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曄/文
1912 年初,清帝宣布退位,革命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成功了。李之松被解除了兵權,躲在租界里做起了寓公,還被各大報紙贊譽為“李將軍光榮下野”。黃有尊頂著“革命英雄”的光環(huán),搖身成了中央要員。蔡民生更是因在歐洲籌款有功,成了人人艷羨的國府重臣。谷維新辭去了各路委任,閉門謝客,后覓得了一份教書的差事,秀英則依舊照料著父親的成衣店,又和金水在鄉(xiāng)下合買了幾畝田地,一家人的生計倒還不愁。
時光荏苒,周遭的一切都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可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總是后知后覺。轉眼十多年過去了。
金水干癟的身子倚靠在馬車上,人力車在叮叮作響的有軌電車中來回穿梭。金水出神地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和車夫的背影,心想:當年大哥在租界里拉車可還是要人做保的,現(xiàn)在滿街都是了,如果大哥還在……他瞇著眼睛望著蘇州河上新修的鐵橋,伸出手,指了指前方,對身邊坐著的年輕人說:“仲鳴,當年我和你爹就住在蘇州河邊上,那時候還沒橋呢?!边@個年輕人坐得筆挺,側耳聽著,點點頭?!艾F(xiàn)在回想起來,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過的。頭頂著草棚,一片破布就當作門,你爹和我就睡在席子上。墊的稻草一晚上就濕了。最要命的是遇到下雨,水齊腰深,臭得來……你現(xiàn)在可享福了……”金水叨叨個沒完,他老了,喜歡說過去的事情,那么多孩子中也只有大塊頭的兒子董仲鳴還能聽他說幾句。
馬車停在了公共租界里的一條弄堂外,董仲鳴雙手扶著金水下了兩級臺階?!拔锸材煤昧??”金水提醒道,“覅落在車上?!敝嬴Q答應了一聲,抬起拎著禮盒的手臂在金水面前晃了下,算是個交代。落了地的金水倒有了些精神,急切地加快了腳步往弄堂里走,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好董仲鳴一直挽著金水的手,只是一場虛驚。走到第三排支弄,還沒往左拐,就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撲上來,嘴里喊著“仲鳴哥”,跑到他們面前后,又畢恭畢敬地喚了聲“董阿爺”。金水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嘴里喃喃著“恒明乖”,牽著他的手,往里走。此時,谷維新已經跨過門檻,快步上前將金水扶進了客堂間的沙發(fā)上。
“阿叔,人來就是了,還帶什么東西呀?!毙阌驯е粋€裹著蠟燭包的嬰兒,走上前笑盈盈地說,“您抱抱,妹妹?!?/p>
金水不敢伸手,生怕摔了孩子,只把頭湊過去仔細端詳了下,粉嫩嫩的小臉龐,眼睛圓滾滾的,盯著這群滿臉欣喜和歡愉的人們。金水扭頭對維新說:“你好福氣,兒女都齊了。還有兩個小的呢?”
維新笑著說:“就想要個妹妹,也是辛苦秀英了?!庇峙ゎ^望了望門外說:“兩個小的又跑到隔壁弄堂玩去了。”谷維新見恒明和仲鳴站在那里,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卻不敢作聲,心里覺著好笑,卻正色地對兒子說:“恒明,你不是有算數(shù)功課要請教仲鳴哥嗎,快去呀?!甭牭竭@句話,恒明一聲響亮的答應后,就拉著董仲鳴從客堂間的邊門往廂房去了。谷維新見董仲鳴望著自己,似乎還有話說著,笑著補充了句:“仲鳴,你要的書在恒明房間里,去吧去吧?!?/p>
