覈糯胀ǖ讓用癖姸酁槲拿さ纳鐣尘跋拢藗儾灰讌^(qū)分古印度與“極樂世界”;禮佛時亦無論“釋迦佛像”與“阿彌陀佛像”皆頂禮膜拜。故,小說作者刻意將釋迦牟尼佛與阿彌陀佛在人物身份上進行融合,并將玄奘取經地古印度轉化為《阿彌陀經》宣稱的“極樂世界”,借此說明“佛”在“西方極樂世界”;以令作品不僅符合佛經記載,而且可以滿足當時社會中人們的信仰需要,以利于其作品的存世與流傳。而小說中將兩者融合的方法,是借助釋迦佛涅槃的故事令其轉化為阿彌陀佛。而這樣融合與轉化的靈感應是源自《壇經》中關于西方極樂世界的解說與比喻。《壇經》主要記錄了唐代禪宗六祖慧能的言行與事跡,其中記載:“刺史又問臼:‘弟子常見僧俗念阿彌陀佛,愿生西方,請和尚說,得生彼否?愿為破疑。’師(即慧能——筆者注)言:‘使君善聽,慧能與說,世尊在舍衛(wèi)城中,說西方引化經文,分明去此不遠。若論相說里數,有十萬八千,即身中十惡八邪,便是說遠。說遠為其下根,說近為其上智。使君東方人,但心凈即無罪;雖西方人,心不凈亦有愆。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明代小說家借用《壇經》中的“十萬八千里”作為唐僧師徒西行取經從唐土至“西天”(民間對“西方極樂世界”的俗稱)的總里程,即是將“極樂世界”與古印度相“混淆”(融合)的結果,亦是將釋迦佛與阿彌陀佛相融合的結果。
6.自元代以來社會上流行“走獸以麒麟為之長,飛禽以鳳凰為之長”觀念,這不僅直接反映在小說第七十七回的內容中,也間接體現(xiàn)在小說的其他內容中,如:
(第一回)眾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歡會,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轄,不伏鳳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自在,乃無量之福,為何遠慮而憂也?”
麒麟與鳳凰均是神話中的瑞獸。兩者經常共同出現(xiàn)在元代的器物上。如20世紀北京元大都遺址考古出土的元代鳳凰麒麟紋石雕(圖30)。這樣的紋飾也出現(xiàn)在元代青花瓷器上,如故宮博物院藏元代景德鎮(zhèn)窯青花飛鳳麒麟紋盤(圖31),盤心邊緣環(huán)以帶狀的卷草紋,中央繪麒麟、飛鳳各一,其間從上至下飾以白色的朵云紋、蓮花紋及石榴紋。盤心紋飾寓意“威鳳祥麟”的太平盛世景象。此外,河北博物院收藏的元青花海水龍紋八棱帶蓋梅瓶(圖32),其肩部的四個云肩形開光內也分別繪有麒麟和鳳凰圖案??梢娺@一元代的觀念和習俗,至少到明代萬歷年間在社會上仍有很大影響。
綜上所述,明代小說《西游記》中關于佛陀的傳記故事,應是作者據其在所了解的佛教故事、明代宗教與民俗節(jié)日(如浴佛節(jié)等)的儀式以及在寺院中常見的佛教造像、佛經等內容而進行雜糅創(chuàng)作的。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北京石刻藝術博物館閆霞女士的大力協(xié)助,特此感謝。
注釋:
⑥[后秦]鳩摩羅什譯、王黨輝注譯《阿彌陀經:附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