看著仲鳴和恒明兩人離開的身影,金水埋怨道:“你又花這些錢干嗎?這些讀書人編的都是什么?”谷維新說:“沒什么,小孩子喜歡。反正學堂里也有人買。都是我們當年說的話,炒炒冷飯。什么自由啦,勞工啦,民主之類的?!苯鹚畵u搖頭嘆息:“真搞不懂現(xiàn)在,外面又在打仗,沒有消停。學生還要游行,也不好好讀書?!鞭D念又想起來什么事情,不無憂慮地輕聲說:“鄉(xiāng)下來信,說有什么農會,要分地。亂七八糟的,我這地是真金白銀買的,分什么分,真是的,這什么世道!”秀英笑著說:“現(xiàn)在不都是時興工會啦,農會啦。讓他們去吧。反正地在那里,跑不了,他們不種,自然有人種?!苯鹚c點頭,秀英有些乏了,站起身說了句“你們慢慢聊,我?guī)妹萌ダ骸保D身邁出了房間。
隨著秀英上樓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客堂間只剩下兩人,一下子清靜了很多,氣氛倒更輕松。雖說還沒入春,午后的太陽透過隔斷照進室內,倒也暖意融融,窩在沙發(fā)上曬曬太陽還是很愜意的?!岸迨?,您坐這里,有太陽。”維新貼心地調整起凳子的方向。金水卻沒有動,擺擺手說:“行了,你自己坐,今天又不冷。”
“生意還好嗎?幾個小鬼頭怎么不一起來玩?鄉(xiāng)下,真的沒事吧?”維新問道。那么多年,他也只和董叔叔保持聯(lián)系,親朋飄零,過去的恩怨他也已經看淡了,唯一能說點什么的也只有生計和孩子。金水見只有谷維新在,放松了很多,說:“鄉(xiāng)下嘛,唉,農會鬧得還挺厲害的。不過,還沒下種呢,不急不急。老大仲軒老嚷著要去讀什么,唉,我都忘記了這什么學堂名了,小丫頭仲月也快上學了。洋貨店的生意還是老樣子,糊口總沒問題。只是,連年打仗,商會總要我們捐一點再捐一點,唉。我年紀那么大了,管不過來了,仲鳴看著店,我也放心。對了,小少爺,太太來信了,說小少爺當官了,之后要回上海。等他回來,這個店還是交給他的?!苯鹚谥械摹靶∩贍敗笔橇_玉甫的兒子,谷維新在羅玉甫的葬禮上見過,當年只聽說隨他母親回了安徽老家。
維新的心不自覺地震了一下,往事依舊是他內心最沉痛、無法觸碰的地方。他頓了頓,問道:“師娘身體還好嗎?羅老師的孩子叫什么名,當年,當年我見過,都忘記了?!惫染S新至今都不想說出葬禮兩個字,更不想憶起當時的場景。金水說:“好的,太太一切都好。小少爺叫羅文德。好像是什么經書里的,我也搞不清。”維新笑道:“董叔叔,我想起來了,羅老師當年可能是提到過,‘友以文德合’。算起來比仲鳴小點歲數(shù)。”金水笑著說:“是呀,還是你們年輕人記性好。看起來你當年讀的書還有用,沒有白讀,大嫂可真沒少打你?!?/p>
說到這里,金水突然沉默了,原來盧氏已經去世了,金水生怕觸到維新的傷心處。谷維新倒釋然地說:“沒事,姆媽走之前也看到孫子出生,也算安心的?!标柟馔高^窗欞灑在沙發(fā)和茶幾上,晾曬在天井里的衣服光影像調皮的孩子把陽光切割成各種不規(guī)則的形狀,倒和門外回蕩的歡呼聲相得益彰。金水望了眼門外,兩個孩子飛一般地跑過大門,又回轉身扭頭對著里面喊了聲“阿爺,阿爹!”維新沒好氣地吼道:“當心點!帶好弟弟?!苯鹚Φ溃骸靶『⒆泳褪沁@樣?!本S新?lián)u了搖頭說:“現(xiàn)在的小孩子呀,真不能和我們那時候比,我們讀書多辛苦呢,天天要背書,回不了課還要被師傅打?,F(xiàn)在他們一天到晚野在外面。”金水哈哈大笑起來,心想:小維新都這樣說了,自己真是老了。他定睛看著維新,曾經氣宇軒昂的少年,如今已經步入中年,身材微微發(fā)福,當年目光如炬的少壯軍人褪去了所有的銳氣,多了些許煙火氣。
“董叔叔,仲鳴也快二十了吧,他的親事定了嗎?”維新問道,“我聽恒明說,他還想去外地讀書?”谷維新心知今天董叔叔帶著仲鳴來,除了探望,可能還有些其他正事。他想來也就是仲鳴的親事。金水正色道:“是呀,正要和你商量這個事情呢。你也幫我好好勸勸這個小孩子。他就和你親一些?!本S新疑惑地看著金水,他只知道董叔叔覓了一戶人家,家世也清白,心想:現(xiàn)在都是新時代,仲鳴要是不喜歡,再找找也行。要么學堂里覓個女學生也好的。
維新起身往廂房門口走去,把董仲鳴喚了出來。谷恒明才十一歲,比仲鳴矮了一個頭,像他的小尾巴似的也悄悄跟著走了出來。也許是從小就寄養(yǎng)在叔叔家,董仲鳴一直就不太愛說話,雖說一直在洋貨鋪里做事,店里店外打點得還算妥帖,可總是一副不茍言笑、生人勿近的樣子。他也只有和谷恒明這個小弟弟在一起時才露出點笑容。
董仲鳴穿了件灰色的棉袍,外面罩著對襟的黑色棉衣,扣子扣得嚴絲合縫。維新見他頭上已微微冒汗,關切地問道:“仲鳴,屋里有點熱的,外套脫了吧,坐下說話呀?!倍嬴Q尷尬地笑了笑,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解開了扣子,坐了下來。維新仍然記得初見他時的模樣,心想:仲鳴一直是個拘謹?shù)暮⒆樱苍S是從小沒有了父親。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紀,是要快點說個親事。便隨口問道:“仲鳴,你也不小了。你爺叔給你說的親事,你怎么不喜歡?”剛才還神色如常的董仲鳴抿起嘴,低下了頭,半晌都不發(fā)一言,客堂間的氣氛逐漸冷了下來。金水驀然怒斥道:“這個小囡,你看看,就是這樣,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說話呀?!惫染S新拉了拉金水的袖子,勸道:“叔叔,不要急?!敝嬴Q良久才憋出了句:“我不要養(yǎng)媳婦(注:童養(yǎng)媳)?!?/p>
維新聽得真切,他頗為詫異,疑惑地抬頭看了眼董叔叔。金水已經氣得漲紅了臉,他提高嗓門說:“你不要以為讀了點什么洋人的書,就反對這個!反對那個!”維新越發(fā)聽不懂了,站在一旁的谷恒明突然舉起右手,插話道:“楊老師說了,女性要獨立!娜拉要出走!”維新驚奇地看著兒子這一冒失的舉動,還沒等他說完就怒斥道:“滾進去!小鬼頭,瞎講什么!”見父親發(fā)怒,恒明嚇得忙躲進了屋子。仲鳴也趁勢溜出了這個氣氛瞬間跌入冰點的客堂間。
“這是怎么回事呀?”維新見兩人都離開了房間,輕輕嘆了口氣,原本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由又坐直起來,問道:“買個養(yǎng)媳婦回來可太虧待這孩子了?”維新說的這話,在金水聽起來,倒顯得是在埋怨他。金水瞪大了眼睛,提了提氣,嚴肅地說:“你倒聽他們小的瞎講,我就要跟你商量,這個小姑娘的娘家呢,在楊樹浦,剛剛上岸,算是我的小同鄉(xiāng),也是江北人。前段時間,他們的棚子燒掉了,又欠了一屁股債,小姑娘的爹呢,就想賣了她還債。本來呢,談了個人家,是賣到戲園子里給人……”話還沒說完,谷維新打斷道:“不行不行,哪能好把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賣到戲園子里去,這什么人家!”也許是有了女兒,維新聽不得這種悲慘的事情。金水沒有接他的話,繼續(xù)說:“你別急,唱戲也是條出路。欠的債總是要還的,六十塊銅鈿,數(shù)目也不小的。也是作孽,我也是看人家小姑娘年紀還小,養(yǎng)個幾年,做媳婦倒還不錯。到時候,我最多再給他們一點銅鈿,算是聘禮。這個總比被賣到戲園子里強呀!是?”
谷維新知道仲鳴這個孩子,話不多,但心地實誠,也有自己的想法,未必肯接受童養(yǎng)媳。他幽幽地說:“話說得也不錯,但是,唉,這是不是有點虧待了仲鳴。哎呀,怎么說,這孩子從小就可憐?!本S新還記得是大塊頭救了自己,總想著要補償這個孩子,可又沒有什么能做的。金水也低頭不語,仲鳴是他從小就帶在身邊的,人還沒有柜臺高就已經在店里幫忙了,又是自己大哥的孩子,他也愛護,不會讓大侄子吃虧。金水像算賬似的,手指扳起一二三四,一本正經地說:“我算來算去,這門親事真不錯。你看,黃花大閨女,身家清白,不虧他?,F(xiàn)在就能幫工,六十大洋,一輩子,以后都不要付工錢的。劃得來。連聘禮都不要的。要是仲鳴現(xiàn)在不喜歡,先養(yǎng)養(yǎng)熟再成親。據(jù)說人長得很周正,要不然民樂戲園的劉大麻子能看上?聽說之前還在卷煙廠里做過短工,人很勤快的。就是仲鳴這小子戇,拎不清?!本S新見金水的生意經說得頭頭是道,也不好反駁,但聽聽也有幾分道理,想著金水也是要面子的,買個養(yǎng)媳婦也是市面上常有的事情,就答應幫忙勸勸仲鳴。
楊樹浦,和黃浦江的其他支流一樣,沿河的工廠吸引了一批又一批充滿干勁和活力的農民。他們拖家?guī)Э?,冒著落水殞命的危險,撐著小舢舨從吳淞江的支流彎彎繞繞而來停息在此地,試圖就此落地生根。最初,他們只能住在船上,美其名曰“河房”,做個碼頭的杠棒苦力、拷鏟油漆的小工。待有些積蓄,再把船拖到岸上,用蘆葦滾個草棚子安家,也可稱為“棚屋”。如果有幸得人做保,交筆保費,夠資格去紗廠做工或蹬個三輪車,再積攢個三年五載,用竹笆、黃泥巴、茅草搭個小房子,那就真的算“上岸”了。如果還想建個瓦房落地生根,那可得等下一代了,能夠無病無災地老死已經是燒高香了,就怕橫生出點七病六痛。至于像董家兄弟這種出門遇貴人的奇跡,是同鄉(xiāng)口中的“前世修行,現(xiàn)世求不得的”。
清冷的暮靄下,一片焦黑的空地與周圍生機勃勃的棚屋格格不入,這里原是陶家所在地,他家的棚屋在一場無妄之災中塌了,轟然倒塌的不僅僅是一家人辛辛苦苦搭起來的草棚,還有“到上海去”上岸落地的全部希望。如今他們一家寄居在借來的船里,船篷里沒有點燈,他們連油燈都能省則省了。船篷里不時傳出呵斥和打罵聲。路過的人或假裝沒聽見,或搖著頭快步離開,沒有人敢上前或出聲勸阻。
“哭啥哭,喪門星!”罵人的是陶家阿爹,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一看身形就是碼頭賣力氣的,胳膊和小腿上滿是腱子肉,上面布滿了爆出來的青筋。多年來辛苦攢下來的房子就這樣燒沒了,原本還可以挺直腰桿坐著的,如今卻只能蹲坐著。他滿腔的憤怒和用不完的力氣恨不得砸了這條船。他看著蹲在角落里的女人,斥道:“誰讓你去看戲的,你黃魚腦子啊,竹籃頭好擺在爐子上的?”話還沒說完,他的雙手早已不自覺地握緊,掄起一拳就打在那女人的頭上,一拳,又是一拳。那個女人抱著頭,把臉埋在兩個胳膊里,只是哭,不敢多說一句。
蹲在另一旁的年輕女子見母親被打,哭著跪在地上抱住母親,對父親喊道:“爹,求求你,別打了,你想逼死媽呀?”那男人一腳踹開女兒,像拽小雞似的拎起他的妻子,盯著這個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的女人,狠狠地說:“這家都是毀在你這個女人手上的,你敢去死,我就把女兒賣到妓院去,你們欠的債你們就要還!”說完又像丟棄挑剩的菜葉似的隨手把那女人推開了,掀開布簾,一個大跨步往船外去了。
“小琴,來,起來,”待那人走后,陶家姆媽趕緊扶起女兒,安撫著痛哭的女兒。這樣的場景,自從那場火災后,每天都會上演一遍。陶家姆媽已經習慣了,她幫女兒擦了擦眼淚,揉了揉手和腳,叨叨著,“都怪我不好,你別恨你爹,一家一當都沒了,又要還債。唉,以后這日子怎么辦呢?”
說起來,陶家姆媽也是大意,聽到江北戲的草臺班子第一天在碼頭演出,還是不要錢的,就心急火燎地出門占位子去了,卻不想把平日上街的竹籃子擱在了灶頭上。本來就是洋鐵皮做的爐子,火又沒有完全熄掉,那可真闖禍了。
竹籃子在炙熱的洋鐵皮上熏烤著,慢慢發(fā)熱發(fā)燙。白色的煙霧在篾子寬敞的縫隙中裊繞積聚。篾子一層層變色、變脆直至變焦,發(fā)出“啵?!钡臄嗔崖暋€夠了能量的火焰終于從竹籃子里升騰了起來。濃煙如破繭而出一般迅速籠罩了整個棚屋。如果是瓦屋倒還好,可惜棚屋的周圍不是稻草就是竹笆和破布。烈焰吞噬了竹籃和鐵皮爐子,將它們化成火球,又生成火舌?;鹕噘N著竹笆的外延在房間內歡騰,如同一條搜尋獵物的火蛇四處蔓延,躥上屋頂,鉆入地下稻草,瘋狂地吸取著能量,借著西北風的勢頭,呼啦啦地蠶食著眼前的一切……
棚屋區(qū)本就沒有路,所謂的弄堂都是各家草棚天然分割出來的,狹窄的道路彎彎曲曲地又派生出小路、支路和岔路,像是個迷陣??苫鹕嗄睦锕艿昧诉@些,它本就有著燎原的勇氣,不用理會這些路徑,一路狂噴,大有燒開天地,侵吞整個棚屋區(qū)的架勢。萬幸的是,當時正值放工,大家合力保住了自家的草棚,也沒有傷及人命,只是陶家的棚屋實在是有心無力,沒人救得了。
救火會出水要錢、受點傷的要賠、周圍鄰居但凡有一針一線的損失也要找上門,看場戲傾家蕩產,陶家阿爹恨不得跳黃浦江。更可怕的是急著借來的錢利息太高,十個大洋一個月不到竟翻了好幾倍,一口氣成了六十個大洋。如今,陶家阿爹連死都死不掉了,他要是死了,兒女還得接著還,時間拖得越長,這債可就永遠都還不清了。事到如今,只有一條路:趁早把女兒賣了,徹底斷了這筆債。陶家姆媽的心里也清楚,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想到賣女兒,可單靠她男人和她自己在紗廠的這點工錢,根本還不起這筆債。她只求別把女兒賣到火坑里就行。
陶小琴蜷縮在角落里一聲不吭,懸著的心一直沒有放下過。她想逃走,可哪里能逃得掉,萬一爹媽還不出錢,被那些放貸的抓住了,后果她都不敢想?!皨專銈儾粫娴馁u了我吧?”陶小琴終于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求求你們,不要啊。我,我可以去卷煙廠打工,煙葉部又在招工了?!?/p>
黑暗的船篷里,小琴臉上的淚水反射出晶瑩的微弱亮光。陶家姆媽摟著女兒,嗚咽道:“不是賣,你年紀不小了,給你找個人家,找個好人家。乖?!碧招∏俚男呐榕橹碧娴呐?,這種恐懼是從內心深處涌上心頭的。她從沒有見過所謂的“好人家”,卷煙廠里的黃姐姐嫁人后,手臂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放工后還要做煤球補貼家用,挺個大肚子還要撿菜葉,再看看自己的媽,從早做到晚,還要挨打。
每天夜晚,她都是在母親的懷抱中含著淚睡去的。陶家姆媽端詳著女兒稚嫩的臉龐,安慰起自己:女人總要嫁人的,還不如趁著年輕,早點嫁掉。鄉(xiāng)下的小兒子還要娶老婆,總不能讓這債落到兒子頭上。想到兒子,想到未來兒子娶妻生子,自己做婆婆,陶家姆媽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一絲笑容,她釋懷了。
過了沒幾天,陶家阿爹又恢復起往日的神采,粗壯的腰板又挺了起來。還清了債,說話就有底氣了。鄰居們湊在河邊議論著,打聽著買家的消息。沒有人可憐小琴,誰都不知道這種賣兒鬻女的災禍哪天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說是非成了這里辛苦了一天的女人們唯一的休閑方式。
“聽說,他家撿到了一個皮夾子,”說話的女人邊搓衣服邊說,“出手很大方的?!?/p>
“哪家人家?民樂戲園子?給劉大麻子做干女兒?”另個女人邊用瓢舀水邊說,“小琴她媽那么要聽戲,賣到戲園子算了,也蠻好的?!?/p>
蹲著淘米的人開口道:“好來好來,你積點口德。拋頭露面的。呸!”另一邊豎著耳朵一直在偷聽的年輕女人放下手頭的菜,挪了幾步湊過去,壓低聲音說:“嘿,我聽說這家人家還蠻闊氣的,一口氣給了七十個大洋,但是說好的,以后斷了所有的往來,不許來看、不許來認?!?/p>
“啊喲,這家人家出手蠻大方的,蠻辣手的?!薄靶∏倬瓦@樣賣掉了,也不曉得去做什么?”“你說去做啥,哈哈哈哈哈……”
船艙里,陶小琴面無表情地跪在地上,給爹媽磕了個頭,旋即起身,頭也不回地鉆出了船艙,閃進了一頂藍黑色的轎子里。轎夫抬起的剎那間,她聽到母親的哭聲,可她哭不出來,眼睛酸脹得厲害,眼淚早已流干了。轎子上下顛簸得厲害,她的心也隨著轎子的起伏劇烈地跳動著。未來如何,她一概不知,只知道被爹賣給了一家洋貨鋪,母親臨走前囑咐她手腳勤快少說話。她知道自己從此就是潑出去的水,和這個家再無瓜葛,只能聽天由命了。她穿著紅色的薄襖,綠色的棉褲,這是火災那天她身上穿的,再沒換過,也沒其他衣裳替換,衣袖和褲腿已經臟得快看不清顏色了。
“啊呀,這小姑娘哪能衣裳也不換身新的來,”說話的女人嫌棄地說,“許賣婆,你找的什么人?”
“太太放心,人不會錯的。這家人家太窮,銅鈿都還債了。從此以后,她就是你們家的人?!闭f話的老太太殷勤地說,順勢又伸出了手,說,“太太,人送來了,嘿嘿?!?/p>
“好了,好了,走走走,賞你的銅鈿不會少的?!蹦桥藚挆壍靥统隽它c碎鈔扔在地上,發(fā)出叮鈴咚隆的響聲。
轎子剛落地,頭暈目眩的陶小琴縮在轎子里,不敢出來。眼前藍黑色的轎簾被人呼啦一下拉開了,一瞬間刺眼的亮光讓她睜不開眼。待她微微睜開眼時,一位身穿醬紫色大襖的女人站在一棟兩層樓的里弄房子外,周圍的人看似不經意地走過,實則都在探頭觀察她。幾個小孩子嘰嘰喳喳地喊著“養(yǎng)媳婦來了,養(yǎng)媳婦來了”,像小鳥一溜煙兒地飛過沒了影,聲息仍回蕩在空中。
“自己下來呀!”許賣婆見小琴還沒有下轎,沒好氣地瞪了眼小琴,說道,“快點出來,叫太太,哦不對,叫姆媽?!闭f完,又轉而笑臉盈盈地對那女人賠起了不是:“小姑娘,不懂事,您多費心教教?!?/p>
陶小琴怯生生地出了轎門,她不敢抬頭,低著頭,走了兩步。也許是一路上顛簸得厲害,她沒走幾步就在門口跪倒了下來,輕輕地喊了聲“姆媽”。沒有人去扶她,那女人也沒有應聲,只是扭頭吩咐身旁的傭人帶到后天井去換件衣服,吩咐完就自己跨進了門。
客堂間里,谷維新坐在董仲鳴身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待那女人進門后,維新起身道:“麻煩小嫂子了,先安頓下來吧?!蹦侨耸墙鹚氯⒌奶罘拷鹗?,年紀比秀英大不了多少,金氏見狀忙還禮道:“谷先生您快坐,我讓她先洗洗干凈,這,之后再……”她見丈夫和董仲鳴的臉色都不好,也不知之后該怎么辦,借口去后面看看就走了。
“仲鳴,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告訴你爺叔,是哪家的小姐?”秀英柔聲問,“你爺叔也是好心,你看要不然這小姑娘就要被賣到火坑里了,是不是?你要是不喜歡,做個丫頭也好的?!?/p>
董仲鳴氣得很,心想:你們這些封建的老頑固,想不到谷先生也能同意買養(yǎng)媳婦,這是什么世界!他望著金水,問:“她是不是以后就是我的人了?我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金水愣了一下,撲哧笑出了聲,心想著這孩子是不是開竅了,忙答應道:“是呀,你的人,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敝嬴Q狡黠地笑了笑,說:“好啊,那我就讓她回家去?!?/p>
金水聽了,嘆了口氣,搖著頭說:“你這個小鬼頭,六十個大洋買來的,你自己算算看,六十個大洋那么好賺??!”他越說越大聲,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喘著粗氣。谷維新見金水是被氣急了,斥責道:“仲鳴,你看看你,把你爺叔氣得,你別耍小孩子脾氣。有什么不好,你倒說說看,都幫你安排好了,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仲鳴噘著嘴說:“我不要買來的養(yǎng)媳婦,我要,我要自由戀愛。”谷維新聽罷笑出了聲,說道:“什么新詞語,‘自由戀愛’,都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新派文人想出來的……”秀英瞧了眼谷維新,見他露出輕蔑的神情,竟有些不悅,說道:“仲鳴,你要是不喜歡,就當家里多了個丫頭。你要是以后有喜歡的……”
話還沒有說完,換了一身干凈衣裳的陶小琴被金氏帶進了客堂間。她從沒見過那么敞亮開闊的房間,在她眼中透著光澤的家具和擺設閃閃發(fā)光。剛進門的時候,她遠遠地見到沙發(fā)上坐著兩位先生和一位年輕的少爺,還有位太太坐在旁邊的靠背椅上。每邁一步,陶小琴的心就震顫一下。她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雙手僵硬地摸著褲縫,腦中里一片空白。只聽見一位年長的先生開口了:“你叫什么名字?”陶小琴聽得真切,側著頭,眼皮微微抬起,怯生生地回了話,接著又聽見問“你之前做過什么事情”。陶小琴見問話的先生聲音親和,心稍許定了些,回道:“我在卷煙廠煙葉部做過?!苯又致牭絾栐挕罢J字嗎”,陶小琴猶豫了下,搖搖頭,剛想說自己在夜校學過幾個字,可卻被打斷了。
仲鳴呼啦一聲站起來,吼道:“你回家去吧,我不要你。”聽聞此語,金水火氣又躥了上來,蹭地站起來,伸手就想上前打他,被秀英攔住了。陶小琴聽到“回家”“不要你”這幾個字,眼前浮現(xiàn)出的是臭氣熏天的草棚、烏漆麻黑的船艙、父親暴風驟雨般的拳頭和母親的哭泣,更可怕的還有戲園子、妓院、花船。她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渾身顫抖地高聲哭喊道:“不要趕我走,我可以干活,我手腳很快的,我什么都可以做的,求求你不要趕我走?!?/p>
出乎意料的一幕讓董仲鳴和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董仲鳴心中原本想著買來的媳婦都是哭天搶地地要回娘家的,沒想到還有不走的,一時不知說什么。倒是秀英笑著扶起陶小琴,道:“哭什么哭,不吉利的,今天是好日子,少爺和你開玩笑的?!庇峙ゎ^對仲鳴嗔道:“你別嚇壞人家小姑娘?!苯鹚娭嬴Q不再說話,滿意地點點頭,便將陶小琴安頓在后樓梯的下面。
每天四五點,天還沒亮,陶小琴就起床了。她先去天井里打水,把水缸里的水盛滿,再點起煤球爐,火燒旺后,再放上銅壺燒水。干完這些估摸著五點多幾分,挑糞車恰好經過這條弄堂,她要把老爺、少爺、小姐和傭人房里的四個馬桶拎出去,倒完馬桶還得在后天井里刷干凈。待全部做完,此時天色才大白,太太該起床準備老爺和少爺?shù)脑顼?,陶小琴就在旁搭把手幫個忙。待老爺和少爺去店鋪后,她又要開始一天的打掃,鋪床、疊被、洗曬和擦洗,手腳沒有一刻停歇。
日復一日,陶小琴總是在灶披間、后天井里轉悠,董家并不覺得多了個媳婦,倒像多了個勤快的傭人。話不多,做事勤快,又低眉順眼,自然是合格的幫傭,再加上是個身世可憐的小姑娘,自然能贏得多數(shù)人的同情和愛護。陶小琴的心里挺滿足的,這家人不打也不罵,太太開著無線電,也容許她聽一兩耳朵,還有兩頓飽飯吃,比在濕熱的工廠里做工強多了。她的氣色比初來時好多了,臉上的暗沉也褪去了不少。
傍晚,陶小琴端著飯碗坐在后門的臺階上,這是唯一屬于她自己的時間。碗里是粳米飯,伴有半勺辣伙醬和咸菜炒肉絲。有白飯有肉的晚飯她已經很滿足了?!巴饷胬洳焕??進去坐著吃啊?!倍嬴Q站在灶披間的門口,望著門檻上這個瘦小的背影,他已經注意她很久了,今天終于開口說了句話,“后門開著冷?!?/p>
陶小琴扭頭見是少爺,忙起身,低著頭,一手捧著碗,一手把門拴上,站在那里不敢動。她最怕少爺,不,是她丈夫,第一天來就要趕她走,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丑了,還是不夠勤快。仲鳴見她縮在角落里,傻乎乎地縮在了斜角上,生怕她一抬頭會撞到天花板,手指了指上面,說:“你出來點,上面,撞到頭?!边@話說得陶小琴愣了下,她不自覺地抬起頭,“啊喲!”果然頭頂狠狠地撞上了天花板。
仲鳴見她冒失的模樣,竟然笑了一聲,說:“哈,跟你說,你縮在那里干嗎,坐著吃呀?!碧招∏傩α?,她放松了些,慢悠悠地坐了下來,仲鳴看了眼她碗里的菜,問:“你夠不夠?是不是都冷了?”陶小琴忙不迭地說:“夠了夠了,很好很好,不冷不冷。”仲鳴見她如此惶恐,想著是不是嚇到了她,便起身離開了。身后的陶小琴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
冬去春來,陶小琴來到董家也快半年了,話不多,手腳勤快又干凈,原本怨苦惱哉的苦相逐漸褪去,臉上浮現(xiàn)出了笑容。仲鳴再也不說讓她回家的話,不時還會和她搭上一兩句話。這樣的變化全家人都看在眼里。
“你說你以前在卷煙廠里做,是做什么的?”
“我在煙葉部做的,真的是垃圾生活?!碧招∏僬f起舊事,低下了頭,兩個手指繞著手帕。
“怎么這樣說?”仲鳴大惑不解,問,“我們店鋪賣的南洋兄弟卷煙,不要太好賣哦?!?/p>
陶小琴心想:你們這些少爺,不知道我們做工的苦。她嘆了口氣說:“我們這些女工,只好去煙葉部,剝煙葉。這車間又悶又熱,天天坐在那里把煙葉撕成一片片,一股味道嗆得吃不消。拿摩溫在身后轉來轉去,手腳一慢就要打,還不許我們說話,上個廁所都要領牌子。做了幾天,手上就起泡了。我是短工,手上的泡破了已經是黃顏色的。要是長工,手指頭老粗了,還發(fā)黑的?!闭f完,小琴伸出手,攤在仲鳴面前。那是一雙比妹妹粗大得多的手,關節(jié)寬大,手指側面黃褐色的繭子格外醒目。
仲鳴第一次聽這樣真切的講述,書本上的“勞工萬歲”“勞動光榮”的說辭實在太空洞了,還不如眼前這個小姑娘說得真切。仲鳴心里似有翻江倒海的想法,可不知該如何說,他不知道如何改變陶小琴的境遇??粗招∏僦赡鄣哪橗?,問道:“那你不要去卷煙廠,換個地方做工呢?為什么,為什么你爹媽要把你,送到我們家?!倍嬴Q不敢說出這個賣字,生怕觸痛小琴。
陶小琴嘆了口氣說:“少爺,你不知道我們窮人的苦。我娘,哦,不不,我原來的娘,在紗廠里,從早站到晚,一個人要管五十個紗錠,一點點也不好休息的,一個月才幾元錢。我想去做短工,他們都不要我,嫌棄我個子太小。就算我去紗廠做工,我們還是還不起這錢。利滾利,唉,根本還不起。”
仲鳴不再言語,他突然興奮地對陶小琴說:“小琴,以后每天晚上我教你識字吧。我這里有好多書,里面有說工人要團結起來,還說什么工會,可有意思了。說在外國,叫蘇什么布爾,什么維,哎呀,外國的名字記不住,工廠都是工人做主。第一次見到那么奇特的地方。你認識了字,就可以看了?!毙∏俚纱笱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想識字,原本卷煙廠晚上還有夜校,她剛認識了幾個字,就不能去了??粗贍敓崆榈难凵瘢招∏俚哪樇t得發(fā)燙,心撲通撲通亂跳,興奮地點點頭。
從那天起,仲鳴每天晚上吃完晚飯,都會等著小琴收拾完,在房里教她識字。有時候開飯晚,董仲鳴還主動幫著收拾,連年紀最小的仲月都噘著嘴,嚷嚷著抗議道:“阿哥現(xiàn)在變掉了,不和我玩兒了?!苯鹚丛谘劾?,心想:仲鳴這小子,嘴上說不要不要,看到人家小姑娘,還是喜歡的,養(yǎng)養(yǎng)就熟了。這個養(yǎng)媳婦買來一點也不虧,哪天把他們的親事辦了,倒也了了一樁心事,對得起大哥。但他的這個想法與仲鳴提了后,卻遭到了他的反對。
“啊喲,我真的吃不消你們年輕人,”金水嘆息道,“你之前嘛說不要買來的媳婦,現(xiàn)在人家在家?guī)蛡蚵?,我看看你對她蠻好。你是不是有看上的人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我要對你爹,我阿哥,你鄉(xiāng)下的娘有個交代?!?/p>
董仲鳴靦腆地笑著說:“爺叔,不是的,她還那么小,成親的事情,嗯,不急的不急的?!苯鹚此詮暮瓦@個陶小琴在一起后,笑容也多了,心里非常歡喜,又聽他自己說起成親,更是欣喜,笑著說:“好好好,你不急,也要想好時間呀,抓緊抓緊。要不,等明年,小少爺回來了,大家一起熱熱鬧鬧,給你辦個西式的,好不好?”仲鳴低下頭,掩不住嘴角的笑容。
兩個生活軌跡完全不同的人就這樣相遇了。熱衷新思潮的董仲鳴偏偏遇上了做小工的陶小琴,他像研究一個真實的案例似的,探尋著書中“工人階級”這個極新鮮、極時髦的“事物”。后續(xù)如何,且看下期分解。